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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作者:刘和平
“我們又见面了。”胡宗宪望着风尘仆仆的高翰文,语调還是那样平缓,但高翰文却听出了语意中的沧桑。

  高翰文深深地望着這位前辈大吏,這时完全发乎内心地跪了下去,激动地磕了個头:“属下高翰文拜见部堂。”

  胡宗宪走了過来伸出一只手搀了搀他:“军前不讲虚礼了,赶快谈军务吧。”

  高翰文起来后,两眼通红:“军务都被官场误了!部堂,下面的仗无法打了。属下這一次来真是愧对部堂。我們都有罪呀!”

  胡宗宪依然十分平静:“朝务、政务、军务,一误再误已非一时了。你到浙江也才一個多月,论罪也论不上你。是不是抄沈一石的家沒有抄出钱来?”

  高翰文抑制不住激动:“部堂真是谋国之臣!沈一石号称浙江首富,這一次抄沒他的家财居然不及一個中产之家。所有的账目竟也不翼而飞!部堂,织造局還有浙江官场已是一片污泥浊水!东南局势如此危急,面对朝廷,面对百姓,部堂你要站出来說话了!”

  胡宗宪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接着說道:“对朝廷对百姓的话我自然要說。但现在我只想对你說几句话。逆耳刺心,你都不会在意吧?”

  高翰文:“請部堂赐教。”

  胡宗宪:“第一,你不应该出来当官。你的才情只宜诗文风雅,你的为人却一生也当不好官。”

  高翰文怔了一下,接着深点了点头。

  胡宗宪:“第二,既然中了科举就应该在翰林院储才撰书,不应该妄论国策。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

  高翰文這一下有些不以为然了,沉默在那裡。

  胡宗宪:“第一次在驿站见到你,我不能跟你說這些。一個多月過去了,你在浙江竟能按我当时跟你說的尽力去做,可见你我還是道同可谋,现在跟你說這些话,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尽管我知道,這些话你很难听懂,或许到死的那一天你也听不懂,我還是要說。知道为什么嗎?”

  高翰文抬起了头:“部堂一定是要我做什么,尽管直言吧。”

  胡宗宪:“這就是你的才情。你能听出弦外之音,這就够了。听我的话,把這些军需交割后,立刻返回杭州,找到朝廷派来的锦衣卫,主动請罪,請他们把你立刻槛送京师!”

  高翰文一震:“部堂,我可以按你說的去做,但我要知道为什么要這样做?”

  胡宗宪:“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叫你這样做,既为了你自己,更为了朝局,为了我能把這個仗打下去!”

  高翰文被震撼在那裡,良久才又望向胡宗宪:“我相信部堂。可属下這样做了,那些误国误民的蠹虫就让他们逍遥法外?!”

  胡宗宪:“我還是给你交点底吧。不出一月,朝廷将会在浙江掀起大案,那些误国误民之人一個也跑不了!你现在請罪最多是因为抄沒沈一石的家财办案不力。要是還待在浙江,就会卷进他们之中!”

  高翰文似乎明白了,可新的疑惑蓦地涌了出来:“部堂为什么要這样待我?”

  胡宗宪的脸立刻严峻了:“我身为浙直总督,在我的辖下,谁有罪,谁无罪,不该分個清楚嗎!”

  高翰文不再疑惑,一阵感动,跪了下去。

  胡宗宪望着他突然发出一阵感叹:“要是能够這样請罪离开,我也早就請罪了。其实,你還是個有福的人哪。”

  高翰文抬起了头:“属下這就连夜回杭州,一定按部堂說的去做!”說完,又磕了一個头,站了起来。

  胡宗宪:“记住两條,第一,今晚我跟你說的话只能埋在心底。第二,你最多在诏狱关上一年半载,出狱后立刻辞职,不要再当官。”

  高翰文双手一拱:“晚生记住了!”說完转身走了出去。

  胡宗宪這时也慢慢走到了大帐外,望着满天的星斗,突然喊道:“来人!”

  亲兵队长立刻从黑暗处走過来了:“部堂大人。”

  胡宗宪:“立刻派人通报戚将军,军队就地休整,等待后援!”

  亲兵队长:“是!”

  杨金水卧室的两扇门大开着,院墙高立,满天的星斗就像镶嵌在头的上方,显得那样近。芸娘站在门边,静静地等着裡面那一声呼唤。

  “来了就进来吧。”杨金水的声音从裡面传出来了。

  芸娘走了进去,還是静静地站在门裡,微低着头。从她的神态可以看出,对這几天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来,坐過来。”杨金水坐在桌边向她唤道。

  芸娘走過去坐了下来,這才发现那张紫檀镶大理石的圆桌這时被一块六尺见方的缎面盖着,缎面下鼓鼓囊囊显然堆着好些东西。

  杨金水望着她:“這几天一個人住在小院子裡很孤单吧?”

  芸娘:“杨公公有什么吩咐請說就是。”

  杨金水轻叹了口气:“到现在還不愿叫我一声干爹?”

  芸娘只好轻轻叫了一声:“干爹。”

  “你叫了這一声,好些话我就可以跟你說了。”說着,杨金水顺手扯开了桌面上那块缎面,露出了桌子上三样东西:一只一尺见方四角包着金片的紫檀木盒;一只约一尺长五寸宽五寸高的铜匣,上面被一把铜锁锁着,铜锁上已经满满地生出了绿色的铜锈;還有一样便是芸娘平时在這裡弹的那把古琴!

  芸娘将目光慢慢移开了,微低着头,不再看桌上那些东西。

  杨金水:“我算了一下,你跟我已是四年零三個月了,从十七岁到现在你的虚岁已是二十二了。干爹给你找了個人,你下半辈子跟他去過吧。”

  芸娘抬起了头:“干爹,我不要您老的东西,您老也不要逼我跟谁,让我走,我一辈子都感您的恩德。”

  “那不行。”杨金水坚定地摇了摇头,“這些东西是他给你的,我也答应過他。我不能失信。”

  芸娘已经明白了杨金水說的他是谁,忍不住還是低声问道:“谁?”

  杨金水:“沈一石。”

  芸娘又沉默了,少顷說道:“我本就是他花钱买的,既然他還要把我要回去,我给他做奴婢就是。”

  杨金水眼中露出了一丝哀伤:“這一辈子他都不会叫你回去做奴婢了。”

  芸娘眼睛一亮,望着杨金水,又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异样,怯声问道:“他不再跟织造局干了?”

  杨金水点了点头,慢慢站了起来:“不干了,什么都不用干了。既不用辛苦了,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两手一拍,走了。他是個有福的人呀!”

  芸娘倏地站起了,声音明显有些颤抖:“他去哪裡了……”

  杨金水這时也动了情,伸手慢慢揭开了那只紫檀木盒,拿出了最上面一页写着字的书笺,那只手也有些微微颤抖起来:“這是他留下的几句话,嘱咐我念给你听。”

  芸娘痴痴地望向了杨金水手裡那张书笺,沈一石那笔熟悉的字扑入了眼帘!

  杨金水声音带着微微的颤动念了起来:“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我之后,谁复伤。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他,他死了……”芸娘的脸刷地白了,僵在那裡!

  杨金水:“粘上了织造局,粘上了宫裡的差使,除了死,他還能到哪裡去?”

  杨金水的目光慢慢斜望向她,发现她的眼眶裡盈出了泪水,接着流了下来。

  杨金水:“你伤心了?”

  芸娘哽咽着:“其实,他不是坏人……”

  “好!”杨金水一只手按到那只木盒上,“有你這几行眼泪,有你对他這句话,這些东西我可以交给你了。”說着打开了盒盖。

  ——盒子裡是一叠银票!

  杨金水:“這些东西是他死前托付给我转送你的嫁妆。他說了,你心高,這個世上沒有几個人能配上你,這几年委屈你了,跟我商量让你跟一個人走。”

  芸娘已经坐了下去,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杨金水:“先不要哭,听我說完。”

  芸娘還在抽泣着,哽咽地說道:“我谁的东西都不要。干爹,你和沈先生要真這样怜惜我,就让我出家吧。我给他每天念念经,也算是還他的债……”

  杨金水:“我說了,我答应他的事,一定要做到!”

  芸娘又慢慢抬起了头,满脸的泪:“你们叫我跟谁走?”

  杨金水:“高翰文!”

  芸娘愣在那裡。

  杨金水的脸色好凝重:“這一去千山万水,沟壑纵横!等着你的不一定是福,只怕還有過不去的凶险。老沈說了,到时候這只铜匣子可能救你的命,也可以救高翰文的命!不要打开,实在過不去的时候砸开這把锁。”

  芸娘失声痛哭起来。

  ……

  沒有月的夜,星光照着黑沉沉的瓦砾场,有谁能够知道這裡曾经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杨金水陪着芸娘也不打灯笼,从沈一石别院的后院门默默地走进来了。几個黑影立刻守住了院门,站在那裡。

  芸娘面对那一片瓦砾,慢慢跪了下去,放下手中的提篮,掏出了纸钱。

  杨金水替她擦燃了火绒,弯下腰去,芸娘点燃了纸钱,深拜了下去。

  杨金水待她拜了几拜,便对院门外的黑影轻拍了一下手掌。他的那個随侍太监捧着一把古琴走进来了,递给了杨金水,转身又走了出去。

  杨金水把古琴递向芸娘:“最后为他弹唱一曲吧,就唱他送你的那几句话,让他知道我该做的都做了。”

  芸娘依然跪着,接過古琴摆在地上,从怀裡慢慢掏出了沈一石那张书笺,借着纸钱燃起的火光最后看了一眼沈一石写的那几句话,轻轻将那张书笺放到了燃着的纸钱上,那张书笺也立刻燃烧起来。

  “叮咚”一声,芸娘拨动了琴弦,用《广陵散》中那段应该弹角音的乐段,咽了一口泪,轻唱起来:“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唱到這裡她哽咽了,再也唱不下去。

  那张书笺在纸钱上已经烧白了,却仍然是一张整齐的书笺形状!

  突然一阵微风,那张已成白色纸烬的书笺竟被微风吹得飘了起来!

  “行了。”杨金水望着那张飘起的纸烬,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声音都颤了,“他已经听见了。”

  芸娘這时反倒毫无惧意,含泪的眼怔怔地望着那张纸烬慢慢又飘了下来,化成无数的碎片。

  杨金水過来拉起了芸娘:“心到了,他会保佑你的。走吧。明天還要赶长路呢。”

  芸娘抱着那把琴慢慢站了起来。

  虽然大门屋檐下挂着灯笼,满坪的人還是黑压压的,看不真面孔,却又都静静地坐在那裡,十分守序。

  马蹄声在這样的夜裡显得那样疲乏,满坪坐着的人都站起来了,无数张面孔所看的方向,高翰文的马队疲倦地向衙门走来。

  面对這么多人,高翰文的马停下了,他身后的随从士兵跟着停下了。

  一個士兵的头大声问道:“什么人?在這裡干什么?”

  人群中一個大汉迎了過去,在高翰文的马前单腿跪下了:“小民齐大柱,奉海知县之命率领淳安的百姓壮丁前来向高大人报到,自愿投军跟着胡部堂戚将军去打倭寇!”

  高翰文立刻从马上下来了,对跪着的齐大柱问道:“海知县叫你们来的?”

  齐大柱:“其实也是我們自愿来的。”

  许多声音同时喊道:“我們自愿投军!”

  高翰文有些激动,扶起了齐大柱:“好,好。海知县還好嗎?”

  齐大柱:“回大人,海知县就在后堂等您。”

  “哦!”高翰文立刻将挽在手上的缰绳一扔,大步奔进衙门裡。

  ……

  本来是要高翰文率领淳安的壮丁去前线的,可高翰文說起自己要去請罪,槛送京师,海瑞望一眼高翰文,也就不言语了。

  两個人对面坐着,两把椅子隔得相距不到两尺,两個人都沉默着,经過在浙江這一番拼杀,两個性格、身世、品位各不相同的人竟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友谊。

  還是高翰文打破了沉默:“還有一件事。我曾在沈一石家见過他的账册,有些东西记下来,刚峰兄或许某天用得着。”

  海瑞定定地看着高翰文,点点头。

  “不能留下墨迹,我慢慢背,刚峰兄用心记住就是。”高翰文轻声地說。

  海瑞闭上了眼:“請說,我能记住。”

  高翰文凭记忆慢慢背诵开来:“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丝上市,六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赶织上等丝绸十万匹,全数解送内廷针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应天布政使衙门、浙江布政使衙门遵上谕,以两省税银购买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万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备皇上赏赐藩王官员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谈二十万匹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二百二十万两,悉数解送内廷司钥库。注:无须向户部入账。”

  听到這裡,海瑞的眼睛倏地睁开了:“這是你亲眼看到的?”

  高翰文肃穆地点了点头:“全是沈一石账上记的。還有,刚峰兄一定要记住。”海瑞不再闭眼:“請說,我记。”

  高翰文继续背诵:“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礼监转上谕,该年应天浙江所产丝绸应贸与西洋诸商,上年所存十二万匹丝绸悉数封存,待今年新产丝绸凑足五十万匹,所货白银着押解户部以补亏空。三月,又接司礼监转上谕,将上年封存之十二万匹丝绸特解十万匹火速押运北京,赏裕王妃李侯家。”背到這裡,高翰文停住了。

  一片沉默。

  海瑞:“沒有了?”

  高翰文:“他就给我看了這些账目。”

  海瑞站了起来:“家国不分!朝廷不分!官场之贪墨皆始于内廷!”

  高翰文:“沈一石经营江南织造局二十年,其中不知還有多少不可告人者!刚峰兄,你是裕王爷看好的人,有朝一日整顿朝纲整顿官场你义不容辞!”

  海瑞:“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锦衣卫請罪?”

  高翰文:“天一亮我就可以走了。”

  沉默了片刻,海瑞突然问道:“胡部堂還跟你說了什么?”

  高翰文一怔:“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胡部堂?”

  海瑞:“你刚从胡部堂大营来,請罪之举除了他還有谁会教你這样做。”

  高翰文定定地望着海瑞,良久才十分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胡部堂說我不是做官的人。现在我更是相信了。刚峰兄,就凭你刚才那句话,我也知道,大明朝的官员只有你和胡部堂這样的人才堪胜任!”

  海瑞也深深地望着高翰文:“我也不是做官的人!但凭天理良知,能为這個朝廷,能为大明的百姓争一分是一分罢了。哪一天不能争了,我也会回老家去,独善其身。”

  高翰文的眼中盈出了泪花:“哪一天刚峰兄也不做官了,我就来找你。”

  海瑞摇了摇头:“我那個地方是天涯海角,太热,你過不习惯。再說你喜歡的那些我都不会。還是互寄遥思吧。”

  高翰文:“我会来找你的。”

  海瑞望着他:“你硬是来了,酒饭還是有吃。”

  高翰文:“那就說定了。刚峰兄,府门外那些义民只有靠你送到胡部堂的大营去了。你走吧。”

  海瑞:“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裡,什么话也不要說。只有沉默,才能出狱。”

  高翰文:“多蒙指教,我记住了。”

  這是从杭州往北京陆驿的第一個驿站,恰好是午时时分,押着高翰文囚车的队伍便正好在這裡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

  驿站无分大小大门一律沒有门槛,四個锦衣卫全穿上了红色的锦衣卫服,骑着马率先进了驿站大门。

  說是囚车,也分三六九等。高翰文坐的這驾囚车其实和马车也差不多,只是沒有窗帘门帘的装饰,因此坐在裡面的人从外面便能直接看到。還有,车把的上面套着一條偌大的锁链,以示坐在车内的人是待罪的官员。

  四個锦衣卫进去后,几個士兵便押着高翰文這驾囚车直接辗进了驿站大门。

  不久,又有一辆马车辗過来了,跟着也辗进了驿站大门。

  饭菜少顷就上了桌。厅堂裡三张桌子,四個锦衣卫坐在一桌,八個兵士坐在一桌,高翰文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小桌前。

  驿卒给锦衣卫和兵士的桌上端来了不同的饭菜。

  高翰文的桌上却沒有人送来饭菜。

  八個兵士有些诧异,望了一眼高翰文那边,又望了一眼锦衣卫那边。见四個锦衣卫大人已经自顾吃喝起来,便也不敢再說什么,端起饭碗也吃了起来。

  高翰文也一声不吭,独自坐在那裡,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双手把一個饭篮放到了高翰文的桌子上,接着揭开了篮盖,从裡面端出了饭食還有两碗小菜。

  高翰文睁开了眼,看见了桌面上的饭菜,立刻感觉到這不像驿站给罪官的饭食,便是一怔,抬起头向收拾饭篮的那人望去,惊呆了!

  ——那個人竟是穿着布衣的芸娘!

  芸娘却不看他,摆好了饭菜,径自提着饭篮向食房门外走了出去。

  高翰文转望向四個锦衣卫。

  四個锦衣卫却在埋头吃饭,沒有一個人看他。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头望向屋顶,在那裡出神。

  槛送高翰文的囚车和郑泌昌何茂才請罪的奏疏随着四個锦衣卫在路上以一天一百二十裡的路程走着。沈一石那四大箱账册和杨金水的密奏却以四百裡加急的快程五天后秘密运到了北京。申牌时分从崇文门进的城,直接送午门,由内监签署了收讫的单子,送到玉熙宫时,天已经黑了。

  宫灯全都点亮了,光明如昼。门窗像以往一样关得严严实实,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向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声响的玉熙宫這时“噼噼啪啪”一片算盘拨珠声连天价响!

  四口大木箱都打开了,赫然摆在大殿的中央,两個太监不停地从箱内把账册拿出来,依序送往左边和右边那两张紫檀木长案上。

  左边那张紫檀长案上赫然摆着一把长有一丈宽有一尺的巨大红木算盘,右边那张紫檀长案上也赫然摆着同样长宽的一把巨大红木算盘。站在案前的也已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和内阁阁员,而是从针工局、巾帽局、尚衣监临时调来的十二大太监。左边的长案算盘前站着六個,右边的长案算盘前也站着六個。六個太监共用一把算盘,六只细长的手正在飞快地同时拨弄着這把偌长偌大算盘上的算珠,满头大汗,紧张地统算账册。

  ——每個太监的目光都只盯着算盘前的账册扫视,左手毫不间歇飞快地拨弄着算珠,右手同时挥毫记录账目,写出的账居然均是字体工整的行楷!這些人也不知如何练出了這一手一心三用的功夫!

  吕芳這时也满头大汗地从精舍纱幔裡出来了,沒有戴宫帽,却依然穿着长袍,扫视着十二個太监的面前,看哪张账单又已经算了出来。

  左边长案前一個太监飞快地算完了一张账单,便搁下了笔,拿起账单捧到嘴边吹了吹,然后双手朝吕芳一呈。吕芳走過去了,接過了那张账单。

  這时,右边长案前一個太监也拿起了一张写完的账单在嘴边吹了吹,双手一呈。吕芳又走了過去,接過了那张账单。吕芳拿着两张墨迹未干的账单,站在宫灯下仔细看了一会儿,撩开纱幔的一角,轻步走进了内室。

  如果不是那几盏立地宫灯发出的光把嘉靖照得须眉毕现,谁也不敢相信,這时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棉布褂子,两只瘦长的手臂扶着偌大的紫檀御案案沿边上,站在那裡的人就是那位冬着蝉翼丝袍夏穿淞江棉袍的万岁爷。

  ——夏日从不出汗的他,只束着发的额上竟然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两耳微微耸动着聆听纱幔外大殿传来的珠击声,眼裡闪着光,正在审看着一张张摆在御案上的账单。

  一张张刚写出来的账单在宫灯照耀下字晰墨亮。镜头从御案上方慢慢扫了過去,左首第一页上可以清晰地看出“嘉靖二十一年”字样,再過几张,是“嘉靖二十二年”字样,接下来是“嘉靖二十三年”、“嘉靖二十四年”,页数不等,依序排列,到御案第二排的末端,已是“嘉靖二十九年”,后面便沒有了。嘉靖便闭上了眼等着,脸冷得像铁,听着纱幔外不断传来的算珠拨击声。

  吕芳将手裡的那两张账单整齐地摆在第三排的案头上。

  嘉靖的目光又慢慢睁开了,望向刚摆上案头写有“嘉靖三十年”字样那两张账单。

  吕芳抬眼望见了嘉靖额上的汗珠,立刻走到一旁摆在矮几上的铜盆裡洗了手,又走到另一旁搁在高几上的金盆裡拿着那方毛巾在清水裡漾了漾,轻轻一绞,走到嘉靖左侧身后,踮起脚,抬高了手,尽量不挡他的视线,替他印干左额上的汗珠。印干了左边,吕芳又从他身后走到右边,踮起脚抬高了手,替他印干右额上的汗珠。

  此时的嘉靖仿佛一切都不存在,只有眼前的账单和耳边的算珠声。

  吕芳替他印了汗,又悄悄地将毛巾搁回金盆,再从一侧走到纱幔边,撩开一线,走了出去。

  据史料记载,明世宗嘉靖皇帝几十年不上朝,但整個大明朝的经济收支却一直掌握在他的手裡。据說除了修醮炼丹以外,最让他关注的便是计算整個国家的财政收支,以致后世得出一個结论,大明朝的户部尚书,也就是今天的财政部长,实际上是嘉靖皇帝本人兼任。

  在吕芳的反复来去中,御案的最后一個空角被最后拿来的两张账单摆满了,账单上恰好是“嘉靖四十年”字样。

  嘉靖的眼睛還在闪着光,定定地望着那两张账单。這时外殿的算珠声也都停了,整個玉熙宫一片沉寂。

  吕芳定定地望着嘉靖,发现他额上的汗珠也奇异地收了,那张刚才還透着兴奋的脸又像木刻一样,沒有了任何表情。

  吕芳轻轻走到衣架前取下了嘉靖那件淞江棉袍步到他的身后提起了棉袍的上肩,半蹲着敞了开来。嘉靖的手顺势从御案边伸在腿的两侧,吕芳熟练地将肩袖接口处对准了嘉靖的两手往上一提,那件棉袍便顺溜地在背后穿上了嘉靖的身子。

  “一百万匹丝绸折合白银是多少两?”嘉靖突然问道。

  吕芳正在为嘉靖系扣子,紧接着答道:“各年的市价行情不一样。嘉靖三十年前海运畅通,每匹丝绸在内地可卖到十两白银,运到西洋可卖到十五两白银。嘉靖三十年后,倭寇为患,海运不通,每匹丝绸在内地只能卖到六到七两白银。”

  “那就是說,浙江官场這二十年贪墨沈一石的一百万匹丝绸怎么算也不下七八百万两白银!”嘉靖的声音裡透着阴冷。

  “主子圣明。”吕芳轻声答道。

  “這些银子都到哪裡去了?”嘉靖眼中闪着光,望向吕芳。

  吕芳這时知道不能回避他的目光,径直答道:“要彻查!”

  “怎么查?”嘉靖紧接着问道。

  吕芳:“回主子,胡宗宪奉密旨已经于今日下晌到了,一直在西苑禁门朝房候见。”

  嘉靖:“有人知道他来了嗎?”

  吕芳:“回主子,他是奉密旨来的,一路也沒有住驿站,沒有人知道他来。”

  嘉靖:“叫胡宗宪立刻进来,把浙江官场這些烂账给他看。”

  吕芳:“是。”

  ……

  前方战事正紧,一道密旨却召自己在五天内进京,胡宗宪此时仍然穿着那身风尘仆仆的便服,一個人端坐在朝房裡候见。三個时辰過去了,茶水不断,食物却无。两千裡快马奔波,已然十分劳累,此时腹中饥饿,闭上眼不禁坐着就入睡了。

  “胡大人。”一個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响起,胡宗宪的眼倏地睁开了,连忙站了起来。

  站在身边的竟是吕芳!

  胡宗宪连忙行下礼去:“下官胡宗宪见過吕公公……”

  “不用了。”吕芳连忙搀住他,“知道你辛苦,可沒办法,皇上正在等着呢。随我来吧。”

  胡宗宪急忙跟着吕芳走了出去。

  玉熙宫顷刻间又回复了原来的模样,两张紫檀长案静静地摆在那裡,算盘和那些太监都不见了,唯有沈一石送来的大木箱這时還剩下了两口,也已经盖上而且重新贴上了封條摆在大殿中央。

  吕芳领着胡宗宪轻轻地进来了,走到纱幔前。

  吕芳:“万岁爷,胡宗宪来了。”

  胡宗宪立刻在纱幔前跪了下来:“臣浙直总督胡宗宪叩见圣驾!”

  裡面传来了嘉靖的声音:“进来吧。”

  胡宗宪一愣,這裡面是皇上修醮炼道的精舍,平时除了特诏的方士,只有吕芳和严嵩能够进去,這时听皇上叫自己进去,不禁抬起头望向吕芳,接着惶恐地說道:“臣谨奏圣上,精舍乃圣上仙修之地,外臣不敢擅入。”

  吕芳撩开了纱幔一线:“你是個识大体的。皇上万岁爷說了,這裡平时只有严嵩一個人能进,也是因为严嵩用了你這样的人在撑着大明的江山。因此,他能进,你也能进。遵旨,快进来吧。”

  這番话裡藏着多少天心玄机,又含着多少慈爱体恤!胡宗宪一时不知是激动還是紧张,一個头磕下去碰得山响:“是。”爬了起来,慢慢走了进去。

  嘉靖盘腿坐在蒲团上,胡宗宪离他约有三尺,跪在那裡。

  “仗打得辛苦。”嘉靖的声调十分平和。

  胡宗宪:“尽忠报国,是臣等的本分。”

  嘉靖:“听說戚继光几千人打倭寇几万人,已经连赢了四仗。打得不错。”

  胡宗宪:“上托皇上洪福,下赖将士用命。還有浙江的百姓也体恤朝廷,有不少义民帮着抗倭。”

  嘉靖:“就是官场贪墨,后援不济!是嗎?”

  胡宗宪沉默了。

  嘉靖两眼又闪出光来,紧盯着他:“公忠体国,实心用事,這都是你的长处。太圆滑,不肯得罪人,放任下属跟朝裡的人通同贪墨,视若不见!现在打仗沒有了军饷,你這個总督怎么当?”

  胡宗宪的头又磕了下去:“微臣本不是封疆之才。三月臣陛见的时候就曾经請辞。”

  “不要拿請辞当借口!”嘉靖的声调严厉起来,“什么‘水清濯缨,水浊濯足’這一套在我大明朝用不上,朕還不是浊世昏君!”

  胡宗宪趴在那裡:“微臣万不敢有這般心思。”

  嘉靖:“那是什么心思?你管的地方已经贪墨成這個样子了,你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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