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
“老祖宗晨安!”所有太监躬下了身子。
轿子停了,不等外面的人掀轿帘,吕芳自己撩开帘子已经钻出了轿门。
“压轿!压轿!”司礼监当值太监的头慌忙叫道。
后面两個抬轿的太监连忙将轿杆举起,前边的轿杆着了地,吕芳仍然站在轿杆内,抬头向天空望去,那颗启明星渐渐不亮了,东边天际那一线白色渐渐宽了,端的像一條鱼肚。
“還点着灯干什么!”一向慈蔼的老祖宗今天却莫名地生气了,“是不是打量着宫裡有花不完的钱!”
开始都是一怔,当值太监的头立刻明白了,向众人低声喝道:“熄灯!把灯笼都熄了!”
一片吹灯声,一盏盏灯笼都被吹灭了。
天色将亮未亮,一片朦朦胧胧,吕芳站在那裡又說了一句:“有你们讨饭的日子!”撂下這句径直向院内走去。
所有的太监都被钉在院子外边,只有当值太监的头连忙跟了過去:“老祖宗慢点,且不敢绊着了。”
吕芳不理他,提起了袍子的一角依然快步向前走去。
进得内院,四大秉笔太监都已站在值房门口候着,此处屋裡屋外依然亮着通明的灯火。
跟着进来的那個当值太监的头慌忙向院内两個当值太监喝道:“把灯笼都灭了!”
四大秉笔太监一愣,两個内院当值太监也是一愣。
吕芳停住了脚步,今日两只眼端的瘆人,望向那当值太监:“谁叫灭灯了?”
轮到当值太监那头一愣了,慌慌的眼半抬着望向吕芳。
吕芳:“黑地裡待着去!”這才向值房的门走了进去。
四大秉笔太监跟着他走了进去。
当值太监那头的火撒向了两個内院当值太监,低声喝道:“還不滚出去!”自己先走了出去。
两個当值太监慌忙跟出了院门。
浙江八百裡急递送来的审案供词早已一张一张按顺序用镇纸玉石压着,摆在值房内的大案上。
灯笼光照着,吕芳的眼从上到下从左至右飞快地看了過去。
四大秉笔太监是早已看過的,這时都屏着呼吸等吕芳看完。
吕芳的目光慢慢抬起了,望向门外越来越亮的曙色,一只手慢慢伸過去摸案头边的那只茶碗。
黄锦及时端起了茶碗双手递了過去,吕芳抓過了碟子上的茶碗,竟突然狠狠地向大案前的砖地上砸去!
碎片迸溅,茶水四溅!
四個人都吓了一跳。
“浙江到底要干什么!严嵩和徐阶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吕芳从来沒有這般怒過。
“要咱们五個人的头嘛。”首席秉笔太监陈洪接言了,“杨金水已下令抓了,尚衣监巾帽局還有宫裡好些人都在查办了,他们還要把事情往宫裡扯,往皇上身上扯,大不了把宫裡這十来万人都砍了头嘛。”
“前边在打仗,国库裡又空着,真不明白他们這個时候为什么還要這样子斗。”另一個秉笔太监也十分气愤地說道,“严阁老小阁老他们就算做得不像话,這個时候也還得靠他们的人在前边顶着。都拿郑泌昌何茂才开刀了,還要追什么毁堤淹田,追什么井上十四郎,這样子赶尽杀绝,把胡宗宪也扯进来,浙江的仗還打不打了!”
“置气已经晚了。”這些人一闹,吕芳反倒很快冷静下来,“這样的供词万不能呈到主子那裡去。你们說怎么办吧。”
表态是不要本钱的,出主意日后可要担干系,刚才還十分义愤的几個秉笔太监這时偏沉默了。
只有那黄锦实诚,望着吕芳:“干爹虑得是。這样的供词呈给主子万岁爷,那便是要逼着主子下决断兴起大狱,可這個时候主子哪能下這個决断。這样让主子作难,我們這些人真就都该死了。干爹,這個难得我們担起来。”
吕芳深深地望向黄锦,目光裡三分感激七分透着忧伤:“他们這些家大业大的反不如你一個沒家的人晓事啊!”他叹了這句,提高了声调:“可咱们也不能五個人全扯进去,主子将司礼监交给了我,這個难应该由我来担。你们听好了。”
四個秉笔太监都深深地望着他。
吕芳:“主子已经有二十一天沒有修手脚了,锦儿,今天上晌你去替主子把指甲都修了,活做得越细越好,给我腾出两個时辰,别让主子叫我。”
黄锦:“儿子這就去。”
“不急。”吕芳慢慢拿起了大案上的两份供词,折好了塞进袖中,“海瑞和王用汲审的這两份供词我得给两個人先看看。等我回来,立刻发回浙江,明令赵贞吉重审。陈公公。”
“干爹。”陈洪连忙躬了下腰,“您老還是叫我儿子吧。”
吕芳审望了他一眼,少顷說道:“也是。上阵父子兵,你是首席,平时我得尊着你一点,今天我就叫你洪儿吧。”
陈洪這时立刻接道:“儿子在。”
吕芳:“给赵贞吉的廷寄你立刻写,问他将這样的供词呈上来是诚何心!写完后等我回来再将海瑞和王用汲那两份供词一同八百裡急递浙江,命赵贞吉叫海瑞王用汲重审。”
“儿子明白。”陈洪答了一声,却又问道,“倘若干爹回来之前主子万岁爷问起這個事,儿子们如何回话?”
吕芳望了他一眼:“這几份供词也不能全瞒着主子。主子真要问起,便把赵贞吉谭纶他们审的那两份供词呈上去。那個时候我的事也该办完了,问什么话,你们不好回答往我身上推就是。”
陈洪两眼望着地:“干爹放心,能拖儿子们一定拖到干爹回来。”
吕芳望向另外两個秉笔太监:“打招呼,這裡的事有一個字透出去,立刻打死!”
那两個秉笔太监:“儿子明白!”
“快卯时了。”吕芳站了起来,“立刻叫酒醋面局找一坛嘉靖元年窖藏的花雕,搁到我轿子裡,我要出宫。”
史称严嵩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局外人却不知這份把持却是起早摸黑换来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至少有三百日严嵩必须早起,在辰时初赶到西苑内阁值房,随时听候嘉靖传唤,朝局国事往往就在一君一臣一言一听中先意承旨了。多少奏疏,多少谏言斥责严嵩,据统计用得最多的是八個字:“阻断言路,否隔君臣”!指的便是這种现象。
因严嵩早朝,阖府早起便成了严府的规矩。夏日卯时,正是府院裡养的几百只公鸡鸡鸣三遍的时刻。听着四处的鸡啼声,八十的人一如往日,相雕蟒袍,由两個婢女搀着从客厅中走了出来,院子裡那顶八抬大轿立刻倾在那裡,轿帘从一旁撩开了。
严嵩被搀着慢慢走到了大轿边,此日当值的门房从院门外奔了进来,直奔严嵩,跪下一條腿:“阁老,吕公公来了!”
严嵩此时已有些耳背,但似乎還是听清楚了這句话:“你說什么?哪個吕公公来了?”
那個门房只好站了起来,斜躬着身子,一手挡着嘴,凑到严嵩耳边:“阁老爷,是吕芳吕公公。”
“开中门快迎进来!”严嵩来不及细想,立刻吩咐。
吕芳已然在院门中出现了,微笑着,身后跟着一個太监抱着一坛子四十年的陈酿花雕。
徐阶沒多久便也赶到了,是吕芳出西苑时就同时派人去叫的。
所有的侍从人等都打发了出去,大客厅旁的饭厅四方桌边主位上坐着严嵩,上首客位坐着吕芳,下首客位坐着徐阶。
严嵩其实已用過早点,但吕芳和徐阶却還是空着肚子来的。好在相府厨房十二個时辰都有厨子当值,无论正席珍馐還是随意小吃皆叱咄可办。转眼间桌上又摆好了精致的四荤四素冷热菜肴,三屉重叠的小蒸笼正冒着热气,从第一屉上可以看见形状花色俱各不同的六個小笼包: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细荞、黄的是糯黍,细粮粗粮,荤馅素馅,杂食珍摄,可见此老之善会养生。每人面前一双象牙箸,一只元朝官窑的蓝釉酒杯,一個南宋官窑的青釉碟子。
就在昨夜,三個人谁也沒想到此时会在這裡同进早餐;就在此时,三人谁都知道這顿早餐就像屉笼裡的六個小笼包,沒有咬破前谁也不知道裡面是荤是素。
吕芳带来的那坛四十年陈酿就摆在自己桌前。沒有侍从,他正好自己站了起来,捧起了酒坛。
徐阶立刻跟着站起了,严嵩扶着桌沿也作出要站起的样子。
“严阁老請坐。”吕芳叫住了严嵩,却一任对面的徐阶站着,捧着酒坛自己也站着,“這坛酒是嘉靖元年的窖藏,皇上就是那年入继大统,咱家也是那年开始跟着皇上。一眨眼四十年了。”說完,给严嵩斟了满满的一杯,给徐阶却只斟了半杯,再下来给自己也只斟了半杯,放下了酒坛。
常言道酒满茶堪,一番煞有介事的开场白已让二老竖起了耳朵,這样不按常理斟酒更让二人心鼓暗敲起来。严嵩和徐阶都望向吕芳。
吕芳:“皇上這四十年不容易呀,严阁老這二十年也不容易呀,徐阁老入阁晚些,也有十来年了吧,都不容易。至于咱家,皇上身边一個奴才而已,就不足论了。我們三人虽然职分不同,可喝的都是皇上的酒,是苦是甜,是甘是涩,嘴上不說肠子知道。徐阁老。”
徐阶仍然站在那裡:“吕公公請赐教。”
吕芳:“咱家给严阁老倒了满杯,给自己倒了半杯,给你老也只倒了半杯,你老不介意吧?”
徐阶:“严阁老是首辅,朝裡的担子都是他老担着,我能陪着喝半杯已是逾分了。可宫裡的担子全在吕公公肩上,不应该也只倒半杯。”
吕芳就是要逗出他這句话,待他說完端起了自己的半杯酒,隔着桌子径直送到徐阶面前放下了:“徐阁老這样說,咱家连喝半杯的资格都沒有。這半杯敬了你老。两個半杯,加起来就是一杯,徐阁老和严阁老也打個平手了。”
徐阶再深沉,此时已是失惊:“吕公公這话我万难领受。倘是徐某有何過错,皇上有何旨意,吕公公請宣旨就是。”說着离开了座席,掀起袍子便要跪下去。
“别价!”吕芳几十年跟嘉靖当差,敏捷远胜常人,一步便绕過桌子,在徐阶還未跪下前已将他搀住了,“咱家這就明說了,我今早来皇上并不知道。”
徐阶半屈着身子由惊转愣,抬头望着吕芳。
严嵩眼中也露出了惊疑,隔桌望着吕芳。
“請坐,坐下再說。”吕芳搀了徐阶一把,把徐阶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却不坐下,从衣袖裡掏出了海瑞和王用汲审郑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這裡有两样东西,是浙江昨夜八百裡加急送到宫裡的,沒敢呈交皇上,請二位阁老轮着先看,看了再說。”說着将两份供词一份递给严嵩,一份递给徐阶。
二人立刻凝肃起来,都双手接過供词,接着又各自从袖袍裡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镜,凝肃地看了起来。也不知過了多长時間,两双老花眼终于把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看完。严嵩微抬着头望着前上方出神,徐阶微低着头望着桌上的两個半杯酒出神。
“上奏吧。”严嵩收回了目光,不看徐阶,只望着吕芳,“真如郑泌昌何茂才所言,是严世蕃他们叫浙江毁堤淹田,還敢通倭,就应该满门抄斩!”
吕芳把目光转望向徐阶:“徐阁老,严阁老的话你都听见了?”
徐阶慢慢抬起头,那头抬得好沉重:“但不知何茂才說严世蕃叫他毁堤淹田叫他通倭有何证据?”
吕芳:“這话說得好!何茂才在口供上扯上严世蕃,還扯上了杨金水。问他证据,却說烧了,這显然是在攀扯!一個指使他的疯了,另一個指使他的又沒有证据。浙江却将這样的口供呈了上来。徐阁老,皇上看了這個口供,倘若叫你老去彻查,你能查出什么嗎?”
徐阶:“沒有证据,谁也无法彻查。”
吕芳:“就是這句话。五月新安江发大水,九個县堤坝坍塌,其原因是杭州府淳安县建德县和河道衙门贪墨了修堤公款。为了分洪,胡宗宪不得已在淳安建德决了口子,淹了一個半县,救了七個半县。当时就有马宁远李玄他们的供词,早已定了案的。现在那几個人都斩了,浙江又扯出另外一個說法,牵扯了严世蕃牵扯了杨金水,這都可以慢慢查。但牵涉到胡宗宪怎么办?东南在打仗,几千人和几万倭寇在打,总不成這时将胡宗宪也槛送京师明白回话,让倭寇把浙江都占了!”
严嵩手裡捏的就是胡宗宪這张牌,這时却被吕芳打了出来,心中更是笃定,反而說道:“此事与胡宗宪绝无关联!也无须扯上宫裡的人,要查就查严世蕃吧。”
一再地跟浙江打招呼,浙案不能牵扯這些事情,可這两份供词白纸黑字偏把事情都牵扯上了!赵贞吉在干什么?谭纶在干什么?难道连两個知县也管不住?徐阶這时也已经心乱如麻,偏偏一时又无法探知究竟。吕芳瞒着皇上,拿着這两份供词這时来见自己和严嵩,摆明了是怀疑上了自己和裕王高拱张居正指使赵贞吉谭纶为了倒严有意搅乱朝局。這一疑要是疑到皇上心裡,那倒的绝非是严世蕃,更不是严嵩,而是自己,只怕還会牵涉到裕王!辩白!此时自己必须立刻辩白!
想到這裡徐阶望着吕芳也望着严嵩沉重地說道:“這两份供词是陪审官海瑞主审,陪审官王用汲记录,并无赵贞吉和谭纶的署名。這不正常。我赞同吕公公的說法,這样的供词万不能呈交皇上。不只不能牵扯胡宗宪,不能牵扯杨金水,严世蕃也沒有理由牵扯。司礼监内阁应该立刻责问赵贞吉谭纶,案子怎么会办成這样!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這個态表得如此坚定,吕芳自然满意,严嵩也慢慢望向徐阶,眼虽昏花,裡面却透出审辨真伪的神色。
徐阶:“司礼监的廷寄有吕公公安排。内阁的廷寄如果严阁老不好写,由我来写。”
這就无须再說了,吕芳伸過手将徐阶面前自己那半杯酒倒进了徐阶的半杯酒杯中,徐阶那半杯酒也就成了满满的一杯酒。
吕芳:“话說到這個份上,咱家也表個心意。严阁老几十年喝的都是一杯酒,那就是皇上這杯酒。徐阁老难些,既要喝皇上的酒又要喝百官的酒,两杯酒不好喝啊。還是同喝皇上這杯酒吧。二位阁老都喝了吧。”
徐阶之尴尬实难名状,眼睛望着面前那杯酒,却不知如何去端它。
严嵩這时已半闭着眼,显然在等着徐阶端起那只酒杯。
吕芳:“二位阁老是不是认为咱家的杯子是空的,因此不愿喝了這杯酒?”
两個人還是沉默在那裡。
吕芳:“二位阁老都是家大业大五福全归的人,咱家沒有家,认了好些干儿子都是假的。杨金水已经在押往京师的路上,到京后皇上就会审他,那时咱家只怕连空杯子都沒得端了。可大明朝眼下不能沒有严阁老,也不能沒有徐阁老。只要二位阁老和衷共济,天下就乱不了。二位阁老就算不为了自己的身家,为了皇上为了大明朝难道還不愿意喝下這杯酒嗎?”
徐阶双手慢慢捧起了酒杯,举向严嵩。
严嵩也端起了酒杯,对向徐阶。
吕芳的眼紧盯着,两個人都把满杯的酒喝下了。
“這几日宫裡的坎我去過,說什么也得保住二位阁老。還望二位阁老這几日谁都不要见,你们不发话,底下的人就不敢闹腾!”
吕芳說完笑了笑,但那笑容裡带着的全是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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