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主要內容

第二十一章 1

作者:刘和平
一只木盆,竟是新伐后晾干之松木做的,沒上漆,连桐油也沒抹過,白白的,下脚的那一半高约一尺,带把的那一半高有两尺,两尺的木板這边又在上面凿有两個圆圆的洞,让搓脚的人好将手从洞中伸进去。

  一把好大的铜壶在通道的火炉上烧着,黄锦闭上眼伸手在铜壶边上一摸,便知道温热恰到好处,右手提起了壶,左手伸进木盆的一個圆洞,拎着一壶一盆,向精舍走去。

  史载,嘉靖帝洗脚的木盆一律用刚刨好的松木板做成,既不许上漆也不许抹油,原因是嘉靖喜闻热水倒进松木时透出的木香。一只木盆只用一次,第二次沒了這股木香便赏给了宫裡有职位的太监。

  嘉靖還是那身宽大的便袍盘坐在蒲团上,厚重的淞江棉布袍服罩着盘腿也罩住了整個蒲团,见黄锦一手提壶一手提盆走进精舍,脸上竟露出了孩童见到糖葫芦那般的笑容。

  黄锦将木盆下脚的那边摆向嘉靖的蒲团前,拖着长音說道:“主子,松柏常青!松香味要起喽!”一边喊着,铜壶裡粗粗的一线热水沿着木盆内部的木板周圆射了进去,热水激出木香氤氲腾起。

  嘉靖早吐出了腔腹中的那口气,這时微闭着嘴,用鼻子细长地深深吸着,热水泡着新木那股松香味慢慢吸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在他的龙体中游走。如此往复,嘉靖一连吐吸了好几口长气,一直把松木的香气吸得渐渐淡了,便不再吸气,眼睛也慢慢睁开了。

  黄锦這才到木盆边蹲下:“主子,咱们热脚喽!”喊了這句,伸過手去轻轻捏着嘉靖身前的袍服往自己這边一撩,整個袍服恰好盖住了脚盆,搭在高出一尺的木盆边上。

  嘉靖看人从来沒有這样的目光,望着黄锦就像乡下人家的老爷望着自己憨直的仆人,脸上露着毫无戒意又带着些许调侃的笑态。

  黄锦蹲着,将双手从高处木板那两個圆洞中伸了进去,在罩着木盆的袍幅裡开始给嘉靖按着穴位搓脚。

  嘉靖望着黄锦,整個面容都松弛了下来,显然十分舒坦,平时从不說的家常话這时也开始說了:“黄锦。”

  “奴才在。”黄锦一边娴熟地给他搓脚,回话也十分松弛。

  “古人說,‘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们扬州有什么好?”嘉靖开始调侃他。

  “主子這是在明知故问呢。”也只有黄锦敢如此回话,低着头找着穴位只管搓脚。

  他不看嘉靖,嘉靖反倒一直紧盯着他:“掌嘴。朕怎么是明知故问。”

  黄锦:“不是扬州人,谁敢搓主子這双天下第一脚?”

  嘉靖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好奴才!你這不是在夸朕,是在自夸。”

  “不是自夸,奴才的老家确是好地方。”黄锦這时才仰起了头,望向嘉靖,却又带着叹息的口气:“都說天子富有四海,可扬州還有苏州杭州南京那些天堂般的地方主子万岁爷一处都沒去過,奴才都替主子委屈。”

  嘉靖脸上的笑容收了,望着黄锦,好像被他這句话触动了,心神似乎在想着那些地方。

  黄锦感觉到了,立刻說道:“奴才真该掌嘴了。主子万岁爷又要管着大明的江山,又要修长生之道,那些地方本是那些俗人玩的,咱们万岁爷不稀罕。”

  “杭州那边有新消息嗎?”嘉靖突然问道。

  黄锦的手在圆洞裡停住了,接着故作放松又搓了起来:“好像有两份赵贞吉和谭纶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司礼监正在归置,归置好了就会呈奏主子。”

  嘉靖的脚在木盆中定住了,黄锦的手也只好跟着停住了,抬头望向嘉靖。

  嘉靖:“两份供词归置什么?谁在归置?”

  黄锦只好答道:“今日陈洪当值,应该是陈洪在归置。”

  嘉靖将两只脚提了起来踩在木盆边:“叫陈洪立刻拿来。”

  黄锦一怔,那颗心立刻提了起来,他知道干爹此时尚未回宫。

  ——吕芳這一坎只怕是很难過去了。

  玉熙宫裡已经沒有了黄锦,也沒有了那只脚盆,跪在蒲团前的是陈洪!

  嘉靖适才对黄锦那副轻松调侃的神态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张脸比身边那座铜磬還要冷硬,在等着陈洪回话。

  陈洪只是趴着,两眼反正嘉靖也看不见,不停地在那裡转溜。今日這一番奏对,不是一步登天,便是一脚深渊,他准备赌了。可怎样赌,那颗心已经提在嗓子眼上急剧思索。

  “不回话,就不用回话了。”嘉靖的声音比脸還冷,“滚犊子吧!”

  “回主子万岁爷!”陈洪装出十分惊惶,头却反而埋得更低,“奴才這就回话,如实向主子回话。只是望主子体谅老祖宗也是一片苦心……”

  “什么老祖宗!”嘉靖吼了,“谁的老祖宗!我大明朝只有太祖成祖才是老祖宗,你们哪裡又找来個老祖宗了!”

  陈洪心裡颤着发喜,声音也就颤得十分自然,连着磕了几個响头:“奴才糊涂!奴才浑球!奴才這就将這张臭嘴撕了!”說着硬是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嘴使劲一扯,那血便从嘴角流了出来。

  “不要装了!”嘉靖又喝住了他,“吕芳跟你们怎么說的?都瞒着朕在干什么?”

  陈洪慢慢抬起了头,要将嘴角那些血露给嘉靖看:“回主子万岁爷,浙江八百裡加急递来了几份供词,吕芳只让奴才们将两份呈给主子,還有两份他带着去见严嵩和徐阶了。”

  嘉靖那张脸立刻涨红了:“好哇!三個人联手瞒朕了!”

  陈洪又把头趴了下去,在等着雷霆更怒。

  嘉靖這时反倒沒有声音了,脸上的潮红也慢慢隐了回去,在那裡阴阴地想着。

  陈洪忍不住偷偷望去。

  嘉靖望着精舍门外的南窗:“他叫你们怎么做?”

  陈洪慌忙又磕了個头:“回主子,吕芳叫奴才用司礼监的廷寄连同另外两份供词发回浙江,命赵贞吉另外弄两份供词再呈给主子看。”

  嘉靖:“好办法。就照他說的去做。”

  “主子!”陈洪倏地抬起了头,“奴才万万不敢。”

  “朕叫你敢!”嘉靖紧盯着他,“朕刚才同你說的话一個字也不要露出去。回司礼监仍按吕芳說的去做。听明白沒有?”

  陈洪知道大功成了一半了,仍装着惶恐:“奴才、奴才遵旨。”

  吕芳回到司礼监值房已近午时,累的是心,坐下来时接過黄锦递来的面巾擦了擦汗已经十分疲惫。

  黄锦有好些话要說,陈洪偏又在面前,心裡急,只好等吕芳问话。

  “主子那边怎么样了?你们怎么都在這裡?”吕芳问话时气有些虚。

  黄锦還沒开口,陈洪已经把话抢了過去:“回干爹,开始是黄公公在伺候主子,不知为何主子问起了杭州的事,把儿子叫了去……”

  “你是怎么回话?”吕芳倏地站了起来。

  陈洪:“当然照干爹吩咐的回话。主子起了疑,儿子掌嘴发誓,這才平了主子的气。”

  吕芳這才看见陈洪的嘴角肿了,破了的那條口子仍带着血痂,便有些伤感:“你们的差也难当啊。给浙江的廷寄写好了嗎?”

  陈洪从袖中掏出了写好的廷寄:“干爹看看還要不要改一改。”

  吕芳:“你写的自然不会差。不看了,连同這两份供词立刻送浙江吧。”說着从袖中也掏出了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递给了陈洪。

  “干爹!”黄锦在陈洪接過供词时忍不住叫他了。

  吕芳望向了黄锦。

  黄锦眼有忧色:“是不是再想想,這两份供词還是呈给主子看了?”

  吕芳:“不能呈主子看!发吧。”

  “儿子這就去发!”陈洪大声接言,拿着廷寄和供词大步走了出去。

  吕芳捶了捶后腰:“我也该去见主子了。”黄锦立刻搀着他,向值房门外走去。

  精舍平日裡只有吕芳进来时可以事先不禀报。此刻吕芳轻轻进来,见嘉靖闭目在蒲团上入定,便也不叫他,一如往日,到神坛前先换了香,然后拿起一块白绢湿巾无声地四处揩擦起来。

  “修长生,修长生,古来到底有谁是不死之身?”嘉靖突然說话了。

  吕芳一怔,轻步走了過来:“回主子,远有彭祖,近有张真人,都是不死之身。”

  “彭祖不可信。”嘉靖睁开了眼,乜向吕芳,“张真人一百二十岁突然沒了踪迹,找了二百年仍然沒有找到。依朕看,朕的万年吉壤還得抓紧修了。”

  吕芳沉默在那裡,已经感觉到嘉靖的神态有些异常。

  吕芳:“你是跟了朕四十年的人了,朕的万年吉壤派别人去朕不放心。把司礼监的事交给陈洪,你今天就去,看看朕的永陵修得怎么样了。”

  何以有如此大的变故!乍听太出意料,似乎又在意中。吕芳不暇细想,跪下了:“启奏主子,奴才是就去看看,還是留在那裡监修工程?”

  嘉靖盯着他:“好些事你都是自己做了主算,這還用问朕嗎?”

  吕芳先還是一愣,接着明白了,趴了下去:“奴才明白了。主子的万年吉壤奴才一定督着他们修好。”

  嘉靖闭上了眼不再跟他說话。

  吕芳磕了個头,慢慢站了起来,走出去时也不知是太累還是因這件事来得太突然,跨门槛竟然趔趄了一下,赶紧扶着门框這才站稳了,匀了匀气,艰难地走了出去。

  嘉靖的眼這时才倏地睁开:“陈洪!”

  “奴才、奴才在!”陈洪的声音远远地在大殿门外传来,身影却出奇地飞快显现在精舍门口。

  嘉靖:“传旨。”

  陈洪跪在精舍门外,抬头紧望着嘉靖。

  嘉靖:“严嵩不是病了嗎?那就叫他在家裡养病。叫徐阶搬到内阁值房来,就住在這裡。司礼监的印你先掌着。”

  “奴才……”陈洪咽了口唾沫,“奴才這就去传旨。”

  “杨金水哪天能押送到京?”嘉靖又问道。

  陈洪還沒站起又跪好了:“回主子万岁爷,按每天一百二十裡走,要一個月才能押解到京。”

  “每天是多少时辰?”嘉靖的脸十分难看了。

  陈洪一愣:“回、回主子,每天当、当然是十二個时辰……”

  嘉靖:“十二個时辰就走一百二十裡嗎?”

  陈洪明白了:“回主子,奴才明白,奴才這就派急递通报,命他们日夜兼程,一准在半個月内将杨金水押到京师。”

  嘉靖:“那朕就闭关半個月。杨金水什么时候押到,你们什么时候奏朕出关。”

  陈洪:“主子放心仙修,奴才一准在十五天后辰时奏請主子出关。”

  “掌你的印去吧。”嘉靖這句话說得有些冷。

  陈洪连忙又磕了個头:“回主子,印是主子的,奴才哪裡敢掌?奴才一定替主子看好了就是。”

  “明白就好。”嘉靖闭上了眼。

  陈洪见他入定了,磕了最后一個头,爬起来退出去时,已经满脸是汗,退到了精舍门外,這才抬起了头,那兴奋便不再掩饰,昂然向殿门走去。

  三個元老,一日之间,首辅奉旨养病,次辅奉旨搬进内阁值房,司礼监掌印太监却被派去修永陵,而皇上在這個时候又突然宣布闭关。各部衙门的例行公事虽日常办着,公文案牍一时却不知由谁票拟批红。大明朝這架巨大的机器似乎突然停止了运转!

  消息在下晌由宫裡传到了裕王府。

  裕王手裡握着一卷书似在那裡看着,却来回地走动,走到门边又不时把目光望向门外的上空,转過身又去看书,心神显然并不在书上。

  李妃這时静静地坐在一旁,拿着那件给嘉靖祝寿的道袍慢慢绣着,目光却一直在关注着裕王的动静。

  “高拱和张居正有多长日子沒来了?”裕王终于忍不住了,明显是在问李妃,目光仍然盯在书上。

  “有二十几天了吧。”李妃轻轻答道。

  裕王望向门外:“《朱子语类》有好几处還是弄不太明白,徐师傅操持内阁的事也来不了,今天是不是叫高拱张居正来讲讲书?”

  李妃当然明白他的心思,婉言答道:“他们都是皇上派给王爷讲书的师傅,按理請他们来讲书是名正言顺的事。可今天是不是不叫为好?”

  裕王望向了她,等她把话說下去。

  李妃低下了头,轻轻說道:“有些话臣妾也不知当說不当說。”

  自从上次二人闹了性子,后来又将赐给李妃家的十万匹丝绸還给了宫裡,裕王对李妃便一直心生歉疚。而李妃此后性子也改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话就說,而是牵涉到朝事总是三缄其口,這就使得裕王反而对她礼敬了许多。礼敬多了亲热反而少了。這個时候见她跟自己說话仍是這般小心翼翼,裕王心裡便觉有些空落落的,当即叹了口气:“再亲也亲不過身边的人。你们家那么贫寒,好不容易父皇恩赐了十万匹丝绸,因为我又都退了回去。我那时又在气头上,就那么說了你几句,事后也不是滋味,你却一直挂在心裡。像今天遇到的這件事,杨金水押进了宫,父皇审问后是青龙是白虎祸福全然不晓。谭纶他们在浙江也不来個信,吕公公又突然派去了永陵,徐师傅高师傅和张师傅都见不着,面前只有個你又连真话也不敢跟我說。說句灰心的话,不幸生在帝王家呀。”

  李妃再也沒有想到裕王這时会有這一番交心,见他說這话时站在那裡身形瘦削,又是一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样子,一阵疼怜和埋藏心底的那份委屈带着泪水不禁蓦地涌了上来,连忙放下手裡的针线,扭過头去找手帕。

  裕王虽背对着她,却知道她在揩泪:“哭吧,再過几天我這個储君被废了,就不用再哭了。你带着世子向父皇求個情,看在孙子的分上,父皇应该還会给我們一块藩地,咱们奏請搬到湖北去,那裡是父皇的龙兴之地,守着我祖父兴献皇帝的陵寝,咱们一家平平安安過下半辈子。”

  “王爷!”李妃手裡拿着手帕泪水夺眶而出,哪裡還有心思去揩,奔了過来在背后抱住了裕王的腰,将脸紧紧地贴在裕王的背上:“王爷千万不要再這么想!以前的事都是臣妾的错,千條理万條理都沒有跟王爷使性子的理。王爷今天這样說了,往后有什么话臣妾都会跟王爷直言。譬若眼下這個局势,王爷的苦臣妾也知道,既要事事顺着皇上,心裡又要时刻揣着我大明的江山和百姓。既有這颗忠孝爱民的心,王爷就是天下最好的储君!父皇何等圣明,又怎么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

  被爱妾在背后抱着,這番话又是如此贴心贴理,裕王的腰慢慢挺直了,這种感觉甚难分明,究竟自己是背后這個女人依靠的大树,還是背后這個女人是支撑自己的大树?他将手裡的书往一旁的椅子上扔去,双手握住了圈在腰前李妃的手,慢慢将那双手掰开,牵着她的一只手又将她慢慢拖到了身前。

  李妃许久沒有见到裕王這样的目光了,這时被他看得羞涩感动委屈一齐涌上胸头,低下了头:“臣妾要是說得不对,王爷只当臣妾沒說就是。”

  裕王:“說得好,說得很好,接着說。”

  李妃這时望着裕王的胸襟,轻轻說道:“朝裡的大事臣妾哪裡知道那么多。可有一條臣妾心裡明白,先帝正德爷就是因为沒有后嗣,父皇当年才因宗人入继大统。眼下父皇只有王爷這一條根,王爷又替父皇生了世子,祖宗的江山社稷终有一天要由王爷承祧,父皇怎么会断了自己的根?就拿今天這件事看,吕公公发配去修永陵,严阁老被命在家裡养病,却让徐师傅在内阁当值,就足见父皇不愿伤着王爷。再說浙江的事,有赵贞吉在,有谭纶在,不会出大乱子。就算王爷举荐的那個海瑞和王用汲做事過了头,也是清官在办贪官,犯不了大罪。《易经》上說‘潜龙勿用’。在杨金水押进京师之前,王爷什么也不要想,咱们這几天就当平常百姓家一样,关起门来過几天平常日子。水落石出的时候,皇上自然会有旨意,徐阁老高大人和张大人到该来的时候也自然会来。”

  裕王眼前那一片灰暗被她這番话轻轻一拨,竟见到了一线光亮,见李妃依然微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胸襟,不禁用一只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颌,望着她:“可惜你是個女儿身,要是個男人从小好好读书,不比徐师傅高师傅和张师傅他们差。”李妃被他說得破涕笑了:“臣妾劝王爷,王爷反笑臣妾。”

  裕王:“我說的是真心话。往后遇到什么事,你都這样跟我說。听你的,关上门,咱们這几天只让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說完這句,他的步伐也有力了,走到椅子前拿起那卷书,坐下认真地看了起来。

  李妃心裡热烘烘的,亮亮的目光看着在那裡看书的裕王,好一阵子,自己也去拿起了针线,走到裕王身边的那把椅子前坐下了,一边绣着道袍,一边陪他看书。

  可這时光也就短短一瞬,裕王坐在那裡看了沒有几行又站了起来,又开始似看非看来回踱步,显然剪不断理還乱還在牵挂那件天大的心事。

  李妃望着他:“王爷。”

  “嗯。”裕王停了步望向她。

  李妃笑着:“臣妾想起了一句李清照的词。”

  裕王:“哪句词?”

  李妃笑道:“此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裕王尴尬地淡淡一笑:“沒有的事。”又坐了下来,不再踱步,盯着书看。

  李妃沉想了想,轻轻放下手裡的针线,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向侍候在廊子那头的一個宫女招了招手。

  那宫女疾步轻轻走過来了,蹲着行了個礼:“王妃。”

  李妃在她耳边问道:“世子和冯大伴在哪裡玩?”

  宫女轻声答道:“在前院。”

  李妃低声吩咐:“叫冯保来,我有個差使派他出去一趟。”

  那宫女:“是。”提着裙裾急忙走了出去。

  好些车轿来了,严嵩府大门前随从亲兵都站满了,却被那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挡在外面。一個随从不停地在叩着门环,裡边却始终沒有回应。

  一座大轿裡走出了严世蕃,紧跟着另外两座大轿裡走出了罗龙文和鄢懋卿,還有一些轿裡走出了几個二三品大员,都惊惶地望着那座紧闭的大门。

  二十年的相府,就坐落在地安门当街的繁华处,虽然门前圈出了好大一块禁地,怎奈毕竟是车马幅辏之处,不远处对面便是酒楼茶楼。這时远处便有好些目光在惊诧地望着相府门前今日這异常的情状!

  相府对面的“日月兴”酒楼当时在北京也是赫赫有名。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严府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有多少到严府拜谒的官员在這裡候见歇息,有多少官员在這裡請出严府各色人等摆酒谈事。一個個出手豪绰,据說不点酒菜,仅一壶好茶也得十两银子。就靠這一路生意,赚這样的钱,便是子孙几辈子也吃不完了。老板心裡自然明白,這是沾了大明的福,因此把個明字拆开了取了個“日月兴”,赚了钱便不惜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了好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着,以便這些官客饮酒谈事。

  這时二楼临街的一個包间推开了,小二把换了便服的冯保和他带的一個随从让了进来。

  冯保在靠窗的座位前坐下了:“吃過了,来壶茶吧。”

  小二:“是呢。”答着却不走,仍站在那裡。

  冯保目光已经望向对面相府。跟他的那個随从向小二說话了:“我家大爷說了来壶茶,沒听见?”

  那小二似笑非笑:“是呢。十两银子,請客官先赏钱吧。”

  “一壶茶十两银子!”冯保转過头来了,盯着那小二,“你這裡卖的什么茶?”

  那小二:“大爷,咱们日月兴开了也不止一年两年了,都是這個价。”

  冯保:“我问你卖的什么茶!”

  那小二一点也不示弱:“什么茶都是這個价。你老沒看见对面就是严阁老的府第嗎?京裡的尚书侍郎,京外的总督巡抚来這裡都是這個价。”

  “比尚书侍郎总督巡抚還大的人呢?也要這個价嗎?”冯保也来了气。

  那小二怔了一下,接着轻蔑一笑:“那除非是严阁老了。可他老也不会到這裡来饮茶。”

  冯保倏地站了起来,太监的尖嗓子便露了出来:“要是比严嵩還大呢!”

  那小二這才仔细看清了冯保那张几分像妇人的脸,立时有些省了:“大、大爷也是宫裡的……”

  冯保从袖子裡掏出两枚铜钱往桌子上一摆:“就這么多钱,来壶茶。”

  那小二慌忙拿起了桌上的铜钱又奉送回去:“既是宫裡来的公公,小店有规矩,一文不收。您稍候。”說着急忙向外走去。

  “回来。”冯保又叫住了他,“你刚才說也是宫裡的,什么意思?”

  那小二堆着笑:“不瞒公公,那边包间裡也坐着两個宫裡的公公呢。”

  冯保不露声色:“那就实话告诉你吧,我們是一起的,却各有各的差使。不许說我們在這裡,也不许再說他们在這裡。說了,你這個店明天就不要开了。”

  那小二:“這個小的明白。那边的两個公公也這样說呢。”

  冯保:“对那边的公公也不许再說。听见沒有!”

  那小二:“不会再說。”

  冯保:“去吧。”

  那小二這才疾步走了出去。

  冯保转对那個随从,那随从连忙将耳附了過去,冯保轻声說道:“立刻回去,告诉王妃,就說宫裡也派了人在這裡看严府的动静。”

  “明白。”那随从也急忙走了出去。

  小二捧着個托盘进来了,官窑的瓷器,還有四碟精致的点心,一一摆了下来,接着又殷勤给冯保倒茶。

  冯保:“不叫你就不要再来了。”

  小二:“是呢。”立刻退了出去。

  冯保的目光又盯向了相府的大门处。

  远远地突然望见严世蕃大步走到了门边,在那裡骂着,喝开了叩门的随从,两手抓起两個门环同时猛叩起来。

  冯保睁大了眼。

  相府大院中间是一條直通大厅的石面通道,两边是院落的两块大坪,除了一边摆着一個防火用的景德镇制白底起蓝花的大水缸,院落裡沒有栽一棵树,也沒有任何花草,因此便显得十分开阔,太阳一出来满院子都是阳光。這时通道两边都摆满了一丈长五尺宽的竹板,一共有十几块,竹板上都摆满了书。

  严嵩穿着一身宽大的素白淞江棉布短衣长裤,孤独地坐在大厅石阶下的圈椅上,让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自己,也看着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满院子竹板上的书。

  按阴历的說法,過了七月十五中元节,阳气便渐渐消退,阴气便渐渐萌生,肃杀之秋要来临了。读书人一年几次晒书,中元是最后一次。每年每次的晒书,严嵩都不让下人动手,自己徜徉在竹板之间,一本一本地翻晒着。今年是真的老了,不能自己晒书了,只能坐在那裡看着两個书吏徜徉在竹板间晒书。

  可大门外的门环叩得满院子乱响,严嵩当然都听到了,却一直像沒有听见,那眼神也不再在书上,而是怔怔地望着脚下那條石面通道,满眼裡是石面上反射出来的点点阳光。

  两個书吏显是见惯了這种现象,阁老不吭声,他们便也像沒有听见,机械地在那裡一本一本地翻晒着书。

  门越敲越响了,外面传来了严世蕃的咆哮声:“你们這些奴才!我来看爹,竟也敢疏离骨肉!再不开门,一個個都杀了!”

  守候在大门裡边的两個门房有些六神无主了,都望向了坐在椅子裡的阁老。

  严嵩這时抬起了目光,虚虚地望了望大门,又转向了两個晒书的书吏,看他们在那裡一本一本地翻晒着书。

  两個门环震天价响,一個门房沒法子了只好在裡面大声答道:“回大爷的话,阁老有吩咐,今天不见任何人。”

  严世蕃的吼叫声更大了:“去传我的话,他不要百年送终的人,我一头就撞死在這裡,让他断了根!”

  两個门房慌了大声回道:“大爷莫急,小人這就去禀告。”

  答着,一個门房躬着腰向严嵩走去。

  严嵩這时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了:“告诉他,我不要送终的人。”說着便离开椅子向石阶登去。

  那個门房连忙奔過去搀住他登上石阶,向大厅裡面走去。

  罗龙文鄢懋卿就陪着严世蕃站在大门外,竖着耳朵,這时连裡面门房的声音都沒有了,便知道今天是进不去了,都望着严世蕃。

  其他的官员和诸多随从更是噤若寒蝉,哪裡敢发出半点声响。

  严世蕃站在大门外正中出着神,突然吼道:“去西苑!到内阁值房找徐阶!”說着径自走向自己的大轿。

  好一阵忙乱,各官待严世蕃的轿子抬起了都纷纷上轿。

  一行向西苑方向乱踏而去。

  到了西苑禁门,才知道今天這裡也进不去了。

  下马石前,严世蕃带着罗龙文鄢懋卿刚下了轿便看见六部九卿好些官员都被挡在门外,高拱张居正两個冤家正在其中,似乎跟禁门前那個把门的太监在交涉着要进去。

  今日把门的规格也提高了,是司礼监那個姓石的秉笔太监搬把椅子坐在门外,禁门外站满了禁军,禁门内還站着好些提刑司的太监。

  严世蕃虽出了阁,威势依然,分开众人登上了禁门台阶,径自越過高拱和张居正:“石公公,到底怎么回事?六部九卿压着两京一十三省這么多公事都沒人管了!大明朝是不是把内阁都给废了?”

  那石公公本来对他還算礼敬,站起来时见他出语竟這般离谱,脸上便也不好看了:“小阁老听谁說内阁给废了?谁敢把内阁废了?”

  严世蕃:“首辅把自己关在家裡不见人,倒让一個次辅把家搬到了内阁值房,司礼监现在又不让百官进内阁,各部的公文還要不要票拟?你们到底要干什么?這些事皇上知不知道?”

  连番逼问,那石公公神色也冷峻了:“小阁老!你现在虽已经不在内阁我還尊称你一声小阁老。刚才那些话似乎不应该是你问的,咱家也不会回答你。”

  严世蕃多年替父亲实掌内阁事务,嘉靖曾数度赞他“勇于任事”,在百官看来也就是敢于独断专横,眼下自己虽然出阁,父亲仍是首辅,這股霸气一时半会要改也难,现在被那石公公当着众人這般讥刺,心裡那股血气更是翻将上来:“我是出阁了!可一個吏部,一個工部我還兼着差使,误了百官的事,误了给皇上修宫观的事谁来担责!”

  那石公公久任秉笔也不是善茬,仍然不急不慢:“這样說就对了嘛。有公事就說公事,小阁老既问到這裡,咱家這就一并告诉诸位。司礼监内阁商议了,从今日起,各部有公文都在這裡交了,我們会送进去,该票拟的内阁会票拟,该批红的司礼监会批红。至于各部官员,一律只能在禁门外等候。”說到這裡他一声呼唤:“来人!”

  禁门内走出几個司礼监的当值太监。

  那石公公:“把严大人還有高大人张大人各部的公文挨次收上来,送内阁交徐阁老!”

  “是!”几個当值太监答着便分头走向严世蕃高拱张居正等人面前,“各部大人有公文都請拿出来吧。”

  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了一眼站着未动。

  罗龙文和鄢懋卿也对望了一眼立刻望向严世蕃,哪裡敢将公文就這样交出去。

  严世蕃急的就是這件事,父亲闭门不出,宫裡又无旨意,现在听了石公公說所有的公文都交徐阶,更是疑上了:“石公公适才的话严某沒听明白。是不是說从今日起六部九卿所有的事都由徐阶一個人說了算?”

  那石公公望着他好一阵子:“我刚才已经說了,除了公事,其他的话咱家都不会回答。”說到這裡转对几個当值太监:“收公文!不愿交的就让他拿着,先收肯交的!”

  几個当值太监便去收那些已经拿在手裡的官员们的公文。

  那石公公這时既不看严世蕃也不看高拱张居正,望着那些已经交了公文的官员:“交了公文就沒你们的事了,都先回去,明天来取回文。”

  一夜之间朝局突变,京师各部衙门司以上官员无不狐疑忐忑,有些是确实有正经公文要报内阁,有些却是并无要紧公事,而是借口来探個究竟。现在见到這般阵势,听了石公公這句招呼,无论是来办公事的還是来探消息的,都知道接下来再不走就可能卷到一场政潮中去。一時間有轿的坐轿,有马的上马,一大群人都沒了先后顺序,转眼间一條好宽的跸道竟马轿乱碰挨排着抢道而去。

  這裡立刻冷清了许多,就剩下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一拨,高拱张居正一拨,站在禁门石阶左右,兀自沒有将袍袖裡的公文拿出来。

  那些收了公文的当值太监都望向椅子前的石公公。

  石公公脸子不好看了:“当你们的差,看我干什么?”

  那几個当值太监只好赔着笑走到严世蕃高拱张居正他们面前。

  那個走到严世蕃面前的太监:“小阁老,小的给你老当差,你老有公文就交给小的吧。”

  严世蕃哪裡睬他,直望向那石公公:“石公公,严某再請问一句,大明朝六部九卿的事是不是现在都徐阶一個人說了算,我們连内阁都不能进了!”

  那石公公好不耐烦叹了一声:“小阁老要還是问這样的话,就回家问严阁老去。”說完這句不再理他,转对高拱张居正說道:“還有二位大人,有公文也請呈上来,人却不能进去。”

  這两句话将严世蕃顶得愣在那裡,眼见他不只对自己,对徐阶那边两個人也一视同仁,便一时說不出话来,禁不住瞟了一眼站在那边的高拱和张居正,看他们如何回话。

  “石公公,其他各部能不能进内阁我不敢過问。但兵部今天的公事必须进内阁,必须向内阁面陈!”张居正终于說话了。

  這句话让严世蕃又来了精神,立刻露出了冷笑,紧盯着那石公公。

  罗龙文和鄢懋卿也来了劲,跟严世蕃一道紧盯着那石公公。

  高拱此时却出奇地冷静,默站在那裡,但明显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气势。

  张居正一脸的端严,走到了那石公公面前掏出了袍袖裡两份公文:“這两份公文,一份是浙江抗倭的军情急报,一份是蓟辽鞑靼犯关的军情急报,打不打怎么打台州和蓟州都在等着兵部的军令。五天内廷寄不能送到误的可是军国大事!”

  那石公公的脸色也凝肃了,同时难色也出来了。

  严世蕃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那石公公望着张居正:“军国大事确乎要紧,张大人就不能在公文裡写明白了?”

  张居正:“石公公应该清楚,军事方略从来由兵部向内阁面议,哪有背对背能說明白的?”

  严世蕃接言了:“那吏部工部刑部礼部呢?還有高大人管的户部呢?高大人是不是也要說给前方供应军需必须面议?”

  一直沉默的高拱這时从袍袖裡掏出了公文,并不看严世蕃,望着那石公公:“户部管着军需粮草,按理也应该向内阁面议。但朝廷既然定了這個规矩,户部的公文這就請石公公转交徐阁老,由内阁决断。至于兵部,管的是用兵方略,不当面陈述,内阁便无法做出部署。张大人进内阁关乎兵凶国危,户部决不和兵部攀比。张大人必须进去,我愿意回户部等批文!”說完将公文双手向那石公公一递。

  那石公公接過了高拱的公文,想了想望向严世蕃:“小阁老,高大人說的话你也听见了。你也曾久在内阁,你认为兵部的事是否应该到内阁面议?”

  严世蕃:“都商量好了倒来问我?我也回石公公一句原话,這样的猫腻我不会回答你,我就看你们怎么做戏!”

  那石公公终于被他惹恼了:“来人!立刻领张大人到内阁值房见徐阁老,军国大事谁敢玩猫腻,等着皇上砍头就是!”

  “是!”一個当值太监立刻应着,走到张居正身前,“张大人請随我来。”

  张居正堂堂皇皇跟着那個太监迈进了禁门。

  高拱這时偏向那石公公深深一揖:“户部的公文就拜托了,高某告辞。”作了這個揖看也不看严世蕃那几個人,转身大步向自己的轿子走去。

  严世蕃气得半死,罗龙文和鄢懋卿都蔫了,只望着严世蕃发愣。

  。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导航

热门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