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听說奏疏沒有御批?”像一阵风,谭纶迈进门就大声问道。
胡宗宪只抬头望了他一眼:“你坐吧。”接着闭上了双眼。
谭纶沉默了少顷,沒有去坐,而是凑近案前压低了声音:“上面给我来了信,這件事的始末我都知道了。波谲云诡,上面叫我将詳情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
胡宗宪還是闭着眼:“不想知道。”
谭纶一怔。
胡宗宪睁开了眼,却不再看谭纶,低声地說道:“我想,总督署你就不要待了,准备一下走吧。”
“是怕這件事牵连我,還是怕我再待在這裡牵连你?”谭纶紧盯着坐在那裡的胡宗宪。
胡宗宪眼望着案面,并不接言,面容十分峻肃,峻肃中显然透着对谭纶這句问话之不悦。
谭纶察觉自己失言了:“我沒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真到了朝廷要追究的那天,我谭纶在這裡,就沒有你胡汝贞的罪。”
“唉!”胡宗宪一声长叹,“都十年過去了,你谭子理還是沒有长进呀。我也不知道裕王爷怎么会如此看重你。”
谭纶一怔,接着也不无负气地說:“你是說我還沒有学到‘为官三思’那一套?”
胡宗宪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慢慢說道:“你說的是‘思危、思退、思变’那一套?”
谭纶不接言,也是定定地望着他。
胡宗宪依然慢慢說道:“那我就告诉你,我胡宗宪沒有退路,也沒有什么可变。”
谭纶這才接言:“那我這次本不该来。”
“是不该来。”胡宗宪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說出来的。
谭纶先是一愕,接着脸上显出了一种复杂的失落:“看起来,還是他们知人。”
胡宗宪:“你說的是裕王身边那几個人?那我就直言吧,他们也不過高谈阔论,书生而已!”
谭纶一股气冒了上来。
“听我說完。”胡宗宪紧接着說道,“這一次你谭纶来,我這样做了,你谭纶不来,我也会這样做,你谭纶明天走了,我胡宗宪還会這样做!因此,用不着你谭纶来劝我怎样做,更谈不上事后要你谭纶来替我顶罪!”
谭纶又愕了,定定地望着胡宗宪,目光中显出了迷惘。
胡宗宪不再看他,自顾說道:“朝野都知道,我是严阁老提携的人。千秋万代以后,史书上我胡宗宪還会是严阁老的人。可你谭纶,還有朝裡那些清流为什么還会看重我?就是我胡某在大事上从来上不误国,下不误民。我的老家给我竖了三座牌坊,我都五十多了,活到七十也就再熬過十几年,我不会让老家人把我的牌坊拆了!”
谭纶震了一下。
胡宗宪:“你们都自以为知人,自以为知势!可有几個人真知人,真知势?就說眼下由改稻为桑這個国策引起的大势吧,那么多人想利用這個机会兼并田地,浙江立刻就会有将近一半的人沒了田地!那么多沒田地的百姓聚在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再后年必反!到时候外有倭寇,内有反民,第一個罪人就会是我胡宗宪,千秋万代我的罪名就会钉死在浙江!就這一点,你来与不来,我都不会让他们這样干。你来无论是想劝我,還是想帮我,都只有一個后果,把大局搅砸了!”
谭纶懵在那裡,许久才问道:“你說明白些。”
胡宗宪:“当初你谭纶不来,我還可以向严阁老进言,也可以向皇上上奏疏說明事由,我可以慢慢做,比方把今年一半的稻田改种桑苗的方案,改成分三年做完。事缓则圆,大势尚有转圜的余地。”說到這裡,他拿起案上的那個沒有朱批的奏本亮了一下,“因为你来了,我胡宗宪說的话就是這個结果,因为我成了党争之人!从上到下都把我看成了党争之人,你们想要我做的事我還能做下去嗎?那样我要還能做下去,年初朝廷议這個国策的时候,他们早就阻住了,就不会让這個国策落到浙江!”
谭纶沉默了,两眼望着地面。
“现在不只我說的话上面不会听了,我想在浙江做的事只怕也不会让我做了。”胡宗宪這时从大案上又拿起了严世蕃写的内阁那封驳文,“這是内阁驳我這道奏疏的回文,你先看看吧。”
谭纶瞥了一眼胡宗宪,接過那封公文走到南窗前的椅子上坐下,看了起来。
胡宗宪在谭纶看驳文這当间又走到了墙边的案卷橱前,从裡面拿出一叠公文和书信。
内阁的驳文本就不长,谭纶又是一目十行,這时已经看完。胡宗宪走到了他的身前,掂着手裡那一叠公文和书信:“這是年初以来,内阁不断催改稻为桑的公文,還有严阁老小阁老的书信,你看不看?”
谭纶望了望他手裡那叠公文书信,沒有去接,深深地转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那双眼也正深深地望着他。
谭纶:“我不看了。”
胡宗宪:“为什么?”
谭纶:“我知道得越多,你干得会更难。”
胡宗宪不說话了,接着慢慢背過身去,那双一直憔悴黯然的眼中這时闪出了泪星:“《左传》上說‘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是严阁老重用的人,终有一天要跟着严阁老同落。哪一天大树倾倒,总算還有個谭纶替我說几句公道话。”
谭纶倏地站了起来,眼中也已经冒出了泪光。
“该說的都說了。”胡宗宪紧接着說道,“你也不要回京,這個时候有你在浙江,他们多少会有点顾忌。裕王爷是以参军的身份推薦你来的,你這就到戚继光军营去。官府乱了,军营不能再乱!”
“我现在就走。”谭纶抹了一把脸,疾步走了出去。
這裡也许能算是大明朝当时最大的丝绸织造作坊了。
一眼望去,一丈宽的织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還有一條能供两個人并排通行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過去竟排着二十行织机!
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不同颜色的丝帛,机织声此起彼伏。
在這裡出现的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却显然心情很好,脸上都挂着微笑。
一個穿着蓝色粗布长褂,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商人模样却又透着儒雅的人正微笑着陪着三人在通道中边走边看。
“老沈。”杨金水望向陪着他们的那個商人,“像现在這样织,每天能出多少匹。”由于织机声大,他那提高了的嗓门便显得更加尖利。
那個被称作老沈的便是当下专为江南织造局织供丝绸的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听杨金水问他,也提高了声调,答道:“现在是十二個时辰换两班织。一张机每天能织六尺。”
“天天這样织,一個這样的作坊一年撑死了也就八千匹?”杨金水又尖声问道。
“是。我二十五個作坊,就這样织,每年也到不了二十万。”沈一石做着手势引领着三人,“請大人们去客厅谈。”
一行人走进大厅,沈一石拍了一下掌,立刻便有无数的仆人端着茶具从两侧的小门裡轻步走到每個茶几后摆设茶具。
這個客厅大概也算当时苏杭一带最大的客厅之一了。北墙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還镶着云石碎星!
沈一石微欠着身子,一伸手:“郑大人陪杨公公上座吧。”
郑泌昌:“你陪杨公公說话,你们坐上面吧。”說着他已然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何茂才便在右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杨金水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接着手一摆:“恭敬不如从命。你是主人,就坐這儿吧。”
沈一石笑着又欠了一下身子:“好,我好向各位大人說事。”說着也就在正中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同时出来四個干练的男仆,提着四把锃亮的铜壶,轻步走到各人背后的茶几边,揭开盖碗,铜壶一倾,几條腾着热气的水线同时注进了各人的盖碗裡。
一旗一枪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裡。杨金水的鼻子将茶碗裡飘来的茶香深吸了一下:“這茶不错!”
沈一石笑着:“今年第一茬的狮峰龙井,赶在夜裡露芽的时候采的。”
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都端起了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好。”郑泌昌赞道。
“是顶尖的上品。”何茂才跟着赞道。
沈一石歉意地笑笑:“产得少,给吕公公和阁老小阁老各准备了两斤,各位大人委屈点,每人准备了一斤。”
杨金水去端茶碗,却发现沈一石的茶碗裡是一碗白水:“你自己呢?”
沈一石笑着道:“老习惯了,喜歡喝白水。”
“你看是不?都是跟自己過不去的人。”杨金水将茶碗又放向茶几,笑望向沈一石,“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织机,十几万亩桑田,還有上百家的绸缎行、茶叶行、瓷器行,整天喝白水吃斋,還穿着粗布衣服。你這個穷装给谁看?”
沈一石:“卖油的娘子水梳头。我的這些织机绸行可都是为织造局开的。哪一天杨公公瞧着我不顺眼了,一脚踹了我,我照旧能活。”
“别价!”杨金水提高了声调,“我敢踹你,严阁老和吕公公還不把我给杀了?”
沈一石一脸的肃穆:“言重,言重。”
杨金水也端正了面容,声音裡却透着兴奋:“咱们說正题吧。一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上面打了招呼,十万匹让应天那边的作坊干,浙江的二十万匹当然是你来干。照這样算来你至少還要增加三千架织机。盖作坊,造织机也得要日子,你筹划得怎么样了?”
沈一石点了下头,又望了望郑泌昌何茂才:“朝廷交办的事,累死了我也不敢耽误。关口是桑田。沒有桑田供不了那么多蚕丝,增了织机也增不了丝绸。”
杨金水把目光望向了郑泌昌和何茂才,示意他们說话。
郑泌昌干咳了一声,說道:“桑田最多一個月就能给你,关口是买田的粮食你都备好了沒有。”
沈一石:“大人们能给我多少田?”
郑泌昌:“按今年你要多产二十万匹算,需要多少田?”
沈一石:“如果是成年桑树,有二十万亩就行。可等到一個月以后改种,下半年仍是桑苗,况且中秋蚕、晚秋蚕吐的丝也少,不能跟春蚕比,因此至少要五十万亩桑田。”
“好你個沈铁算盘!”何茂才大声接言了,“那多出的三十万亩最多后年也成了成年桑树了,春蚕秋蚕加在一起岂止多产二十万匹?”
沈一石一笑:“我刚才說了,再多的织机,再多的绸行都是给织造局和各位大人开的。我就是想吞,沒有那么大的口,也沒有那么大的胆。”
郑泌昌何茂才都笑望了望他,又笑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却盯着他们问道:“马宁远呢?什么时候到?”
何茂才:“前天就去信了,从淳安赶来,应该也快到了吧。我已经吩咐下去,让老马到了直接上這儿来。”
“什么事這么心急火燎的,我的何大人?”說曹操曹操到,這几個人话音未落,马宁远的大嗓门已经在客厅门外响起了,接着人一步跨进了客厅。
几個人都是一笑。何茂才立刻站起,迎過去,把马宁远拉到客厅的角上,压低声音說了一阵子,又和马宁远走回来。
马宁远走到椅子边坐下时已是一脸的惊疑,在那儿出神地想着。
何茂才暗中给郑泌昌与杨金水递過去一個让他们继续给马宁远施加压力的眼神。
几個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盯向马宁远,等他表态。
“我想不清楚,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部堂!”马宁远瓮声瓮气地开口了。
何茂才:“不是我們要瞒着部堂,是阁老小阁老打的招呼。”
马宁远失声惊道:“阁老和小阁老不信任部堂了……”
郑泌昌:“也不能說是不信任。那個谭纶在部堂身边,瞒部堂是为了瞒上面那些人。”
马宁远:“那還是不信任部堂大人……”
何茂才不耐烦了:“认死理,要怎样說你才想得通!”
杨金水立刻用目光止住了何茂才,笑望着马宁远:“我问你,你听胡部堂的,胡部堂听谁的?”
马宁远犹豫了一下:“当然得听阁老和小阁老的。”
“這不结了?”杨金水又对马宁远說道,“肯干事,认上司,這都是你的长处。可干事也不能指一指就拜一拜。你认胡部堂,胡部堂认阁老,你按阁老的意思办会错?”
“還有。”郑泌昌接着說道,“阁老叫瞒着胡部堂,用意也是保护胡部堂。免得谭纶他们知道了,捅到裕王那裡,第一個问罪的就会是胡部堂。”
马宁远在那裡急剧地想着。
几個人都看着他。
“我干!”马宁远终于应口了,是那副豁出去的样子,“关口是那么多县被大水淹了以后不能饿死人。我不能让部堂大人到时下不来台。”
杨金水笑了,何茂才也笑了,望向郑泌昌。
郑泌昌:“省裡官仓内那点粮你们当然不够,买田的粮沈老板你们要备足了。”
沈一石:“放心。买田的粮我一粒也不会少。”
杨金水這时站了起来:“现在离端午汛也就不到半個月了。這半個月沿新安江每個堰口都要派兵守着,大水到来之前,不能让任何人接近堰口。毁堰的事要是走漏半点风声,谁也保不了谁!”
郑泌昌何茂才的面容都凝重起来,一同望向马宁远。
马宁远這时却望向沈一石,突然问了一句:“沈老板,你這裡還有沒有百年的老山参?”
其他几個人都是一怔。
沈一石:“不多,還有两支。”
“给我吧。”马宁远說這话时竟透出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几個人都有些诧异,好像又有些会意,都对望了一眼。
郑泌昌:“怎么,老母病了?”
马宁远目光转向了门外:“不是。我是想给部堂大人送去。”
何茂才:“你可别犯愣气,将事情又露给了胡部堂。”
马宁远当下就犯了愣气,瞪向何茂才:“不相信我,這個事就交给别人干好不好?”
何茂才被他顶得一愣。
马宁远:“事情都瞒着他干,到时候担子還是他担!都累成那样了,我送两棵山参你也犯疑!”
“好!”杨金水立刻出来圆场,“又有忠,又有义,這才是干大事的人。沈老板,你這就把山参给马大人吧。”
“应当。应当。”沈一石也笑着附和着杨金水的话,赶紧转身去取山参。
马宁远提着两支山参走进总督衙门签押房,胡宗宪正在案前批阅案卷。
“派人去开堰口放水了嗎?”问這句话时胡宗宪依然沒有抬头。可過了好一阵子,居然不见回答,胡宗宪抬起了头。
马宁远站在案前,两只手背在背后,见胡宗宪望向他,才从出神中缓過来:“去了,都去办了。”
胡宗宪:“你背后拿的什么东西?”
马宁远這才犹犹豫豫地将那只装着山参的红木盒拿到胸前:“两支山参……部堂大人,我知道你从来不许我們给你送东西……沒有别的意思,实在是看着這一向你瘦得太多了……”說到這裡,马宁远的嗓音竟有些哽了。
胡宗宪也默看了他一阵,叹了口气,依然低头批卷:“好好当差,比送我什么都强。”
马宁远手捧着盒子依然站在那裡。
胡宗宪還是沒有抬头:“放在那裡,到各处堰口去看看吧。”
“是。”马宁远把盒子放下的时候,又长长地看了一眼胡宗宪,這才掉头走了出去。
一年一度的端午汛来了,明嘉靖四十年,一场由人祸酿造的天灾正向浙江新安江沿岸的百姓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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