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薛家云芸
薛紫妍盯着眸色暗沉的皇帝,一双寒凛凛的眸子微微大睁,黛眉沉敛,嘴角的讥讽之意却益明显。
“陛下觉得我顾师姐爱不爱這耗尽了她与我师父心血的江山?”
风连城晦暗的眸子裡闪過寒光,“你此言何意?惊鸿为江山费尽心力,自然在乎江山的稳固。”
“自古以来尚无一人能以女子之身称帝,我若真的是夺江山之人,必定会引山河震荡,血流成河。若是如此,以顾师姐那样杀伐决断的性子,又怎会留我性命,让我成为毁她心血之人?顾师姐花了十年之功助陛下成就大业,又花了七年教导我成才,难道只为了让我亲手将她一手创下的太平中原陷入水火之中?陛下与我师父、师姐乃是可托性命的挚友,不信他们的眼光,却将一個来路不明,居心不良的相士之言奉若神明,不惜诛杀挚友弟子,這不是凉薄是什么?”
风连城闻言冷笑数声,“纪怀凌为了保全你,誓死都不肯說出那谶语所指之人,你竟然說他居心不良,故意编造谶语相害?你以为你有一张利嘴,巧合如簧,便能颠倒黑白嗎?”
薛紫妍嗤然一笑,眸中寒意锋锐如利剑,“他若对我真有保全之心,甚至到了不惜己命的地步,就应该在陛下相问时以吉利的言语搪塞過去,說到底‘雪落长安,天下太平’也算得上祥瑞之兆吧。然而,他沒有丝毫的隐瞒,便将后面的诛心之言說出,這是要保全我還是害我?”
她见皇帝在她的诘问裡终于变了颜色,眼神裡有震惊之色,微微敛了敛眼中的沉冷之色,徐徐道:“纪怀凌曾帮過我师父,以我顾师姐那恩怨分明的性格,自然不会坐视他被杀。他算准了正为我师父送药而来暂时居住在宫中的顾师姐会来相救,所以刻意暗示顾师姐我就是那谶语所指之人。以顾师姐与我薛家的关系,她自然会說于我家中至亲知道,让他们小心防备帝王猜忌。看上去是一片好意的嘱托,事实上却是让我薛家满门陷入惊惶之地,亦让這谶语再不是秘密。再怎样惊心隐藏的机密,只要有人知道,便迟早会泄露出去,陛下敢說這纪怀凌存的不是這样的居心?”
薛紫妍之言虽令风连城惊疑,但他仍不愿相信令自己惊惧了二十多年的谶语不過是一個相士怨恨之下所编造的谎言,若事实果真如她所言,他堂堂一国帝王竟被一相士耍弄欺瞒了這么多年,传出去颜面何存?
他眸光沉沉扫了一眼薛紫妍,强自镇定道:“你既然說他是故意害你,就拿出凭证来,让朕看看他到底与你薛家有何深仇大恨,竟要如此苦心孤诣的布局,不惜搭上自己的命也要为你一個刚出娘胎的婴孩编造這样一句夺命之言?”
薛紫妍摇头,“阿妍并无凭证。此人来历如何,遭遇如何都是一個迷,我根本不知家中与他有何仇怨,竟要他這般怨恨。”
风连城闻言面上再无惊怒之色,反而松了口气,淡笑道:“薛卿說這样一番惊心之言,原来全是自己的臆测。”
薛紫妍听得皇帝得意之语,高高昂起了头,忍不住长笑一声,這笑声裡有苍凉,有怨愤,更有难以抑制的失望。
“许多年来,我总是为师父的早逝而难過,可是今日却觉得万分庆幸。他虽沒能享常人之寿,但死去之时仍有期待,期待他一力辅佐的挚友依然是那個重情宽厚的英武帝王,而不是终究失望的现那些年轻时的期待终究成了一场空,這個世间沒有他的挚友,只余一個为了保全颜面而罔顾事实的冷血帝王。”
皇帝脸色铁青,已然怒极,大声道:“薛紫妍,你如此不留颜面,指责于朕,难道不怕朕恼怒之下将你杀了?”
风珏闻言脸色惨白一片,身子下意识的往前一步,堪堪的横在了皇帝与她之间。
皇帝见风珏维护之色,气的将案旁的镇纸直直的朝他面上掷去。风珏却是躲也未躲,只是闭了闭眼,似是不愿亲眼看见父亲所为的伤害之行。
皇帝急怒之下信手掷来,根本未控制力道,堪堪落在风珏的面门上,顿时便将他玉一般的脸砸的鲜血直流。
薛紫妍心间一酸,摸出袖中绢帕便要去拭他面上的血迹。
她生怕他吃痛入手极轻,然而那伤只怕是砸到了痛处,竟令這一向悍勇的男子蹙紧了眉头。
他不忍看她内疚神色,无谓的笑了笑,对上皇帝复杂神色,淡淡道:“天下的幽幽众口并非是父皇可以左右的,即便陛下杀了今日存疑之人,亦会有别人拿着這样多的疑点来责问父皇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难道父皇還能将所有的人都杀了?”
“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为了個女子竟然這般顶撞于朕?”
江流云在皇帝责问之言裡,沉沉叹息,神色怅惘而失落。
她幽幽望着怒极的帝王,眼神有些飘忽。
原来不经意间,她所爱的那個爽朗忠厚的男子在长久的为帝岁月裡,已变得這样面目全非。
她刚才那一瞬间,瞧着皇帝眼底汹涌的杀意与愤恨,几乎认不出這是她倾心追随了二十多年的男子。
他明知薛紫妍所說皆有道理,纪怀凌之言大有可疑之处,却罔顾那些疑点,只为维护他的威严不受损害。
她忧伤的望了一眼爱子,清致的面容裡已带了疲倦之意,“如若臣妾說臣妾知道纪怀凌为何怨恨薛家,不惜一死也要埋下這样的隐患,但臣妾同样拿不出凭证来,陛下可愿相信臣妾之言?”
风连城自与她成婚后,便从未在她面前摆過架子,亦从不让她在自己面前自称臣妾,如今她這般疏离的与自己言语,想来是失望至极。
他勉强笑了笑,刻意淡缓了语气,“你直說便是,朕有哪一次不信你之言了?”
江流云神色淡淡,“他是为了云芸。他失去了云芸,所以才如此愤恨,竟然不惜为薛家种下灭族祸根。”
“云芸?”皇帝听着這個久远的名字,诧异不已,“云芸十五岁时奉命嫁给前朝太子,后来因叛军作乱与太子同时自尽于东宫,与纪怀凌有什么关系?
江流云淡淡道:“人生之大恨,一为杀父之仇,二为夺妻之恨。云芸未入宫前曾与纪怀凌相识,后来因为皇家赐婚不得不嫁入皇室。他不满薛家当年明知前朝已然不稳,仍然将云芸嫁给那前朝太子,以致她在宫倾之日玉陨香沉,让他永失所爱。他心底只怕是将薛家当成了夺他妻子的仇人,所以才编造了這样一句令人心惊的谶语。阿妍出生之时,他看到当时薛家之势,想着阿妍身为薛家嫡女必然免不了嫁于皇室的命运,所以刻意弄出這样一番事来,想看看薛家此次会不会向当年一样不顾女儿的死活。這份用心也着实恶毒,云芸若在天有灵,知道她曾喜歡的纪郎竟成了這样偏狭之人,不知会有多失望?”
“你是說云芸在嫁给太子之前竟然与纪怀凌有私情?”风连城目露疑惑,不可置信的摇头,“這不可能啊,前朝太子与太子妃琴瑟和谐,珠联璧合,這是天下皆知之事。以云芸那样爽朗直率的性子,是做不得伪的,她若不喜歡太子,即便迫于皇命嫁了過去,也不可能与太子相处融洽。”
“那是因为太子的确是個好人,他一点也不像他那個昏庸暴虐的父亲,待人温和有礼,极为妥帖,相处久了,她终于动了心。”
江流云缓缓一笑,“当然這也只是臣妾的一面之词,并无证据,若陛下不信,便当我是为了维护儿子說的假话便罢了。陛下若要治我個欺君之罪,臣妾亦欣然承受。”
风连城被江流云這番不软不硬之语說得神色愈尴尬,艰涩一笑:“你的性情,朕怎会不知?云芸她是你的挚友,若她真的与纪怀凌无私,你又怎会用這样的事来毁她清誉?”
他疲惫的摆了摆手,“罢了,既然這一出闹剧,不過是纪怀凌的私心所致,朕亦不能因他之言再伤珏儿与薛卿之心,那侧妃之事,就此作罢吧。”
风珏与薛紫妍闻言皆对江流云露出感激的神色,然江流云只是淡淡一笑,轻轻道:“這一路颠簸,想来极是辛苦,且退殿休息去的。无论是册封之典,還是大婚之仪,都是费心之事,有得你们操劳呢,莫要在這裡虚耗心神了。”
即便江流云不說,薛紫妍也不想再停留片刻,得她之言,福了福身子,便出了大殿。
北方之早春,犹有料峭清寒之意。
风薛二人并肩行在宫道上,清晰的听到了彼此心间的叹息。
他执住她的肩,有些后怕的将她揽在怀裡,“阿妍,我真不该让你一起跟来,父皇真是太令人心寒了。”
薛紫妍在身后轻轻回抱住他的腰,极轻的笑了笑,“无妨,這一关我們总算是過去了。我們可以相守,也沒有其他人插进我們之间,一切的惊与险都是值得的。”
她透過他的肩膀,缓缓抬起头,仰望着天边的云,想着江流云的惊心之言,心底仍有疑虑。
她的那個红颜薄命,死于韶龄的姑姑,当真与纪怀凌有旧嗎?還是說這只是江流云为替他们解围编造的故事?
当年那场乱世的覆灭下,到底隐藏了多少她所不知道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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