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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卷诗书

作者:可蕊
“爹,日本人已经攻占了省城,打到這裡就是這两天的事了,您再不走可就真的来不及了!”长子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在劝說张廷鉴。 张廷鉴坐在大堂正中的太师椅上,看着眼前:大堂裡和走廊下都推满了各种箱拢,自己的三個儿子,三個儿媳,七個孙子孙女和儿子们的妾室两名,四個不愿被遣走的老仆人都站在当中,用期待的神情看着自己,他依旧硬着心肠对着众人挥挥手:“你们走!” “爹!”三個儿子一起喊。 “你们的曾祖父、祖父留下的‘传家之宝’在此,我岂能一走了之!我岂能作张家的不肖子孙!” “爹,不是儿子们不孝,实在是那一楼的藏书,這种时刻实在无法带走啊!” “书在,我在!” “爹,日本人残忍好杀,所過之处杀人放火、十室九空,這裡真的留不得了啊!” “我知道,而且那些东瀛人最痛恨的就是我們中国的读书人。最恨我們数千年的文化,所以這一楼的书留在這裡,只怕他们是非烧不可啊!” “那您還……” 张廷鉴叹了口气,从怀裡掏出一個红布包,打开取出几张纸說:“這是祖传田庄的地契和這裡的房契,這一张是去年我托朋友在上海买的房子的契书——唉,本来是想,你们三個都念了点洋书,想送你们到那裡去干番事业的,沒想到现在竟然用上了。老大,你拿着,好好照顾你的弟弟们。” “爹,原来你早就……”一向觉得父亲有些无情的儿子不由地红了眼圈。 “走吧,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可是,怎么可以让爹为了這些废纸就留下冒险!”性情有些急躁的老二一下子跳起来,“我现在就一把火烧了它们,看您還走不走!”說着冲进厨房拎出油瓶和火柴,向庭院裡耸立着的藏书楼冲去。他一股蛮劲上来,两個兄弟和好几個仆人都拉不住他,他把油往楼上一泼,就要划着火柴。 一條黑影象黑色的闪电似的直扑到老二身上,老二手腕被重击一下,来不及点着的火柴脱手飞出老远,他倒退几步坐到在地,手腕上已经是鲜血淋淋,袍子也被撕开了一個大口子,惊恐地用手挡住脸和喉咙,看着袭击他的对手。袭击他的是一條黑色的大狗,半人多高,膘肥体壮,目露凶光,它把前爪按在老二身上,微微露出利齿,仿佛随时准备咬下去。 “好了,狗!”张廷鉴吆喝一声。 黑狗立刻听话地放开老二,回到藏书楼边的阴影裡卧下,它把头放在爪子上,眼睛却依旧盯着眼前的這些人。 老大连忙把心有余悸的老二拉起来,陪着笑对张廷鉴說:“爹当初救這條狗回来果然沒错,這畜牲倒也知道感恩图报。” “哼,你不用岔开话头。”张廷鉴冷笑一声,“想不到我們家世代书香,竟出了你们這样想要烧书的子孙!快点给我滚!”說着一甩手,独自回后面去了。 几個儿子开始抱怨老二鲁莽,几個女人开始叽叽喳喳地争论,但是他们终于也沒能說服张廷鉴,第二天早上,儿孙们不得不离开固执的父亲,踏上了逃避战火的行程…… 平时几子孙加上仆人几十号人总住得拥挤不堪的张氏大宅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张廷鉴一直目送子孙们的马车消失才转身回来,他吩咐唯一陪他留下来的老仆去泡一杯茶,自己长嘘一声,缓步走向藏书楼。 张廷鉴的祖父曾做過翰林,辞官归乡之后以藏书为乐,建起這座藏书楼,张廷鉴的父亲和张廷鉴也是爱书成痴,一直把经营這座藏书楼作为毕生的事业,所以它虽然不是什么闻名暇耳的大藏书楼,但是确实是凝聚了张家三代人的心血。 张廷鉴仰望了一会這座三层的砖石小楼,缓步走入,拿起几本书翻动几页,又放下来,走回到了庭院中。 黑狗看他进楼时已经站了起来,一脸严肃地看他。 這只黑狗是张廷鉴半年前拣回来的。 那天清晨,张廷鉴照惯例沿着小路散步到家附近的林子裡,他听到树林裡有声音,随意的過去一看,却看到骇人的一幕:十几條野狗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草上、地上、树上四处都是血迹,有几只狗的头被撕扯下来了,還有的四肢不全,内脏翻出,每只狗的牙齿和爪子都是沾满了血,显然是這群狗彼此发生了搏斗,相互撕咬成了這個样子。张廷鉴大着胆子過去查看了一下,发现這群狗中有一只竟然還活着。那是一只黑色的狗,体形庞大,满身是血,当张廷鉴发现它时,它的嘴裡還衔着另一只狗的半個头。张廷鉴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唤人把它抬回了回家去,在他看着這只黑狗虽然不能动弹了依旧满眼的杀气时,心中忍不住设想,那些死狗是不是就是被它一一咬死的?不過那时黑狗已经奄奄一息了,全身上下无处不是伤口,张廷鉴命人帮它治疗、休养了半個多月才使它活了過来。 伤好之后的黑狗看起来更加可怕,剽悍、凶狠,而且眼中总是闪着冷冷的光。但是人们发觉了一点,就是這只狗不会叫,大家从来沒见過、也沒听說過狗也有哑巴,但是這只狗确实从来也沒从口中发出過任何声音,再加上它那无声无息的步子,它在庭院裡走动的时候就象一個滑动的鬼影,不但小孩子们看到它会吓的哭叫,连仆人们都要绕着它走,其它的家畜更是沒有一只敢接近它十步以内的。但是這只黑狗的性情還算驯良,仿佛知道谁是它的救命恩人似的,一直对张廷鉴言听计从,伤愈之后就开始忠诚地为他看守藏书楼,从那個时候开始,除了张廷鉴本人,连入内清扫的仆人都要由张廷鉴亲口对它說“行”之后才能踏进這座楼。 “狗,”张廷鉴叫了一声,黑狗立刻小步跑過来——因为沒人为它取名,它就一直被叫作“狗”。 “狗啊,”张廷鉴摸抚着狗的头。他从来沒有這样对待過這只狗,狗似乎想要躲闪,但是還是用一种高傲的姿态接受了他的。“所有的人都走了,但是我不会走,這些书是我祖父、父亲和我自己一生的心血,我决不抛下它们。日本人要来就让他们来,我要和這些书共存亡!可是狗啊,你還是走吧,自己到外面去或许還能找到一條生路,你不用陪着我在這裡等死。” 狗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 “养了你半年多,虽然你是只哑巴狗,但总觉得你是通人性的。這些时日辛苦你为我看守這座楼了,现在你走吧。” 狗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竟然真的站起来向大门走去,它走了几步又回過头来看着张廷鉴。 张廷鉴挥着手:“走!走!我不要你了,自己去找條生路吧!” 狗转身走出了大门,再也沒回头的消失在草丛中。 日本兵冲进庭院时,张廷鉴坐在庭院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稳稳当当地看着他们——他连最后的老仆和狗都遣去了,就是为了自己面对這一刻,看着荷枪实弹,气势汹汹的日本兵,他一扬眉:“你们可以杀了我這個老头子,烧了我的书!但是,中国人你们杀的完嗎!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你们烧的尽嗎!蛮夷之邦!能成何气候!我就算死了也要睁大眼睛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日本士兵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但是他這种态度和气势已经足以激起他们的杀机了。其中一名日本士兵毫不犹豫的举起手中的枪,瞄准张廷鉴开了一枪。在他开枪的同时,一條黑影从旁边跳出来,扑到了那個士兵的身上,本来应该正中张廷鉴心脏的子弹擦着他的肩膀划了過去,张廷鉴连人带椅的摔倒在地上,仅仅碰破了额头,但他捂着头从地上挣扎起来时,看到那名开枪的日本士兵被那條黑影扑倒在地后,却再也沒有爬起来。 在场的日本人和张廷鉴都看清楚了,扑倒那個士兵是一只黑色的大狗。那個士兵已经被它一口咬断了喉咙,虽然四肢仍旧在抽搐挣动,但眼看是活不了了。 张廷鉴脱口叫出来:“狗!” 狗的嘴边全是鲜血,扬起头来看着日本士兵们,目光中充满了一种不应该属于动物的嘲弄,嘴角也仿佛流露出一种冷笑。 日本士兵不约而同的一起向它开枪射击,狗迎着枪声和子弹向他们奔跑過去,在它奔跑的過程中,那些日本士兵隐约觉得它发生了什么变化,而当它来到最接近的士兵面前时,站在那裡的已经不是一只狗,而是一個长着长发、獠牙、利爪的妖物,那名来不及闪躲的日本士兵被他象拎小鸡似的抓在手裡,它晃晃头,几颗子弹壳掉落在地上,然后利爪一挥,一颗還在搏动的心脏就握在了它的手裡。它把士兵的尸体随便往地上一丢,将那颗心脏举到嘴边咬了一口,舔舔嘴唇上的血,看着剩下的日本士兵,用十分柔和的声音說:“日本人,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虽然沒有人听的懂中文,但是剩下的日本士兵却不知为什么都懂得了它的意思,“啊” 不知谁先惨叫了一声,所有的日本士兵开始转身向门外逃去。不管他们在惨杀平民百姓时多么英勇无敌,但是面对无法解释、无法理解的事物时,還是会当机立断地選擇逃跑。当他们踏上大门的台阶时,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却自己在他们面前缓缓关闭,长发利爪的妖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面前,一边舔着自己滴着鲜血的爪子,一边带着阴冷的笑容看着他们…… 张廷鉴在看到妖物拿着那颗心脏细嚼慢咽时就昏了過去,却在朦胧中听到有個清亮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說:“你救了我的命,我已经报答過你了……”等到他醒過来,庭院裡空荡荡的,沒有日本士兵,沒有鲜血,也沒有妖物,而那只黑色的、不会叫的大狗再也沒有回来…… 在周围大厦的衬托下,眼前這座古老的小楼越发的老旧,连木制的门窗也散发出一种腐败的气息来。张倩走到楼前,伸手推推门,门被七把锁牢牢地锁着,纹丝不动。张倩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托着腮看着不远处的三层洋房。屋子裡的争议還在继续着吧?张倩随意地想着。她对亲戚们的争吵毫无兴趣,她的兴趣在于怎么可以看看自己身后一楼藏书的真面目。 张倩身后的小楼是一座藏书楼,据說张倩曾祖父的曾祖父是清代的翰林,就是他辞官归乡后建成了這座小楼收藏书籍,一直传到张倩曾祖父张思贤這一代已历经百余年,這座藏书楼虽然不是知名的所在,但楼中的藏书种类丰富,张倩一向引以为豪。只是曾祖父在半個月前以八十七岁的高龄辞世后,這座藏书楼的歷史看来也要到此为止了。 伯父的高嗓门說了句什么,从前面的洋房裡一直传到张倩的耳中来,张倩无奈地一笑。 曾祖父去世之后,他子孙们四五十人都来奔丧。葬礼刚结束时大家的注意力還集中在這座住宅所处的土地上,這块已经位于闹市区的土地确实是价值不菲的,但是大家很快都意识到曾祖父還有更有价值的遗产——那一楼的藏书,藏书中颇有一些清代的珍本书籍,甚至還有明版、宋版的书籍,粗略地估计下,這些珍贵书籍的价值加在一起比土地還要昂贵得多。明白了這件事后,亲戚们便把藏书楼牢牢地锁起来,开始了对其中书籍所有权的持久争执。张倩自幼就有到楼中读书的愿望,但是曾祖父是不允许包括子孙在内的任何人踏进這楼中的,现在曾祖父去世了,亲戚们又把這座楼锁得更牢,张倩也只能望而兴叹了,等到楼门打开张倩看到的时候,大概是楼中珍本售卖一空,其它书失散一空的情形吧?张倩用手轻拍着楼柱叹息:“藏书楼啊,藏书楼,我虽然是张家的子孙,但看来终究是和你无缘了。” “哒哒,”楼中传来了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地。 张倩把眼凑到窗缝上去看,在楼裡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有一條人影一闪上了二楼。 “楼中有人!”张倩一惊,最近由于张家子孙的财产争夺,這座原本无人留意的藏书楼有珍本的消息已经在社会上传开,为此亲戚们還专门雇佣了几名保安日夜看守,加了七把大锁每家各执其中一把钥匙,更是连自己家族的人也不能独自进去,现在楼中怎么会有人?张倩四下望望,利落地爬上一道栏杆,又抓住柱子往上一纵身,跳起来的一瞬间总算看清了裡面:藏书楼是全是一排排架子,为了防止阳光直射而侧排,一眼看去整层楼一览无余,绝对不会有人在裡面。张倩又急忙看一楼,也沒有人。楼梯是老式的木梯,直上直下的,如果有人站在上面也不可能看不见,张倩抓抓头:“难道我眼花?” “小倩!你在干什么?吃饭了!”大声叫着跑過来的是张阅仲,是张倩的远房堂兄。 张倩撇撇嘴:“說過别叫我‘小倩’,象叫女鬼似的。” 张阅仲哈哈一笑:“你又不姓聂!”他拍拍张倩的头问:“刚才在干什么?上蹿下跳的。你最好别打那些书的主意,不然那些人会把你……嚓!”他作了個抹脖子的动作。 张倩不屑地說:“我又不是财迷。”她决定還是隐瞒刚才的事,免得被他取笑。 在這次遗产争夺中张倩的父亲和张阅仲的父亲虽然各自执着于自己的利益,但這并沒有影响這对堂兄妹的感情,自幼一起长大的他们经亲兄妹還要亲密一些。张阅仲搭着张倩的肩笑问:“你還对這一楼书念念不忘啊!忘了小时候想溜进去,被曾祖父打了一拐杖的事了?” “你挨一拐杖试试忘不忘得了!”张倩白他一眼。 “就是一屋子的纸,真不明白有什么看头?有什么争头?”张阅仲大发感叹。 “对我来說,沒什么争头,却实在是有看头啊!” 两兄妹相对大笑起来,一起向住宅楼走去。 因为留在這裡吃饭的人太多,所以不得不分成了两桌,大桌子上是长辈,张倩、张阅仲等一些年轻人坐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大桌子上一共有张倩的父亲张爱国、张阅仲的父亲张卫东和张倩的几位叔伯,一位姑母,小桌子上则有除了张倩和张阅仲在内的五個堂兄弟姐妹。饭桌上的气氛十分沉默,连平时见了面有說有笑的兄弟姐妹们彼此也不說话,各自注意着自己面前的饭菜而已。 张阅仲突然俯在张倩耳边低声說:“你說大家天天這么吃,会不会吃出胃病来?” 张倩“扑嗤”笑出声来。 两张桌子上的人目光立刻都聚中到了她身上,张倩吐吐舌头,把筷子一放,抹抹嘴,走出了屋子。 “何必如此呢?”张倩一边摇头一边又向藏书楼走去,亲戚们都是在为了得不到藏书楼的所有权不甘心,张倩却是在为了看不到這些书不甘心。张倩自幼喜歡读书、写作,现在身为S大学学生的她已经出版過两本散文集,是在学校中小有名气的“学生作家”,而她所得到的稿费全都用来买了书,偏偏自己的家族裡有這么一座藏书楼她却不得其门而入,她心裡的不甘就可想而知了。 张倩绕着藏书楼转了一圈,還是只能在台阶上发呆。 “砰!砰”突然传来敲玻璃的声音。 张倩四处张望,却沒看见人。 “這裡,咳,回头看!”一個男子的声音传来。 张倩一转身,一個青年男子正在藏书楼裡笑眯眯地对她打招呼:“喂,你在干什么?” “我在干什么?”张倩愕然地看着他,“這句话该我来问吧?你是谁?怎么进去的?要干什么?” 那個人双臂垫着头趴在窗台上,所以张倩只能看见他的两只眼睛,听了张倩的话非所问的嗤嗤着问:“你要进来嗎?” 张倩看看依旧锁着数把锁的楼门,忍不住又问一遍:“你怎么进去的?” 他一跳站直了身体,向张倩做個手势要她跟過去,向楼东侧走去。张倩连忙从外面跟上他。楼的东面离高达三米的外墙只有一米远近,无门无窗,张倩在那條小夹道前站住,却看见那個人又在楼裡作着手势,要她转過去。她不解地走进夹道,听到轻轻一声响动,楼东墙上打开了一扇象电影、电视裡演的那样的暗门,那個人伸出头来,向她招着手。 张倩走进去,那個人又把暗门关上,笑嘻嘻地看着她。這是個二十三、四岁的青年,身材高大,容貌十分英俊,留着长头发,穿着一身牛仔装,脖子上挂着造型独特的银饰,手指上也戴着大银戒指,一副时髦的打扮和這座古老、阴暗的藏书楼摆在一起,十二分的别扭,他一边把一摞书向書架上放一边问:“這几天总看见你在外面转悠,你有什么事嗎?” “我想……你应该先說你是谁?到這裡来干什么吧?不然我报警了!”张倩板下脸来威胁說,這個奇怪的青年和那道家裡人都不知道的暗门,一切都透着诡异。 “我在打扫、整理啊,你看不出来嗎?”青年小心地掸着書架上的灰尘說。 张倩這才注意到:這座楼中竟然是如此整洁干净。書架上、橱子上,窗台上一尘不染,所有的书本整整齐齐,地上的方砖连连缝隙裡都看不到灰尘,楼梯扶手更是擦的光可鉴人。自从曾祖父去世這座楼一直牢牢锁着已经半個月了,按道理来說即使不堆积满尘土也不至于這么干净,难道都是這個人打扫的。 “你……为什么在這裡打扫?” “张老头死了,這裡也沒人管了,我不打扫怎么办?”青年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以前一個星期来一次就行,可是现在一会有人来找书,一会有人来估价,還一来就是一大帮,弄得乱七八糟的,也不想想打扫的人多辛苦!害我天天得来,浪费我多少時間啊!時間這东西多宝贵啊,你们知道嗎?每天打扫一個小时的话,十天就是十小时,二十天就是二十小时,三十天就是……我可以用這時間干多少别的事啊……” “难道你是曾祖父的朋友?!”张倩不由喊出来。 青年耸耸肩,不置可否,熟练地把几本被人抽出来随手一放的书插回原来的架子上。只见他只看一眼书名,不假思索就找到它应该分在哪裡,显然对這裡的一书一架不是一般地熟悉。 “你真的每天都来啊?”张倩還是有些不能相信。 “每天来。”他撇撇嘴,“你以为我乐意来啊,還不是因为答应了他。” 张倩看看這么大的一座楼,数万册书他一個人整理,不禁心生佩服,称赞說:“那真太难为你了。” “那当然,也就是我啊,换了别人啊……”他自得地說,“对了,我叫刘地,你呢?张家的每一個子孙我都知道,說名字出来我就知道你是谁信不信?” “真的假的?”张倩不信,“我叫张倩。” “张爱国的女儿,张桐的孙女是不是?”刘地马上背出了她的家谱。 “你真知道!”张倩张大了嘴,“看来你一定是我曾祖父很熟悉的人,他一定对你說了很多我家的事。” “還有呢,”刘地向她勾勾手指头,“来。” 他直接走上二楼,纵身一跳,从一根柱子的雕花沿上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一個大红木橱子。橱子裡全是用匣子盛着,用红绫子包裹着的线装书,其中甚至有些是手写本,即使对古书收藏沒有研究的人也可以看出它们的价值。刘地把這些书一匣匣抽出来,最后拿出了一個匣子递给张倩說:“打开。” 张倩不解地打开匣子,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两本她再熟悉不過的封面,“這是……” “那個老家伙听說你当了作家,兴奋地睡不着,亲自跑出去买了這两本书回来,放在這個专放珍本书的橱子裡,還絮叨着什么‘张氏四代藏书,今天终于也有了张氏子孙自己写的书了’,就差老泪纵横了,你可是他的骄傲。” 张倩深吸了口气,忍住沒有让眼泪掉下来。在她的记忆中曾祖父就是個“老人”,一個苍老、迟缓、严肃,终日一言不发,一旦别人靠近他的书就挥杖打人的老人,她一共也沒有跟他說過几次话,甚至以为這么多子孙中他根本不见得认得自己,可是沒有想到……张倩手捧着那匣子,一时百感交集。 “小倩……小倩……你在哪裡?” 张倩一下子抬起头来:是张阅仲在找她。万一被這個家伙知道了刘地和暗门的事,保证不出十分钟就“地球人都知道了”,她不愿意给刘地增添這方面的麻烦——虽然他来历不明地出现在這裡,但是张倩不是直觉得觉得他可以信任。她向刘地小声說:“我堂哥来找我,我走了,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和暗门的事說出去的。” 刘地表情古怪地问:“他在叫你?” “对,他是我堂哥张阅仲——你也听過他吧?他是乒乓国手呢。”张倩对此很自豪。 “小倩!哈哈哈哈……”刘地根本沒听她下面的话,放肆地大笑起来,“小倩,哈哈哈哈,怎么這么叫!”他笑的声音那么大,张倩又怕人听见,又为自己的名字被這么叫而尴尬,拿起一本书向他嘴上捂去。“小倩,咕咕咕……”刘地這样也坚持要笑,结果发出了古怪的声音。张倩听见张阅仲的声音越来越近,只好把书放下,跑下楼去,临走前回头看,刘地弯着腰,扶着书橱,還是在笑。 “小倩,小倩!” “干什么!”张倩装作若无其事地从旁边走出来,“說過一千次了,别那么叫我!” “你果然在這裡,”张阅仲跑過来說,“我爸他们又找了一個古董商来看货,我怕你在這裡转悠被他们看见了又挨数落,来告诉你一声。” “又一個!”张倩叹口气,前前后后来了十几個了,到底要把书卖到什么价钱他们才满意?這一来又要大翻特翻了,把裡面弄得一团乱了吧,明天刘地又有得干了……糟了,刘地還在裡面,被他们发现就糟了!张倩正想着怎么去通知刘地躲一躲,长辈们已经引领着两個商人走了過来,大家各自拿出钥匙,分别打开自己加的锁,一行人走进了楼裡,张倩不由捂住了嘴,等着他们发出看见刘地的叫声。 一秒,十秒,一分钟,五分钟……那些人已经络绎上了楼,却什么也沒发生。 “他什么时候走了?”张倩不由诧异。 “什么?”张阅仲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沒有,”张倩连忙岔开话,苦笑說,“我在想這些书又要倒霉了。” 张阅仲拿了個球拍,非要在院子裡的照壁墙上教张倩击球。张倩对运动却沒有兴趣。只是坐在石凳上看他打。张阅仲在墙上自己击着球,优秀运动员的标准的动作看起来总有一种艺术感,让人十分舒服。 “……二千九百九十七,二千九百九十八,二千九百九十九,三千!”张阅仲大喊一声,“啪”的把球击出去,又接在手裡,抹抹汗,把球在手裡上下抛动着问:“酷吧?” 张倩正要回答他,却看到那一行人走了出来,一边议论着什么“宋版的《梦溪笔谈最少要……”“初版的《呐喊恐怕也……”“手抄的《石头记很罕见……”一边从他们兄妹身边走過去。 张阅仲把拍子一丢,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大声音說:“真扫兴!” 长辈们责备的目光一点都动不到他分毫,而张倩则一别事不关己的样子,以手托腮坐在那裡。长辈们把客人送出了门,转回身来想责备這两個不懂分寸的孩子几句,张阅仲正一挺脖子想要顶嘴,门外传来了一声世响,接着是一片尖叫声。 张家的人纷纷冲出门去,大家看到了這样的情形:那两名古董商人的车刚刚发动,還沒有开起来,一根原本立在路边的水泥电线杆就倒在了上面,把车顶砸出了一個大坑,乱七八糟垂着的电线迸闪出蓝白的火花,车的发动机還在响着,发出“嗡嗡”声,而车裡的人却不知道是死是活,一切就象惊险电影裡出现的一個镜头一样。 路人有的在发呆,有的在惊叫,张阅仲第一個冲上去,先冲着自己的爸爸大喊一声:“报警!叫救护车!”然后用木棍小心地挑开那些电线,用力拽开了已经变形的车门。他和几個過来帮忙的路人一起把车裡的两個人拖出来,直到看着两個伤者被抬上了救护车才走回张倩身边,弯着腰,低着头,手按膝盖,出了一口气。 “他们怎么样?”张倩忙问。 “看来死不了,不過也够受的,”张阅仲比划一下,“一個手被砸断了,一個满头满脸都是血。” “怎么好端端电线杆会倒!偏偏他们把车停在那裡……”张倩叹息。她看向那边,在倒下的电线杆和砸坏的车旁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警察在努力维持着秩序,在一瞬间张倩仿佛看见個头高高的刘地也站在那裡,再仔细看的时候却不见了。 “我觉得我們這座藏书楼是有什么神秘力量在保护着呢!”吃過晚饭张阅仲又和张倩聊起了那件事,“你知不知道当年日军侵华战争打到這裡,我們曾祖父的父亲……” “曾祖父的父亲……曾曾祖父吧?”张倩扳着手指头,“好遥远啊。” “就是我們這们曾曾祖父,”张阅仲一說起从长辈那裡听来的“古”就眉飞色舞,“当时他把子孙和仆人全都遣走,自己留在這裡,准备和藏书共存亡。当日本人冲进来时他就端坐在楼前,毫无惧色,结果日本人硬是沒敢碰他和他的书。后来藏书楼传到咱们曾祖父手裡,正赶上,红卫兵小将冲进来破四旧,要烧书拆楼,曾祖父就挥舞着拐杖冲出去,把那些红卫兵一顿乱打,结果還是保住了书和楼,直到结束,那么多古物、古书在十年浩劫中被毁,我們這裡還是沒事,你想想,我們的祖辈为了這座楼会出了這么多心血,他们会甘心這样被不肖子孙卖了嗎?所以啊,才会……”“你說有鬼魂在阻止他们买這些书?還是我們曾曾祖父和曾祖父的……”张倩咧着嘴看着他,用力拍了他的头一巴掌,“你要编故事吓唬人也别把自己的祖宗编进去啊!” “我不是在吓唬你啊!”张阅仲捂着头叫出来,“你知不知道今天這两個人是第几拔来看货的商人了?” “每天都有几拔,谁知道!” “我就知道你一向不关心這些,一定不知道。”张阅仲神神秘秘地說,“告诉你吧,這些日子来的商人虽然多,但真正价钱令咱们的老头们满意的只有四家,今天下午那是一家,另外三家:一個在谈完之后失足从楼梯上滚了下去,现在還在医院躺着;一個走路时被让风吹下来的商店招牌打中,现在還昏迷着;另一個则在逛街时被抢劫的犯人抓住作了人质,后面虽然被解救出来,但是吓得得了神经衰弱,到外地疗养去了。怎么样,個個沒有好下场吧!” “太巧合了吧……” “真的只是巧合嗎?”张阅仲說,“祖宗守了好几代的收藏,现在不但要卖了,還为了谁多分谁少分天天在那裡吵,真的在天有灵也闭不了眼吧。” 张倩双手抱着膝盖,把头放在膝盖上,看着张阅仲說:“你为什么不去跟爸爸他们說,這座楼应该保存下去?” 张阅仲沉默片刻說:“谁来照看它?要象曾祖父他们那样花一辈子,不顾生死的看护它,咱们家裡谁做的到?” “别看我,我要還要打球呢!而且我从小最怕看书了,一看书就想睡觉,就连睡不着的时候想像一下自己在看书,也会马上睡着……想像一下自己在看书……呼噜……呼噜……” “阅仲,阅仲?”张倩伸手推推他,不禁苦笑:“真的睡着了,太夸张了吧!”她的目光移到窗外的藏书楼上,笑容渐渐消失了…… 楼下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张倩想要装做睡着的样子都变的很难。和她睡在同一间屋裡的堂姐大概也和她一样,早就被争吵声惊醒了吧?但是她和张倩一样,装做睡着的样子。曾经感情很好的堂姐,总是把自己的薪水拿出来为张倩买书的堂姐,自从她的父亲和张倩的父亲为了遗产大吵一场之后,就再也沒有和张倩說過话。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张倩在心裡捡最长的诗来背诵,竭力不让自己去听楼下的争吵声。 “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德性!就凭你這样,有了钱就能高人一等了嗎!” “你的德行可是好!背后裡的龌鹾事以为别人不知道!” “哐啷!”杯子破裂的声音。 “……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张倩越背越快。 “我总好過为了钱六亲不认的人!某些人有了钱還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 “你们吵什么!看看几点了!让别人听见笑话!” “伪君子!轮不到你說话!” “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张倩喃喃地念出声音来。 “我不跟你们争吵!钱本来就是身外之物,但是大家都是张氏的子孙,要分就分的公公平平,要不然不如不分!” “說的清高!骨子裡還不是为了钱!” “……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鹤举,千裡独徘徊……够了!”张倩终于忍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抹着眼眶流出的泪水——父亲和亲戚们的這种丑态让她想起了分赃不均而内讧的盗贼,而其中声音最大的就是自己的父亲,這让她更加难以忍受,她推枕起来,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时近午夜,天上疏疏点点的几颗星星陪衬着一挂残月,风吹過,這個院落颇有几分凄冷。想象曾祖父在這样的凄风冷月中或灯下读书,或伴着书香入睡,或许他看守藏书的岁月也不是那么枯燥、寂寥,至少不必为世俗的欲望所干擾,所烦恼。 张倩绕着藏书楼转悠一圈,看准了四下无人,迅速地溜进了夹道裡,“记得那個暗门就在這裡。我只是进去看书,又不是偷东西,应该沒問題吧?”一边這么给自己的行为找着借口,一边用手在楼上摸索着。 “小倩。”一只手搭上了她肩膀。 “啊”夜深人静的时候,這种事情很吓人,张倩惊叫一声回過头来,却看到刘地站在背后,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张倩板下脸来,“你又在笑我的名字!” “沒有……”刘地脱长了声音回答,“你反正也不姓聂……” “哼……” “不是要进来嗎?来吧。”刘地轻松地推开了暗门,招呼她进去,“快点,别让人看见了。” 楼中象张倩预想的一样,書架都翻遍了,有价值的书還好,那些不是珍本的普通书则被丢的到处都是,有的甚至弄到了地上。张倩有些歉意地看着刘地,藏书楼是张家的沒错,可是刘地为它付出的比张家任何人都多,更象是自己的亲戚侵犯了刘地的东西一样。刘地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立刻一挽袖子,开始打扫。 张倩看着他忍不住问:“你怎么晚上也来?你帮我曾祖父打扫這個地方很多年了吧?” “我明天有事不能来啊,這個样子总得打扫吧?在這裡打扫多少年啊?很多年……”刘地夸张地說,“我来算算,唔,六、七十年了呢!” “真是……”张倩觉得刘地怎么看也象那种新新人类,不是应该在這裡打扫藏书楼的人,又问:“那你一定非常喜歡看书?” “不,我不看书,”刘地說,“我喜歡看人,人比书好看!你信不信,一個人的一個念头,有时候一本书都装不完?” “……很有哲理……” “哲理?哈哈……”刘地又开始了那种夸张放肆的大笑。 “那我可以看這裡的书嗎?” “当然可以,這可是你们家的书,怎么来问我。不過不能带走,谁也不可以把這裡的书带出去。” “我知道——這是我們家的祖训。”张倩說的黯然。现在张家的人,谁還在乎這條祖训?反而是刘地這個外人记得牢。 刘地說完,为她开了一盏灯。张倩发现那盏灯的设计很巧妙,虽然有足够的光线,可是从楼外是看不到它的。 张倩靠在橱子上静静地看书,刘地在旁边收拾整理,時間在小楼中慢慢過去,等完全沉浸在书中的张倩回過神天色已经微微泛亮了,她揉揉眼睛,放下书,抬头看见刘地正坐在一個橱子上看着自己,她歉意地說:“你打扫完了,是不是我耽误你回去了?” 刘地耸耸肩:“你很喜歡看书。” 张倩把书小心地放回架子上說:“家庭遗传吧。” “遗传?那也只有你一個人遗传到了,其他人啊,沒有一個是进来‘看’书的。” “你相信嗎,我爸爸其实是很爱看书的,一天不看书都睡不着觉,我的好几位长辈都是這样。我记得我小时候他们常常聚在一起,都是讨论什么胡适啊,鲁迅啊,矛盾啊,左拉啊,我会喜歡看书也算是受了他们的影响吧。” 刘地歪着头看着她。 “你不相信啊!现在他们要卖這些书也是有原因的啊。”张倩解释。 “买房子、买车、出国、开公司……”刘地把两條腿伸攻,双手按在两腿间的橱子上,向前塌着身子,一副坐沒坐相的样子,慢慢吞吞地說。 张倩不清楚刘地到底对自己的家族有多少了解,他竟然连各家卖书得钱后的目的都知道。她听出刘地的话裡对卖书有些抱怨后說:“你为這些书付出了這么多心血,一定很舍不得它们吧?” 刘地一挥手:“哪裡舍不得!早卖早干净,省得我天天伺候它们。” 张倩在他对面坐下說:“卖掉祖宗的收藏怎么也不是光彩的事,我堂哥阅仲也为了這件事气呼呼的。” “你堂哥?昨天找你的那個?哈哈哈哈……(不小心想起”小倩“這個名字了)” 张倩白他一眼說:“是啊,他很反对這种为了钱卖祖宗心血的事。” “叫他来管這一楼书啊!”刘地热切地建议着——看来他真的很想把书楼交给别人打理。 “他?叫他整天对着书還不如叫他死。张家的遗传因子到他那裡才真的出了变异。” 刘地一下子垂下了头,叹了口气,从手指缝裡问:“那你呢?你這么喜歡书,把书交给你怎么样?” “我?有那么多长辈,轮不到我說话吧?” 刘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反正……”张倩正要再說什么,看看手表又止住了,說:“快六点了,再不走就会被我爸爸他们发现了,你還不走嗎?” “马上也走了。”刘地笑咪咪地看着她說,“改天见。” “改天见!”张倩匆匆离开了。 “她……可以吧?”刘地還坐在那裡,对着一屋子书自言自语地问,好象它们可以听懂一样,“你们觉得她怎么样?她再不行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了……”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有结果!”张卫国大声吼着,指着张卫东的鼻子问,“我可不象你们,個個有钱有势!我等钱救命的!你說让你找买主,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你也看到昨天的事故了!這能怪谁,你急有什么用!” “反正我不管你们那么多!等到四号再看不到钱就分书。把我该得的一份书给我我自己处理。”他說完,重重地一摔门走了。 好好的一顿饭被他這么一闹谁也吃不下去了,张倩放下筷子,听见旁边一位堂姐在问:“四伯怎么了?突然发神经。” 张阅仲這個“天通耳”加“大嘴巴”马上抢着回答:“你不知道啊,他迷上了赌博,不但把自己的工厂输掉了,還欠下了一屁股债,真的是等着這笔钱救命呢!” “哼……败家子!”那位堂姐不屑地說。 张倩低头苦笑——难道卖掉祖宗的心血不算败家?败的更彻底吧?听到父亲他们已经讨论起来:能不能在一周之内找来买主,找不来的话分书不分?万一非分不可的话怎么分?用不用公证…… 天色从早上开始就阴沉沉的,空气中尽是夏季雷雨前的湿闷,藏书楼裡也显得格外的昏暗,张倩手裡拿着一本书却根本看不下去,幽幽地說:“昨天下午,我的四伯父出了车祸,要不是一位路過的出租车司机心肠好,把他送进了医院,恐怕他就沒命了。” “是嗎,他运气不错。”刘地那副表情就算不是幸灾乐祸,至少也是沒有什么同情心的表现。 “……我觉得很害怕……你知道,最近来联系要买书的商人一個接一個全出了事,而我四伯父刚刚說完要把书分掉就也……阅仲說是有祖宗的灵魂在处罚這些想买卖藏书的人,我虽然不信這些,但是……接连的出事……你說那么宽的路面,好好的车怎么可能开到桥下面去!” “他喝了酒吧?” “他和我們一起吃的晚饭。” “再不然是想钱想的走神了,刹车失灵了、对面有车冲過来了……交通意外嗎,常有的事。”刘地下结论。 “万一……阅仲猜的是真的怎么办?”女孩子总是胆小,边說边打了個寒颤,“我爸爸一直是支持卖掉藏书的,這么下去,說不定哪一天就会轮到他……太可怕了!” “不可能的!”刘地义正辞严地說,“世界上怎么会有鬼魂這种东西,什么年代了還相信這些怪力乱神的事。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难道還不明白什么鬼魂妖怪根本就不存在,我們应该相信科学!”他的话音刚落,窗外忽然传来了雷声,震得窗扉微动,几道闪光划破了天空。 张倩被突然而来的雷声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 刘地看着窗外喃喃自语:“說個小谎而已,不至于要被雷劈吧……” 雷声就象一個信号,阴了半個下午的天空终于下起了雨,本来就光线不足的藏书楼现在更加阴暗了。一排排書架,一個個书橱影影幢幢的,颇有和些神秘又危险的气氛透露出来。张倩心裡本来三分的担忧被這样的气氛渲染成了七分,不安地說:“可是连四伯都出事了,你叫我怎么不担心我爸爸。” 刘地站在窗边,双眼看着窗外說:“不如劝他别一心卖這些书了,也就沒事了。” 张倩苦笑說:“那怎么可能?他需要這笔钱成立自己的公司呢。” “那么担多余的心也沒用啊。” 张倩這几天来第一次看见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刘地竟然笔直地站着,在阴暗的窗边仿佛一個剪影,一道闪光照亮了他半個脸庞……什么时候自己也看到過這样的景象,张倩皱起了眉头,自从看见刘地那一刻他就觉得熟悉,究竟何时……“我們,是不是什么时候见過面?” 刘地目光一跳——第二次了,自己消除记忆的法术对张倩竟然两次失效了。 “我总觉得什么时候见過你,”张倩用手敲着头,“却偏偏想不起来。” “怎么可能?”刘地走到张倩身边,指着自己的脸大言不惭地說:“象我這么英俊、潇洒、气质出众的帅哥你如果见過怎么可能忘的了,我可从来沒有被女性忘掉過哦!不要随便破坏我的名誉。” 张倩简直不有相信他的脸皮竟然可以這么厚,不過他說的也很有道理,象他這么英俊出众的人如果以前见過,自己就算想忘记只怕也是很难的。 “喔,我想起来了!”刘地突然叫,“那是在前生啊,小桥墩下,杨柳岸边,晓风残月,你握着我的手……”他闭着眼,一副陶醉的样子向张倩逼近過来,“啊,那时候你的目光温柔如水……” “闭嘴啊,恶心死了!”张倩忍不住捂着耳朵叫起来。 刘地睁开眼看着她的样子哈哈大笑,张倩也不禁跟他一起笑起来。 “对了,要不要跟我去‘看人’?”刘地忽然问。 “看人?” “看人啊,人比书好看!”刘地伸手拉住她的手,搂着她向外走,“不信跟我去看一次!”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用雨具,就這么拉着张倩跑了出去,在雨裡一边跑一边大笑。 张倩虽然生活在风气开通的城市裡,但她是個保守的女孩,从来沒有和自己亲戚以外的男子牵過手,可是为什么和刘地手牵手的在雨中跑的感觉這么熟悉:刘地紧紧拉着自己,在冰冷的雨中温暖一直从他手上传来,一直向前跑,周围全是雨的声音,风的声音,远远的有一辆车驶来的声音……对他說:“上车!” “上车。” 刘地的声音把正在恍恍惚惚回忆的张倩叫了回来,发现他们正站在一辆红色的出租车面前。“红车……”仿佛连和刘地一起坐上這辆车都是经历過的……为什么?(张倩上次和刘地的相遇請看拙作《荒山夜语,不過……嘿嘿,我還沒写。) 车在一家酒吧前停下,這时雨已经停了,刘地拉着张倩下了车,张倩发觉他根本沒有给司机车钱。而那個司机竟然也沒有他向要,发动车扬长而去。张倩诧异地看着车去的方向。 “喂,喂,看什么啊?难道他比我帅!”刘地在她面前晃晃手指。 “你沒给他钱。” “我朋友,给什么钱啊!” 张倩不由失笑——自己這是怎么了,疑心疑鬼地一路在胡思乱想,一件這么简单的事都……真的快被阅仲传染了!她甩一甩头,把脑子裡盘旋的乱七八糟的念头丢开。 “来,我最喜歡的酒吧!”刘地拉着她,当张倩反应過来的时候已经站在自己从来沒有踏进的“酒吧”裡了。 酒吧和电影电视裡给张倩的感觉差不多,只是因为抽烟的人太多,烟雾缭绕的程度要比影视剧裡的严重的多。刘地对這裡不知道多熟悉,一边和服务小姐打着招呼,一边找了個位于角落,却能看见整個酒吧大厅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一大堆酒和水果。张倩看着他几下子打发走一名来和他打情骂俏的女服务生,扬扬眉毛說:“這裡果然比较适合你。” “藏书楼不适合?”刘地颇有自知之明,他给张倩倒上果汗,自己打开一瓶XO就着瓶子大大地喝了一口說:“這裡是我的‘阅览室’和‘娱乐室’,比看书有意思多了吧。” 张倩把目光转向大厅裡的红男绿女,若有所思地說:“是很有意思。”她爱好写作,本来就喜歡用置身事外的眼光看人看事,所以完全能明白刘地的意思。 刘地又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說:“你看那個女人,和她男朋友在一起多么亲密,多么深情,可是我常在這裡看见她,每次和她在一起的男人都不同;你看那個女服务生,刚才一定被客人骚扰了,眼圈红红的。我也认得她,很洁身自好的女子,从来不肯接受男客人的戏弄。可是她又为什么在這裡打工呢?后面的故事很有想头吧……”他招手叫過這個女孩子服务生,又要了一瓶酒,递给她一笔小费。“還有那個男人,和他一起的一定不是他妻子……”刘地看着别人,指手画脚,口沫横飞地說着。 张倩皱起眉头:“刘地,你的心态有問題吧!” “有啊,有啊!”刘地点头,“我最喜歡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看热闹。嗨,你看那個人……” 张倩发现刘地真的是在這裡“看人”。他的观察力很强,看到一個人就分析他在干什么,他的目的等等,头头是道,而且很了解别人的心理,只是這种爱好未免让人不能恭维。张倩很难理解刘地這样的人,他看起来既时髦又玩世不恭,但是却能数年如一日的耐下心来整理一座藏书楼,他看起来熟悉并且喜歡出入這样的娱乐场所,但是又只是在這裡“看人”。不知为什么,张倩对刘地从心裡感到亲切,就好象很久以来就知道、就认识一样。她看着刘地的侧脸,那种带着讥讽的微笑,和从一举一动裡透出来的玩世不恭都似曾相识,张倩在回忆裡苦苦地寻找着那样熟悉的神情。 “看那個男人……”刘地還在指着酒吧裡的人给张倩看,满怀心事的张倩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他指的人,却无法再收回目光来。“看到那個女人了嗎?二十出头吧,怎么可能和那個四十心上的男人是正常的情侣——也不是叫的小姐,因为他们很熟稔……”刘地還在喋喋不休地分析。 “二叔……”张倩怎么也想不到会在這裡看到這位堂叔。他一向老实谨慎,不是应该出现在這种场合的人。 两個位子本来就相隔不远,张倩一旦专注了注意力,虽然酒吧裡环境吵闹還是可以断续听到那边的谈话。 男人:“你再给我一点時間,我一定尽快和她离婚。” 妇人:“哼,你离不离婚关我什么事,我问是你說的遗产啊!” 男人:“反正我祖父已经去世了,等我离了婚,那些遗产却是咱们俩的啊。” 女人:“遗产,遗产,說了八百遍了,我在一毛钱都沒见到。我跟你說明白,见不到這笔钱,你趁早也别跟你老婆离婚,我可沒空陪你過穷日子。” 男人:“你放心,我一定尽快催他们把书卖掉,一定尽快!” “他是我二叔……他一向是個好丈夫,好爸爸的,怎么会……”张倩沉浸在震惊中。 “男人有钱就变坏罗。”刘地见怪不怪。 张倩真的不能明白這個摆明了为了钱的女人有哪裡好?二叔又为什么突然有了這么多转变? “有些人啊,平时是看不出来的,一旦有了钱不会象变了個人的。”刘地又开了一瓶酒来喝。 “刘地……”张倩咪起眼盯着他,“你是特意带我来這裡,让我看到二叔的对不对?” “我怎么知道他是你二叔?”刘地把酒送进嘴裡說。 “我們张家的事你什么不知道!” “那倒也是。”刘地不怀好意地笑着,“不過你的三围我就不知道。” 张倩一下子涨红了脸,腾地站起来大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們张家的事与你何干?二叔和你有什么過节?你为什么要在那裡山风点火!” 刘地自若地问:“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风?” 张倩警惕地盯着他:“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不卖书,他可以過回本份日子,卖书,他家破人离。” “那又怎么样?”张倩提高了声音。 “不怎么样。”刘地淡淡地說,“你们张家的事与我何干?” 张倩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地坐下来說:“我知道你十分不希望那些书被卖掉,但是是那些长辈们在做主,你和我說也沒用。我也不想那些书被卖了啊!” “真的不想?” “当然了,我怎么会希望祖先的藏书被当作商品卖掉!” “只要你不想它们被卖就有用!”刘地好象松了一口气似的笑起来,“来,来,喝一杯,我又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张倩喝了一杯饮料,心情总算平静下来,对刘地說:“不该对你发脾气的,对不起。” “随便发,沒关系。”刘地心情好得很,举着酒瓶笑嘻嘻的。 张倩這才注意到桌子上已经摆了三、四個空酒瓶,不由叫了一声:“你喝了這么多酒!” “才四瓶啊。”刘地面不红心不喘地說。 张倩伸手推他送到嘴边的酒瓶:“别喝了,這可是白酒。你会醉的。” “太小看我的酒量了!小姐,再来两瓶。”刘地反而来了精神,把手中的那瓶一饮而尽,对服务生叫起来。 又是那個刚刚哭過的女子端了酒送過来,快要走到刘過边时,還是刚才戏弄她的几個男人中有一個伸出手,突然在她胸口摸了一把。女子一惊,手一晃,一個酒瓶落在他们的桌子上,碰倒了好几個杯子。“小姐,你的服务可不太好哦,”几個男人這下有了因头,开始向她动手动脚。女子又敢高声叫喊,只好奋力抵挡着,口裡却要向他们道着歉。 “不用道歉,乖乖,亲一個就行了。”其中一個醉的最厉害的男人驽着嘴扑上去。 “又是這种事,真无聊。”刘地把空酒瓶扔在桌上。 “酒吧的人会管吧?为什么沒人阻止?”张倩紧张地问,一回头,刘地却站起来走出去了。 “喂,你,”刘地向那個男人勾勾手指头,“碰翻了我的酒呢。”不等那個男人說什么,刘地用膝盖向他下身一顶,迎面又送上一拳,把他打趴在了地上。 “啊……”那個女服务生惊叫起来,扔下酒跑了。 “你现在才叫啊?”刘地冲她的背景耸耸肩,“对着他们又不叫,对着我這样的帅哥叫!” 另外几個男人当然不肯罢休,向刘地包围上来,刘地左面一拳,右面一脚,三、五下就放倒了其中三個,剩下的一個恶狠狠地看着刘地,亮出一把匕道来。一步步向他逼過去,刘地装模作样地举起双手,站在原地等他過来。 “碰!” 一声闷想,拿匕首的男人应声倒地,现出身后双手抓着一個酒瓶的张倩来。 刘地瞪大了眼睛,看看地上的男人,再看看张倩手中的瓶子,推开手无奈地笑了一下。全酒吧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张倩和她手裡的瓶子上。刘地拉住她的手,推倒了一個走過来的酒吧保安,跑了出去。 刘地拉着张倩从酒吧裡跑出来,“哈哈”大笑着,一边跑一边笑,终于喘不上气来了,索性停住步子,扶着路边的电灯柱子笑的弯下了腰。张倩从来沒有干過這么疯狂的事,本来還惊魂未定地不住往回看,怕有人追来,但是看着刘地前仰后合的样子不知不觉也被他感染了,失笑起来。 “我不是說過人比书好看嗎,怎么样,今天晚上看得精彩吧?”刘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问张倩。 张倩扔下一直拎在手裡的那個瓶子,问:“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多少事,你能告诉我嗎?” “哈哈……”刘地又开始笑,“天天跟我出来的话,常有這样的精彩。” “你天天這么過日子?” “我的原则是這样,想笑就笑到够本,想玩就玩到够本,喝酒就喝到够本,打人就打到够本。怎么样,觉得我很潇洒,很酷了吧!” “這种日子亏你過得来……”张倩這可不是表扬他。 “也只有我過得来。”刘地马上把她的话当作表扬,“我只過自己的日子,谁都别想让我不自在,我只捡生活快乐的一面来過,把其它的全丢给别人,很有個性吧?” 张倩微微一笑,沒有附和他,却說:“我记得读過一首诗,其中有几句是這么說的:活着所谓现在活着是敢哭是敢笑是敢怒是自由……我本来以为沒有人可以真正這样的活着,但是现在看来,這几句诗句象为你写的一样。想别人可以不赞同你的生活方式,却无论是谁都不能不羡慕你的生活方式吧?” “哈哈,”刘地笑起来,背着手到退着走,看着张倩念:“活着所谓现在活着那就是口渴是枝桠间射下来的耀眼的阳光是突然想起的一支旋律是打喷嚏是与你……哈!”他突然不再念下去,正過身子来走路。(刘地和张倩念的是同一首诗,下文是“是与你手牵手”)他突然发觉自己泄露了心事,不再念下去,转過身往前走。 张倩装作什么也沒觉察到地說:“不是說自己不看书嗎?” “我送你回去吧?很晚了。”刘地把话题岔开去,嬉皮笑脸地催促着,“快走、快走,女孩子家不要在外面待的太晚!” “……這句话不太符合你的生活态度吧?” “我的生活态度只针对我自己!” “……严于律人、宽于待己才是你的生活态度吧。” “知音啊!拥抱一下吧!” 张倩看天色已晚,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四望一下叹口气說:“這次看来是真的找到买主了,听爸爸他们說连价钱都谈好了——早上阅仲還在咕囔:怎么這商人不出事,以后我怕是沒有机会在這裡看书了。” 刘地還在收收拾拾,边說:“那有這样的傍晚盼人家出事!這是什么心态啊?怎么和我一样!太可恶了!不過,我太喜歡他了,下次介绍介绍!” 张倩气结。 刘地摆出一付讨好的神情說:“你喜歡的话,這藏书楼给你好不好?” “你說了算啊。”张倩白他一眼。 “我就說了算啊。” 张倩随手翻着书本,說:“說真的,我不太理解‘藏书’這种行为呢。只是把自己喜歡的书收藏起来珍藏還好,可是把从来不看的书也象无价之宝一样,還专门盖座楼来保存我就难以理解。书啊,就是应该用来看的,书的价值在于它的內容,不在于它本身有多长的歷史,是什么版本,值多少钱,你說对吧?” “数代人的心血,自然有它的价值在裡面,不在于它值多少钱啊。” “說真的,我真沒法理解曾祖父他们,把這么多书牢牢地锁在楼裡,到底有什么意义?這些书沒有人来看,它们也不会高兴吧?我想我是永远都成不了藏书家了——我啊,宁愿作個看书家!” “那么這一楼书怎么办?”刘地有点急了。 “轮不到我操心啊!” “如果把它们交给你呢?”刘地急切地问。 “我才不要呢——這不是一楼书,這是一楼麻烦啊” 刘地露出紧张的神色认真地问:“我想问你,如果真的把藏书楼交给你的话你怎么处置它?” “送给你。”张倩俏皮地一笑,她知道刘地一直在努力想让自己争取藏书楼的所有权,好让這座藏书楼保全下来,但是她以来沒有那样的能力,二来是真的不愿意被這座楼锁住一生。楼能保存下来当然好,但是如果是要自己来照顾的话,张倩作不到。她侧着头說,“你是最适合作這裡主人的人了,再不然捐给图书馆,我知道你不希望這些书失散掉,可惜我不是那种可以为了藏书付出一生心血的人——我认为那不值得,对不起。” 刘地深吸口气,靠在墙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张倩沒有想到他会這么颓丧,不知道怎么劝他,又和他說话,刘地却不回答,她只好自己默默地走了。 “唉……”等她走远,刘地发出了一声长叹,“我再也不能了……” 他拍着墙壁,自言自语地說:“我能怎么样?真的把他的子孙都吃了不成!到此为止了……刘地啊刘地,遇到了人类,你终于還是有做不到的事啊……”虽然沒有亲口的承诺,但是刘地在心裡是答应過张廷鉴的:为他好好看护這座楼。可是到了如今,看来他的承诺是真的做不到了。他這七百年来,从来沒被什么事难倒過,即使面对生死关头他也只是一笑而已,可是這一次他已经用尽了心思,可是结果還是难入人意。 “人类啊……”刘地“咯咯”地笑着,觉得自己从来沒這么沮丧過,以往人类要是让他不满意了,提過来一口吃下就是了,可是那些人不是日本士兵,不是红卫兵小将,而是他恩人的子孙,是张倩…… “看来只能用最后的办法了。”刘地伸手拥抱一下楼柱,“咱们相处了60多年,现在要拜拜喽!”他把脸贴在那根柱子上,久久沒有抬起来…… “遗嘱!”听了這位前来拜访的律师的话,客厅裡一片椅子响、桌子动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向律师围上来,发问声,惊异声乱成一团。 律师有些不解地看看這些人,从一個密封的严严实实的大信封裡取出了一份文件,清清嗓子說:“确切来說這不是一份遗嘱,而是一份转让证明,是张先生生前签属的将他的藏书全部转让给市图书馆收藏的证明。” “乒乒乓乓” 律师的這句话說完,至少有两個人坐到了地上,更多的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這位律师,靠他最近的张卫东一把把遗嘱抢了過去。他草草地看了一遍,然后神情木然地呆看着地面,他身边的张爱国忙从他手裡把遗嘱拿過去。這样一個传一個,张氏家族的人用了大半個钟头,都把這份遗嘱看了一遍,最后传到了张倩手裡。张倩用最快的速度把遗嘱看完,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笑容,淡淡地扫视了她的亲人们一眼。 张家的人都在面面相觑,他们当中沒有人知道张思贤生前曾签下這份遗嘱。不应该說這并不是一份遗嘱,而是张思贤生前就已经将自己的藏书全部捐赠了出去。他只是在无偿捐赠的基础上向图书馆提出了三條要求而已:一、只有在张氏子孙无人愿意保存、管理藏书楼的情况下,此合约方生效;二、图书馆有权利将藏书借阅和收藏,但是无权出售;三、图书馆在得到张氏子孙全体同意的情况下,可以出售藏书,但出售所得款项不能归图书馆或张氏子孙所有,而必须全额交给慈善机构,用于贫困地区教育。 這份手续齐全、條件严格的合约从头到尾,直到最后那個老人用抖动的笔写下的签名和郑重按下的指印都使张倩感到,曾祖父他什么都预想到了,家庭中的纠纷,后代的贪念,甚至以后有可能发生的利益之争,這些全在他的计算之中。 “凭什么!藏书是张氏全族的东西,怎么可以凭他一张纸就给了外人!”张卫国第一個叫起来,他把手伸向张倩,想把遗嘱抢過来撕掉。有和他一样想法的人還有好几個,他们一起气势汹汹地向张倩過来。 “干什么!”张阅仲跳到张倩前面——他不愧只這個书香门第的“基因突变”者,又高又大,亮出因为体育运动而得来的一身肌肉往那裡一站,唬的那些叔伯、堂兄弟都不敢再往前。张倩走出去两步,把遗嘱還给了那位律师。那位律师的目光和张倩碰在一起,对她露出了了解的神情。 “我們不承认這份文件!” “对,我們要起诉!” “把它给我!” 大家的目标又一致转向那位律师。 “如果各位有什么异议,尽可以通過法律途径来解决,但是這裡還有一份文件要請大家過目。”律师从容地打着官腔,又取出另一份文件說:“這一份文件,是张思贤先生生前在银行保险箱裡保存的物品的手续和钥匙。所保存的物品是一对宋朝的花瓶——现在价值大约在七百万元左右。”他把文件举起来给大家看,原本为了藏书转让合同的事议论纷纷,有的沮丧,有的气愤的人们在听到這個报价后,顿时全都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到他的手上,律师停了一会,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接着严厉地說:“张思贤先生留下遗言给各位:张氏子孙,可以卖古董、卖房、卖地、卖儿、卖女,但是决不能卖书!這对花瓶的价值加上土地的价值,虽然不足够实现你们全部的愿望,但是也美金和藏书的价值相抵了,希望你们好自为之。”他一字一字的把這句话說完,扫视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眼,他的目光中有某种东西,使大家都不敢再直视他。 张倩眼泪从眼眶中滴下来。 曾祖父這最后一项安排,不仅仅是为了不让子孙们继续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藏书,也是从子孙们的角度、很体谅地作出的安排——用七百万元的话,有很多办法可以让藏书楼继续存在下去,但是那样子孙们将一无所获。曾祖父的决定让藏书和张氏家族的人都得到了最好的安排,一向把他视为爱藏书胜過爱子孙的亲戚们,這下可以明白些什么了嗎? 所有人都集中在那们律师身边听他讲解這份文件,律师的目光却穿過大家,看向最后面的张倩,直到他把一切向张家的人交接清楚后,依旧看着张倩,說:“我能为你们做的都做完了,告辞了。”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去了。 “被他看到自己流泪了。”张倩拭去眼泪,反倒是她的亲戚们无人发觉她的激动。正热烈地讨论着,只不過內容从藏书变成了古玩。张倩见大家都不注意自己,悄悄走了出去。她信步向藏书楼走去,心想刘地如果知道了這個消息,会高兴,還是生气?不知道他今天来沒来? 当她习惯性地来到那條夹道时,却惊讶地停住了步子,“怎么会這样?”她记忆中那條狭窄但铺有方砖的她连日来常常走动的夹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條横在地上的水泥柱和齐膝的野草。“怎么变成這样?昨天還……” “小倩,你到這儿来干什么?”张阅仲也跟着她出来,见她在发呆走上前问。 张倩茫然地问:“這裡什么时候长了這么多草?” “這裡一直這么多草啊,昨天我還在這裡抓蚱蜢喂鸟来着。” “不可能!我昨天明明還来過!”张倩冲进去,跳過那两根水泥柱,用手在墙上摸索,但是却找不到那道暗门,“明明在這裡啊!我不会记错的!” 张阅仲不解地问:“你在找什么啊?” “暗门。” “暗门?电影裡的那一种?”张阅仲摸着头问,“在這裡怎么可能找得到?” 张倩慌乱地跑到前门,用力地拍着门喊起来:“刘地!刘地!你在不在?” 张阅仲担心又紧张地跟着她问:“小倩你干什么啊?刘地是谁?這裡面怎么会有人?” “刘地!刘地……”张倩喊了十几声,裡面還是一点声响都沒有,她回头看着张阅仲,满脸惊疑地說:“可是這几天我一直看到他,他总是在這裡面啊!” “怎么可能,這裡锁的這么牢。” “他从暗门进去,从那道暗门,我也走過的!”张倩又跑回夹道寻找暗门,可是那堵墙扎扎实实地立在那裡,连多余的缝隙都找不出来。 “不会有暗门的,难道造道暗门让人偷书!小倩,你别吓唬我啊!不是发烧了吧?”张阅仲担心极了。 张倩失魂落魄地說:“明明有啊,刘地就从這裡进来打扫、整理……” “刘地……”张阅仲念着這個陌生的名字,“就算有暗门让他进来這座楼,他应该也进不了咱们家院子啊。大门对着住宅不說,院子裡還有保安。” 张倩惊异地睁大了眼,她从来沒考虑過刘怎么进到這個院子裡来的問題。 “小倩你過来看看,”张阅仲趴在窗户上向楼裡看,“這裡根本沒有打扫過啊!”张倩凑上去,楼裡到处可见灰尘,书本也翻得十分凌乱,和她记忆中的一尘不染全然不同。 “怎么…………”张倩无力地扶住窗台,“难道是我的幻觉?不会,我确实见過他的!对了,前天晚上我很晚回来,不是你帮我开的门嗎?我就是和刘地一起出去了!他送我回来,当时就站在路边,你沒有看到他嗎?” “前天晚上……”张阅仲盯着她,眼睁得很大,难以置信地說,“那天你很早就睡了,叫你打牌你都不起来……你哪裡都沒去啊。” 张倩握着拳,身体发抖,乞求似地问:“那么我這几天经历的是什么?和我在一起的又是什么人?” 张阅仲深信张倩不会說谎,不由也感到一阵寒意,看着阴森森的藏书楼:“该不会……是……是那個吧?”两兄妹惊慌地对视着,终于拉着手双双逃离了這個地方。 图书馆珍而重之地运走藏书后房屋和地皮都被卖了,那座经历了100多年风雨的小楼也开始被拆除。出售房产和古玩的钱也不少,虽然无法实现大家所有的愿望,但是至少可以实现一大部分。张家的纠纷就這么结束了,大家又恢复了那种其乐融融的亲戚关系。 這一切已经過去了十几天。 张倩坐在咖啡厅裡,托着腮看着窗外,她无法弄明白自己那几天到底遭遇了什么,已经发誓不去想它了,但今天又被张阅仲约了出来,說是有新发现。只是那個家伙的所谓发现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他自己发挥想像的结果。 “小倩!”张阅钟一进门就用那個大嗓门喊起来,张倩皱起眉头,端着杯子向他做了個泼的手势。“我跟你說明!大发现!”张阅仲還是咋唬着,张倩不得不向他做了個“轻声”的动作。 张阅仲压低了声音,把手张在嘴边,趴在张倩耳边一字一字地說:“藏书楼下面挖出尸骨来了!” 张倩手一松,杯子摔在桌子上,“什么尸骨?难道是……刘地……” “不,是日本士兵。” “日本……士兵?” “尸体是早化成白骨了,但从摆在一起的枪械什么的来看,应该是当年的侵华日军,一共十多具,就在楼的正下方。” “可是楼已经建了100多年了,怎么会有抗战时期的尸骨埋在下面?” “就是奇怪在這儿啊。而且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嗎?” “怎么?” “有的颈骨拍了,有的胸骨碎成一段一段的,有的头骨裂成了七、八块——全是用外力弄的。” “外力?” 张阅仲伸展手臂,摆了個武术架式。 “不会吧……用手……” “记不记得当年日军占领這裡,曾曾祖父独自留下守护藏书的事?恐怕就是那個时候杀的,時間上也吻合,還有时曾祖父曾用一根拐杖打走红卫兵的事……唉,不得了,我們的祖先全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唉,张阅仲啊,张阅仲,你如果早生二十年不就可以随曾祖父习武,把张家的武术发扬广大了嗎?曾祖父去世后家传武学就此失传。张氏子孙真该同声一哭啊……” “……你武俠小說看多了吧……”张倩把目光投向窗外,轻笑了一下,不在理会张阅仲的絮叨,那座藏书楼确实处处透着神秘,但是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去想了。“待会去一趟图书馆看看那些书吧,反正也在附近。”她喝了一口咖啡,這么想。 听說是张家的人想看看那些书,馆裡的人十分热情,馆长亲自陪着她說话,一边吩咐:“叫刘地来带张小姐去看看。” “刘地!”张倩几乎是颤抖着把目光转向了门口。 门外走进来的是名毫不出众,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看都沒看张倩,過去问:“馆长,您叫我?” “刘地,你带這位小姐去11号书库看看,她是张家的人。”馆长一边吩咐刘地,一边向张倩介绍,“刘地在我們這裡干了十多年了,认真扎实,由他来专门照管那些书再合适不過了,你们大可以放心。” “张小姐,”“刘地”伸手和张倩握一下,“這边請。” 书已经被重新分類编号,放进了专门的书库,其中一些珍本還被放进了密封着的恒温、恒湿的柜子,待遇比在那座楼中时好了不知道多少。“刘地”介绍說這個书库是一位华侨捐资修建,最现代化的书库,馆裡为了表示对张氏藏书的重视,专门用来存在這些书。 “可以借嗎?” “可以在這裡看,不能带出去。”“刘地”面无表情地指着墙上的规定說,“本馆外借图书在1——9号书库。” 张倩一笑。她站门外看了一会,沒有进去就告辞了。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风吹過脸庞,她再回头看一眼,這件事就到此为止,她再也不打算想起来了,而且她有一個预想:无论如何,刘地是会守住這些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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