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作者:[美] 範·沃格特
他躺在醫院裏的十牀十上。十牀十墊硬得難受。有一陣子,德雷克覺得就是這硬褥子弄得他渾身不舒服。他翻轉身來,想換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式。到這時候,他才明白自己的煩惱根本不是在肉十體方面。他的煩惱來自思想深處,來自一種空虛的感覺,一種自從別人告訴他那個日期後就產生的空虛感。
好象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門開了,進來了兩個男人和一個女護十士。
“呵!德留克,您好嗎?”其中一個用快活的口氣說道,“看到您現在弄得這樣,真叫人傷心。”
那個人身十體肥胖,看上去象—個老實人。他使勁地搖着德雷克的手。
德雷克沉默了幾秒鐘,然後開腔了。這是幾句令人難堪但不能不說的話。他用一本正經的口氣講道:“對不起,我並不認識你們呀?”
那個人用嚴肅的聲音回答說:“我是魁克來德公司業務經理布賴遜。我們公司出產鋼筆、鉛筆、墨水、紙張,還有其它十幾種由雜貨鋪經銷的物品。十五天以前,我僱用您推銷貨物,可是您離開了。我知道有關您的第二件事。有人來通知我說,在一條溝中發現您昏迷不醒地躺在那兒。醫院告訴我說您在這裏。因爲您身上有證十件,他們才和我聯繫。”
德雷克點點頭,他心裏感到失望。爲了填補他記憶上的那段空白,他認爲只要來一個人幫幫忙就可以了,不過看來事情並不如此簡單。
“布賴遜先生,我記得起的最近的事兒,是我決定爲你們公司效勞。我不清楚是什麼奇怪的原因,使我不久前被解除了職務。很明顯,我頭腦裏發生了什麼變化,可是……”
他停住話頭,睜大了雙眼。他腦中浮現出一個清晰的想法。他接着說下去,但又感到周身不適,語調因此變得緩慢起來。
“我好象得了健忘症。”
和布賴遜一同進來的醫生向他投去銳利的一瞥,德雷克無力地報以一絲慘淡的微笑。
“您放心,大夫,一切都正常。只有一件事使我放心不下:這十五天中我到底做了些什麼?我絞盡腦汁,苦苦思索,但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在我頭腦深處確實存在着某些東西,但我就是沒辦法把他們回想起來。”
醫生藏着夾鼻眼鏡,笑着說:“您認識事物的能力還這麼好,我很高興。其實您不必有什麼憂慮。您要問您自己幹了些什麼?根據我們的經驗,我向您保證,得了健忘症的人可以過幾乎完全正常的生活。治療這種病最常見的辦法是,病人改行從事新的職業。何況您還沒有到那種程度。”
醫生不作聲了。
那位胖先生布賴遜接着談下去。他用熱烈的語調說道:“我可以告訴您,在第一週中你做了些什麼。當我錄用您時,我知道您的童年是在沃裏克·十江十電欣—一言士林鐵路邊上一個小村莊中度過的。自然,我就指派您在那一帶工作。您曾經給我們寄來五個城市的定貨單。但是您沒有寄來吉士林的。這樣說是不是對您有些啓發?沒有?”
布賴遜聳聳肩膀,又說道;“真可惜。您以後病好了,請來找我。您是一個優秀的推銷家,而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
“我願意負責原來的那個地區,假如您認爲可以的話。”
布賴遜點點頭說:“沒問題。我猜想您希望知道您到底作了什麼吧?”
“確實如此。我所作的大概是某種十性十質的尋訪。”
然後他勉強裝出笑容說:“謝謝您的光臨,布賴遜先生。”
“一件小事,不值一謝。再見。”
他再次熱情地搖搖德雷克的手,然後走了。德雷克目送着他走出門去。
兩天以後,在沃裏克·十江十克欣車站,德雷克從大十陸鐵路公司的客車上下來。他半眯着眼睛,瞧着早晨的十陽十光。他已經開始感到失望。他曾經希望看到小丘上幢幢房子的黑影后,能恢復記憶。
他已經成功地喚醒了自己的—部分記憶,但這些僅僅是對童年時期,他和雙親經過幾次搬遷來到十江十克欣城時的情形的記憶。現在這裏建起新的住宅和火車站了。二十年前還沒有這些東西啊。很明顯,他的大腦頑固地拒絕把他過去的兩星期中的活動給他回憶出來。
德雷克驚奇地搖着頭,想到:“一定有人認識我。人們一定看見過我。我和一些店老闆、推銷商、鐵路職員、旅館茶房談過話。我喜歡十交十際……”
一個愉快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德雷克,你這個名傢伙,你好!瞧你這愁眉苦臉相!”
德行克轉過身來。說話的的人是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青年人,黑髮,黝十黑的皮膚,一副無十精十打採的樣子。他背有點兒駝,好象背了過多的樣品似的。
他一定從德雷克的眼光中注意到了什麼,忙接着說:“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比爾·凱利。”說完,他快活地笑起來,“我說,我們兩人之間,還有一件小小的事情要了結呢!你是怎麼打發賽蘭妮那個姑十娘十的?自從我們上次相遇之後,我到皮孚路鎮去過兩次,都沒見到她。她……”
他的話講了一半就停住了。他盯着德雷克,問道:“你說,你還記得我,對嗎?”
使德雷克喫驚的,是那個人提到皮孚路鎮這個地名。他是否曾有過回到他出生的農莊,去看望那古老的產業的想法?他意識到,根據凱利的話,可以弄清他過去二週內所幹的事情了。
他壓抑住內心的激動,說:“你看,我什麼也不如道。如果你認爲沒有什麼不方便。那麼你能不能把過去我們在一起時的情況大致談一下。賽蘭妮這個姑十娘十是誰?”
凱利皺着眉頭說:“當然可以,當然……你這不是開玩笑吧,噯?”
他揮了揮手,不讓德雷克出聲:“好吧,可以。我相信你,我們有時間。去吉士林的慢車半小時以後纔到。那麼你現在是得了健忘症啦?這病我聽說過。不過……你說一下,你沒發現那個老人是爲了什麼事纔到那兒的……”
他右手握拳,擊了一下左手掌,說:“我打賭,就是那麼回事……”
“哪一個老頭?”德雷克重複說。
他控制住自己,用堅定的口吻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火車的速度慢下來。德雷克從玻璃看出去,車廂外邊掠過一條山谷。兩旁的山上長着簇簇綠樹,谷底蜿蜒着一條閃閃發亮的小溪。然後,出現了幾座房屋,幾股停車用的軌道。最後是一座正在開始建築的月臺。
窗前走過一位苗條、年輕漂亮的女郎。她手裏拎着一隻籃子。
在德雷克身後坐着一位旅行推銷商。這位商人在前一站上車後和德雷克攀談過一會。現在他自言自語道:“啊!賽蘭妮來了。不知道她今天賣什麼新奇貨。”
德雷克靠在座位上休息。他想,在皮孚路鎮看到過的情景。現在又看到了。可是很奇怪,他毫不感興趣。他不是在離那裏三英里遠的地方出生的嗎?是的,就是那裏,可是他卻對它毫不注意。他相當遲鈍地注意到了那個旅伴叫出來的名字。
“賽蘭妮!多麼古怪的名字呀!你說她賣貨嗎?”
“她是賣貨嘛!”凱利粗聲說。
凱利大概意識到自己講話的態度太粗十暴了,便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那雙藍眼睛緊緊地盯住德雷克的眼睛。他欲言忽止,只露出神祕的微笑。他靜默了幾分鐘,接着重新說道:
“我實在感到慚愧,我突然感到,我竟壟斷了我們的談話。”
德雷克很有禮貌地向他微微一笑:“你說話很有風趣呀。”
凱利接着說:“我想說的,就是我剛纔想起來了,你推銷的主要是鋼筆。”
德雷克聳聳肩膀,暗想他的樣子是不是象自己感覺到的那樣狼狽。
凱利從褲袋中拿出一枝鋼筆遞給他,問道:“這枝筆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那枝筆細而長,筆的用料看起來非常考究。德雷克慢慢地擰着筆帽,腦中突然冒出一個荒唐的想法。他想,就他們推銷的這種產品的特點進行小小的討論,倒是有益的。
“我推銷的也是這種類型的筆。我們公司的零售價是一元一枝。”
他一閉上嘴就明白自己把思想暴露了。
凱利從容地說下去:“這個價格正好是她問我提出的。”
“她是誰?”
“賽蘭妮呀!就是剛纔上車的那個姑十娘十。她馬上就會帶着新貨物來向我們推銷的。每次來時,她都帶來新穎的、不同的貨物。”
他從德雷克手中拿回這枝鋼筆說:“我指給你看這枝筆的奧妙之處。”
他從窗臺上拿了一隻紙杯,用自負的、令人生氣的語氣說:“看好!”
他拿着鋼筆放在杯子上方,按一按鋼筆的頂部,墨水就流十出來了。
三分鐘後,紙杯中的墨水已滿到杯口。凱利打開窗戶,輕輕地把墨水倒掉。
德雷克看呆了,這時清醒過來,聲音顫十抖地驚呼道:“天哪!這枝筆裏面裝了這麼多墨水?它……”
“等一等,你再看下去!”
凱利平靜地說着。德雷克對凱利的表演似乎抱有極濃厚的興趣,費了很大勁兒才平靜過來。當他的同伴又做起試驗,讓墨水向外十流時,他又感到頭暈目眩。
“你沒有看到這個墨水管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德雷克搖搖頭。他對裏面能儲存那麼多墨水這—點讚歎不已。突然,他發出一聲沙啞的叫十聲。
“這墨水剛纔還是藍色的,現在怎麼變成紅色的了!”
凱利冷靜地問道:“你想要試試紫十紅十色的?還是麓色、綠色、紫色的?”
他一面列舉各種領色,一面轉動鋼筆的頂端。提到某種顏色,這種顏色的墨水就從筆尖上流十出來。
最後,凱利用勝利害的口吻十向德雷克提議道:“也許,你希望親自試試吧?”
德雷克接過那枝不可思議的鋼筆,象一個藝術收藏家,玩味一塊無價珍寶似的欣賞着它。
現在凱利的話聲象是從遙遠的地方傳到他的耳際:
“……這是她父親製造的。她父親有發明這些小玩意兒的天才。真可惜,你沒有可到上個月她帶到列車上推銷的物品。總有一天,她爸爸會了解自己的聰明才智的價值,而去開辦工廠。那時所有的鋼筆廠和許多其它的公司只得關門。”
德雷克已經想到了這方面。他還來不及說出來,那枝鋼筆已經被拿過去。
凱利現在轉身向通道另一邊的一位頭髮灰白、風度瀟灑的紳士說道:“我發現,當我把鋼筆給我朋友看時,您也在看這枝筆。您要拿去看看嗎?”
“非常願意!”
那位旅客用低沉的語調回答。可是他的聲音卻老在德雷克的記憶中響起。那位老人拿起那枝蓄墨水量極大的筆時,鋼筆卻一下破裂了。
“啊呀!”凱利困惑地驚呼道。
“真正對不起!”
那老人手裏出現了一元錢:“這是我的過失,當那位姑十娘十來這裏時,請您從她那裏另外買一枝。”
那位紳士仰靠在椅背上,專心地可他的報紙去了。
德雷克注意到凱利咬緊雙十脣。看看那枝破裂的鋼筆,又看看那張鈔票,然後,他的視線落到那位灰白頭髮的紳士身上。那人的面龐現在被報紙遮住了。
代銷商嘆了一口氣,說:
“我真不明白,一個月以前,我拿到這枝鋼筆時,它曾經掉在水泥人行道上一次,硬木地板上兩次,但都完好無損。可是這一次。它卻象一塊朽木似的裂了。”
他聳聳肩膀,又用埋怨的口氣說道:“大概無法希望賽蘭妮的父親用他手頭的設備去生產第一流的產品了。”
他停住一會,然後非常激動地喊起來:“啊,賽蘭妮來了,我不知道她今日要給大家看什麼?”
在他窄長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狡猾的笑容:“等一等,我要給她看看這枝破裂了的筆!當我從她那裏買來時,我對她開玩笑說,這上面肯定玩了什麼花樣。她生氣了,說保證這枝鋼筆能終生使用,可是她今天還拿什麼鬼東西來賣呢?瞧!她的身邊圍了一大批人。”
德雷克站起來,伸長脖子,從別人頭上望過去,想看一眼在車廂另一頭的那個姑十娘十。她正在向人家介紹什麼
“上帝呀!”有人驚呼起來,“這些紙杯要多少錢一個?怎樣使用?”
“紙杯!”德雷克重複了一句。他被吸引住了,向那羣人走去。
假如他的眼睛沒有欺騙他的話,那個姑十娘十正在介紹一個感滿酒的容器。裏面的酒剛一喝完又立刻涌十出來,裝滿容器。
德雷克想:“這跟鋼筆是一個原理。她父親一定發明了一個快速出酒的方法。”這真是發明的天才。假如德雷克能代表他所在的公司或者以他自己的名義簽訂一筆十交十易。他就要發財了。”
這位姑十娘十的清脆聲音蓋過了她身旁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聲音,也打斷了德雷克翻滾的思潮。
“這些紙杯每隻一元。它通過化學作用凝聚空氣而工作。這個祕密方法,只有我父親一人知道。對不起,請等候一下。我還沒有結束我的推銷表演呢。”
車廂內一片寂靜。她那清脆的聲音傳得很遠。
“正象你們所看見的,這是一種套疊式杯子。它沒有杯耳。先把它打開,然後順時針方向轉動上面的一圈,轉到一定的地方,水就出來了。但是請你們注意:我再把這一圈向前轉動一點,杯中的水就變成綠色的了。這種綠色的液體是一種帶清香的甜飲料,非常消涼,熱天時很受歡迎。”
她把紙杯遞給四周的人看。當這隻杯子在大家手中傳遞時,德雷克努力地把自己的視線從那新奇玩意兒上移開,轉到那表演的姑十娘十身上。
這是一個個兒高挑的姑十娘十,身材苗條,容貌秀麗,一頭深栗色的頭髮。她的面孔上流露出聰明的神情。當她把頭向後仰時,露出一副高傲的姿態。即使在接大家遞過來的鈔票時,她也充滿了驕傲的神氣。
她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我很抱歉,每個人只能買一隻杯子。戰爭結束以後,大家可以在市場上買別。現在我賣的只是紀念品。”
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姑十娘十走過來,走到德雷克面前時,德雷克對她說:“請等一等,我的朋友給我看過您賣出的一枝鋼筆。我不知道……”
她嚴肅地點點頭說道:
“我還留有幾枝,您現在想買紙杯嗎?”
德雷克想到凱利了:“我的朋友想要一枝新筆,他原來的那枝壞了……”
“這太可惜了。但是我沒有辦法再賣給他第二枝。”
她停住一會,然後又睜大了眼睛,慢慢地問道:“您說他的筆壞了?”
她遲疑了一會,然後神色驚慌,粗十魯地問道:“給我看看那枝筆,您的朋友現在在哪兒:”
她從凱利手中奪過那枝鋼筆的碎片,仔細地審視着。她的嘴脣開始抖動起來,手指也在發十抖。她的臉孔拉長,突然變成土灰色。她有氣無力地說道:“對不起,請你們說一下,這件事究竟是怎麼弄的?”
凱利感到驚慌,趕緊站起來說:“是這樣,我把它遞給那位老先生……”
他突然不說了,因爲那位姑十娘十已經轉過身對着那位老紳士。那位老先生象收到什麼信號,馬上放下報紙,直視着她。她也注視着他……
她就象一隻被毒蛇懾住了的小鳥,顯得心神不安,猶豫不決。然後她突然向前衝去,跑走了。匆忙之中,她放鬆了手中的籃子,擊乎把它掉在地上,幸而在最後一把抓住,帶走了。
—轉眼間,德雷克看見她已經出現在站臺上,朝皮孚路鎮跑去,再進一會兒,她已跑遠,只見一個小黑影兒了。
“真是活見鬼!”凱利驚叫道。
他轉向紳士,用惡狠狠的口氣質問道:“你對她怎麼啦?你?”
他沒有把話說完。德雷克本想跟着說上他幾句,現在也閉嘴不響了。
窗外是沃裏克·十江十克欣車站。它沐浴在一片明媚的十陽十光之下。那個推銷商的聲音消逝了。
德雷克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這件事已經結束了。他問道:“就這樣完啦?我們就這樣象木頭一樣被這個老頭嚇倒了?這樁買賣就此結束了?我還是不明白,是什麼東西把那個姑十娘十嚇跑了?”
凱利的表情很奇怪。這是在尋找某個字眼、某句話來描寫無法形容的事物或人時那種表情。
凱利最後喃喃地說:“這個老頭的態度有問題……這簡直是世界上所有銷售經理中脾氣最壞、氣量最小的一個。我們只好閉嘴不談了。”
德雷克懂得他講的意思,他點點頭,神色黯淡,慢慢地說道:“他沒下車嗎?”
“沒有。只有你一個人曾經下去過。”
“對不起,你說什麼?”
“是的……這是一件最糟糕但又最可笑的事。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你曾向車長提出要求,把行李搬下車。火車開時,我看見你在皮孚路鎮上走。你走的跟那個姑十娘十走的是一個方向。啊,現在到吉士林的慢車來啦!”
客貨混編列車發出喧鬧的響聲可進車站。幾分鐘後,它又沿着山谷蜿蜒前進。這時德雷克模糊地感覺到凱利還在他身旁滔十滔十不十絕地講着。他驚奇地觀看着窗外的景物。從童年時代起它就是這個樣子,但是幾乎被他遺忘了。他決定下車到英其內去轉轉,直到商店關門爲止。然後他要到皮孚路鎮一帶兜圈子。找幾個人打聽一下。現在是夏天,夜姍姍來遲,他有的是時間,假如他記得不錯的話,那個小鎮離城裏有七英里。在最壞情況下,兩個小時之內,他就能回到英其內。
旅程在第一階段甚至比預先計劃的還要簡單就度過了。英其內旅館中有人告訴他,最後一班公共汽車六點鐘開出。
六點二十分,德雷克下了車。踏上了皮孚路鎮的路面。當他穿過鐵路後。列車發動機的聲音漸漸地遠去了。那天晚上,天氣十分熱,搭在手臂上的大衣顯得是多餘的。再過上一段時間,天氣會涼爽起來。可是,就目前來說,他有點懊悔,不該把大衣帶來。
他在第一幢房屋前面猶豫了一陣。一個女人跪在草地上拔草。德雷克走到柵欄前面,看了她一會兒,他對她還有點印象。
“對不起,太太,請問……”
那女人並沒有轉過頭來,也沒有站起來。這個女人瘦骨嶙峋,穿着一件印花布連杉裙。她一直保持沉默,儘管她看到了客人.
德雷克又問了一次:“也許,你能告訴我一位中年的先生和他的女兒住在什麼地方。那位姑十娘十叫賽蘭妮、她在火車上賣過鋼筆、紙杯和別的物品。”
這次,那個女人站起來,向德雷克走來。在近處看來,她顯得年輕些,也不那麼笨拙。她的灰眼中原來帶有的幾分敵意現在迅速轉變爲好奇了。
“告訴我。是不是你十五天以前來找找問過他們的情況?那時我已經告訴過你,他們住在那邊;在那片樹叢裏。”
她用手指着一千多英尺以外路邊的幾棵樹。最後她眯着眼睛,用懷疑的口氣說道:“我真不明白。”
德雷克根本不想向這個多疑的、說話惹人發怒的女人說明他得了健忘症,他也不願向她承認過去他在這一帶住過。
他匆匆地說道:“我非常感謝你,我……”
“用不着再上那兒去了。他們在你到這裏來的那天就走了,坐他們那部大旅行車走的。此後,誰也沒有再見到過他們。”
“他們已經走啦?”德雷克驚呼道。
失望之下,他真想把心裏話都說出來。幸而沒有這樣做,因爲他看到了那個女人臉上露出了淡淡的、滿意的笑容。那個神態,就象某個剛成功地把一個討厭的傢伙打倒在地的勝利者。
德魯克生硬地說:“不管怎樣,我還是要去看一眼。”
他轉身就走,心頭如此不快,以致過了好幾秒鐘後,他才發現自己是在一條溝中行走。慢慢地他的怒氣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沮喪的情緒。他努力使自己鎮靜,不管怎樣,既然到了這裏,就該去看一眼。
說起來也很奇怪,這女人怎麼會如此快地引他發火呢!他生氣地搖搖頭,責備自己,說以後應該小心行十事。尋訪往事的活動把他弄得十精十疲力盡了。
當他走在那綠蔭重重的樹叢下時,不知從哪兒吹來一股微風,輕拂人面,吹得樹枝窸窣作響。這是打破傍晚的寂靜的唯一聲音。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抱着的模糊的希望、某種不知道的原因促使他來這裏的活動卻要落空了。
事實上那兒沒有任何東西,沒有一絲痕跡表明有人住過。找不到一隻罐頭盒,沒有垃圾,甚至連爐灰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德雷克心情沉重地在四處走了幾分鐘,用一根木棒撥十弄一堆堆枯枝殘葉,最後終於離開那個地方,向馬路走去。
這一次是那個女人把他叫住了。他猶豫了一會。還是走了過去。或許她知道更多的情況。她射過來的眼光也比剛纔要友好一些。
她迫不及待地問道:“你找到什麼東西了嗎?”
啊,她竟有這麼強的好奇心!
德雷克對她苦笑了一下,聳聳肩,沮喪地說道:“當旅行車開走後,一切象輕煙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那個女人哼了一聲,輕蔑地說:“肯定是這樣,自從一個老先生來過後,就什麼也沒留下了。”
聽到這話,德雷克費了很大的勁才抑制住內心的衝動。
“一個老先生!”他重複道。
她點點頭,然後尖刻地說下去:“是的,是一位瀟灑俊十逸、風度翩然的老紳士。最初,他問大家,賽蘭妮賣給他們的是什麼東西;兩天後,當大家一清醒過來,發現買來的東西都不見了。”
“他把你們的東西都偷走了?”
那女人愁眉苦臉地說:“就跟偷差不多。在原來放東西的地方,都換了一張一元的鈔票放着,但是這簡直還是偷!你瞧,我買了一個平底煎鍋,它……”
德雷克打斷她的話,驚奇地問道:“可是他想幹什麼呢?他那天說過什麼沒有?我肯定你不會讓他這樣來盤問你的。”
那女人突然現出侷促不安的神氣。這使德雷克感到意外。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把我迷住了。”她不得不承認,悶悶不樂地說道,“那個老傢伙,他真有一手!他威風得很,象一個大經理。真是一個混蛋!”她氣沖沖地結束了敘述。
她眯起眼睛,帶着敵意盯着德雷克說道:“你責怪我們回答了他的問題,真是豈有此理!你在幹什麼?你?現在你不是也在盤問我嗎?你把這點先說清楚,兩個星期以前來過這兒的是不是就是你?你在這件事情中到底插手幹了些什麼?”
德雷克想,把他的事情告訴這種人看來會惹出很多麻煩。然而,這個女人知道的內情肯定不少。賽蘭妮和她父親在這個地方待了整整一個月,一定有許多有關他們的情況可以蒐集。不管怎樣,只要有情況,這個女人肯定是瞭解的,這點無可懷疑。德雷克拿定主意。
他說明了經過情況,但是在結尾時,他用含糊的口氣說道:“你看,我是……怎麼說呢?我在尋訪我過去的生活。要麼我被人打昏了,但是頭上沒有腫塊;要麼有人用十藥把我麻醉了。我弄不清楚。總之,我遇到了什麼事情。你說曾經看見過我?是不是我以後又回來了?我到底做了些什麼呢?”
他一下子住了嘴,嚇得往後一跳,因爲那個女人突然張開大嘴大聲叫喊起來:“吉米!你來,吉米!”
“我來了,十媽十十媽十!”
德雷克有點不知所措。他看見從屋裏奔出來一個十二歲左右、頭髮蓬亂的男孩子。男孩子一副機靈、熱心的樣子。門在孩子身後“砰”地一聲關上了。
德雷克隱約聽見那母親告訴兒子:“這位先生被那旅行車裏的人毆打過。他失去了記憶力。他要你把自己看到的情況告訴他。”說完,她轉身對着德雷克驕傲地說:“吉米從來沒有信任過那些人。他一直肯定說,那些人是外國人或者是一些難以形容的古怪傢伙。他始終監視着他們。他看見你到他們那兒去過,也知道直到旅行車開走時所發生的一切。他之所以能詳詳細細地告訴你那時候你做的一切事情,是因爲他從窗戶外面都看見了。有一次趁他們不在車裏,他曾走進去查看,想弄清楚這些人是不是在做非法生意。”
德雷克點點頭表示贊成。對於窺十探人家的事情,這是極好的藉口,可是對他來說,再好也沒有了。
母親說完後,吉米便用尖嗓音說話了。
天氣炎熱。德雷克向錐前面那座房屋裏住的女人打聽到那父女倆的住處後,拖着緩慢的步子向女人指示的樹叢走去。
在他身後,列車的汽笛鳴了兩聲,喫力地開動了。德雷克努力打消想縱身跳上列車的念頭。再說,要跳上去也來不及了。更何況,他決不會輕易地放棄即將發財的機會。一想起鋼筆和紙杯,他就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他走進那片小樹林,一直走到深處,纔看見那部旅行車。這時他猛地加快了腳步。看起來拖車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得多,而且形狀也特別古怪。
他敲敲門,但是沒有人回答。
他神色緊張地想:“那個姑十娘十是朝這個方向跑來的,她應該在裏面。”
他猶豫了一下,圍着這個裝有四隻輪胎的怪物走了一圈。車身齊眉高的地方,開着一溜窗戶。透過窗戶,德雷克看見了天花板和廂壁的上面部分。只見天花板閃閃發亮,廂壁好象是十精十美的鑲嵌板。車廂分成三間,只有一個出口,通向牽引它的駕駛窒。
德雷克凝神聽着,可是除了微風輕拂樹葉的窸窣聲外,他什麼聲音都沒有聽到。遠處傳來列車的長鳴。他轉動門把手。門輕易地扭開了。德雷克毫不遲疑地推開它,讓它半敝着。
室內佈置奢華。地板顏色深暗,漆光閃閃,宛如寶石鑲成的圖案。壁上塗的色彩絢麗柔和。門對面擺有一張十牀十、兩張椅子、三個五斗櫥、八個結構非常複雜的書架,書架上擺設着各種藝術品,首先映入德雷克眼簾的物品是那個年輕姑十娘十的籃子,它就掛在門的左邊。
看到籃子後。他停住了腳步,坐下來,讓兩隻腳懸着。車內的寂靜氣氛終於使他的心情平靜下來。他懷着極大的興趣觀察那隻籃子裏面裝的東西。籃子裏有十幾枝奇妙的鋼筆,三十幾只杯子,裏面永遠有水,倒不光;十幾件黑色的圓筒物品(他把它擺十弄了半天,卻不得結果),還有三副夾鼻眼鏡。每副眼鏡的右面鏡片邊上有一個細小透明的小調節輪。這些眼鏡看來沒有框子,也不怕打碎。他試戴了一副,那架子架在他的鼻樑上,很合適。過了一會兒,他覺得鏡片的度數正合他的視力。隨後他發現戴了它跟平常不同:他看出去的物體,不象平常那樣移近,邊不象個常那樣變大,也不模糊。就象從野戰望遠鏡中所看到的一樣,不使他的雙目感到疲乏。過了一會兒,他起了一個念頭,便轉動那個鏡片上的小調節輪。它動起來很靈活。
轉瞬間,透過鏡片看到的景物都十逼十近了。鏡片的放大率提高了二倍。他的手微微發十抖。他一會順時針方向,一會兒逆時針方問轉動小輪。沒用幾秒鐘,他就證實了剛纔作出的大膽的假設:這副鏡片可以調節的夾鼻眼鏡是把望遠鏡和顯微鏡的功能結合在一起的一副不可思議的超級眼鏡!
德雷克把這件奇妙的東西放回籃子裏,突然作出決定;跨進車廂,向最後一間房走去。他本來的意思不過是去看一眼,但是這一眼就足夠讓他看清那間屋子了。四壁都是貨架,上面放滿了各種小物品。
他拿起一件製作十精十致的小機器,樣子象一隻照相機。他仔細地觀看鏡頭,手指無意中按了一下什麼東西,只聽見“咔嚓”一聲,轉眼之間,從背後的一條縫隙中滾出一張長方形的發光紙片。
這是一張快照。
照片是一個人的面龐上半部,背景非常深遠、清晰,天然色澤的效果很強。從褐色眼睛中映照出來的專心一致的表情,使人一時不能辨認出這是誰的畫孔。突然,德雷克把它認出來了,這就是他自己呀。
他昏頭昏腦地把照片放進衣袋中,把相機放回原處,渾身發十抖地走下車。他沿着通向鎮上的大路走去。
“……一分鐘以後,你又返轉身,再次登上那部車。你關好門,走進了最後一間房。當時,你回來得這樣快,以致我差點被你發現。原來我還以爲你已經走了呢。後來……”
車門被推開了。一個女人用堅決的語氣講了幾句話。但是德雷克聽不懂她說的是什麼。一個男人咕噥着回答她。門被關上了。中間那個房間裏傳出聲音。
德雷克蜷縮在壁板邊。
“……先生,沒有別的要說了!當時我想,恐怕這事不妙,就回家來告訴十媽十十媽十了。”
德雷克說:“你認爲我太傻了,出來了又走回去,硬要落入人家的陷阱,是不是?還認爲我膽小,不敢露面?”
那個男孩子聳聳肩膀說:“那時候你背靠廂壁,蜷縮成一十十團十十。我能看到的就只這些了。”
“在你偷看的這段時間內,他們沒有進那個房間去嗎?”
吉米遲疑了一下,然後爲自己辯護說:“你要知道,這一切確實有點古怪。我走開一百多來以後,回過頭來一看,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什麼?不見了?”德雷克驚叫起來,“他們是不是開車上了公路?”
孩子固執地搖了搖頭說:
“那些人在這點上一直想找我的麻煩,但是我對自己所看見的和所聽到的都很清楚。沒有聽到什麼汽車聲,他們一下子就不見了。就是這樣。”
德雷克感到背心發涼,渾身發十顫,他說:“那麼我當時在車上?”
“你是在上面。”
一陣寂靜。接着,那女人對兒子大聲說:“很好,吉米,你現在可以回家去了。”
她對德雷克說:“你想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德雷克努力打起十精十神:
“你在想什麼?”
“告訴你,這是一個騙局。當她告訴我們說她父親搞出了這些小發明時,我不知道我們怎麼會信她的;他父親只是東遊西蕩,買進些廢銅爛鐵。”接着,她很不願意地承認道,“他們手頭是有些了不起的東西。政十府官吏說,在這次戰爭結束之後,我們會過王公那樣的生活。這倒不是一句假話。不過麻煩就在這裏。當時,那些人手裏只有幾百件東西。他們在這裏把它們賣出去,又把它們偷回來,然後又到別處賣掉。”
儘管他在思考,德雷克還是注視着那個女人。這些智力低下、按照古怪的邏輯行十事的人,他並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是如此不顧事實的說法,卻總是使他感到氣憤。
他說:“我看不出他們從什麼地方賺了錢。你不是告訴我,每件東西被偷回去後又放回了一張一元的車票嗎?”
“哦!”那女人臉孔拉得長長的,說道。
她露出驚訝的神色。末了,當她明白自己的荒唐假設站不住腳後,那張醬色面孔氣得緋紅,咆哮道:“呸!這是一種詭計!”
是結束談話的時候了,德雷克匆忙地問道:“你知道,本地有人今天晚上去英其內嗎?我很希望有便車把我帶去。”
這個話題一換,氣氛便緩和下來了。
那女人恢復了原來的氣色。她想了—下回答道:“沒有,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去。但是你用不着擔心。你走上公路,打一個手勢,就會有人把你帶去的。”
在路上,當德雷克第二次招手時,有一輛車停下來,讓他上去。
當他坐在旅館裏時,天已黑下來了。
他思忖着:“一個姑十娘十和她父親開一部汽車,車內裝滿了珍希。她把這些物品當作紀念品賣出。而且每個人只能買一件。父親蒐購廢鐵。後來來了一位老先生,他買回那些物品或把它們弄壞。最後出現那個名叫德雷克的鋼筆推銷商,他得了健忘症……”
在他身後,一個男人用很氣惱的聲音喊道:“啊,看你做的事,你把它弄碎了……”
一個成年人平靜然而響亮地回答道:“對不起,你說這值一元嗎?我當然要賠償的。這是錢。真對不起。”
德雷克站起來,轉過身,看見一位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頭髮灰白的男人,正從一位青年人身邊走開。這位青年正看着手中一枝斷成兩截的鋼筆。那位灰白頭髮的先生正向通往大街的旋轉門走去。
德雷克比他先到門旁。他彬彬有禮但語氣生硬地說道:“請等一下,我想請您解釋一下我在賽蘭妮和她父親的汽車中所碰到的情況。我想您比任何人都更適合於告訴我這件事。”
他停下來不說了。那個陌生人的兩隻眼睛就象兩十十團十十灰色的火焰。他感到,它們象兩支錐子,直刺進他的心靈深處。德雷克喫驚地回想起凱利對他講到的那個旅客的樣子。在列車上,那個人死盯着他們,把他們鎮懾得一聲也不敢吭。後來,他不想了。那個人閃電般跳到德雷克跟前,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腕。德雷克感到手象被鋼鉗夾十住了一樣,不能動彈。
那老人低聲地用使人簡直無法違抗的口氣命令道:“從這兒走,上我的汽車。”
德雷克隱隱約約地記得登上了一輛閃閃發亮的長汽車。其它的一切,不論是肉十體經受過的,還是十精十神上遇到的,都記不得了。
現在他仰天躺在一塊堅十硬的地面上,腦海中一片空虛,他睜着兩眼,久久地凝視着屋頂。這是一種穹形屋頂,高二百英尺,寬至少有三百英尺。一個唯一的窗戶,佔去四分之一的地方。從那裏射進十奶十白色的、霧濛濛的光,就象頑強地穿過霧靄的十陽十光一樣。從這個窗洞縱目遠眺,可以望見那遙遠的地方!德雷克驚呼一聲,咚地跳起來。他還不相信所看見的那些景物。
一條走道長得望不到邊。它向前延伸去,沒入那一片霧色溟濛之中。有一座十陽十臺,兩條圍着欄杆的走廊,上面開着好多閃光的門。每隔一段距離,就有橫向通道通向這座廣廈深處的各個地方。德雷克慢慢地從他受到的巨大震驚中恢復過來。現在他記起了那個老人以及那個老人露面之前的事情。他憂鬱地思忖:“是他把我弄進汽車,然後開到這裏來的。”
可是他爲什麼在這裏?在整個地球上都沒有類似的建築物。
他不寒而慄,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走到最近的一扇高大的雕花門前,把它推開。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希望看到什麼,可是他最初感到的是失望。他發現自己是在一間寬大的,牆上沒有裝飾的辦公室中。沿着一面牆壁放着幾個十精十致的公文櫥,對着門口放着一張大辦公桌、此外,還有幾把椅子,兩張行上去挺好坐的沙發,以及另一期裝飾得很華麗的門。這些組成了房內的擺設。一個人也沒有。一切都潔淨如新,沒有半點灰塵,然而也沒有一絲生氣。
德雷克發現第二扇門巳鎖上了。要不是打不開鎖,他早就把門拉開了。
他又回到走廊,他察覺到四周極爲寂靜。他的鞋跟踏在地面上,發出空洞的迴響。打開每扇門,裏面都是一個辦公室,但都沒有人。
從他的表上看來,半個小時過去了。接着,又過了半個小時。直到這時,他纔看到遠處有一扇門。最初,它只是一個十交十點,逐漸地,它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最後,德雷克看清楚了這是嵌在一大片五彩牆上面的一塊大玻璃。這扇門足有五十英尺高。從上面望過去,可以看出另一邊的寬闊的白色臺階。臺階伸到前面二十英尺的地方,沒入一片濃霧之中。
德雷克感到透不過氣來。這個地方,空氣有點特別,眼前這片瀰漫的霧氣,沾在所有的物體之上,弄得它們色澤黯淡。他動了動身十體,大概這些臺階下面有水,有熱水。熱氣升上來,經冷風一吹,使形成濃霧。他極力想象着一座十五公里長瀕臨湖邊的建築物爲灰色的迷霧永遠籠罩的情景。
他的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得趕快離開這裏!”
門把手裝在適當的位置上,但是用這樣小的一個手十柄十就可以啓動如此笨重的大門,真叫人難以相信。
不過門卻輕輕地,平穩地打開了,好象一臺靈敏的機器。
德雷克走進濃霧之中。
開始他走得很快,後來,他越走越謹慎。他沿着臺階走下去。得小心啊,掉進湖水中可不是好玩的呀!
他下了一百級,到頭了。下面並沒有水。只有一片霧氣。臺階既沒有基礎,也沒有連着平地。
德雷克感到頭暈目眩。他手腳並用,順着臺階往回爬。他覺得身十體極爲衰弱。他似乎是在一寸一寸地微上爬。他簡直象做惡夢一樣,感到自己腳下的臺階要塌陷下去。現在他心中又產生出一種更爲厲害的恐懼:那扇門從外邊或許是打不開的,而他可能永遠被關在永恆世界的大門之外,孤零零地和大家隔絕。
但是那扇大門還是開了。
德雷克不得不傾盡餘力走進門裏。
當他伸直四肢,躺在門口時,他腦海中又出現了一個問題;在火車上分發奇妙的小玩意兒的那個名叫賽蘭妮的姑十娘十,對於這一切,該做些什麼呢?他沒有找到問題的答案。
現在,他感到安全了,恐懼也隨之消失。幾分鐘後,他站起來,決定對這個奇怪的大廈,從地窖到屋頂都搜查一遍。肯定在某個地方藏有那些自動冒出十水來的紙杯。或許他還能找到食物,因爲他得喫得喝呀。不過,他首先得找一間辦公室看一下,查查每口櫥。看看每個十抽十屜。
德雷克根本用不着去撬十抽十屜。他剛輕輕一拉,十抽十屜就自動打開了。那些櫥櫃都沒有上鎖,裏面放着成疊的檔案、簿冊、卷宗。
德雷克注視着面前散攤在寫字桌上的文件。他雙眼模糊不清,手在發十抖,太十陽十十穴十上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動。
最後,他總算鎮靜下來了,把所有的文件薄冊都推到一邊,只拿起一份,隨便打開,讀起來:
掌握者①金斯東·克萊格對利塞斯第二帝國問題的報告(摘要)
【①掌握者:是作者臆造的一個詞。】
公元二萬七千三百四十六年至二萬七千三百七十八年
他皺着眉頭,睜大眼睛看了這個年份,然後繼續閱讀下去。
“這個階段的歷史是一個殘酷的暴君用十奸十計篡奪國家權力的經過。
對這位帝君作的詳細研究揭示出,他從保護自己的帝位和權力的迫切需要出發,不惜損害、犧牲別人的利益。
臨時解決辦法:已經警告過這位皇帝。當皇帝明白已經有一個掌握者在和他爭奪皇位以後,他幾乎昏厥過去了,他要求保持皇位的本能十逼十得他作出保證,今後一定改惡爲善。
註解,上面這個辦法已經導致一個第五類的或然世界的產生。這個辦法只能臨時使用,因爲林克掌握者承擔的非常複雜的永久十性十工作,正進展到第二百七十四世紀。
離開三天後,回到了長生宮。
德雷克驚得目瞪口呆,好一會才清醒過來,聽任身十體仰靠在椅背上,但是眼神茫然若失。他好象對這個報告沒有什麼考慮。過了一會兒,他翻過一頁來讀:
掌握者金斯東·克萊格的報音(摘要)
這是萊爾德·格雷諾一案。格雷諾是紐約城第九百警察所的警官。他遭受誣陷,被控在公元二千八百三十年七月七日接受賄賂。他被剝奪了身上的能源。
解決辦法。在判決之前兩個月,已經使格雷諾警官獲准通休。他住到自己的農莊去了,從此,他的影響就削減到最低的限度。他活在這個或然世界裏,一直到公元二千八百七十四年逝世爲止。這是290A的最完美的例證。
缺席一小時後,回到了長生宮。
在這些薄子上記有成百上千相似的條目。標題一律是“掌握者金斯東·克萊格的報告”。克萊格總是在多少小時、多少天、多少星期外出後,回到“長生宮”的。有一次,他外出三個月,處理了一樁暖昧不清的事件。該事件關係到在九十八世紀與九十九世紀的時間外界線,又涉及被殺死的三個人(他們名叫……)在他們那個能動的、個人的或然世界中復十活的問題。
德雷克突然感到又飢又渴,異常難受。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是在這個寬敞、可怕的大廈中閱讀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些東西只能是瘋子的作品。突然,他發現室內光線逐漸暗淡下來。光線大概是從室外射入的。他走到寬敞而空無一人的過道上時,才明白:在穹形玻璃屋頂上:霧靄變成了灰色,黑變降臨了。德雷克努力驅逐冒出來的那種想法:自己得孤身一人在這如同墓地一般荒涼的大樓中徘徊,注視着夜色慢慢深沉。當它變得一片漆黑時,不知會有什麼怪物從它們的藏身之處撲過來。
他發狂似地高喊道:“你十胡十思得夠多了,笨蛋!”
他的喊聲在寂靜中間響。
他自忖,這些掌握者肯定生活在某個地方。這一層都是些辦公室,但是別的層呢?他必須找到樓梯。可是,在中央走廊中,他沒有看到。
當他走入側面的第一個走道時,他看到了樓梯。他大步地登上上面一層樓,試着打開遇到的第一扇門。門通向一間豪華的客廳。這是一套有七間房的套間。其中一間是廚房,在若明若暗之中放出亮光。架上放滿一些透明的器皿,裏面裝着的食品,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是他從未看到過的。
這一切,並沒有引起德雷克的任何激動。他動了動一隻裝滿梨的箱子上的小鐵片,裏面裝的梨一個接一個地滾落在桌面上,而那個箱子卻並曾打開。這也沒有引起他的任何驚愕。他只滿足於拿起—只碟子,作他的第二次嘗試。一會兒以後,他就喫飽喝足了。他去得找燈光開關,但是天色太黑,看不清楚。
臥室裏放有一張有天蓋的大十牀十。在十抽十屜中還有一套睡衣。他躺在嶄新的被子中,昏昏入睡,又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賽蘭妮……她爲什麼怕那位老先生呢?
旅行汽車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得拉爾夫·卡遜·德雷克不可避免地置身於這樁奇特的事件中呢?
他輾轉難寐,腦子裏滿是這些疑問。
光亮起先離得遠遠的,漸漸地移過來,變得更強了。剛醒過來時,就跟平常剛睡醒時一樣。可是當德雷克一睜開眼睛,往事就大量地涌十入他的腦海。他向左側身睡着。這時,天已大亮。他斜眼看出去,看見自己頭上那藍中帶灰的十牀十頂,和再遠一點的天花板。
先一天夜裏,在半明半暗中,他幾乎看不出這間房的寬敞和豪華:厚地毯,護壁板,一色玫瑰紅的傢俱。十牀十則是一張立柱式的,大得出奇。
德雷克的思路到這裏就突然被打斷了,因爲當他的頭轉到右邊時,他的視線第一次落在他睡的那張十牀十的外半邊。
他忽然發現有一位少十婦在他的身旁酣睡。栗色的頭髮,雪白的頸項,清秀的面龐上露出一股靈氣……看上去,她年紀在三十歲左右。
德雷克沒敢再看下去。他象一個夜賊似的偷偷地溜下十牀十,蹲在地上。這時十牀十上均勻的呼吸聲停止了。他嚇得驚慌失措,屏住了呼吸。那個女人長嘆一聲……接着大難臨頭了!
“親十愛十的,你在地板上幹什麼鬼名堂?”
一個柔和悅耳的女低音問。
那個女人動了動身十體,德雷克則蜷縮在地板上,但等那女人發覺他不是心目中的親十愛十者而必定發出的驚叫。
可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那迷人的面龐反到移到十牀十沿來,灰色的眸子安詳地瞧着他。
顯然這位少十婦忘掉她剛纔提的第一個問題了,因爲她現在問的是另—件事:“親十愛十的,你是萬是計劃今天到地球上去?”
德雷克愣住了。這個問題對他說來是那樣的不可思議,以致他覺得,與此相比,其餘的事都微不足道。他隱隱約約地開始明白了。
這個世界是掌握者金斯東·克萊格的報告中提到的或然世界中的一個,這事是拉爾夫·德雷克可能遇上的一些奇事中的一件。在某個明暗的角落裏,有人正在製造這種可能發生的奇事。所有這一切都是由於他去尋訪過去而發生的。
德雷克站起來。他滿身是汗,心跳劇烈,兩條腿直髮十抖。不過他終於成功地站了起來,回答道:“是的,我要到地球上去。”
這正是他需要的一個藉口,有了這個藉口,他便有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溜走。當他向放着先天晚上脫十下的衣服的椅子走去時,他剛纔說的那句話的意思再一次振動着他的受過打擊的神經系統。
“到地球去!”他覺得自己的大腦好象僵化了。
“到地球去!”可是從什麼地方出發呢?
答案終於勉強地在他腦中出現了,但這是一個荒謬的答案:出發地當然是長生宮。就是這座落在茫茫霧海深處的宮殿,這掌握者們居住的處所。
他走進了浴十室。先天晚上,他在黑暗中看到一隻透明的瓶子,裏面裝着油膏。瓶上貼着一張標籤:“去須膏。先塗上,再擦去。”
刮臉只花了半分鐘。漱洗又花了五分鐘。當他從浴十室裏出來時,衣服已全部穿好了。
他腦袋裏好象有一塊大石頭。當他邁步時,他本人也象一塊正沉入水底的大石頭。
“親十愛十的。”
“什麼事?”
德雷克口氣冷淡,身十體僵直地轉過來問道。那女人看不到他的臉部,他也感到輕鬆點了。
少十婦手裏拿着一枚奇妙的鋼筆,皺着眉頭,在一本很大的賬簿上檢查賬目。她又開口說話了,可是一直沒有擡頭。
“我們倆之間年齡的差異越來越大了。你應該在長生宮裏多逗留些日子,把年齡倒轉過來,我則在這段時間返回地球,以增加些年歲。親十愛十的,你同意嗎?”
“好的,好的。”德雷克連連答道。
他穿過客廳,又過了門廳。到走廊後,他靠在冰涼、光滑的大理石牆上。他絕望地想,把年齡倒轉過來,多麼不可思議,那麼這個奇怪得令人無法相信的大廈就是作這個用途的了?你在這裏待一天,就可以年輕一日,而她則必須到地球上去生活一段日子,才能使兩人的年齡平衡。
事情越來越令人驚奇。旅行車裏的事竟是如此重要,以致一個超人類的組織極力阻止德雷克發現其真相。
目前重要的是要知道情況變得怎麼樣,必須去搜查每一層樓,趕快去確定……(誰知道人們會怎麼說?)那個指揮中心在什麼地方。
現在他的神經漸漸地鬆十弛下來。注意力也慢慢地分散一些。他第一次聽到下面一層樓傳來了說話聲和走動聲。
那裏有人。
他快步走到欄杆邊,他本來就應該料到這點。不管十牀十上那個婦女是什麼人,她的存在,都顯示出這地方是一個有生命的世界的跡象。
寬大的中央過道里,昨天還寂無一人,靜悄悄的,現在卻走動着許多男人和女人,簡直就象大城市中一條擁擠的大街。人羣熙來攘往,忙忙碌碌。
他身後有一個聲音說道:“您好,德雷克。”
德雷克早就不會表達任何激動的感情了,他慢慢地、懶洋洋地轉過身來。
和他打招呼的那個青年人身材高大、勻稱,頭髮呈棕色,面部線條突出。他的合十體的緊身上衣把腰部以上的身十體都襯托出來。他穿一條法國式的短褲。他向德雷克微微一笑,顯得既友好又神祕莫測。
他平靜地說:“您是不是很想知道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彆着急,您會知道的。不過您先試試這隻手套,再跟我走。啊,我叫普賴斯。”
德雷克注視着那隻手套。他想提一個問題,但沒有開口,事情發展得太快了,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這個人在門前等着他並非偶然。他打起十精十神,緊張地想道:“要鎮靜,重要的是雙方互相瞭解,可是這隻手套是幹什麼用的?”
他拿着手套,皺起眉頭。這是右手的一隻,戴上去很合適,又輕又軟,可是特別厚。它的表面發出金屬一樣的閃光。
普賴斯說:“您走到某個人的身後。藉助這隻手套抓住那人的右肩,您的手指要緊緊摳住那人的鎖骨。您把腦子裏的問題都向我提出來後,我會做一個樣子給您看的。”
德雷克還來不及開口,普賴斯又接下去說:“我們一面走一面談吧。小心臺階。”
德雷克定—定神,嚥下一口唾液說道:“您爲什麼要我抓住人家的肩膀?這個荒唐的想法是什麼意思?爲什麼?”
德雷克閉嘴不講了。他還有其它的問題要先提出。他活象一個盲人生活在一個看不見的世界上,全靠別人零零碎碎地介紹一些情況。這些情況部是有頭無尾的。對於他來說,一定要了解根本的東西。德雷克在尋找他的回憶。他在旅行車裏已經遇到了某種事情,別的事情也會相繼發生,就像白天跟着黑夜到來一樣。假如他能把這些都記在腦中,那就萬事大吉。
他從迷惑不解的痛苦狀態中解脫出來,問道:“普賴斯,我想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您不要神經過敏!”
他們到了樓梯腳下,走進一條通往中央大廳的過道。
“德雷克,我知道您現在的感覺怎樣。但是您應該明白,假如您一下子全明白了,您的頭腦會受不了的。昨天您看見這個地方空無一人,今天卻……可是這個昨天並不是真的‘昨天’啊。”
普賴斯聳聳肩接下去說:“今天我們是在一個和昨天的那個世界同時並存的世界裏。您已經看到,假如不照我們要求的那樣去做,這個地方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們必須向您指明這一點。我告訴您這一切以後,請您務必不再要求我用科學的道理來給您解釋時間或然論了。”
德雷克感到完全絕望了。
“好吧……別的事就不談了,我們只談一件事情。您要我用這隻手套去辦事。辦什麼事?到那兒辦?什麼時候進行?爲什麼要這樣做?我向您肯定,我十分冷靜。我會……”
他沒有再說下去,他發現普賴斯和他已經走到中央通道,他們正向那扇高大的門走去,大門外也就是臺階,一直通向那霧茫茫的虛無世界。看到這些,他冒出一身冷汗,身上感到黏十糊糊的。
他粗十魯地問道:“我們這是到哪兒去?”
“我帶您到地球上去。”
“從這扇門出去?”
德雷克突然停住腳步。他還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感覺到什麼,但他聽到自己發出的響亮的聲音。
普賴斯出停住了腳步,正平靜地注視着他。
“說實話,這塊地方沒有什麼驚人之處。長生宮是在一個時間反覆的階段裏,即地球的時間長河裏唯一的一段倒流的時間(或名爲長生不死的時間)中建成的。它使掌握者的工作能夠付諸實行。這項工作進行得很好,你從掌握者金斯東·克萊格的報告中已經讀到了……”
普賴斯繼續解釋着,他的話很有說服力,但是德雷克很難集中注意力去聽這些話了。他正恐慌地想着那層霧氣。他千萬不能再沿着那臺階走下去了啊!
然而“掌握者”這個詞象什麼東西在他頭腦裏和身十體上彈了一下,使它們振作起來。這個詞他太熟悉了,以致竟忘掉了這個頭銜的意義了。
“到底哪些人是掌握者?他們掌握什麼?”
普賴斯看着他,黑眼睛裏流露出沉思的神氣,最後開口說:“他們掌握着跟其他的女人、男人都不同的本領,能隨十心十所十欲地超越時間。掌握者的人數約有三千,都是在二十世紀之後的五個世紀中誕生的。最有趣的是他們都出生在美國的一個小縣裏。它正好座落在吉斯林、英其內兩個城市和一個名叫皮孚路的很小的鄉鎮之間。”
德雷克驚叫起來,嘴脣發乾,眼睛睜大:“我也出生在那個地方啊!那輛旅行車也在那裏啊!”
普賴斯好象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說道:“在體格方面,掌握者同樣是與衆不同的。”
“他們器官的位置與一般人的正好相反。因此他們的心臟是在右邊,還有……”
德雷克說:“我的心臟就在右邊。”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很肯定。
“我正是由於這個原因被徵兵部門退了回來。他們告訴我,這太冒險了。因爲我可能負傷,而且可能會十交十給一個並不瞭解特殊情況的外科軍醫。”
德雷克聽見身後有輕快的腳步聲。他不由自主地轉過身來。一位女子向他們走過來。她穿的寬大晨衣,在風的吹拂下飄捏擺。她看見了德雷克,向他嫣然一笑。剛纔在臥室裏,德雷克已見過這種微笑。
她走到他們身旁,用美妙婉轉的聲音說:“可憐的人!他好象生病了。然而,我已盡了最大約努力來減輕他受到的打擊。我把儘可能多的消息告訴他,他卻看不出我無所不知。”
普賴斯說:“他經受住了打擊。”
他轉身向着德雷克,談然一笑,似乎他完全瞭解情況,銳:“德雷克,我向您介紹,這是您的妻子,原名賽蘭妮·瓊士。她現在來告訴您,當您走進他父親在皮孚路鎮的汽車裏時,你遇到了什麼,請說吧,賽蘭妮。”
德雷克站在那兒不動。他覺得自己象一十十團十十泥,既無思想,也無感情。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察覺到他妻子在講述旅行車裏的故事。
德雷克站在旅行車的最後一間房裏尋思,假如在他採取行動之前,就被人當場捉住,那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那個坐在中間房裏的人說道:
“我們要到公元第十四世紀這一時代去了,那時候的人是不敢十胡十鬧的。”
那說話的人笑了一聲。
“你看,他們只派一個人去,而且還是一個老頭子。這個人必須出去再活上三十至四十年纔會變老。因爲老人與年輕人相比,他們對環境的影響要小得多,也不會做那些荒唐事情。但我們別十浪十費時光。你把變壓器插頭遞給我,再到機器間去把原子變壓器開動。”
這正好是德雷克等候的機會。他悄悄地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彎曲着帶手套的右手!那個人面對着通向機器間的門站着。從背後看去,他的身十體很結實,大概有四十五歲。他的手中緊十握住的兩件圓錐形透明物品,發射十出微弱的白光。
當德雷克走近他時,他用粗啞的口音說道:
“很好,我們走吧!賽蘭妮,今後用不着這麼害怕啦。我們已經甩掉了那些掌握者。這些該死的傢伙!我可以肯定,賣出這批商品,丟掉這些廢鐵,已經干擾了他們賴以生存的電子平衡。”
他的聲音開始顫十抖:“這些人一邊象上帝那樣行十事,一邊又濫用自己的權力,擅自改變生存的自然過程,而不是象我原來向他們建議的那樣,把這過程當作研究歷史的一種手段,我一想到這種褻瀆行爲,就……”
他餘下的話都變成低沉的咕噥了,因爲德雷克已經抓住他的肩膀,用手指緊緊摳住他的鎖骨了,
德雷克突然叫起來,打斷那個女人的話:“等一等,照你那樣說,好象我也有這樣一隻手套。”
他舉起了右手,上面戴着普賴斯十交十給他的那隻微微發光的手套。
“照你說來,我知道有關掌握者和長生宮的一切情況。不過,你並非不知道,我在那時候什麼都不清楚。我剛從一列火車上下來,在車上,有一化名叫凱利的推銷商,拿出一枝鋼筆,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女人嚴肅地看着他,回答道:“再過八分鐘你就會明白,這我可以肯定。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達到今天這個目的。這個或然世界,我指的是我們,你和我所置身的這個世界——或然世界,不過剛剛存在了幾個小時。這涉及一場奇怪的力量的平衡,而且再荒謬也沒有了。我們現在正在搶時間完成工作。”
德雷克直楞楞地盯着她,對她的聲調感到喫驚。
她用懇求的語氣說:“對不起,請你讓我繼續講下去……”
被德雷克抓住的那個人好象受到了極爲沉重的打擊,站在那兒,果然不動。當德然克鬆手後,他慢慢地轉過身來。他那惶恐的眼光不是望着侵犯他的人的臉,而是注視着他戴的手套。
他輕輕地說道:“一隻破壞者用的手套。”
接着他憤怒地說道:“這簡直不可能!我發明的防護罩能夠防止任何掌握者走近我。”
他的視線只到這時才和德雷克的相遇:“你這是怎麼搞的?我……”
“爸爸!”
這是那個姑十娘十的聲音,是從機器間傳過來的。它很清楚,中間含有驚愕的意思。
這聲音十逼十近了,繼續說道:“爸爸,我們停留在公元—千六百五十年左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想……”
她象一隻受驚的小鳥一樣站在門口。這是一位身材苗條的姑十娘十,一看到德雷克,她就突然變得衰老,蒼白了。她叫喊道:“你……在車上?”
她轉身向着她的父親,說:“爸爸,他沒有?……”
另外那個人絕望地點點頭說:“他把我超越時間的能力消除了。從此以後,我們就只能固定在我們所處的時代,不能動了。但是這還不要緊,嚴重的問題是我們失敗了。掌握者會活下來,繼續他們的事業。”
那個姑十娘十沒有說什麼,他們倆好象完全把德雷克忘了。
那男人拉着姑十娘十的胳膊,用沙啞的聲音喊着:
“你懂嗎?我們失敗了!”
她沒有馬上作聲。當她終於說話時,臉色變得蒼白:“爸爸,這是我第一次講出這麼可怕的話,但是我很高興。他們是對的,你卻錯了。他們在努力挽救人和自然所犯的極大錯誤,他們具有特別的天賦,他們把這些天賦變成一門奇妙的科學,然後用它來做好事,就象仁慈的上帝那樣。當我的年齡還小時,你可以毫無困難地說服我。但這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我對此產生了懷疑。我只是因爲孝順才留在你身邊。爸爸,請你原諒我吧。”
她轉過身去,眼中含十着淚水,打開外邊那扇門,縱身跳到屋外的草地上。
德雷克一時間被那人的面部表情吸引住了。那張臉上出現了變幻莫測、互相矛盾的表情;最初是自怨自艾,渾身發十抖,然後是執拗的表情——一種純粹的個人主義失敗後露出的表情,一種任何一個慣壞了的孩子都沒有的固執。
末了,在盯着他看了很久之後,德雷克從思想的呆滯狀態中脫離出來,向大門走去。現在他面前出現了這位姑十娘十,該去和她十交十朋友。還有這個早期美國的西部世界,等待着人們去探險,去觀光。
因爲那老人對他們的接觸一聲不吭。這就使得德雷克和賽蘭妮兩人能夠挽起手來。他們倆在荒無人煙的綠色山谷中向前邁進。有一次,有一羣赤腳的印第安人遠遠地遇到他們倆。德雷克真弄不清,是他自己,還是那羣紅種人受驚最大。賽蘭妮用原子槍解決了問題。她對扔過來的一塊石頭開了一槍,石頭化成一道白熱的光煙消逝了。從此以後,再沒有任何印地安人敢跑到他們身邊來了。
他們過的是淳樸美妙的田園生活。他們倆的十愛十情象在這荒原上猛刮的狂風那樣強烈。德雷克首先不得不使賽蘭妮改變對他表示出來的冷淡。
當他贏得了姑十娘十的歡心以後,他們倆就熱烈地討論是不是需要說服這位固執的老人。讓他來教他們當中一個或者他們兩個人使用他們在時間中漫遊的才能。
德雷克心中很有把握,他認爲老人最終會從孤寂狀態中走出來,同意他們的要求。但是這需要—年的時間。
德雷克的思想慢慢地又回到那圓頂大廈。他感覺到身旁那個女人的話聲停止了。他看看她,又看看普賴斯,然後驚訝地說道:“就這些?你……父親……”
他遲疑起來。要把這個三十歲的婦女和年輕的賽蘭妮·瓊士聯繫起來,確實很難。但是他還是說道:
“要是我沒聽錯的話,你的父親是反對掌握者的話動的,可是他怎麼想到消滅他們呢?”
普賴斯代她回答了這個問題。
“瓊士先生的計劃是從地方範圍內消除產生掌握者的因素。我們知道食品在這方面起了很大作用,但是我們一直不清楚哪些食物成份、哪些傳統十習十慣是根本因素。瓊士先生認爲,假如人們用他的杯子作炊具,使用他出售的廚房設備和各種物品,他就會使人們建立新的生活方式。他收集廢舊鋼鐵也是有計劉的。金屬對時間世界有很大的影響。把金屬從這個時代突然轉移到另一個時代去,能夠顛覆整個或然世界的秩序。而我們卻無法進行干預,除非用你的好看到的那種方式。在公元二十五世紀之前,掌握者無法採取行動。宇宙只是按照它的本質發展就拿你這個第一批具有在時間裏漫遊這種天賦的人來說,儘管你單身一人永遠學不會使用這種天賦,我們還是隻能讓你自然而然地走向命運安排的地方。”
“我們中間有一個人發瘋了!不是你就是我。”德雷克大叫起來,“我什麼都可以接受,什麼長生宮的存在,賽蘭妮將成爲我的妻子,我和她相遇,既是在我娶她之前,又是在娶她之後等等。是的,我再說一次,我願意接受這一切說法。但是你剛纔給了我一隻手套,你又叫我用它去辦某些事。還有,幾分鐘之前,我……我的妻子說這個世界隨時有被消滅的危險。你們是不是還有一些東西沒有告訴過我?譬如我得的那個健忘症。”
普賴斯回答:“其實你在其中起的作用非常簡單。”
“你是魁克來德公司的推銷商。賽蘭妮當時才十九歲。你曾經尾隨她到了她和她的父親停在皮孚路鎮的那輛汽車裏。當你走進車時,你沒有看到她,也沒有遇到別的人。於是你就到鎮上去打聽。在半路人你被掌握者德雷克·麥克馬洪截住了,他把你送到未來的時間世界中,把你的年齡推遲了一個星期。這樣一來,你腦子裏一切有關的記憶便都被抹去了。最後你是在醫院裏甦醒過來的。”
“等一等,我的……我的妻子剛纔已經把我所做的其它事都告訴了我,所以我都明白了。我還有一個人可以作證,他是一個少年,叫吉米。他看見我下車後又回到了旅行車裏。他說,當旅行車突然消失時,我還待在裏面。”
普賴斯冷冷地說道:“讓我告訴你吧。你離開醫院後,便去打聽你以前到底遇到了什麼事。你終於查明白了,可是另外一個掌握者把你領到這裏來了。你現在不是在這裏嗎!”
德雷克輪流地注視着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賽蘭妮點點頭表示是這麼回事。
“等一會兒。我要把你帶到地球上去。你要走進彼得·瓊士的汽車,躲在賽蘭妮對你講過的裏面那間房子裏。然後,你從那裏走出來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抓住她父親的肩膀。這隻手套會發出一股能流,突然改變彼得·瓊士神經系統的潛在力量。這一點也不會傷害他的身十體,而且以後我們也不會傷害他。實際上,我們是請他來當我們的研究員。”
普賴斯最後簡單地說:“你知道這個行動需要由一個具有自十由意志的人才能去完成。我們會做—切需要做到的事,正象我們過去已經做過的那樣——以幫助你不出—點差錯。”
德雷克喃喃地說道:“有許多事情我現在才明白。”
儘管內心裏激十情涌動,但他還是感到鎮靜。他慢慢地走近那個婦女,拿起她的手,盯着她的眸子,問:“從什麼時候起輪到你呢?”
“五十年之後。我指的是在你的生命中的五十年之後。”
“我在哪兒?你的丈夫在哪兒?我指的是將來的我。”
“那時,人們已經把你送到地球上的未來世界中去了。應該把他擱在一邊。在同一個地方,不能同時存在一個人的兩個形體。這是我們能夠控制你的唯一方法。”
“這是怎麼啦?”
“假如當時你沒有走進旅行車而是出發去尋找你以前的生活,那麼過上一個星期以後,你就會到達與躺在醫院病十牀十上以前的那個‘你’相會合的時間關口。那樣一來,你就會消失,你就會完蛋。”
德雷克向賽蘭妮微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去幹蠢事的。”
他逐級走下臺階,又回頭往上看。她正把面孔緊緊地貼在透明的大門上看着他哩。
霧氣把賽蘭妮的臉部遮沒了。
德雷克尋找回憶的行動到此結束。現在,他將會把那些他以爲遺忘了的事情都回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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