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夏天》作者:[英] 阿瑟·克拉克
碰撞之後,科林·謝臘德睜開了眼睛。
他似乎是躺在某一種飛行器裏,在一個周圍都十分陡峭的圓形山包的山頂上。這個山包的表面都燒焦了,燒黑了,好象這裏發生過一場大火似的。他的頭頂是漆黑的天空,上面佈滿了無數的星星。其中的一顆既象一個小小的光芒四射的太十陽十,掛在離地怦線不遠的地方。
它可能是太十陽十嗎?這裏離太十陽十有那麼遠嗎?不,那是不可能的。他隱隱約約地記得太十陽十就在咫尺的地方——近得可怕——不至於遠到使它縮小到象一顆星星的程度。想到這裏,他的全部知覺都恢復了。謝臘德懂得了他確實在什麼地方,這一事實是如此可怕,他差點兒又昏了過去。
沒有人曾象他這時那樣靠近太十陽十。他那個損壞了的太空罐——一架只有十英尺長的小型宇宙飛船——並不是躺在什麼山包上,而是在一個直徑只有兩英里的星球的異常彎曲的表面上。迅速西沉的那顆明亮的星星就是那艘載着他穿過無數百萬英里的太空,把他帶來這裏的“普羅米修斯”號飛船。她懸在羣星之中,正納悶着爲什麼他的太空罐不能象一隻踏上歸途的鴿子,飛向它棲息的老窩。幾分鐘之後就會看不見她了,她將要落到地平線之下,她在跟太十陽十玩一次永久十性十的捉迷藏遊戲。
這次遊戲他已經輸掉了。雖然他現在仍處在這顆小行星的夜晚的半球上、處於它那十陰十涼的、安全的十陰十影之中,但短暫的夜晚快要結束了。伊卡洛斯①每天只有四個小時,這個迅速旋轉的星球馬上就要給他帶來可怕的黎明。這裏所看到的太十陽十比地球上的要大三十倍。十陽十光將象火焰一樣灼燒着這些岩石。謝臘德十分明白,爲什麼他周圍的一切都被燒焦了、燒黑了。伊卡洛斯離近日點還有將近一個星期的路程。但是它中午的十溫十度已上升到華氏一千度。
【①伊卡洛斯:希臘神話中建築師和雕刻家代達羅斯之子,逃亡時因飛近太十陽十,裝在身上的蠟翼遇熱融化,墜海而死。在這裏是一假想中的、其軌道近日點非常接近太十陽十的小行星的名字。——譯註】
雖然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他卻忽然想起了麥克萊倫船長給伊卡洛斯的評語:“太十陽十系裏最燙手的地產”。僅在幾天之前,一個簡單的、並不怎樣科學的實驗比任何的圖表和儀表讀數那更令人相信了這一詼諧的說法。
在快要天亮的時候,有人在那些小山頂上支起了一根木頭。當早晨的第一線十陽十光落在山頂上時,謝臘德在星球夜晚的一邊安全的地方注視着。在他的眼睛十習十慣了這突如其來的亮光後,他看到木頭已經開始變黑,化成了木炭。如果這裏有空氣的話,木頭一定會起火。這就是伊卡洛斯的黎明。
但是在五個星期以前,當他們越過了金星的軌道首次在這裏着陸時,這裏還不是這樣熱不可耐。“普羅米修斯”號在這顆小行星往太十陽十飛去的時候趕上了它,並且調整了自己的速度,使之與這顆小星球的速度幾乎相等,然後象雪花一樣飄蕩在它的表面上。(伊卡洛斯上的雪花——這是多麼奇妙的想法!)隨後,科學家們在幾乎覆蓋了整個小行星表面的方圓十五平方英里的參差不平的鎳鐵塊上架起了儀器,設置了測試點,收集了樣品和進行了無數次的觀察。
這次行動作爲國際天體物理十年計劃的一部分,它的每一項細節都在幾年前就經過認真籌劃。這是宇宙飛船能進入太十陽十一千七百萬英里以內的唯一的一次機會,所依仗的就是靠這小行星兩英里厚的岩石和鐵的遮擋。在伊卡洛斯的十陰十影下,飛船能安然地繞着這十十團十十給各個行星帶來十溫十暖的、萬物賴以生存的大火旋轉。就象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給人類帶來了火這一可貴的禮物一樣,這艘叫做“普羅米修斯”的飛船在返回地球的時候將帶回天上不可思議的祕密。
他們有充裕的時間裝設儀器和進行考察,然後“普羅米修斯”再起飛追蹤星球的黑影。即使在這時,乘着微小的、具有動力的太空罐的人們只要不被不斷前進的日出線追上,就仍可逗留在星球的表面上工作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
這看起來是容易做得到的,因爲在這個星球上,黎明線每小時只向前推進一英里。但是謝臘德並沒有能夠做到這一點,所得到的懲罰將是死亡。
他還不大清楚剛纔發生怎樣的事情。他剛纔在更換145號觀察站的地震儀的發報機。人們把這一觀察站謔稱爲珠穆朗瑪峯,因爲它比周圍的地方要高出足足九十英尺。這是一件十分簡單的工作。即使謝臘德不得不通過太空罐的機械手進行遙控十操十作,它還是夠簡單的。謝臘德堪稱十操十縱機械手的專家,他用金屬的機械手指打起結來就跟用他那有血有肉的手指頭時一樣快。這一任務只花費了二十分鐘多一點的時間,接着地震儀就又發出了無線電被,報告伊卡洛斯上所發生的每一次微小地震。隨着小行星越來越接近太十陽十,這種微小的抖動是越來越頻繁。他這一舉動大大增添了人類對這些地震的瞭解,這使他感到十分滿意。
在覈驗了這些信號之後,他小心翼翼地將太十陽十擋板重新放在儀器的周圍。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兩張薄薄的光亮的金屬箔,其厚度不比紙厚,可以把在幾秒鐘之內能將鉛或錫熔化的輻射流擋開。但這第一層的屏十蔽板確實能把落在它的鏡面上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十陽十光反射回去,而第二層又將餘下的大部分反射回去,只使得很小量的、無所妨礙的熱量進入儀器內部。
他向飛船報告工作完畢,並收到了飛船業已收到他的報告的回電。於是他準備飛回飛船去。
天空中,“普羅米修斯”號上所懸掛的光芒四射的泛光燈——沒有了它,小行星的夜晚就漆黑一片了——便是他不會弄錯的目標。飛船隻在兩英里高的上空,如果他這時是穿着褲腿柔軟的行星型的太空服的話,在這樣弱的引力場下,他只消用力一蹦,就可以越過這一距離。而現在,他那太空罐的小馬力的微型火箭也可以在五分鐘內很從容地將他送回飛船裏去。
他利用陀螺儀對推了太空罐的方向,將後面的噴氣發動機的馬力置定在“強度二”的一檔上,然後按下點火按鈕。在他的腳底附近不知是什麼地方產生了一記猛烈的爆炸,太空罐飛離了伊卡洛斯——但不是飛向飛船。不知是什麼東西出了可怕的十毛十病,他被摔到摸不到那些十操十縱器的地方。只有一個發動機被髮動了,他象玩具風車那樣在天空中打轉,在不平衡的力的驅動下越轉越快。他想找到制動開關,但旋轉使他完全暈頭轉向。當他找到了那些十操十縱器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反應卻使事情變得更加糟糕——他把節流閥開到最大,就象一個驚慌失措的司機想踩剎車閘,卻踩在油門上一樣。改正這一錯誤只花了一秒鐘的時間,噴氣發動機停下來了,但這時他已經在飛快地旋轉,連天上的星星都在打轉轉。
這一切是那樣突如其來,沒有時間去懼怕,沒有時間用無線電向飛船報告所發生的情況。他的手離開了十操十縱器,現在去碰這些東西只會使事情變得更壞。需要兩三分鐘的小心駕駛才能消除這種旋轉。但從越來越接近的閃爍着的岩石來看,很明顯他剩下沒有多少秒鐘的時間了。謝臘德記起了《宇航員手冊》封面上的一句忠告:“若不知道應該怎樣做,就什麼也不要去做。”當伊卡洛斯衝着他撞來時,他一直是遵守這個忠告的,一下子星星都消失了。
太空罐沒有碰破,他沒有暴露在真空中,這可算是一個奇蹟。(從現在起的以後三十分鐘裏他還能自十由地呼吸,然後太空罐的隔熱層就會開始失效了。)當然也有一些損失。在罩着他的頭部的透明塑料圓頂外邊的兩塊後視鏡被碰掉了。這樣一來,他要看後邊的東西,就不得不掉過頭來。這倒也沒有什麼,嚴重的是無線電天線在碰撞時折斷了。他不能對飛船發報,飛船也不能對他說話。從無線電機發出來的只是一陣陣輕微的沙沙聲,這恐怕是機器本身的噪聲。他現在是絕對孤獨了,與所有人斷絕了聯繫。
這是一種足以令人發瘋的困境,只存在着一線希望:他畢竟還不是完全束手無策,即使他不能利用太空罐的火箭發動機——他猜想,右舷發動機向後噴氣使燃料供應管道破裂了,設計者說過這種故障照理是不會發生的——他仍然能夠移動,他還有一雙手。
但他應該往哪個方向爬呢?他已經失去了所有關於方向的感覺。雖然他剛纔是從“珠穆朗瑪峯”起飛的,但現在他離開它可能有好幾千英尺遠了。在這個微小的星球上,沒有任何可供辯認的地貌特徵。迅速下沉的明星“普羅米修斯”號是他的最好的嚮導。如果他能保持看到這艘飛船,他就是安全的。只消幾分鐘的時間,他們就能發現丟失了他,也許他們現在就已經知道了。但是由於失去了無線電聯絡,他的同事們可能要花很多的時間才能找到他。雖然伊卡洛斯很小,但這片十五平方英里的無人煙的峭巖能把這艘長僅十英尺的圓柱形的太空罐很好地藏起來。可能需要花費一個小時才能找到他。這意味着他得與那殺人的日出賽跑。
他把手指伸到控制機械手的那些開關上。在太空罐外,在包圍着他的那一片充滿着敵意的真空裏,他的機械手活起來了。它們向下伸,一把推在小行星的鐵質的表面上,使太空罐離開地面並處於水平的位置。謝臘德令它們屈伸,這個小座艙就蹣跚地向前爬行着,活象是一隻古怪的兩腳昆蟲,……先是邁開右臂,然後是左臂,然後又是右臂。
這並沒有象他所想象的那樣困難,他第一次恢復了信心。雖然他的機械手是設計用於做十精十細的輕鬆活兒的,但在這個重力很小的星球上,只需要很小的推力就能使密封座艙移動。伊卡洛斯的重力比地球的要小一萬倍,謝臘德加上他的太空罐,在這裏的重量輕於一英兩。在座艙開始移動後,他覺得自己象在夢中飄飄然地、舒適地向前飄浮着。
但正是在這種舒適中孕育着危險。他移動了好幾百碼的距離,迅速地追趕着向下沉沒的“普羅米修斯”號。這時,過分的自信卻傷害了他。(說來也奇怪,他的頭腦是這樣容易地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幾分鐘以就他告訴自己準備面臨死亡——現在,他甚至不敢相信他會錯過晚餐的時間。)也許是這種移動方式過於新奇,所以不象他以前曾嘗試過的其他事情那樣有把握,也許是上次碰撞所產生的影響還沒有完全消失,一場災難發生了。
象所有其他的宇航員一樣,謝臘德學會了在太空中怎樣確定自己的方位,並十習十慣了在缺乏地球上的“上”和“下”觀念的環境下生活和工作。在象伊卡洛斯這樣的一個星球上,需要假設在你的腳下有一個地地道道的行星,並且在移動時要假設自己在水平的平原上走動。如果這種誠實的自我欺騙失敗了,就會產生一種太空的眩暈反應。
這種眩暈就象通常那樣在沒有任何先兆的情況下發生了。突然間,伊卡洛斯好象不再在他的腳下,星星也不在他的頭頂上了。整個宇宙轉過了一個直角,他在一塊垂直的峭壁上往上移動,就象登山運動員在岩石的表面上攀登。雖然謝臘德的理智告訴他這只不過是純粹的幻覺,但他所有的感覺器官都肯定這是真的。等一會重力一定會把他從這塊陡峭的石壁上拉下來,這樣他就會掉在無窮無盡的深淵裏去,直至湮沒爲止。
事情變得更糟糕了,這面虛假的垂直石壁還象一根被撥動過的指南針那樣來回搖晃。現在他似乎處於一個巨大的石頭屋頂的下方,就象一隻蒼蠅伏十在天花板上一樣。等會兒這屋頂又變成了牆壁——但這時他卻好象一直往下走,而不是往上走了。
他失去了對太空罐的全部控制,額頭上冒出了粘十乎十乎的冷汗,這預兆着他將要失去對身十體的控制。此時他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緊緊地閉上眼睛,儘可能地收縮到座艙這個小天地裏來,竭盡全力去假想外部的宇宙並不存在。他甚至不讓這第二次碰撞的緩慢的、十溫十柔的嘎吱嘎吱的聲音打擾他的自我催眠。
當他敢於再次往外看時,他發現太空罐靠着一大塊礫石旁邊。它的機械手緩減了碰撞的衝力,但代價是慘重的。雖然密封座艙在這裏幾乎是沒有重量的,但是它的質量仍然是原來的五百磅,而且它以大約每小時四英里的速度運動着。這一動量對於這雙金屬十十臀十十來說是喫不消的。其中的一隻折斷了,另一隻不可救藥地彎曲了。
當謝臘德看到了所發生的事情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憤怒,而不是絕望。剛纔太空罐開始在伊卡洛斯這片荒蕪的土地上滑行的時候,他對勝利充滿了信心。而現在只經過了一陣子的身十體不適,卻落得這樣的地步。太空是不能容許意志薄弱和多愁善感的,不接受這一事實的人就沒有權利進入太空。
剛纔追蹤飛船的行動至少爲他贏得了寶貴的時間,把他自己與黎明之間的距離拉長了十分鐘或更長的時間。這十分鐘是使得他的痛苦向後推延,抑或是使得他飛船裏的夥伴們有更多的時間去尋找他呢?這個問題很快就會清楚了。
他們現在在哪裏?他們肯定已經開始了搜索。他眯縫起眼睛仔細地朝那顆明亮的星星——飛船看去,希望能看到太空罐的微弱的亮光向他飛來。但是在這緩慢地旋轉的蒼穹上看不到任何其他的東西。
他最好還是看看自己剩下的手段,雖然他的力量已經非常單薄。再過幾分鐘的時間,“普羅米修斯”和她所拖曳着的燈光就要沉沒在這顆小行星的邊緣之下了,這將使他處在黑暗之中。誠然這黑暗所延續的時間是非常短暫的,但在黑暗降臨之前,他要找到躲避即將到來的白天的某個避難的處所。例如,這塊他撞上了的岩石就可以提供某種保護。
是的,太十陽十升起時這塊礫石會有一些十陰十影。當然,如果太十陽十升至天頂,沒有什麼東西能保護他不受照射。要是在黎明到來之前,救援他的人還沒有找到他的話,他唯一的希望便是:也許他所處的緯度在伊卡洛斯四百零九天一年的這一個季節裏,太十陽十不會升到離地平線很高的地方。這樣他就能在短暫的白天裏活下來。
“普羅米修斯”和她的燈光都沉沒在這一小星球的邊緣之下了。她下山之後,羣星的光芒倍加明亮。在它們之中有兩顆最爲明亮的星墾——它們是那樣的可十愛十,甚至看上一眼也會使他熱淚盈眶——那就是地球,以及它的夥伴月球。他在其中的一顆上出生,在另一顆上留下過足跡。他還能再看見它們嗎?
十分奇怪的是,直至現在他還沒想過他的妻子和兒女。他一生中所十愛十過的一切現在看來都顯得那樣的遙遠。一陣內疚的情感襲向他的心頭,但很快又消退了。雖然現在有一億英里的太空將他和他的家人分隔開來,但是感情的紐帶卻沒有被扯斷。只不過在此時此刻,他們是不相干的罷了。他現在成了一隻原始的、以我爲中心的動物,爲了生存而鬥爭。他的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頭腦。在這樣一次搏鬥中,沒有傷心的餘地,感情只能是一個障礙,它會損害他的判斷力,削弱他的決心。
這時,他看到了足以使他的思想完全不去想他那些遙遠的家眷的一些東西。在他後邊的地平線上高高地升起了一片瀰漫在星球之間的十乳十白色迷霧,它象是一個圓錐發出幽靈般的微弱的磷光。它就是太十陽十的先行官——美麗的閃耀着珍珠般的光彩的日冕。在地球上,只有在日全蝕那樣罕見的機會裏才能看到這樣的景色。日冕已經升起,太十陽十就不會太遠了。它將用它那無情的光線襲擊這塊彈丸之地。
謝臘德充分利用了這一凶兆。他現在能夠比較準確地判定太十陽十將在哪一點上升起。他利用那金屬的殘肢緩慢地、笨拙地爬行着,使密封座艙沿着礫石移動到能具有最大十陰十影的地方。他剛剛走到那裏,太十陽十就象一頭猛獸,向他這隻獵物追蹤而來。整個星球迸發出強烈的光。
他把頭盔裏的深色濾光鏡一塊塊地加上去,直至他能耐受得住強烈的眩光爲止。除了礫石在小行星上所投下的長長的十陰十影之外,周圍看去就象是個火爐。他周圍這一片不十毛十之地的每一個細節都被無情的光線所披露。這裏沒有灰色,只有眩目的白色和不可窺測的黑色。所有的裂縫和低窪地的十陰十影都象是一潭潭的墨水,而較高的地方都好象已經着了火一般,而這一切,只不過是發生在黎明後的一分鐘。
現在謝臘德明白了,數十億個炎熱的夏天是怎樣把伊卡洛斯變成了一塊宇宙的爐渣,怎樣把它的岩石中最後的一些殘存的氣體驅除殆盡的。他痛苦地自問,爲什麼人們要花費那麼多的金錢和冒那麼大的風險跨越星際的鴻溝——僅僅是爲了登上一大堆旋轉着的爐渣?他知道爲了同一個理由,他們曾努力到達珠穆朗瑪峯和極地這些地球上遙遠的地方。這就是爲了肉十體上的興奮——冒險,以及另一種更爲耐久的十精十神上的興奮——發現。但是這一答案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安慰,他現在就象一大塊帶骨頭的肉,掛在伊卡洛斯這個大轉爐上準備灸烤。
他的臉上已經感到了熱的氣息。他緊十靠着的礫石擋住了直接的十陽十光,但是幾碼以外的那些發亮的石頭反射過來的強光穿透了座艙裏透明塑料製成的圓頂。當太十陽十升得更高時,這些反射光線會迅速地加強起來。剩下的時間比他原先估計的還要少。看到這種情況,他已超出了懼怕而陷入了無可奈何的麻木。他將等待着——如果他還能等待的話——日出將他吞沒。密封座艙的冷卻系統在敵我懸殊的爭鬥中失敗,然後他將打開太空罐把空氣泄放到太空裏去。
當他的這一小塊十陰十影在不斷收縮的時候,他除了坐着冥想之外別無他事可做。他不想去整理他的思緒,而是隨它四處漫遊。他就要死在這星球上了,這是一件多麼奇怪的事。這只是因爲在1940年——在他出生的前幾年——在帕洛瑪有人在照片上找到了一道亮線,就給它很恰當地取了與那個飛得離太十陽十太近的孩子一樣的名字——伊卡洛斯。
他想,也許會有一天他們會在這長滿了泡泡的平原上爲他建起一個紀念碑。他們會在上頭刻些什麼字呢?“科林·謝臘德,航天工程師,爲了科學的事業死於此地。”這是多麼滑稽,因爲科學家們想幹些什麼,他連一半也沒有弄懂。
但從他們發現一些東西時的興奮勁頭看來,他也知道了這些發現的重要十性十。他記得,地質學家們是怎樣把這小行星的變焦了的表面颳去並將下面的金屬面拋光的。這上面覆蓋着由線條和刮痕所組成的奇異圖案。它們記載着伊卡洛斯的歷史。這雖然只有地質學家們纔看得懂。謝臘德聽說,這些圖案揭示了這塊鐵石原先並不是孤獨地在宇宙中漂浮着的。在遙遠的過去,它曾處於巨大的壓力之下——這隻能說明一件事:數十億年前它曾是一個大得多的天體的一部分,也許是象地球那樣的行星的一部分,不知是什麼原因,這個行星爆炸了,伊卡洛斯和其他成千上萬個小行星就是這次宇宙爆炸的碎片。
即使在這樣的時刻,當熾十熱的十陽十光界線不斷迫近的時刻裏,這樣的思想仍使他的腦海翻十動。謝臘德躺着的地方曾是一個星球的核心——這個星球也許還有過生命。一種奇怪的悖理的想法使他感到快慰,當他的末日到來的時候,他並不是在伊卡洛斯上出沒的唯一的鬼魂。
頭盔變得模糊起來,這隻意味着冷卻系統快要失效了。這一系統是相當出色的,即使是現在,距離僅有幾碼遠的岩石在發出憤怒的紅光,而在座艙裏還不至於熱得叫人受不了。失效將是突然發生的、災難十性十的。
他伸手擔住紅色的手十柄十,扳動這個手十柄十就會使太十陽十失去它的獵物——但在拉動它之前,他要最後一次看看地球。他小心地拉下黑色的濾光片,調節着使它能擋住岩石的輝光,但卻不能擋住他的視線。
星星已經變得非常暗淡,被日冕的光輝所掩蓋。在礫石的上邊露出一簇短短的緋紅色的火焰,象是從太十陽十的邊緣伸出的一隻彎曲的手指,礫石的十陰十影很快就要遮不住他了,他只剩下幾秒鐘的時間。
他看到了地球,他看到了月球。再見了,地球和月球!再見了,地球上和月球上的朋友和親十愛十的人!當他仰視着天空時,十陽十光已經開始十舔十十着密封座艙的基部。他首次感到火焰的觸十動。他下意識地收起雙腳,枉然地企圖躲開不斷前進的熱十浪十。
那是什麼?在頭頂上出現了一陣突然的閃光,它比任何星星要亮許多倍。在離他幾英里遠的上空,一面巨大的鏡子正滑翔過來,反射十出猛烈的十陽十光。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得了幻覺症了。是告別的時候了。他遍身大汗淋十漓,幾秒鐘之後,座艙就會變成一個火爐。
他再也不能等待了,他使盡了剩下的一點力氣去拉緊急泄氣十操十縱杆,提起十精十神去迎接死亡。
毫無動靜,十操十縱杆拉不動。他拉了又拉,才發現它被無可救藥地卡死了。這結局來得真夠悲慘,等會兒他將突然暴露在真空中,那時,肺部的空氣立即往外涌,這種死法可真受罪。這一恐怖的憧憬擊中了他的痛處,使他的神經崩潰了。他開始象一頭落入獵人的陷阱中的野獸一樣吼叫起來。
他聽到了麥克萊倫船長對他說話的聲音。聲音很尖但很清楚,他知道這又是一個幻覺。但是長期的訓練和自我控制的殘餘力量使他停止了叫喊。他咬緊牙關傾聽着那種熟悉的帶命令口氣的聲音。
“謝臘德!堅持住。我們知道了你的方位——請你繼續叫喊。”
“我在這裏”他喊道,“但看在上帝的份上請趕快點,我就要燒起來了。”
在他頭腦深處仍清醒的部位裏,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被折斷的天線的根十部還能傳送微弱的電波。搜索的人們聽到了他的叫喊,他也聽到了他們的聲音。這意味着他們離得不遠了,他頓時十精十神倍增。
他透過水汽濛濛的塑料圓頂,再次凝視着天空那塊不可能存在的鏡子。它還在那裏——他現在才意識到太空的令人發生錯覺的透十視欺騙了他。這塊鏡子並不是在數英里之外,而且也不很大。它幾乎就在他的頭頂上,它在迅速地移動着。
當它擋住了太十陽十的圓面時,他仍在叫喊,這神聖的十陰十影落在他身上時,就象從充滿了冰雪的隆冬吹來的一陣暖風。現在它離得十分近了,他仔細地看着它。它只不過是一大塊張開了的金屬反輻射屏,這顯然是從一個儀器上匆匆地弄來的。在它的安全的十陰十影之下,他的朋友在尋找他。
一個重型的雙人密封座艙在他的頭上盤旋,一雙金屬臂撐着閃閃發亮的屏障,另一雙機械手向他伸來。透過朦朧的圓頂以及使他的感覺幾乎喪失的熱十浪十,他看到了麥克萊倫船長那張憂慮的臉孔。他正在另一個太空罐裏注視着他。
這真象出生的情形一樣。老實說,他再生了。他太衰竭了,說不出什麼感激的話——留着以後再說吧——但他從灼十熱的岩石上升起時,他的眼睛找到了地球這一顆明亮的星星。
“我在這兒,”他默默地說,“我回來了。”
回去享受和讚頌這一個本來他以爲失去了的世界的一切美好事物。不——並不是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再也不喜歡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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