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垮珂蘿米》作者:[加] 威廉·吉布森
段跣譯
原載《科幻世界》2005.07第62頁
編者按:
威廉·吉布森的又一個優秀短篇,寫於1982年。
距今二十多年,對日新月異的電腦技術來說,二十年已是無數個世代。但二十年後再讀這個科幻史上的名篇,卻極少有過時之感。吉布森對技術的把握能力真是令人讚歎不已。網絡、病毒、黑客攻防,所有這些,全都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日常事,但二十年前便已出現在作家筆下,栩栩如生。
變動不居的技術之外,這篇小說還刻畫了不變的人十性十。
我們以前說過,吉布森描寫的不是象牙塔,他的風格是粗十暴的。但粗十暴不等於粗陋,這位作家居然能以社會底層人羣的鄙俗語言,寫出一段刻骨銘心的十愛十情。這是難得一見的本領。
小說採用了意識流的敘述手法,一開始使進入全篇主線,即當前發生的事件,隨即一段段插十入往事,過去與現在融爲一體,既保持了敘事的緊湊,又擴大了故事的容量,同時留下了充分的抒情空間。
◇◇◇◇◇◇
熱得很。我們整垮珂蘿米那一晚,真熱。大商場裏,購物廣場裏,蛾子拼命朝霓虹燈上撞,朝死裏撞。但博比的廠房式大開間閣樓上只有顯示器發出的光,還有就是矩陣模擬器上發光二極管的綠光紅光。博比這臺模擬器上的每塊芯片我都熟到家了。表面上看,它跟大家每天上班都能見到的仙台小野Ⅶ型沒什麼區別,就是那種叫“賽伯①七型”的。可我把它翻修改造了無數次,裏面那麼多芯片,你連一平方毫米的工廠標準線路都甭想找到。
【①即網絡虛擬空間,又稱賽伯空間。】
我們倆肩並肩守在模擬器控制面板前,等着,看着屏幕左下角顯示的時間。
時間到。“上吧。”我說,但博比已經動手了。身十子向前一探,掌根一抵,把那張俄國程序卡塞十進卡槽。動作麻利自如,跟小孩往遊戲機裏塞硬幣似的。小孩做這個動作時,全都滿心覺得自個兒這回鐵定贏,只等認輸的遊戲機提供一連串免費遊戲了。
矩陣在我意識中展開,我的視域裏出現了一片銀光,不斷蒸騰起伏。這片光其實並不存在,它只出現在我的腦海裏,一個三維棋盤,無窮無盡,完全透明。我們跨進棋盤格時,那個俄國程序似乎也跟着我們偷偷溜了進去。如果有誰接入這部分矩陣,他或許能看見一個淡淡的影子一晃,從代表我們計算機的那座黃色微型金字塔滾出來,涌進矩陣。這個程序是一件具有僞裝功能的武器,它能改變自己的色彩,讓自己的顏色和周遭一模一樣,而且具備搶先優先級,一路上碰到的所有進程都得給它讓路。
“太好了。”我聽見博比說,“我們剛剛成爲東海岸原子能管理委員會的檢查程序……”也就是說,我們從此可以在光纖路網中暢行無阻,相當於賽伯空間裏的消防車,一路拉響警報極速飛馳。但從我們這個矩陣模擬器這兒看,我們好像根本沒耽擱時間喬裝改扮,而是徑直撲向珂蘿米的數據庫。我這會兒還看不見那個數據庫,但我知道,那邊的防火牆正等着我們。影子構成的牆,冰牆。
珂蘿米——她那張臉蛋倒是漂漂亮亮,光滑得像鋼鐵。但那雙眼睛卻肯定來自大西洋海溝最深處,冰冷的灰眼睛,活在可怕的壓力中。他們說,她用她獨家炮製的癌症對付那些跟她過不去的人,最複雜最十精十細的癌症變種,潛伏好多年才最後要你的老命。道上流傳着不少珂蘿米的故事,沒一個是讓人心裏踏實的。
所以我把她趕出腦海,代之以律姬的形象:一道十陽十光透過帶鐵窗格的玻璃窗射進閣樓,律姬跪在灰濛濛的光柱裏,褪色的迷彩褲,玫瑰色透明涼鞋,彎腰翻着尼龍包時赤十十裸十後背的迷人線條。她擡起頭,一縷近似金色的鬈髮散落下來,拂着她的鼻樑。她微笑着,穿上博比的一件舊襯衣,繫着釦子,黃褐色棉布襯衣覆過雙十乳十。
她笑了。
“婊十子養的,”博比說,“我們剛剛告訴珂蘿米,說我們是一個稅務局的審計程序,三個最高法院的傳喚程序……坐穩了,傑克……”
再見了,律姬,也許這次再見就是永別。
黑,一片黑暗。進入珂蘿米冰牆的入口。
博比是賽伯空間的十浪十子,他擺十弄的就是冰。冰是個縮寫,指“網絡侵襲電子反制措施”②。所謂矩陣,就是以十抽十象形式代表的各數據庫之間的關聯。遵紀守法的程序員們只能接入矩陣中的一部分,代表他們所在公司的那部分。進去之後,他們四周都是明亮的幾何形體,代表公司數據。
【②IntrusionCountermeasuresElesctronics,這幾個詞的首字母縮寫是ICE,即“冰”。】
代表數據的幾何形體高高低低,錯落起伏,瀰漫在矩陣模擬器形成的虛擬空間中。這個空間是一種十交十感幻象,方便人們處理、移動海量數據。合法程序員們看不到圍繞着他們工作區的冰牆,但正是這些看不見的影子一樣的牆將他們彼此隔開,避免互相干擾,同時阻擋那些商業間諜領域的藝術家和像博比·奎因這樣的玩家。
博比是個十浪十子,博比是個賊,是個破門而入的強盜,闖蕩在人類爲自己延伸出來的電子神經系統中。他的工作是盜竊數據和金錢,他的活動天地就是這片色彩單一、並不存在的虛幻空間,這裏的星宿是密集數據,它們之上是璀璨的大公司數據星系,還有軍方系統冷冰冰的銀河旋臂。
博比長着一張既年輕又蒼老的面孔,在輸家酒吧的客人中,你隨處都能看到這種臉。輸家是個時尚酒吧,是計算機十浪十子、賽伯空間盜匪和二道販子的大本營。
博比和我是搭檔。
博比·奎因和自動臂傑克,博比就是那個戴副墨鏡、臉色蒼白的瘦子,而傑克是那個樣子狠巴巴、一隻胳膊是肌電自動臂的傢伙:博比是玩軟件的,傑克搞硬件;博比敲鍵盤,傑克負責所有那些能讓你勝過別人一頭的小玩意兒。在整垮珂蘿米之前,輸家酒吧的客人準會這麼跟你說。他們沒準兒還會告訴你,博比正在走下坡路,已經沒原先那麼棒了。二十八歲,我是說博比。在敲鍵盤、擺十弄控制面板的人裏,這個歲數已經是老頭兒了。
我們倆對各自的行當都挺在行,但就是沒碰上好運氣。我知道上哪兒能搞到合適的設備,而博比玩他那一套也是輕車熟路。大幹起來時,他會在腦袋上扎一根白色絨布汗帶,坐在那兒雙手擊鍵,動作如飛,快得你的眼睛都跟不上。一路敲擊,攻破賽伯空間最厲害的冰牆。問題是,只有碰上能徹底把他調動起來的事,他纔會有這麼大勁頭。可這種事很難碰上。打不起十精十神時,博比和我就成了那種得過且過型的,只要有錢付房租、身上能穿件乾淨襯衣就行。
博比對姑十娘十最感興趣。對他來說,她們就跟十胡十蘿蔔似的,是他的動力。我們不大談這方面的事,但那個夏天,就是他似乎開始走下坡路的那段時間,他在輸家酒吧待得越來越久。坐在敞開的門邊的一張桌子前,盯着進進出出的人流。整晚整晚這麼待着,夏天的晚上,蟲子朝霓虹燈上撲騰,空氣中一股香水味兒、快餐食品味兒。你能看出他那副墨鏡正掃視着一張張來來往往的臉。他一定認準了,律姬就是他等待的人兒,那張大牌,可以帶來好運,一舉扭轉牌局——一個新姑十娘十。
我去紐約瞧瞧市場情況,看那兒有沒有什麼能弄到手的勁爆軟件。
芬蘭佬的鋪子櫥窗裏有幅不怎麼樣的全息圖像,寫着“大都會全息圖像技術”,下面是一片死蒼蠅,個個披着一身十毛十十茸十茸的灰塵大衣。從裏面看,這幅破爛貨的光都散了,射在牆壁上。其實牆壁基本上看不見,擋在牆壁前的是一大堆說不出名目的垃圾貨,還有一架架壓合板貨架,板子已經被上面堆着的色情雜誌和年久發黃的《國家地理雜誌》壓彎了。
“你需要弄把槍。”芬蘭佬說。瞧他的模樣,好像接受了某種爲了讓人高速打洞專門搞的基因重組療法似的,“你運氣真好,我這兒有把新式史密斯&韋森,408戰術型。槍管下有氙氣戰術燈,瞧見沒有,電池在槍把上。五十碼外,一束光,直徑十二英寸,照得雪亮。光源處直徑更小,幾乎看不到光是打哪兒來的。夜戰的時候,這東西簡直神了。”
我讓我的自動臂“當”的一聲落在櫃檯上,用手指敲擊着檯面。這隻手的侍服電機吱吱叫起來,聲音像力氣使過了頭的蚊子。芬蘭佬最恨這種聲音,我知道。
“你想典當這玩意兒?”他用一枝氈頭筆的末端戳了戳硬鋁合金製作的腕關節,“或者,換個更安靜的傢什?”
我讓手向上一擡,“我用不着槍,芬蘭佬。”
“行啊,”他說,“行啊。”我這才停止敲擊,“我手頭只有一件新貨,至於這東西究竟是什麼,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他滿臉不高興,“從澤西區橋洞的一幫小混混那兒弄的,上週纔到手。”
“你不知道是什麼?芬蘭佬,你什麼時候買過不知底細的貨?”
“嘴皮子挺機靈嘛。”他遞給我一個透明郵包。透過防撞氣泡看進去,裏面的東西像盒磁帶,“他們同時還弄到了一本護照,”他說,“加上信用卡、表。就這些。”
“就是說,把誰口袋裏的東西一股腦兒全弄來了。”
他點點頭,“護照是比利時的。照我看是本假照,所以扔爐子裏一把火燒了。信用卡也一塊兒燒了,那塊表還行,保時捷汽車表,不錯。”
顯然是軍隊裏用的一種插十入式程序卡。從郵包裏掏出來以後,它看上去像微型衝鋒槍的彈夾,上面還塗了一層防反光黑色塑膠,但邊邊角角處已經磨出了亮晶晶的金屬底子:這東西被人狠狠敲打過一陣子。
“看在老十交十情份上,傑克,我便宜賣給你。”
我被逗樂了。便宜賣?芬蘭佬?這就像上帝廢除了重力,僅僅因爲你拎了個很沉的箱子從機場出來走了十個街口。
“我看像俄國貨。”我說,“說不定是列寧格勒遠郊哪個下水道的緊急排污程序。我要這玩意兒幹嗎?”
“你要知道,”芬蘭佬說,“我穿的鞋比你的歲數都大③。有時候,我覺得你的教育程度比澤西區那些痞子強不到哪兒去。我要怎麼說你才高興?這是克里姆林宮的祕鑰?自個兒弄明白這該死的東西是他十媽十的什麼。我?我只管賣。”
【③相當於喫的鹽比你喫的飯還多,指比對方見多識廣。】
我買了。
我們沒有軀體,我們一個急轉切進珂蘿米冰城環繞的城堡中。我們快,太快了。感覺好像踏着這個入侵程序衝十浪十板,破壞子程序在我們腳下翻騰涌動,不斷變化,以適應變化的環境。我們像一塊智能化的油漬,轉眼間便滲入幢幢鬼影般的系統甬道。
軀體還是有的,在很遠很遠的某個地方,擠在一間堆滿東西的閣樓上,閣樓是鋼鐵加玻璃。在系統裏,我們的時間只能以微秒計算,或許足夠我們撤出來。
我們衝進她設下的關卡。我們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審計程序,三個傳喚程序,但她的防禦系統非同小可,經過改造,專門對付這種官方侵入。她有些最複雜的冰牆,可以化解傳票、文書和傳喚程序的攻勢。我們衝破第一道關卡後,她的大塊數據全都消失了,藏在由核心命令構成的冰牆後。在我們眼裏,這些冰牆形成一道道走廊,長得看不到盡頭。一個幻影迷宮。五條獨立線路拼命向律師事務所發出求救信號,但我們的病毒已經攻克了外圍冰牆,我們的程序掃描一切沒有被核心命令屏十蔽的東西,破壞子程序則大口吞噬,將求救信號掃蕩盡淨。
俄國程序從未屏十蔽數據中挑選了一個東京電話號碼,選擇依據是來電頻率、每次通話的時間、珂蘿米回電的速度。
“成了。”博比說,“我們現在成了一個打進來的加密電話信號,她的日本朋友打來的。肯定管用。”
甩開膀子大幹吧,哥們。
博比用女人給自己算卦。他的姑十娘十們就是顯示吉凶的卦相,每季更換。他會整晚整晚守在輸家酒吧,等着當下的季節將一張新臉蛋送到他面前,像翻開一張算命的撲克牌。
一天晚上,我在閣樓修改一塊芯片,工作到很晚。我的胳膊卸下來了,一具小型自動機械臂直接插在殘肢上。
博比和一個以前我沒見過的姑十娘十走進來。一般說來,如果讓陌生人看見我這副樣子——電線電纜之類露在外頭,卡在殘肢的碳基上——我總會覺得有點不自在。她走過來,先看看屏幕上顯示的放大圖像,又望着我的機械臂在真空封裝下來回活動。她什麼都沒說,只看。我馬上對她產生了好感。有時候會發生這種情形。
“律姬,這是自動臂傑克,我的合夥人。”
他笑着,一隻胳膊攬着她的腰。他聲音裏有某種東西讓我明白了;看樣子,今晚我得在哪個髒兮兮的旅館房間裏過夜了。
“嗨。”她說。高挑的個子,十九、二十歲,模樣真不錯。鼻樑上有幾點雀斑,眼睛介於深琥珀色和法國咖啡的顏色之間,緊繃繃的黑色牛仔褲腿捲到小腿一半處,系一條窄十窄的塑料腰帶,搭配着玫瑰色的涼鞋。
但現在,失眠睡不着時,浮現在我眼前的是另一個樣子的她,飄浮在城市的喧囂和煙霧之上,像我的兩隻眼睛投射十出來的一幅全息圖像。這時的她穿着一件色彩鮮豔的裙子(她從前肯定穿過一回,在我剛剛認識她不久的時候),長不及膝,光着小腿,兩條腿又長又直。夾雜着幾縷金色的褐發環繞着她的臉,在不知從什麼地方吹來的風中拂動着。她在對我揮手道別。
博比裝模作樣地在一堆磁帶裏翻着。“我馬上走,夥計。”我說,摘下機械臂,重新裝上胳膊。她專注地望着我的動作。
“你會修東西?”她問。
“什麼都行,隨你想修什麼,自動臂傑克都能擺平。”我用我的硬鋁合金手指向她擰了個響指。
她從腰帶裏十抽十出一個模擬刺激盒,盒蓋的鉸鏈斷了。
“明天,”我說,“沒問題。”
老天,老天。我夢遊一般走下六層樓,來到街上。一邊走一邊對自己說,居然翻出這麼一張幸運牌,博比得有多大運氣啊。只要他把這種運氣利用好,從現在起,我們隨時都能大發一筆。我咧嘴笑了,打了個哈欠,伸手招呼出租車。
珂蘿米的城堡正在消融。一層層影子一樣的冰閃爍着漸漸消失,被俄國程序的破壞子程序吞噬。在我們的正面攻擊下,冰面漸漸崩塌,冰牆內層也受了感染,這個破壞子程序就像賽伯空間裏的病毒,自我繁殖,無比貪婪。它們不斷改變,演化出各種各樣的形態,集合全體力量,顛覆、吞喫着珂蘿米的防禦體系。
我們已經讓她癱瘓了嗎?還是警鈴正在某處響起,一隻紅燈正在某處閃爍?她知道我們的攻擊嗎?
野姑十娘十律姬,博比就是這麼叫她的。頭幾周裏,她肯定覺得自己擁有了一切。大都會的新鮮場景涌現在她眼前,被霓虹燈光映得五彩繽紛,鮮豔奪目。她剛來不久,有那麼多商場和購物中心讓她流連忘返,那麼多鋪子、夜總會。還有博比向她展示城市不爲常人所知的另一面,透過表面深入內核,那麼多玩家和他們的遊戲。他讓她覺得這裏就是她的家。
“你的胳膊是怎麼出事的?”一天晚上,她在輸家酒吧問我。我們三人坐在角落的一張小桌子邊喝酒。
“空中滑翔。”我說,“是個意外。”
“滑過一大片麥田,”博比說,“那地方叫基輔。深更半夜的,傑克掛在一張翼傘下頭,兩十腿中間吊着五十公斤重的雷達。有個俄國混蛋‘意外’地用激光燒掉了他的胳膊。”
我不記得當時我是怎麼改變話題的,反正我換了個話題。
當時我一直告訴自己,我其實不是對律姬有什麼感覺,只是討厭博比那樣待她。我認識博比很久了,從大戰快結束起就認識他了。我知道,對他來說,女人就像賭十博用的籌碼,賭十博本身則是博比·奎因對抗命運,對抗時間,對抗都市的夜晚。他需要爲自己提提勁頭兒,需要有個生活目標。就在這種時候,律姬出現了。於是,他把她當成一個象徵,象徵着他想要卻要不到、到手了卻不能長久保有的一切。
我不喜歡被迫聽他告訴我他是多麼十愛十她。我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所以更加不喜歡聽。他是個復原大師:重重摔倒,然後迅速恢復。這種事我見過十多次。他真該用那種白天也能發光的塗料在自個兒的墨鏡上印上幾個粗體綠字:下一位。只要在輸家酒吧發現下一張讓他感興趣的新臉蛋,馬上讓這幾個字唰地一閃。
我知道他拿她們當什麼。她們是象徵,是他十浪十子地圖上的一個個標識記號,是引導他周遊酒吧和霓虹世界的導航燈塔。沒了她們,他靠什麼指引他的生活航船?他不十愛十錢,對錢本身不感興趣,它的亮度不夠,引導不了他。他也不想要支配別人的權力,對這種權力帶來的責任避之惟恐不及。對自己的技術,他只有最基本的自豪感,但這種自豪感從來不足以推動他繼續向前。
所以,他用女人推動自己。
律姬露面的時候,正是他最最需要這種動力的時候。他越來越不行了,垮得很快,喜歡瞎猜的人背地裏都說,幹這一行,他的“刃”已經鈍了。他需要幹一票大的,而且要快。只能這樣,因爲他不可能換一種生活方式。他的思想已經固定成了十浪十子式,追求的是刺激、腎十上十腺素,還有那種每一步都做到位、別人卡上的錢劃到自己賬戶上時所產生的感受:超越常人、天啓式的感覺。
是時候了,他應該大撈一筆,然後退出十江十湖。所以,律姬這個象徵一定要擡得更高,比以前所有充當象徵物的姑十娘十高得多,即使她這個人就在那兒。我真想衝他大叫大嚷:她就在那兒,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是個大活人,充滿渴望,開朗,美麗,讓人激動——她就是這樣的人。
在我去紐約芬蘭佬鋪子前一週,他出去了。走了,把我們留在閣樓上。暴雨將至,閣樓玻璃頂棚的一半被上頭一個永遠完不了工的天棚遮住,另一半隻能看見黑沉沉的烏雲。我站在工作臺邊,擡頭望着那片天空。悶熱的下午加上溼氣,搞得我昏昏沉沉。她撫十摸十着我,撫十摸十着我的肩膀,撫十摸十着殘肢上自動臂遮不住的那圈半英寸寬、緊繃繃的粉十紅色傷疤。從來沒有人摸過那道傷疤,她們只撫十摸十我的肩頭、脖子……
但她不同。她的指甲染成黑色,不尖,修成窄十窄的橢圓形。那種黑色只比我手臂上那層碳纖板稍深一點。她的手向下滑去,撫十着碳纖板上的焊縫,一直摸十到肘關節處的黑色氧化面,摸十到手腕。她的手很軟,像孩子的手,手指張開,和我的手指絞纏在一起,她的掌心貼在我的穿孔硬鋁合金掌背上。
她的另一隻手擡起來,撫過掌心的感應面。那天下午,雨下個不停。博比的十牀十上方,雨點像鼓點一樣,敲打着用鋼和被煙燻黑的玻璃搭成的屋頂。
冰牆忽閃着垮掉了,像超音速的影子蝴蝶。眼前出現了虛擬空間裏的重重幻影,無窮無盡地延伸開去。這個過程就像觀看一卷搭建預製房屋的錄像帶,只不過這卷帶子是倒過來高速播放的。冰牆就像預製房屋的一片片組裝件一樣迅速剝落。
我一直盡力提醒自己:這個地方和遠處的千溝萬壑都只是代表數據的虛擬物,我們並不“在”珂蘿米的計算機裏,只不過在跟她的計算機互動,眼前的幻象只是博比閣樓上的矩陣模擬器生成的……核心數據顯形了,敞開了,暴露在我們的攻擊之下……這是冰牆之內的景象,矩陣的這一部分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但一千五百萬合法用戶每天都能見到它,將它視爲當然。
核心數據聳立在我們周圍,像垂直的貨運列車,彼此以顏色區分,明亮的原色,明亮得似乎不可能存在於這片透明的虛無。它們之間的鏈接則以水平線表示,顏色是幼兒園裏那種天藍色和粉十紅色。
但是,這一切的中央仍存在冰牆,遮蔽着某種東西:珂蘿米最珍貴、最黑暗的數據的核心,心臟……
我從紐約購物回來時已經快傍晚了。頂棚沒透進多少十陽十光,博比的顯示器上閃爍着一個冰的模型,以平面圖的形式顯示着某個人的計算機防禦體系。一道道線條錯綜複雜,像裝飾派藝術家設計的拜毯花樣。我關掉控制檯,顯示器黑了。
律姬的東西攤在我的工作臺上,幾個塞滿衣服和化妝品的尼龍包,一雙鮮紅色牛仔靴,錄音帶,光亮的日本雜誌(刊載模擬刺激明星的消息)。我把這些東西歸置到工作臺下,卸下我的胳膊,這纔想起從芬蘭佬那兒買來的程序放在右邊口袋裏,只好左手彆彆扭扭地伸過去,摸索了一陣才把它掏出來,把它夾在我處理微小物品的帶墊子的夾具上。
這個工具看上去像那種老式點唱唱片機。夾具長度只有一釐米多一點,上面有個透明防塵罩。這部分可以夾十着東西,把它放到相當於幾根唱片機轉臂中的一根下面。把連接線插十進殘臂之後,我就用不着再看這個工具了。它成了我的手臂,我只需要看放大鏡就行。四十倍放大鏡,這隻手臂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我瞧了瞧,選擇了激光工具。一隻轉臂抓住它,覺得有點沉,於是我調節重量感應器向大腦輸入的信號,讓每四分之一公斤的感應值只有一克,這纔開始工作。放大四十倍以後,程序卡的側面瞧上去像輛大貨車。
整個破解花了八個小時:十操十縱機械臂三小時,中間四次休息;給科羅拉多一個關係打電話花了兩小時;還有三小對用來運行一個可以處理八年前的俄國科技詞彙的詞典程序。
最後用上了從科羅拉多那人手裏買來的讀出程序,一行行俄國西裏爾字母滾過屏幕,轉化爲英語。中間有不少缺漏,詞典對付不了軍事方面的專業縮略語,但我好歹大致知道自己從芬蘭佬手裏買來的究竟是什麼玩意兒了。
我的感覺就像一個小痞子,出門本來是打算買把開關刀,卻弄了顆小型中子彈回家。
十操十他十媽十的,上當了。我心想,街頭鬥毆,中子彈管什麼用?防塵罩下面那玩意兒離我太遠太遠了,完全派不上用場。我連怎麼把它脫手賣掉都不知道,不知上哪兒找買家。有人知道,一個戴保時捷表、揣着張比利時假護照的人。但這人已經死了。他混的那個圈子,我從來沒打算想辦法鑽進去。向芬蘭佬銷贓的澤西小混混做掉了一個來頭不小的大人物,此人準有許多神祕關係。
夾具裏的程序卡是一個俄國軍用破冰器,一個兇得要命的病毒程序。
博比回來時已經天亮了,他是一個人回來的。之前我睡着了,膝蓋上還擱着一袋外賣三明治。
“想喫嗎?”我把三明治遞給他,但人還迷糊着,沒徹底清醒過來。我夢見了那個程序,夢見了它那些兇狠的破壞子程序、狡猾的僞裝子程序。在我的夢裏,它彷彿成了某種動物,沒形沒狀地流動着。
他撥十開三明治口袋,走向控制檯,敲進一個啓動命令。屏幕亮起來,上面還是我昨天下午見到的那個複雜圖案,爲了驅走睡意,我十十揉十十了十十揉十十眼睛。用的是左手。這種事可不敢使喚我的右手。我本來在琢磨要不要把這個程序的事告訴他,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或許不告訴他,自個兒賣掉程序,獨吞這筆錢,然後搬到別的地方去,勸律姬和我一塊兒走。
“這是誰的冰?”我問。
他站在那兒,穿着一套黑色棉布連褲裝,肩上像披斗篷一樣搭着件皮夾克。他有些天沒刮十胡十子了,臉也比平時更瘦削。
“珂蘿米的。”他說。
我的胳膊一十抽十搐,咔嗒作響。通過肌電信號,恐懼傳遞到殘肢碳基上,再傳到胳膊上。三明治從手裏掉下來,嫩菜芽和淺黃色的切片十奶十酪在沒掃乾淨的木地板上撤了一地。
“你他十媽十瘋了。”我說。
“不。”他說,“擔心她發現咱們?不可能。真要發現了,咱們這會兒早死翹翹了。我怕雙盲保險還不夠,所以用的是三盲租賃,在蒙巴薩租了一套系統。線路走的是一顆阿根廷通訊衛星。她知道有人在她的系統裏探頭探腦,但追蹤不到源頭。”
如果珂蘿米查到是博比在琢磨她的冰,我們就死定了。但或許他說得沒錯,不然的話,我多半在從紐約回來的路上就被炸飛了。“爲什麼要動她,博比?告訴我理由,任何理由都……”
珂蘿米,我在輸家酒吧裏還見過她大概五六次。沒準兒她是去探訪貧民窟的,或者是調查人類生活情況。她自己已經不會再過那種日子了。甜甜的鵝蛋臉上是一雙你能想像出來的最嚇人的眼睛。在任何人的記憶中,她的模樣總是隻有十四歲。全是血清呀、荷爾蒙呀之類新陳代謝療法的功勞。過去,她是窮街背巷最兇惡的產品。但現在,她再也不屬於窮街背巷了。現在的珂蘿米是黑社會高高在上的那一小撮老大之一。道上傳說,一開始,她只是個小毒販。那時合成垂體荷爾蒙還是合法的處方藥,她就是靠這個起的家。不過她已經很久不碰荷爾蒙買賣了,現在,整個藍光會所都是她的。
“你是徹徹底底地瘋了,奎因。把這東西弄到你的屏幕上,說說看,只要給我一個清醒的理由……扔了它,馬上!”
“輸家酒吧裏有些小道消息。”他聳聳肩,抖掉那件皮夾克,“黑邁倫和烏鴉簡講的,就是那個搞色情電話的簡。她說她知道錢都被誰撈走了。她告訴邁倫,說珂蘿米徹底控制着藍光,她根本不是老大們推出來的門面人物。”
“‘老大們’,博比,”我說,“關鍵就是這個詞兒,不知你有沒有糊塗到連這個都沒瞧出來的地步。咱們不能招惹老大們,懂嗎?就是因爲沒招惹他們,所以咱們還能四下裏走來走去。”
“所以咱們纔到現在都是窮光蛋,我的搭檔。”他在控制檯前的一把轉椅裏坐定,拉開連褲裝,搔着蒼白的瘦胸脯,“但是,這種情形可能不會再持續多久了。”
“我想的是,咱們這種搭檔關係可能剛剛永久十性十地解除了。”
他衝我笑了。那種笑容要多瘋有多瘋,既兇狠又執拗。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送不送命,博比壓根兒不在乎。
“你瞧,”我說,“知道嗎,我手頭還剩點兒錢。要不,你用這些錢搭地鐵去趟邁阿密,再坐直升機去蒙提戈海灣。夥計,你需要好好歇一陣子,讓腦袋清醒清醒。”
“傑克,我的腦袋,”他一邊說,一邊在健盤上敲擊着什麼,“從來沒像現在這麼清醒。”屏幕上的幻彩拜毯突然抖動了一下:一個激活程序切了進去,圖案甦醒過來。線條飛快地編織着繁複的花樣,勾人魂魄,像活動起來的禪定圖像。博比連續擊鍵,圖像的運動漸漸放慢,分解十開,不那麼複雜了,最後只剩下兩個明確的圖形,不斷來回切換。幹得太漂亮了,沒想到他還是那麼棒。
“成了。”他說,“看,瞧見沒?等等,瞧那兒,又出現了,就是它。一不留神就會漏過去。大功告成。每隔一小時二十分鐘,珂蘿米就會向他們的通訊衛星發出一個集束信號,短促噴十發式。每週付給他們的逆利率④就足足夠咱們倆過一整年。”
【④正常情況下,錢存入銀行後,銀行向儲戶支付利息。而珂蘿米的黑錢卻要反過來向銀行支付利息,這就是逆利率。】
“誰的通訊衛星?”
“蘇黎世,她的銀行家們。她把錢存在那兒,傑克。錢就是流到那兒去了。烏鴉簡說的一點兒沒錯。”
我呆在那兒,胳膊也呆呆地一動不動,忘了咔嗒作響。
“對了,你在紐約幹得怎麼樣,搭檔?弄到什麼能幫咱們打破冰牆的貨色沒有?無論什麼,只要能幫上忙,咱們都得用起來。”
我讓自己的兩眼直視他的眼睛,強迫自己別朝卸下來的那具機械臂的方向看,更別看那上面的夾具。那個俄國程序就在那兒,防塵罩下。
這是王牌,能帶來好運的大牌。
“律姬在哪兒?”我問他,一邊朝控制檯走去,假裝研究屏幕上不斷切換的圖形。
“她朋友那兒。”他聳聳肩,“一幫小屁孩兒,模擬刺激迷。”他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夥計,就是爲了她,我才做這件事。”
“我得再想想,博比。你要是想讓我跟你一塊兒幹,這會兒先別動控制檯。”
“爲了她,我才做這件事。”門在我身後關上時,他說,“這你也知道。”
下降,下降。程序像一列過山車,翻翻滾滾衝進這片由影子牆壁組成的殘破迷宮,這裏就像一座灰色的大教堂,坐落在明亮的數據高塔之間。猛十衝。
黑冰。別想它。黑冰。
輸家酒吧裏,有關它的傳言實在太多了。黑冰是賽伯空間的神話之一。能殺人的冰。當然是非法的,我們有誰幹的不是非法勾當?這是一種反饋神經中樞的武器,如果你跟它聯上,這種經歷只可能發生一次,一次就能幹掉你。它就像某種邪惡恐怖的咒語,從大腦內部下手,喫掉你的意識;又像連續發作的癲癇病,沒有間斷,一十浪十又一十浪十,直到把你徹底掏空……
我們衝向珂蘿米的影子教堂中央。
我極力作好準備,等待着呼吸突然中止,等待着突如其來一陣噁心,然後神經猛地癱瘓。那種冷冰冰的可怕咒語就在這片黑暗中,等着我們。
我出門去找律姬。她在一家咖啡館裏,和一個半大小子在一起。半大小子有一雙仙台公司出產的改造眼。傷口還沒有癒合,縫合線從青腫的眼窩呈放射狀伸向四周。她在桌上攤開一本亮光光的小冊子,塔麗·艾沙姆在上面的十來張照片裏微笑着。這姑十娘十的眼睛是德國蔡斯的。
她有一個模擬刺激盒。昨天晚上,我把它和其他東西一起收在我的工作臺下。那個小盒子還是我替她修好的,就在頭一次見到她的第二天。她常常一連好幾小時接入這東西,頭上纏着接入帶,像紮了塊灰色的塑料頭巾。她最喜歡的就是塔麗·艾沙姆。一紮上接入帶,律姬就消失了,去了別的什麼地方,感受着盒帶裏記錄的那位最紅的模擬刺激明星的種種體驗。模擬刺激——塔麗·艾沙姆所體驗的世界(或者說,這個世界吸引人的那部分):塔麗駕駛氣墊飛車飛越亞利桑那臺地;塔麗在西太平洋特魯克島生態保護區潛水;塔麗在私人擁有的希臘小島上和超級富豪歡宴,那些傍晚時分的小海灣啊,美麗純淨得讓人沉醉。
說實在的,她看上去真的挺像塔麗,同樣的膚色,同樣的顴骨。我覺得律姬的嘴更有力些,帶着一股野十性十。她倒不是想當真“變成”塔麗·艾沙姆,只是羨慕她那份工作。她的野心就是這個,當個模擬刺激明星。對這種想法,博比只是一笑了之,毫不理會。但她跟我談過許多次。“換上這雙眼睛的話,我看上去怎麼樣?”她問,手裏舉着一張整頁的臉部特寫,把塔麗·艾沙姆的藍色蔡斯眼睛放在她自己的琥珀色眼睛旁邊。她以前曾說,她的眼睛做過兩次手術,可視力還是沒到20—20,所以她想要一雙蔡斯的。明星都用蔡斯。非常昂貴。
“還在欣賞眼睛,準備買一雙?”我坐了下來。
“老虎剛剛弄了一雙。”她說。我覺得她似乎有點疲憊。
那雙仙台眼睛讓老虎高興極了,一臉的笑怎麼都止不住。不知這雙眼睛出十毛十病時他還會不會笑。他的臉是那種標準的俊臉,七次光顧街邊整容小鋪之後,你得到的就是這種臉。這小夥子可能這輩子都會致力於讓自己的模樣看上去隱隱約約有點像時尚雜誌最新推出的一個個封面人物。當然不是一模一樣的拷貝,但肯定不是原創。
“仙台貨,對嗎?”我還了他一個笑臉。
他點點頭,用一種他所理解的職業模擬刺激明星的目光打量着我,想像着自己正在錄像。我覺得他的目光在我的胳膊上停留得太久了一點。“肌肉癒合以後,這種眼睛的視域寬極了。”可我注意到他伸手拿自己的雙份蒸餾咖啡時動作是多麼小心。仙台眼睛的景深缺陷是出了名的,除了種種質量問題外,保修時的糾紛更是個大麻煩。
“老虎明天就要動身去好萊塢了。”
“下一步再到千葉發展,對嗎?”我衝他笑着,但他沒有迴應我的笑臉,“那邊邀請你了,老虎?認識什麼經紀人嗎?”
“只是去試試。”他輕聲說,然後站起身來,走了。只跟律姬說了聲再見,沒對我說。
“小夥子的視神經六個月內就會開始退化。這你也知道,對吧律姬?仙台眼睛在英國、丹麥,還有其他好多地方都禁售了。視神經出了問題可沒法換。”
“得了吧,傑克,別發表教誨了。”她拿了一塊我的新月面包,小口小口啃着麪包的一個角。
“我還以爲自個兒是你的顧問呢,小姑十娘十。”
“省省吧。你說得對,老虎是不太機靈,但仙台眼睛的十毛十病人人都知道。他只買得起這種,所以要冒這個險。只要能找到工作,他就可以重新換一雙了。”
“換這種?”我點點桌上那本蔡斯小冊子,“這得花一大筆錢哪,律姬。你心裏清楚得很,那種險冒不得。”
她點點頭,“我要蔡斯的。”
“你要是去博比那兒,告訴他什麼都別幹,等我跟他回話再說。”
“行。生意上的事?”
“生意上的事。”我說。發瘋的事。
我把我的咖啡喝了,她喫掉了我的新月面包。我把她送到博比樓下。然後,我打了十五個電話,每次都用不同的公用電話。
什麼生意。純粹是發瘋。
長話短說。我們花了六個星期才完成準備工作。六個星期裏,博比不斷告訴我他是多麼十愛十她。於是我工作得更投入了,以此避開他那些話。
絕大部分工作都是打電話。頭一批極其隱晦的十五個電話中,似乎每一個都派生出另外十五個電話。我尋找的是某種服務。博比和我都認爲,對全世界地下經濟來說,這種服務是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但它可能從來不會同時有五個以上的客戶。這是一種絕不會廣而告之的業務。
我們要找的是全世界最大的銷贓組織,有能力不假手他人,完成數額巨大的網上洗錢、轉賬等一系列業務,最後把這樁事忘得一乾二淨。
到頭來,我們的所有努力全是沒事找事,因爲最後幫我們接上頭的是芬蘭佬。當時我去了趟紐約,打算買個盜打電話的黑盒子。那麼多電話,我們簡直快破產了。
我儘可能以純假設的方式向他提出那個最大的問題。
“澳門。”他說。
“澳門?”
“長鳴家族,股票掮客。”
他甚至有他們的電話號碼。想找銷贓客?找銷贓客打聽。
長鳴那幫人可真夠隱晦的。我還當自己已經夠含蓄的了,可跟他們相比,我那一套就跟戰術核武器爆炸一樣打眼。博比不得不飛了兩趟香港,這才最後敲定。我們的資金越來越少,花得太快了。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自己當初爲什麼會答應跟他一起幹這單生意。我對珂蘿米怕得要死,而且從來不是那麼一心想發大財。
我想說服自己,說整垮藍光會所是件大好事,因爲那個地方藏污納垢。可這個理由完全說服不了我。我並不喜歡藍光會所,因爲我這輩子最沮喪的一晚就是在那兒度過的。但這並不成其爲跟珂蘿米十交十鋒的理由。說實話,我有一半覺得我們會死在這樁生意裏.就算有那種厲害程序,我們仍然處於絕對劣勢。
博比狂十熱地寫程序命令,除此之外什麼都顧不上了。我的工作則是把這個命令集插十進珂蘿米計算機的根本要地。到那時,博比不可能騰出手幫我,他得把全部注意力用在控制住那個俄國程序上,不讓它徑直衝殺過去,摧毀一切。那個程序太複雜,我們不可能重新改寫。他只能盡全力勒住它,給我留出兩秒鐘下手。
我跟一個名叫邁爾斯的黑市拳手談好了,讓他在行動那天跟着律姬,緊緊盯着她,在某個特定時間給我打個電話。我告訴他,如果我沒接,或者沒用事先講好的句子,他就得抓住她,帶她坐第一班地鐵逃走。我給了他一個信封,讓他到時候十交十給她。信封裏是錢,還有一張字條。
博比卻根本沒想過這些,如果我們搞砸了,她怎麼辦。沒怎麼想。他只是不停地告訴我他多麼十愛十她,打算跟她一塊兒上哪兒去,怎麼享用到手的那一大筆錢。
“先給她買一副蔡斯。她想要的就是這。模擬刺激的事,她是當真的。”
“嘿,”他從鍵盤上擡起頭,“到那時,她就用不着工作了。咱們會成功的,傑克。她是我的好運氣。從今以後,她再也用不着工作了。”
“你的好運氣。”我很不高興,已經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高興過了,“最近你見過你的那位好運氣嗎?”
他沒見過,但我也沒有。我們倆都太忙了。
我想她。這種思念讓我想起了自己在藍光會所度過的那個最沮喪的夜晚,去那兒的原因也是由於思念某個人,另外的某個人。我喝得酩酊大醉,然後開始猛吸垂體激素吸十入劑。如果你的心上人決定離開你,你想狠狠折磨自己的話,烈酒加垂體激素是最佳藥物,絕配。酒讓你感情脆弱,激素讓你想起往事——事無鉅細,歷歷在目。這東西本來是治療老年健忘症用的,但道上的夥計們拿它派了別的用途。所以,我給自己買的是一次超密度回放,回放一份破裂的感情。問題是,記起的有甜美的十愛十情,也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好的壞的一起上。本來想麻痹自己,像動物一樣狂歡一次,可你想起了你當時說的那些惡言惡語,還有她的反脣相譏,還有她如何揚長而去、再不回頭。
我不記得當初我怎麼會想到去藍光,也不記得是怎麼去的那兒。我只記得那些寂靜的走廊,還有那個俗不可耐的裝飾十性十瀑布,從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嘩啦啦淌下來。或許只是個全息圖像。那一晚我有不少錢。博比替某個人在另一個人的冰牆上開了個持續三秒鐘的洞,掙了一大筆。
把門的那幫人肯定不喜歡我那副模樣,但我猜我的錢並不討人嫌。
幹完了我去那兒想幹的事以後,我又喝了不少。然後我跟吧檯酒保搭訕,聊起戀十十屍十十癖的話題。那番談話進行得不太順。後來,有個塊頭非常大的傢伙硬要管我叫“戰鬥英雄”。我可不喜歡這個頭銜。我猜我向他炫耀了一番我的胳膊,讓他瞧瞧這條肌電自動臂能耍什麼花徉。然後我就人事不省了,兩天後纔在別的什麼地方的一個最簡陋的睡眠艙裏醒過來。一個爛地方,那點兒空間連上吊都不夠。我坐在小艙室的泡沫地板上痛哭了一場。
有些事比孤獨更可怕。可話又說回來,他們在藍光會所賣的那些東西真是頂尖貨,是最流行的。流行得幾乎像合法生意。
黑暗的心臟處,寂靜的中央部位。破壞子程序用狂十暴的燈光撕十裂黑暗,我們四周彷彿有一圈半透明的刀鋒,銳利無比,砍殺着一切。一場大爆炸,悄然無聲,緩慢得像慢動作。碎冰四濺,被永遠摧毀。我們身處爆炸中央。穿過這片彷彿寬達無數光年的虛無,穿過電子幻象,遠遠傳來博比的聲音——
“快,整垮這婊十子。我勒不住這東西了——”
俄國程序從一重重數據塔樓間升起,切斷了塔樓之間的鏈接。那些幼兒園裏用的天藍色和粉十紅色被抹掉了。我把博比自制的那個命令包狠狠十插十進珂蘿米冰冷的心臟。短促噴十射式信號發出去了,猛地一震,高度壓縮的信息沖天而起。而那個俄國程序正像烏黑的高塔一般,越來越大,直壓過來。博比拼命控制着它,想盡量多勒住它一會兒,給我多留出至關重要的一秒鐘。他就快失控了,但信號搶在前頭,飛過俄國程序的控制範圍。從那片黑壓壓的高塔裏伸出一隻影子般沒形沒狀的手臂,朝信號一把攫來。但它遲了一步。
我們成功了。
矩陣像日本摺紙般捲過來,在我周遭涌動。
閣樓裏瀰漫着汗味,還有線路燒焦的煳味。
我覺得自己聽到了珂蘿米的慘叫,像粗糲的金屬音。當然,我是不可能聽到的。
博比在放聲大笑,眼裏噙着淚水。屏幕一角的計時器上顯示着07:24:05。這次行動一共花了不到八分鐘。
那塊俄國程序卡在卡槽裏融化了。
我們把珂蘿米存在蘇黎世賬戶上的資金分給了十來個全球十性十慈善機構。這筆錢的數額太龐大了,不可能全留給我們自己。但我們知道,要幹就要幹徹底,必須把她徹底整垮,否則她就會反過來收拾我們。留給我們的只有不到百分之十,劃到澳門的長鳴賬戶上。這筆錢中,他們扣下了百分之六十的手續費,剩下的通過最複雜的香港資金流扔還給我們。足足過了一個小時,我們的錢才匯到我們在蘇黎世開的兩個戶頭上。
我望着一長串零在一個已經沒多大意義的數字後面堆積起來。我發財了。
這時,電話響了。是邁爾斯。我差點忘了說暗語。
“喂,傑克,夥計,我弄不清狀況了,不知這兒是怎麼一檔子事兒。我是說你那個姑十娘十。這兒的事有點麻煩……”
“什麼麻煩?快說。”
“我,一直盯着她,照你說的,眼睛沒離開過她。她去了輸家酒吧,待了一陣子,然後上了一輛地鐵。去藍光會所了——”
“她去哪兒?”
“從側門進去的。員工專用門。我可沒辦法繞開那兒的保安。”
“她這會兒還在那兒?”
“不知道,夥計。反正我把她跟丟十了。這兒跟發了瘋似的,好像藍光準備關門了,徹底關張。拉響的警報至少有七種,人人東奔西跑,簡直像開了鍋……各種各樣的人都來了,保險商,地產商,還有掛着市政十府牌子的車……”
“邁爾斯,她到底去哪兒了?”
“跟丟十了,傑克。”
“聽着,邁爾斯,信封裏的錢,你自個兒留着吧。懂嗎?”
“你當真?唉,跟丟十了她,真對不起,我……”
我掛了電話。
“先別走,咱倆一塊兒告訴她。”博比一邊說,一邊用塊十毛十巾擦着赤十十裸十的胸口。
“你自己告訴她吧。我得出去茫走。”
我走進霓虹燈下的夜晚,盲目地走着,隨便人流把我推向哪兒,強迫自己成爲縱十情聲色的人羣的一分子,行走世間的活人中的一個。我什麼都不想,只機械地不斷把一隻腳放到另一隻前面。但過了一會兒,我還是想了想,什麼都明白了。她需要錢啊。
我也想了想珂蘿米。我們殺了她,冷酷地謀殺了她。這是肯定的,就好像我們親手割斷了她的喉管一樣。這個夜晚裹挾着我穿過一個個商場、購物廣場,追殺她的行動也會在同一個夜晚展開。而她卻無處可去。單說我身邊的這一大羣人,這裏面有多少是她的敵人?既然不必再害怕她的金錢的威力,他們中有多少人已經準備行動起來?我們奪走了她的一切,她再一次流落街頭了。我懷疑她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
我終於想起了那家咖啡館,就是我碰上老虎那一家。
她的墨鏡把什麼都告訴我了。大大的黑色鏡片,其中一隻的一角還留着肉十色止疼膏的痕跡。“嗨,律姬。”我說。她摘下眼鏡的時候,我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
藍色。塔麗·艾沙姆那種藍色。這種眼睛最出名的就是這種標誌十性十的藍色,每隻瞳仁裏都有兩個小字:蔡斯。大寫字母,像金色的斑點。
“真漂亮。”我說。手術的傷痕肯定被止疼膏遮住了,沒有什麼手術會像這樣不留痕跡,“看樣子你掙了筆錢。”
“是啊。”說完,她打了個寒噤,“可我不能再掙了,不能用那種辦法。”
“我聽說那個地方已經關門了。”
“喔。”她臉上的表情呆滯了,那雙嶄新的藍色眼睛凝定不動,深不見底。
“沒關係。博比在等你。我們剛剛做了一票大的。”
“不,我得走。我想,他不會理解我做的事。我得走。”
我點了點頭,望着自己的胳膊擡起來,握住她的手。這隻胳膊好像已經不是我自己的了,但她還是像從前那樣握住它。
“我買了張去好萊塢的單程票。老虎認識一些人,我可以住在他們那兒。說不定以後我還能去千葉呢。”
她對博比的估計很正確。我陪她回去,他確實不理解她做的事。但對博比來說,她這個人已經起到了應有的作用。我想告訴她別爲他傷心。我看得出來,她很傷心。她收拾好她那幾個尼龍包之後,他甚至不肯把她送出走廊。我替她把行李拿下樓,吻了她,弄髒了她的止疼膏。什麼東西在我心底涌起,就像那個俄國程序在珂蘿米的數據塔樓間涌起一樣。我突然喘不過氣來,沒有語言能形容這種感覺。但她得趕飛機。
博比癱坐在屏幕前的轉椅裏,望着他的那一長串零。他又戴上了墨鏡。我知道,天黑時他就會去輸家酒吧,尋找這一季的姑十娘十,焦灼地尋找一個徵兆,一個人,以此弄清今後的生活目的。我不覺得他今後的生活會有什麼兩樣。日了更舒適,但他仍舊永遠會等待着翻開下一張牌。
我儘可能不去想像她在藍光會所的工作。三小時一班,跟動眼睡眠⑤的狀態差不多,剩下的事全十交十給肉十體和一整套經過處理的條件反射。客人們絕不會抱怨她的高十潮是裝出來的。高十潮是真的,但對她來說,那種感覺(如果她有感覺的話)只是飄浮在夢鄉邊緣的點點微弱的銀光。是啊,最流行的,流行得幾乎像合法生意。客人們既需要陪伴,同時又需要獨處。這兩種需求真是太矛盾了。或許這正是這種事的本質,從古至今。但現在有了神經中樞電子控制系統,他們總算稱心如意,兩全齊美了。
【⑤睡眠的一個階段。在此階段,睡眠者的眼球會快速運動。】
我拿起電話,打給她的航空公司。我報了她的真名、航班號。“她要換票,”我說,“去千葉,對,日本。”我把我的信用卡插十進卡槽,輸入密碼,“頭等艙。”對方掃描我的信用記錄,電話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改成來回票。”
我現在猜想,她肯定退了回程票,兌成現鈔。要不就是沒用那張回程機票,因爲她一直沒有回來。夜裏,我有時會經過某個貼滿模擬刺激明星像的櫥窗。眼睛一模一樣,都是那麼美麗,長在差不多一模一樣的臉上。它們凝視着我。有時候,這些眼睛幻化成了她的眼睛,但那些臉龐不是她的,從來不是。我着着她遠遠飄離四下蔓延的夜色和城市——這時,她向我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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