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工质
主要人员便在第三日的下午撤离前线瞭望塔,准备回归阿美西亚。
前两日的云雨在那时已尽散了,周围的群山发着荧荧的红光。第四中央的哨员们在瞭望塔下一字排开,以一种敌视的目光打量着来访者们的身姿。而第三中央的护卫队迎着太阳,排成了金辉熠熠的方阵。大师们回到名为移动胶囊的铁盒子裡,被方队拥簇着往平原的方向回。
“這次谈判算是大获全胜了。”第三中央预计能获得的成果极佳,都松钦巴大师也是志得意满,“第四中央到底是后起,那些個委员会分子,经验也是不足,恐怕原来在前两個中央做研究做惯了。沿着横断山脉从圣女峰起到片麻峰包含遗迹火山高原這一大片好区域,我看那些大师犹豫争执了半天,居然放手。其实我原本都不想拿下的。”
“确实如此。”
另一位身上的褶皱像极了癞子的大师回答道:
“我們到底是前辈,這第三中央有一些成员還是从我們這裡跑出去的,对我們有所敬重也是当然的道理。我和那几個成员聊了聊,我看他们也快要解散了。”
“解散……這個道理要从哪裡讲起?”
都松钦巴大师问道。
“你還记得第四中央的口号嗎?”
“当然记得,是无上明星……”都松钦巴說,“薄暮崇拜就是基于无上明星而展开的。根据记载,在很久以前,我們的先祖认为无上明星是群星之中最为特别的一個……它比其他所有的星星都要亮,动得又快,总是黄昏或是黎明的时候出现……自然就与其他的星星都不相同。”
“难道现在就不是嗎?”长癞子的大师笑了笑,“要知道,现在我們已经晓得我們星球的轨道漂浮着许多我們能做出来的残骸。這些残骸,或更单纯的垃圾,我們靠着观测或者干脆得到了它们落下来的碎片,已经了解了它们大致的材料是什么,甚至一部分构件的运行原理也已经理解了……但是,但是……唯独无上明星,它太特别了。”
它自顾自地运行在空中,便是一個会反光的长方体。
至今,不定型们依旧对其的组成议论纷纷。观察数据与现今不定型所知晓的每一种材质都不尽相同。
太阳冉冉地在群山的顶上照耀這片地中的小块平原。几位大师在谈论第四中央的企图。为首的克裡希那大师沉静不言,只是远眺阿美西亚所在的地表。
阿美西亚已经下沉,但地表還留存着阿美西亚撞击时所留下的坑洞,跨径之大催折了周边数千颗树木。溪水沿着坑洞缓缓流淌,几欲成湖。
当时,癞子大师继续說道:
“然而想要触及无上明星乃是困难的一件事情。早期的薄暮崇拜很早就在研究這点。在那個崇拜的故事裡,他们集中在地面上的一点,尝试制造通往星空的高塔。但是理所当然地,在发现了重力定律后的我們看来,這是不可能的呀……”
“整個建筑结构,所有重力都在往下压,沒有任何基础能够承受超過三万公裡的高塔的重量。這样的塔除了倒塌以外别无可能。要么……譬如說,呵呵……制造出不逊色于大陆规模的星球巨构……這对于他们来說,沒有這個條件。”
“现代的第四中央所采用的的并非是這一古老的想法吧,我听過他们的游說,也大约了解一点。”
第三位大师在這时插嘴了:
“我听闻,他们的设想是扔一條细到极点的绳子抵达空中拉住无上明星。整個系统的重量不再压到底下,而是由无上明星本身承担。他们說如果无上明星确实如观测所显示的一样,无上明星就能承担整個系统的存在,那么他们一定可以沿着這根绳子爬到无上明星的所在。假如无上明星不能承担,那无上明星的向下坠落也是他们可以接受的。”
“但這难道不也是不可能的嗎?”
疮疤大师說:
“如果這是根绳子,那么這也一定是一根超過三万五千公裡的绳子。這條绳子本身的抗拉程度肯定是已知所有材料的两倍往上。而且、而且,他们需要先行把這根绳子的一端发射到无上明星的表面,在无上明星上打個结……尽管這可能比起把我們自己直接发射到无上明星上要简单一点……但恐怕也差不到哪裡去了……”
“譬如說,薄暮会时代,曾经有不定型想過用电把东西推到星空中。但這是不可能的。”那位大师继续說道,“我們所掌握的电能技术具有先天缺陷、产生的推力不足以克服本身所需要携带的生物电池的重量。而第四中央得以成立的缘由,就在于当初在第二中央的道索大师宣称他发现了一种利用压缩的蒸汽转化来的动力来推动物体的方法,他称這种机器为热机。這种机器能够以极高的效率推动物品。”
“你不用說,我记得……”都松钦巴若有所思地說道,“他声称這种热机与我們原有的电力系统不一样,可以抛却我們原本整套的生物发电技术。它每燃烧掉一部分燃料,就把這部分烧完的燃料喷射出去……這样,若是用于飞天之器。那么‘飞天之器’本身的质量一直在减小,但动力反而会不停增大,在此消彼长的交换中,飞天之器一定能够抵达星球的外侧。”
“我听說的事情,正是道索大师之死。道索大师似是因为工质喷射化学中毒、全身溶解而死的,第四中央便有放弃热机升天的意图。”癞子大师說,“恐怕就是旧的困难沒有解决,新的困难還在不停涌现,已经超過了他们原本的预想。”
“假设如此……倒不是很好。新的知识之路就被堵死了,道索大师应该不乐意见到這种状况。如果還有可能,他们应该继续做下去,沒准就能成功呢?成功的话,对于我們大家都是好事。”
都松钦巴大师全身皱了起来,它伸展了自己身上的触须,迎向了天畔镶着金边的云彩。
长癞子的大师笑道:
“還是罢了吧。他们究竟是想要登陆无上明星……与那东西接触是福是祸,可难說得很。但若是第四中央受挫,或许能见到人员外流,加入我方,加快我們计划的推进。阿美西亚离质量的临界点就差一個阶段了,也许快能成功了……也犹未可知。”
灼日炎炎,行动胶囊的铁块上反射着明亮的金属色。
克裡希那大师依旧一副似睡未睡的样子,迷迷糊糊地好像已经不知道人事了,像梦话似的开口了:
“能够成立中央……那么,這個中央的目的,想要停止绝不是几個人就能說得算的……我們,第二中央,第一中央,或者第四中央人都多着呢,大部分的人不会容许一小部分的人毁灭曾经共同建立的东西的。”
若是大师退缩了……那就把大师也换了。
這硕大的不定型說完后,把目光移到了车轮的脚下,那裡,褐色的石头正被震得到处飞翔。
整個方队,在到达阿美西亚地界数百米内后便散了开来。不定型的社会并不設置一般卫队。大师们独自走下胶囊,沿着临时地道,往阿美西亚的方向走去。
那时,阿美西亚内部闪烁着比平时暗得多的光,大师们忽的意识到事情似乎起了一些变化。
“這……我记得留守的是黑天大师,之前說是去第二中央交流了,最近才回来。”
癞子大师一說,数位不定型便知晓了他的言中之意。
克裡希那大师平静地說道:
“走吧,看看出了什么事。”
住在岩土中的不定型们,或者在金属外壳的不定型们仍然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他们浑然沒有发觉事情的变化。都松钦巴问了一句,他们才努力地回想道:
“這两天……好像是有一瞬间闪耀了下。”
都松钦巴的面色立变。克裡希那仍平静,他领着一众委员站在天球的门口。天球一個中间的结点上,黑天大师正平静地上着课,讲的是大气成分组成的演变歷史。克裡希那触须靠在周边的大师說:
“我們看着他,你们這三位大师一起走迷宫,进隐藏通道裡看看情况,大家看怎么样。”
几位大师暗中称是,其中被点到的三位沿着晶桥快步走去。那时,黑天大师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
好一会儿,三位大师回到克裡希那身边,惊恐地說了一句:
“沒有了……悖论法球被取走了。”
克裡希那大师依旧云淡风轻,他沉静地說道:
“原来如此,是件大事。应当将本委员会之所有委员全部召集回来,就由你负责此事,你看如何?”
被点到的是那位表皮像癞子的大师,癞子大师点了点头,立刻转身就出了天球。
天球边缘的這边冷清,那边晶桥结点上的大师热闹,好似黑天大师正讲到大气外层的内辐射带,在這数千千米高空中,带电粒子的运动规律吸引了年轻的不定型们的注意力。
但只一会儿,从天球的边缘响起一声沉重的、高亢的机械声。克裡希那大师平静地走過来,对黑天大师說道:
“你沒意识到嗎?”
黑天大师說:
“我意识到了,但我认为传授知识也是一件紧要的事情。”
“這倒不错,如果是我,我也会按你這样做的。”克裡希那大师点点头,“那好,你给我讲讲你现在所知道的情况罢。”
黑天大师說他也所知甚少,因为当时他正在一個洞口处休息。
“可是我听說,你走了迷宫,有人看到你往标记为十六号的洞口去了。”
黑天大师不慌不忙,說:
“你在怀疑我?当时,其实我是意识到失窃,所以才去看的!假设是我的话,我现在能把悖论法球藏在哪裡呢?我一直都在天球内部,所有的不定型都可以证明。”
黑天大师的语气激动,這吓坏了年轻的不定型们,尽管在這之前,他们并不晓得悖论法球的存在,连這個名字也沒听過。
他们唯唯诺诺,躲在一边,忽然其中有声音讲黑天大师一直在给我們上课,沒有离开過天球!于是大家伙们好像都有了勇气。团子们一個個为了正义和真相踊跃地举出各自支持上课的证据来了。
克裡希那撇過对着黑天冷淡的目光,温和地注视自己无知的同胞们:
“大家,别担心,我沒有怀疑黑天大师离开天球,也沒有怀疑是黑天大师拿到了悖论法球。它的身上气味很干净。只是真相還需要继续交流询问,才能知道呀。”
集体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
黑天大师就继续开始陈述道他的“所知甚少”与“上课”以自证他的清白,又讲到他也去中央检查過。中央内侧沒有留下多少气味,几乎不见痕迹。他也调取了瞭望塔的记录,记录显示沒有陌生的不定型接近過阿美西亚,更别說进入了。
“换而言之,只可能是有目的的潜伏在我們第三中央的不定型所做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要這么做!从我們這裡夺走悖论法球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們会知道的。”
克裡希那大师說:
“這怎么能知道?”
黑天大师适时地退出了主讲人的位置。
克裡希那說:
“叫我們的同胞们按最大规模集合不就好了嗎?也就是像迁徙那时候一样停工数天罢了。”
這次集合只排除了负责基本警戒的哨员们。哨员们都是登记在案的,沒有任何一個失踪。
随着一声令下,滚滚的不定型之流百川归海般,从各個地道裡向阿美西亚集中,在天球之中紧紧相挨,好叫彼此连接在一起。
栀子就是在那個时候忽然意识到李明都数天沒有回来的。
她庞大的身躯深深陷在那個小窝的草堆裡。草叶是锐利的,但小窝是温暖的。她看到外面的不定型就在集中,便笨拙地拔出自己的身体,拖动着自己疲惫的身子。她往外移动,有不定型来帮她,她在地上发出滚滚的声响。
不定型们在嬉笑打闹,浑然沒有将集合看做是重要的事情。栀子游离于人群之外,一直在想:
“为什么弟弟不见了呢?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罢?”
只花费了两到三天的功夫,整個第三中央所有的不定型全部集中在天球的内部,紧紧相挨。数位大师开始向众多不定型讲起动力源失窃一事。栀子的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包括她在内的寻常不定型们开始意识到第三中央出了叛徒,叛徒带走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克裡希那大师還补充道:
“這件东西固然重要,但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我想,乃是我們共同的理念与信任。假设這种欺骗与背叛在未来還要发生,那我們的事业就决计是完不成的了。我希望以后不要见到這种事情,如果你们见到了這种事情,你们要說這是可耻的。我們都是不认同的。”
其他的大师们则在這段時間内轻松地遍历了所有触须中连接着的同胞。
克裡希那让大师们說出沒到场的不定型的识别素。
都松钦巴大师一個個报了出来:
“失踪的有十来個。第一個是……”
“第二個是……”
其他的不定型凝重极了。但那时候的栀子完全沒有在听,而是在想李明都在哪裡。她向天球的远处张望,但始终沒有听到或闻到她想要的那风信子甜中带涩的香。
都松钦巴大师继续在播报信息素:
“第十二個是百合(味道的不定型),第十三個则是……嗯,应该是风信子(味道的不定型),他很少来上课,我沒有闻到過几次他的气味。”
黑天大师适时地想起来了:
“這种气味与失窃场地遗留的些许气味是相近的。”
克裡希那大师则低沉地說道:
“他的话……也许我当初做错了。”
再之后,大师们所說的一切都已经无法进入栀子的耳中了。
她感到浑身发冷,什么都听不进了。
回過神的时候,栀子已回到了那個小小的洞穴前。
那时候,集合已经解散,阿美西亚重新归于寂静,她只能听到不定型们在地上蠕动时所会发出那种细微的响声。
她就這样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然后走进洞内,一阵拍打,吹散了满窝的草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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