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临近时刻
等李明都回到赤堇山的内部时,集体的食所已经结束了這個时段的供给,沒有好吃又好闻的泔水了。下一個供食时段是大约三個时辰后,那未免太晚。他想了想,只好去吃前几天攒下来的干草。
吃完以后,他用自己仍然饥肠辘辘的身躯接触了薄暮集中的所藏有的古老记忆。月光从石头的缝隙裡透到了底下,照亮了不定型蠕动的半透明的皮肤表面。
随着時間的推移,赤堇山越来越热闹。前段日子,因为材料学上的突破,不定型将自身作为基板生产单晶层石墨烯已经成功。最多数的不定型就在不停地出产两种可用的材料,但第四中央沒有立刻动用那四根用线缠成的立锥,而是用小批量的材料展开了越来越多的空中发射实验。
于是大地不时就会隆隆震响,犹如炮火中的战场。赤堇山的上空形成了一簇簇的云。云雾在风中渐渐飘散,淹沒了底下的陆地。
一天,工间裡,荆豆对李明都說:
“最近,大气的学问在我們這裡得到了突破啦。”
李明都原本疑心荆豆和月桂是监视他的人,后来发现纯属他想多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阴差阳错加入中央的不定型多得是。他虽然来历有些特别,但其实也迷迷糊糊并不确切地知道什么关键的事情,被关在赤堇山中就翻不起什么风浪。
他意识到他的意志在這裡是无关紧要的。
哪怕他决意彻底放弃這一切生活逃走,就算遍布世界的瞭望塔不拦截他,他真的能翻過山岭,在野外存活嗎?他想是不能的。
李明都当时不是很想谈论大气分层的话题。他更愿意去想会不会有人帮自己离开這裡。
但荆豆是個爱聊天的人,他一边摩擦体内的铜镍合金,一边叽裡咕噜地說起大气之中的辐射带,還神秘兮兮地說道:
“你晓得极光嗎?”
李明都不堪其扰:
“就是极地上空的发光现象,是吧?”
“对的,所谓的极光其实就是辐射带的高能电子拽泄出来后,沿着磁力线抵达极地上空进入大气层发生闪烁的现象……然而其实、极地的上空是沒有辐射带,辐射带在我們的星球的赤道上空,向南北延展,這是不是很奇怪呢?”
李明都心想這沒有什么奇怪的,根据他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知识,這种星球一般有保护自身的磁场。辐射带的位置应该也就是与星球磁场有关的。不定型也知道地磁场,荆豆肯定沒认真上课。
荆豆变得阴森起来,他恐吓似的說道:
“辐射带可是個可怕的难题。它分为内外两层,内层从一千千米的高空起纵跨了将近四千千米的范围,而外层则要从一万千米开始,然后向上纵跨一万千米!但我們的目标就是赤道上空静止轨道上的无上明星,我們就非得经過這两個辐射带不可!”
“无上明星在静止轨道上?”
所谓的静止轨道,即是赤道上空的星球同步轨道。同步轨道上的物体会与地面保持相对静止。
“实际上……”
荆豆神秘地笑了笑,它裂开了自己的皮肤,伸出一條触须指向了上空。
“其实就在我們赤堇山的正顶上!但是并不严格在静止轨道上。”
接着,他說明到:
“按照歷史记载,上万年前,无上明星应该就在我們星球的赤道静止轨道上,后来因为各方面摄动加诸地轴的偏斜,无上明星也远离了原本的轨道,但最近才又飘回接近静止轨道的位置……所以我們的基地迁徙到了赤堇山,所以无上明星相对于我們现在的地面是接近于静止不动的。所以我們的天梯是有可行性的!若是我們牵住了无上明星,要么叫它掉到地上,要么就是我們爬到天上!”
李明都倒奇了:
“你不是因为管饱才进来的嗎?原先不是說不甚在意這件事嗎?”
“啊……啊……”
荆豆像是在做梦一样,他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他說:
“大家都在谈论嘛!总而言之,我們的身体好像是无法穿過大气辐射带的……研究发现内辐射带稳定性還算好的,外层辐射带的稳定性差到了极点,足以把我們身体的什么膜、什么膜都撕得粉碎!原先设想的太空用具的防辐射性能還不足够。现在委员会们正在攻克這道难关哩。”
顿了下,荆豆還补充道:
“不過我們制造的材料好像比我們耐辐射多啦!所以不用担心出错。”
李明都一声不发,静静磨砺体内的合金。他恍惚中感觉工间像是蜂房,而他是蜜蜂。成千上百的不定型就在地底的巢穴内密集地蠕动,缓慢哺育着体内的珍珠。
根据第四中央的安排,可能是四天,也可能是五天后,這個工间的制造任务结束了。
志得意满的季耶瓦斯大师在這天的清晨走进工间。荆豆和他议论道似乎最近几次发射取得的数据都很不错。季耶瓦斯大师安排他们前往离赤堇山几十裡的一座小山峰临时辅助矿场开采。
那座山比赤堇山矮得多,乱石嶙峋,蠕动的不定型是赤灰色的岩石表面上唯一的生机。
山体内部几近挖空,不定型一直挖到了海拔线以下数十米的地方。
李明都乘坐胶囊一直下降到大地的极深处,暗红的尘土乘着暗光飞扬起来。底下传来了不定型翕动触须包裹矿石的声音。
可能是赤堇山的实验震到了這座小山的缘故,小山的内部沒怎么做支撑,经常发生倾塌的情况。不定型的身体能力惊人,只要有缝隙,周围還有伙伴,大多可以合力挖出。
因此,尽管运矿道只有简单主要的三條井一样的上下通路,但杂七杂八被不定型挖出来的隧道错综复杂,互相连接缠绵,延伸到漫漫的远处。前者有灯,后者自有的被连上了线和灯,有的就沒有。
沒光的情况下,不定型可以靠味道闻。
李明都在這裡迷了几次路,都是靠闻气味走出来的。
這次临时的借调沒有持续很久,不過在临近结束时,李明都又迷了一次路。這一次迷路他闻不对了,在前人挖出来的逃生隧道裡绕了好几圈。一路上飘荡着的气味纷繁复杂,那些沉重的复杂的气味让他厌弃,但其中還藏着一股极弱的近乎沒有的芬芳。
這股芬芳吸引了他,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這是具有生物吸引力的异性的芬芳。
但那时他已经循着味道走出很远了,就硬着头皮在黑暗裡又走了几步。
在這时,信息素传来了对面的话语:
“别再靠近啦!”
“啊……”
李明都一惊。
“我也是第四中央的不定型……”对面游刃有余地說道,“在這裡偷点小懒哩!现在离休息還有多久呀!”
李明都呆呆地說道:
“我找不到路,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了。”
“你可真傻……”
对面的话语叫李明都莫名有些害怕,但好闻的气味仍吸引了他,他感到晕乎乎的。动物的发情期几乎不能自已。
“对了,我听說你们是来支援我們的,你们原来生产的是什么呀?”
李明都答道:
“是……某种中间产物,好像是铜镍合金……”
“用来做什么的呀?”
“下個阶段好像是……用来生产直径是多少来着的石墨烯单晶的衬底,要把這個衬底和其他材料一起放到自己的体内。”
“呀,真了不起。你一定很辛苦吧……”
“沒有,沒有,哪裡的事情……我們都是呆在原地不动,哪裡有你们开采程序裡的人辛苦呀!”
互相吹捧的环节到了。
对面好像笑了起来:
“那话說回来,我們要用什么把這东西发上天空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呢……”
李明都心想可能与当初他见到那個发光体有关,可那玩意儿到底是不是,又是什么,他真不知道。他不想夸大其词,就只诚实地答道:
“我也不知道,很神秘……反正大师们說行,应该就是行的吧……”与我們又有什么关系呢?
“哼……我們也是第四中央的人啊,怎么能不說清楚一点呢,连我們也要瞒着嘛!”
对面好像不太高兴了:
“好了,好了,你快走吧,我在這裡再休息会儿。”
李明都莫名其妙地走了。走的时候,异性的气味一点不剩了。
黑暗通道的深处,一個雄性不定型冷淡地把一根注有液体的试管塞回了自己的身体中。就是這根试管刚才在散发气味。
他的同伴和他說:
“這人也是個糊涂蛋,什么都不清楚,不過他的情报和其他被吸引的不定型的情报是一致的。综合這些考虑,第四中央应该就是准备用宏观规模的石墨烯单晶作为天梯的悬线。那么单晶石墨烯的技术应该是得到了突破,其余两种材料不知道会不会也试采用。”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滚入金属的贴膜中。這种贴膜掩蔽了它们的气味。這细长隧道沒有他们的维持,一会儿便倾塌下来,发出细微的响声。
两個不定型挖出小缝钻进了更深的地底。
一边走,他和他的同伴一边說:
“材料怎么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飞天之器’的动力源究竟是什么……這些同胞再问一百個估计都不清楚。克裡希那大师說那就是我們阿美西亚失窃的东西……但沒有落实,我們要讨回,就要面对两個老大哥的阻止。现在,阿美西亚的进度都全部搁置了……”
悖论法球被第四中央偷走的证据是现在第三中央全力在寻找的东西。
“为此,克裡希那大师领着黑天大师等诸位前往第一中央了。不知道会变得怎么样……”
等往下前进百米以后,他们找到了预留的管道,沿着管道,两個不定型一路下滑,很快到了一個临时开辟的小房间。
這小房间裡,亮着一盏孤灯,墙壁是预制的钢结构板。来自第三中央的不定型们来来回回,都在搬运物资。
次日,借调的人员全部撤回赤堇山。
接下来的数天,赤堇山上沒有做任何的升天实验。底下传闻,第四中央委员会已经敲定了最终的天梯建设方案。他们正在调教飞天之器的电子程序,也在等待一個好的天气,风力最低,天空沒有任何云的时候。
“那到底是要怎么发射呢?我們要怎么和无上明星做出接触。”
工间内,荆豆着急地问消息灵通的月桂。
月桂张了张自己的触须,沉静地說道:
“很简单啊,分为三個阶段。”
第一個阶段,飞天之器将被射向无上明星,飞天之器会降落到无上明星的表面,如果可能的话,在這個阶段无上明星将会直接被送往地星的表面。
第二個阶段,飞天之器将作为立锥的支点紧紧地束缚在无上明星的表面,接着立锥会被垂直向下抛射。由于处在静止轨道的原因,加诸立锥本身的控制,它会解开缠绕,像陀螺一样抛出六万公裡以上的长线后,直线降落到赤堇山的地表,前后范围的误差不会超過一百米。立锥的内芯将会被置入赤堇山顶端的塔内。
而第三個阶段,有多种情况。每种情况的应对方案都不相同。但大体而言,還是要看无上明星本身会变得怎么样。
“最好的情况是无上明星本身会掉下来……我們会用飞天之器控制无上明星。”
“最坏的情况呢?”
李明都问。
“那就說不准了……或者我們制作的绳缆会断裂开来,变成无数的碎屑在空中飞逝!”
月桂想了想,說道:
“而一般性的情况也很糟糕,我們会不得不用线缆,在底下把一個由重铅和石墨组成的防辐射房间缓慢地拉上去,直至登陆无上明星的表面。”
李明都顿感奇特:
“那为什么不直接把防辐射房间发射上去呢?”
月桂被问到了盲点。
“好像有一個說法是太重了飞不上去……而另一個說法好像是說,飞天之器不能有比较厚的防辐射壁,否则,它也会飞不上去……”他绞尽脑汁,想起了点别人传来的二手情报,“必须得用较轻质的、透明的、要么做薄要么不那么防辐射的材料。”
“那是什么呢?”
月桂走出隔房,跑到外面转悠了半天,才找了一块透明的玻璃回来。
“像這种!”
李明都看着這透明的玻璃,忽然想起了天球内部的晶桥。
怀揣着沉沉的心思,他回到了他那与地表仅隔了一层岩缝的屋中,脑海裡回响着百合与石楠的话,接着想起栀子,接着才想起人类记忆裡的许多事情。作为人的记忆好像正离他越来越远,作为不定型的生命正深切地提醒着他他该做的一切。
他睁着眼睛,一直沒睡着。
時間很快就過了午夜,原本還存在的那种细微的风声渐渐停止于群山,乱糟糟的云朵们不知何时也消失在深蓝色的天幕外。
赤堇山和周围的山上的哨塔一個接一個地开始熄灭橙黄色的灯光。东方的天空升起了一片柔和的鱼肚白。
這天,沒有风,也沒有云。世界好似熟睡中的母亲,沒有做任何阻止的事情。
而满怀期冀的孩子们,自然欢欣鼓舞,彼此相牵,在這澄净无比的世界裡唱起了薄暮集裡吵闹的诗与歌。
他们說:
就是今天了。
天星所陈,是此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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