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铁天穹
刺人们生活在长毛刺的柱子的边上。
他說完自己也不信也听不懂的颠三倒四的怪话后,刺人们似乎真的信了,還傻乎乎地问道:
“你们什么时候来接你?”
李明都哪裡知道!
他也想走,但上一次走,是触摸到无上明星之后的事情……這裡也会有无上明星嗎?
他小心地藏住自己的忧虑,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心不在焉地說道:
“其实,也說不准需要多长時間……因为他们在打仗,在一個战场上……打仗知道吧?我們在和从其他宇宙漂過来的不可名状的长满触手和眼睛的八脚大脑章鱼比恒星更大但其实是寄生還会超能力的能够毁灭恒星的怪物们打,直打到星河破碎,碎片一直飘到了宇宙边荒,大道都要毁灭了!”
尽管一通胡說八道,但刺人们并不怀疑。他怀疑刺人们对信息的理解的方式与他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表象来看,刺人的理性思维似乎极为薄弱。别說人类的科学,他们甚至可能根本沒有一种“规范”的语言。地球的人们发声交流,或者写字交流,语言中的“声音”与“字”都是规范的,或者說在一种共同承认的规范下只做出些许的個人变化。
如果实在偏离了规范,比如一個人写字太潦草,潦草到和规定的字形笔画完全不一样了,地球人看不懂,那就真是看不懂了。
但在刺人们能看得懂,因为他们根本沒有规定的字形笔画。他们看字、声音或其他语言都像是在感悟一副画。
好比看一副风景画,這幅风景反映了画者什么样的心情……這种并不明确的靠直觉的互相感受,才是刺人们常规的交流方法。
刺人是一群纯粹感受的动物。
李明都很难交流的动物。
但這個地方沒有别的生命,李明都沒处可去。
当时,他们答道:
“打仗……是的……你们在打仗。我們也在打仗。我們在和外来的金属怪物们打仗。”
李明都意识到他们所說的外来的金属怪物就是在他最初醒来时运载他的机器。他握紧了满地都是的荆棘般的线管。一开始,李明都原本還害怕這东西扎进他的人身,但沒多久,他就发现他作为不定型的躯体可以轻易地把這种物质消化然后排泄出去。
换而言之,对他来說,這刺只能算是一种食物。
之后,他便放心地开始用這东西与刺人们交流。
不過纵然可以传递神经电信号,但這并不意味着可以跨种族交流。這可能取决于思考中枢的机制。
不同种族的思考中枢完全不同。纵然可能都是相近的哺乳类,使用的都是同一根进化树上进化来的大脑,同样频率、电位、放电状态的电信号刺激给予大脑的信息可能都完全不同。這是李明都不久前才意识到的事情。但刺人们利用在视觉神经上频繁的电信号刺激作为桥梁,似乎完成了某种破译,他们可能已经理解了人类视觉神经的电信号与外在世界可见光刺激的对应关系,然后进一步地破解了人类的信号传递方式。
這群生物的视觉器官似乎也以对可见光的感知为主。
“那些运载车是外星的机器?”
中央的柱子,也可能是柱子边上的刺人则答道:
“是的,它们是在数千年前出现的,它们遮挡了阳光。它们控制了一切,它们把我們所在的所有的地方,都变成了它们要在的地方。我們现在居住在它们的中间。”
思绪或者图像不停地发生解译,李明都若隐若现地看到了大量的机器开始粉碎岩石的场景。然后不知名的类似金属的物质的巨构代替了原本的岩石,成就了如今刺人们所在的牢笼。
“你们沒有见過太空嗎?那你们是怎么得知那两颗星星的样子的?你们又为何要问我是从哪两颗星星的哪一颗来的?”
李明都发现了盲点。
他坐在地上,对着柱子。
柱子正立在高又阔的空间的中央。
刺人们在這受限地空间裡什么也不做,他们就像是教堂裡椅子上静听神言的信徒,又像是在篝火边上取暖的原始人,围着柱子有序地盘坐。至于他们身下,满地荆棘般的根丝像是秋天裡落满街道的枫花。
照亮整個空间的光是中央的柱子上发出的。
从柱子顶端的某处发出的光明,让那在发光的一块块近圆的斑点的小块,像是一只只眼睛。
“我們曾以为你是我們。但你不是我們……你是怪异……你是邪恶……你可怕……你是外来种。”
柱子或者刺人们回应道: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同胞走了。他们抵达了温度较低的地方,未来的那裡会像是過去的這裡。我們认为他们会回来,他们沒有回来。为什么沒有回来?”
彼此相连的刺人们开始低沉地发叫。
這种叫声是自然的声音流露,并沒有具体的指代。若一定要說含义,那便是他们现在不停地在神经信号中重复的含义:
“为什么沒有回来?”
他们的叫声在封闭的室内经久不息,徘徊不散。
李明都的脑袋隐隐作疼,他躲进了黑暗的廊道裡。那时候,最初与他相遇的两個刺人也在他的身边。
李明都问了他们的名字。
這两個刺人沒有具体的名字,只用信号表达了一些很复杂的含义,像是树木开花后前来采蜜的蜂,也像是把一個东西从一個地方放到另一個地方的履带。
李明都靠着直觉,从人类的词语中提炼出了两個字眼。
“左手,右手,我能這么称呼你们嗎?”
“……”
他们的回应是漠不关心。
這两個刺人似乎承担着对外的行动任务。李明都心想自己必须寻找到一些突破口,就跟着他们一起出外走。
很快,他就发现這样的柱子和這样的房间只是构成了刺人社会的一個单元。在广漠无垠的大建筑群中,這样的单元为数不少,都藏在一些封闭的空间内,往往只有一两個极狭窄的出口。
而裡面必然有這么一根连接所有刺人的柱子。那些有机的荆棘的丝状体,也就在這么個狭窄的空间中生长着。刺人们也会继续围着柱子坐,静止得像是在玄思中打坐。只有很少几個刺人会出外行动,承担交流的义务。
大部分交流是由左手率先发出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
“很快了,很快了。”
“那我們是什么时候?”
“很快了,很快了。”
這样的交流发生了许多次。只有一次稍有不同。
那时,左手和右手靠近了這一部落的柱子。而他则无所事事地靠在一侧的墙上,目光在這空间中来回扫荡。
结果一個刺人、一個坐在地上的刺人只在一瞬间,原本丰盈的身体便干瘪了、枯萎似的变矮了,变小了,变得焦黄,犹如萎缩的果实,仿佛整個人都融进了地上荆棘般的丝状体内。
他问左手這是怎么了?
左手只說:
“所有的我們都有這么一天。”
什么事情,是所有的人都会有的呢?
只有出生,和死亡。
前者是已经发生了的,后者是必然到来的。
李明都悚然地意识到這可能是這個微型社会自我消化资源的一种方式。他们用這种方式完成了内部的能量循环。
至于他這些日子裡在吃的东西,也就是……刺人们的尸体。他本能地把荆棘往外一扔。接着,他望了望灰色的无垠的不能吃的建筑群,又把那截荆棘捡了回来,顺手還多拿了一点。
大建筑群好似沒有终结,他沒有见過任何的出口。廊道互相盘卷,并不重复,其覆盖的面积不知多少十百万公裡,也遮蔽了天穹。其中有许多地方好似是封闭的,左手和右手說进不去。李明都只能偶尔地在隐蔽的小洞中看到大批量的自行机械运输车缓缓地从平常并不打开的方方正正的门中走出,犹如春汛冲入河道的洪流,分散到各個方向的廊道上。
左手說:
“入侵者们永远不会停止。”
右手說:
“它们会把一切变成它们的东西。我們也会变成它们的东西。”
李明都站在他们身后,扎着线,静静地旁听。他不禁想起了时晴,也想起了时晴或者說时晴所代表的某個团队的猜测。這個猜测如果是对的,他现在也是处在地球上的某個时代嗎?
最容易判定時間的是岩层和岩层中的化石残骸。可是,岩层已被粉碎,他们正处在被建造出来的东西之中。星星的时光隐沒在一片人造的黑暗裡,李明都找不到任何踪迹。
他问左手:
“這群机器什么都要嗎?”
“要你,要我們,也要岩石,岩石,我們,你,都会在中心被粉碎。质量是关键的。”
李明都心想這就是为什么左手用一大袋子东西就能把他换下来的原因。這自行机器,和他想象的一样,只要质量达标就行了。所谓的中心可能就是自行机器熔炼炉一类的东西。
运输车们在寂静的空间中发出轮子行进的声响。不知从哪裡挖出来的岩石被撞在箱子裡。大部分车的箱子不是开口的。好像开口的那辆自行机器是個旧型号。左手說它们正在更替自身,它们有很多种不同的样子,但它们只是一個东西的不同部分。
“那它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它们遵循命令,它们复制自己,复制的自己又复制自己……”
复制自己的机器人……李明都好一会儿才想到……這种机器人岂非是无穷无尽?它们现在就能把這一整颗星星全部拆掉做成自己的复制品……那么如果它们還能宇宙航行的话,那岂不是连其他的星球也能被拆掉,再被星球拆掉做成自己……這种机器人岂不是迟早会占据全部宇宙的空间。
李明都一凛,连忙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左手沒有给予回应。
他们不回应的意思即是他们也不知道,也沒有任何想法。
李明都又问:
“這种机器人是什么时候落到這颗星球上的?”
“很久很久以前。”
“有具体的時間嗎?”
左手呆呆地說:
“在那以后,我們已经更迭数十代了。”
老一辈的生物死亡,新一辈的生物诞生,這么把居民全部换過的“一代”是他们唯一的具体的计时。李明都沒有和他们生活過,彼此的時間是无法相连的。
他一边极力勾勒图像,一边问道:
“你们曾经是住在星星的表面的嗎?是在地底,還是地上……嗯,就是這個地方能看到星星嗎?星星是满天的发光的闪烁的小点。”
两個类人生物低沉地答道:
“星星在天上……天上有无数的星星……河流已经倾覆了,天地会化为一個整体。”
他们一边走,一边說话。他们的說话像是在念晦涩的不知所谓的诗歌。李明都听不懂他们想要传递的意思,只能在旁、像一個真正的异宇宙的人,茫然失措地侧耳倾听。
“宇宙已经进入了新的纪元,過去的时代已经烟消云散。//许诺過胜利的东西,预言它的毁灭会是在過去。//船只驶向了其他的河流,他们的足音只在记忆中回响。//鸟儿对我們說,人们忍受不了太多的现实……//云朵对我們說,只有沒活過的东西,才能永远地活在時間裡……//纵然是静止不变的东西,也会在時間中前进。//我們在我們永恒的故乡,触摸到了记忆裡的阳光。//但只要活着,火焰就会把我們的生命烧尽……”
左手和右手似乎越是思考,就越是痛苦。
李明都和他们在狭窄的金属甬道中爬行,看到他们在出口的位置,向在地上爬行的机器投以了一种有意味的目光。
不知怎的,李明都想這目光裡的意味就是仇恨。
他们默默地等待那自行机器走向了廊道亮着红灯的茫茫远处。然后他们才一跃而下,李明都跟在他们的身后,沿小道靠近了他们出发的地方。
接着又是那只容人爬入的小管,等他们进入后,他们才发现這裡已经变成了一片黑暗。這时,李明都才发现這空间裡原本有一條大的路。但這條大的路之前被封上了,现在才被打开。几個巨大的自行机器正在清理地上残余的荆棘。
绿色的光点在黑暗的空间中一动一动地闪烁着。
“荆棘”是這段時間李明都不定型身躯的主要食粮。
他有些眼馋,但沒敢下去。
他看到左手和右手的目光变得更差了。
左手說:
“中枢已经移动了,我們也要出发了。”
右手說:
“时候已经到了。”
他们趴在甬道裡,直接倒着往外爬。等跃出甬道后,便是有意识地在复杂的迷宫内向着一個方向走了。
這次,他们沒有顾虑到李明都,走得要比李明都快得多。
“你们要去哪裡?”
李明都匆匆地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他们說:
“去……你同伴所在的地方。”
一开始,李明都還沒有反应過来,心想他所编造的同伴他都不知道在哪裡,這群刺人又要到哪裡去?
很快,他就知道了。
黑暗通道的深处,站满了数不清的刺人,从這一头蔓延到那一头,从這一個廊道站到了另一條廊道。全部附近的空气都因为某种呼吸作用而变得浑浊。一根比原先大得多的长荆棘的柱子正立在他们的中央。如同眼睛的斑点放射光明,照亮了那些李明都看不出差别的刺人们。
“我們要去哪裡?”
一個刺人站在柱子的身前。
左手和右手,站在刺人们的中间,一同大声地发出声响,說他们要去阳光下。
所有的刺人那轰隆轰隆的电波讯号混在一起,几乎填满了整個空间。远处零星的自行机器缓缓转過自己的身体,向刺人们投以它们的注意。
红色与绿色两种可怖的闪光在黑暗中不停地摇晃。
李明都才想起来,他之前說過,他的同伴所在的地方是一個打仗的地方。
他们是在战场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