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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院试夺魁

作者:米洛店长
阮家田产在仪征县城北面的白洋山一带,杨吉走得半日,也就到了。這裡阮家田产不同寻常家产,乃是为阮家墓庐所置,即使阮家遭遇不测,也不至于被抄沒。阮家自有管家在此管理田产,原本是不用添人手的。阮承信让杨吉過来,其实只是给他個体面点的事做,不至于让他闲着,也不用他做苦工,显得自己对不起来投之客。

  一时杨吉找到了阮家管家,问清了田产情况,休整一日,次日便到附近的田地裡面,找些农民了解风俗。這时距离农忙季节尚有些时日,田裡人不多,杨吉去的那片地裡,一共只有三四個人。

  其中一個农夫年纪较大,正在给田地进行施肥,這個季节农夫可以做的,主要也只是引水、施肥、除草等工作。农夫眼看施肥已毕,不经意间一瞥,已看到田间来了個陌生人。眼看并非歹徒,便向他招招手,示意到一边坐下,杨吉也正希望和這裡农夫聊聊天,了解一些扬州风俗,便走了過去。

  那农夫颇为健谈,杨吉也就不把他当外人,报了出身,开始问起阮家情况。农夫对阮家倒是颇有好感,道:“這阮老爷在我們這一带啊,也算数得上的善人了。你看,我年纪也不小了,在這裡住了几十年,這块地還沒涨過租子呢。”

  杨吉奇道:“不就是沒涨租子嗎?這有什么好当善人的,他们成天涨租子那個,那叫为富不仁。你一共就這些地,给你涨了,你拿什么過活去?”

  农夫道:“看你面相口音,我也知道你对這裡陌生得很。這扬州府城、仪征县城,与我們乡下可不一样。乡下想买些物事,我年轻时花多少文,现在大概也就多了一二成。可他们城裡不一样,听城裡来的人說,這些年想在扬州租個宅子,要花的钱,比我小时候要高一倍,甚至两倍呢!阮老爷几十年不涨租子,其实是自己赔了不少。”

  杨吉道:“老伯,你自己這日子過得,我看也不過如此。那阮老爷在扬州城,离這裡好几十裡地呢,你呀,還是先把自己日子過好吧。”

  农夫笑道:“你說得也对,可咱這边,說是阮老爷家田产,其实是墓产,人不多的。日子怎么過,也就是這样。听說阮老爷家坟茔,大多数都在扬州,這裡也就那……”說着往身后山脚下一指,道:“那边葬了些人。”其实阮家来仪征置地,是为了把籍贯改到仪征,阮元直系祖先不少都葬在扬州雷塘的祖墓。阮元祖父阮玉堂,母亲林氏,都在雷塘下葬,仪征下葬的多是远亲。

  杨吉却還不清楚這些,一时听得入神。只听农夫继续道:“阮老爷不在這住,听說阮老爷有些远房兄弟,也不在這边,平日也就這個样子。话說回来,上一次见到外地人,都是半個月之前了呢。”

  杨吉倒是对城乡物价比较感兴趣,道:“既然你說這裡东西便宜,城裡不好住,那阮老爷为什么不搬到這边上镇子裡住呢?我看那扬州,也沒什么好,外面人太多,闹得慌。”

  农夫道:“其实我前些年去過甘泉县的陈集,那個时候,阮老爷是在陈集住的。我還见過他家公子呢,人特别好,有礼貌還懂事。听說阮老爷家一直是读书人,都是文曲星,心善。”其实农夫說得不对,他想說的是阮元十二三岁那些年,阮承信当时和江昉一起在外做生意,不在扬州,但林氏和阮元在陈集居住。农夫见到陈集阮家有人,便误以为阮承信在那边了。

  但杨吉关注点不在這裡,听农夫說起阮元,杨吉反而来了兴趣,道:“你說阮老爷的儿子,是哪個儿子?”

  “阮老爷听說只有一個儿子啊,但是他叫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老伯,那阮老爷的儿子……人真的特别好?”

  “是啊,我那天也就是到陈集去,卖点咱這边的土产,那几天田裡沒事,赚点小钱嘛。正好看到那边有個阮家,我听這裡人說過,阮老爷在陈集有個宅子,知道是他们家。那孩子对我可客气了,一听他說话,就知道是读书人家的孩子,特舒服。他娘当时在家裡布置家具,看着身体不太好,他也一直在帮着,可孝顺了。”

  农夫看看杨吉,又问道:“你說你是扬州阮家来的,怎么?阮家公子你沒见過?”

  听农夫描述的阮元,和自己想的大不相同,杨吉自然也不敢直接出言顶撞,尴尬的笑了笑,道:“见過、见過,人……人挺好,這不,就是想多问问。”

  农夫见他老实,也就沒多說,继续聊别的话题去了。杨吉却渐渐感觉,阮元可能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

  为了確認阮元的人品,他准备多回仪征县城几次。

  阮元平时住在资福寺,学习的时候就到县学,他日常生活安静,眼看院试将近,也很少出门游玩,杨吉想盯着阮元,一点也不难。他本是苗寨出身,一看就不是读书人,却容易和市井小民走到一起。为了方便,便也经常冒充县学门卫,观察阮元平日生活。

  县学平日一向安静,其实到了清朝,县学虽然是官学,可读书人大多不重视,尤其是有钱人家,如果想读书,在家聘請先生就可以,平时除了县学必经的考核,不去也不影响科举。甚至有些县学,祭祀礼器都经常不使用。久而久之,即使是盗贼都不愿意到县学光顾。阮元之所以经常過来,也是因为焦循、汪中二人都在学校裡,准备科举之余,闲聊些儒家经术、各朝歷史典故,自有一番乐趣。

  這日杨吉忽然瞥见,有個年轻的童生,拿了一卷书到阮元那裡請教。杨吉见阮元并未注意到自己,便躲在一边墙角,听着二人对话。

  那童生道:“阮兄,我看這《尚书》,其中這句写的是‘黎民阻饥’阻字乃是险阻之阻,可我家那部《尚书》,却写着祖先之祖,這到底哪一個是对的呢?”

  阮元道:“其实无论险阻之阻,還是祖先之祖,上古都是沒有的。在上古之时,所有的字只有一個姑且的且字。后来古人为了区分不同情况下的含义,才把且字增加了一部分,這才出现祖先的祖字,和险阻的阻字。這姑且的且字,上古之义,乃是起始,即一切的初始,是這個意思。所以无论這裡用的是祖先的祖字,還是险阻的阻字,其实本意是一样的,都是‘初始’的意思。”

  童生又问:“那《诗经》中的‘终和且平’、‘终温且惠’,且字也是当做初始之意嗎?记得先生說過,這‘终’字乃是‘终日’之意啊?”

  阮元道:“這裡的且字,确实应当理解为初始,但终字,并不是‘终日’這個意思,這裡的‘终’字应是‘既’的同义词,也就是指结尾。把终字和且字合在一起,便是‘从起始至结尾’這個意思。”

  童生又问:“那‘姑且’這個词,又应该怎么解释呢?”

  阮元道:“這姑字与且字,其实是一個意思。《诗经》有一句,‘我姑酌彼金罍’,姑字便是指开始,就是說,我要往這金罍裡倒酒了。這姑字与且字,你看着差很远,但其实有相联系之处。古人应是先发明出且字,后来呢,又发明了粗字,這事物起始之时,最为浅显粗疏,你這般记忆,便知道它们的联系了。這粗字字音,又和姑字相近,久而久之,便也有人用姑字表示初始了。”

  其实這“且”字含义颇多,阮元一时也不能完全讲清楚。但杨吉听着,却依稀觉得,這几個字的意思,自己竟然也能听懂。杨吉父亲曾在阮玉堂帐下多年,阮玉堂平日无事,便教他读些书,所以杨父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四书》却也看過,识得不少字。后来杨父回到大箐寨,便继续教孩子们基本的读书识字。只是对于避讳之类规矩,杨父印象不深,也不在意,故而沒有传下来。

  对于杨吉而言,一個人学问好不好,不在于读了多少书,而在于他讲的话,自己能不能听懂。阮元所讲诗书段落,杨吉并不熟悉,可“且”、“姑”、“终”、“粗”几個字的含义,他直至次日仍能想起,也就渐渐认同起阮元的教学能力来。

  又有一日,仪征天降大雨,眼看阮元已经走了,杨吉本不以为意,正准备离开时,却又看阮元自己打着伞,手裡又拿着一把伞,回到了县学。不一会儿,另一個书生和阮元一同走了出来。

  只听那人道:“伯元,這可辛苦你了。本来应该是姐夫照顾你的,沒想到今天出来,一时马虎,居然忘了带伞。”

  阮元笑道:“裡堂何须客气,其实上午原本也沒下雨。只是我平日早起,习惯看一下天气。今天早上這一看,觉得之前有一天也是今天這样,突然下雨,才预备了伞,其实也沒想能用上。”

  两人一路走了,却也沒看到杨吉。杨吉当然不知道另一人就是焦循,他沒见過。但他知道,若不是自己有带斗笠的习惯,恰恰可以避雨,這一天也是回不去的了。

  眼看秋收季节已至,杨吉同当地管家一起,收完了租子,就回扬州去了。不過之后在阮家,阮承信和江彩却意外发现,杨吉再也沒有說過阮元坏话。

  阮元则一直在仪征准备院试,眼看已经入冬,距离院试不過三四個月。這日他在书房模拟八股文,忽见汪中拿了卷书,走到眼前。

  汪中见他写字认真,不免调侃一下,道:“伯元,快過年了,看看這礼物可否满意?”他与阮元认识已有半年,平日读书切磋,自知阮元才学深厚,便也认作知己,倾心相交。

  阮元也有些受宠若惊,道:“容甫兄客气了,既是兄长亲自送的,哪有不满意的道理?”

  汪中道:“你這人太沒意思,我拿這册子来,是想等你知道內容之后,才评价的,哪裡有還不知是什么,就先說好的道理?下次再這样我不送你东西了。”但想想该干的事還要干,小声道:“其实我和谢恩师交往已久,他考试出题,有什么偏好,我一清二楚。现在便把他可能使用的四书文题目,都写在這裡了。待到明年,就等着高中吧!”

  阮元一听,自是大喜,虽說知道考试范围,也未必就能中式,但考试有了重点,自然要比大海捞针般的通读《四书》备考容易许多,這样一来,院试几乎不成問題了。便道:“多谢容甫兄,小弟這许多年所收礼物,以容甫兄這一册书最为珍贵。”

  汪中怕他怀疑,道:“其实這也是我与老师认识久了,自己琢磨出来的,未必考在其中章句,只是更容易在這裡出题。而且我這般猜测,可不算作弊,你不要想多了。”话虽如此,其实他也知道谢墉出题,并不求偏怪语句,往往出的题目简单,只看文字发挥如何。所以对于“押题”是否压中,他有绝对自信。

  可沒想阮元沉吟半晌,下一句话却大出自己所料:“容甫兄,既然你已猜到谢大人出题,小弟有個建议,便将這题目也告知其他学生,如何?”

  汪中奇道:“伯元,我见過仗义疏财的,见過舍己救人的,但把生员位置让出来的,你是第一個。你看看這县学,有比你更傻的人嗎?我把题目告诉他们,哈哈,那不是人人都能考中了?伯元你应该知道,每年考生员就那么点名额,多少人熬得头发白了,都考不上呢,你居然還說這种天真话。還是你看不起我,不把我当朋友?”

  阮元道:“容甫兄何出此言?小弟自认识容甫兄第一天起,便知容甫兄乃是知己,因而知无不言。只是容甫兄,你并非只是小弟的朋友,也是在县学裡帮着教谕教学的,這件事上,可不能因私废公啊。”

  汪中道:“因私废公?他们值得我這样做嗎?這县学我待的日子多了,他们什么水平,我不清楚?把试题给他们,让這些庸人去当生员?你才是說笑话。”

  阮元仍是十分温和,道:“容甫兄,這不是贤愚的問題,是公平的問題。若失了公平,這县学学生,以后会怎样看你?况且题目有了虽好,即便沒有,我們考生员的,還能不知道哪句话出在哪裡嗎?這院试比拼的,一是文章水平如何,二才是是否能猜中题目,若是预先知道题目才能考上,那我這些年读书,也算是白费了。”

  见汪中仍然不愿改口,阮元只好道:“容甫兄,若你执意如此,這书,小弟只好還给容甫兄了。容甫兄的恩情,小弟已经收到,以后必然报答,還望容甫兄见谅。”

  眼看阮元执意公平,汪中也不愿再与他争辩,只好道:“好,既然伯元如此仗义,我下次集会时,就把這册子一人送一份,让他们全看到。哼哼,到时候考不上生员,可不要怪我。”

  可汪中說着說着,忽然面色微变,笑道:“好你個阮伯元啊,我自以为這淮扬之间,论狂傲,我认第二,便沒人认第一。沒想在你這裡,我可是栽了跟头了。你是想說,论才华,淮扬之间你已首屈一指。即便人人都有這样一本册子,你依然能高中,是不是?”

  阮元笑道:“容甫兄,這话小弟可承受不起呀!”可话說回来,阮元心裡到底是不是這么想,那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很快,乾隆五十年如期而至,阮元在县学一切准备妥当,便回到扬州,准备院试。扬州院试的考场在左近泰州,所以阮元只好提前前往,江彩担心阮元,便要求同去,杨吉也想看一看院试是什么样子,于是一行三人,一同到了泰州。

  院试与之前府县考试,后面乡会试都不太一样。院试一共要考两天,但只有第二天的那场考试,被称为“正场”,因为這一天考的內容,是两篇四书(八股)文和一篇五言六韵诗,与后面乡会试內容相同,故而倍受重视。第一天的考试称为“经古场”,包括经解、史论、诗赋三部分。除此之外,考生准备院试之前,就要在官学裡自选经解、策、论、诗赋中一项或数项作答,以示平日学业。

  阮元的自选部分早已完成,第一天的经古考试,似乎也很顺利。但至关重要的第二场,江彩无论如何都不放心,也坐了马车前来考场门前,一直等着丈夫。杨吉闲着无事,顺便做起了马夫工作,他本觉得江彩多此一举,可看考场周围,等家属的马车似乎還不少,就不愿多說了。

  院试已经是相对较高级别的考试,所以考场周围,自然也有不少兵丁协助维护秩序。但即便如此,围在一边的陪考人员也不少。杨吉虽然愿意在市井裡游玩,但眼看這些人纷纷扰扰,为的又只是当年恩公轻松通過的一场院试,不由得有些烦心。道:“我說小夫人哎,咱扬州不是府城嗎?這些当官的吃饱了撑的,要把考场放到這么远的泰州来?”他暂时也不知道叫江彩什么好,就随口說了個“小夫人”来指代。

  江彩倒是非常认真,道:“杨大哥這你就不知道了,咱扬州這些年,一直都是人才辈出,每年听說省城那边,能考中很多人呢。所以其他县的读书人,就一直不服咱扬州府城,觉得府城离他们远,院试你们不用动地方,我們却要跑好几天,說不公平。所以本朝很早就有规定,院试在泰州举行,也是为了大家公平一点啊。我家几個同族的哥哥,也一样要跑這么远考试的。”

  “那他们有人考中沒有?”杨吉问。

  “很少。”江彩想了想道:“我家上一辈生员都是捐的,只有一個叔叔是考的生员。后来考了一回乡试,落榜了,就再也沒考過。院试很不容易的,尤其遇上有名的大人做学政,要求可严了!”

  杨吉不禁也有些瞧不起江家,道:“我听說恩公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考了武进士,就算路子不一样,恩公也应该很年轻就是生员了吧?”

  “爷爷很厉害呢!”因为江彩已经嫁入阮家,也叫阮玉堂爷爷。“你看,伯元的亲祖母,是我家爷爷的表姐。爷爷年轻时有過一位夫人的,后来好可怜,三十岁不到就……就沒了。当时爷爷也就三十岁出头,都是三等侍卫了呢。当时我們江家,觉得他年轻有为,任劳任怨,才愿意和爷爷结亲啊。”

  杨吉沒见過以前的阮家,但他去過江府,知道江家肯定是扬州首富,而且已经兴旺了四五代了。既然扬州首富愿意嫁女,恩公当年必是首屈一指的人物。這时试院门前突然又喧闹起来,過去看时,发现是两個卫兵捉着一名考生,一直押了出来,后面還有個人拿着一些纸张,上面写满了字。

  “大家都看好了!夹带作弊,就是這般下场,以后衙门裡自有记录,自此以后,永远不得再入考场!”后面的卫兵喊道。

  杨吉不禁有些纳闷,不知道這样的考试還有人作弊。

  江彩向外看了看,已知其中大概,叹道:“杨大哥,历来考试都是如此的。看他年纪,也不小了,想是天赋真的不够,或者沒遇到好先生,這一禁考,后面一生都毁了。”

  杨吉刚想說活该,看到那童生身材瘦弱,走路踉跄。想必家境也不好,想着想着,也不敢轻视這院试了。

  谁知沒過多久,院中又是一阵喧闹之声,這次看去时,只见两個卫兵一前一后,抬了個童生出来。這人說是童生,头发早已花白,看着沒有六十,也有五十五六了。這次倒是沒人拿作弊纸张出来,想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竟晕倒在考场上。

  “你說他那么大年纪了,還考什么试?做点别的不好嗎?”杨吉也有些纳闷。

  “童生和生员不一样的。”江彩道:“听爷爷他们說過,童生說是读书人,其实和市井小民也沒什么区别。可生员就不一样了,生员可以免除赋役,见知县不下拜……和一般的童生差不少呢。而且取了生员的功名,就可以自己教书了。若是成绩好些,朝廷還会每年发些钱米。咱们家不用担心那些,可那些普通人家,生活可以改善不少呢。”

  杨吉之前未谙世事,总觉得科举考试考不過的,都是蠢货。這日亲眼看了一场考试,才渐渐感觉到科举的艰难。想起之前仅仅因为阮元不是生员就骂他沒用,似乎是有些站着說话不腰疼了。

  转眼之间,已届申牌时分,院试终场時間已到,考试们也陆陆续续,走出了考场。阮元自然也在其中,虽然外面人很多,但杨吉那顶标志性的斗笠,在人群裡很好认,遂走向马车前。问道:“彩儿何必如此担心?這考试不過就一日時間,很快就過来了,怎么好麻烦你在這裡等這么久?”

  江彩正想說自己沒事,忽见杨吉脸上颇有疑惑,想是他希望知道阮元考得如何,又不好意思說话,便替他說道:“我沒事啦,就這样陪你一天,难道我還做不下来?夫子,今天考题难嗎?我看刚才還有個老先生,被人抬了出来的。”

  阮元道:“好像考场裡面,确实曾经喧闹過一阵,好像是什么人作弊被看到了。我当时正在写卷子,也沒太在意。”其实這场四书文试题,都是汪中告诉過阮元的,原本也不是生僻章句。只是越是看起来普通的句子,作答起来越显功力,若是一味求奇求变,而沒有足够的写作功底,一样要吃大亏。所以即便有所准备,阮元答得依然非常认真,以至于不清楚考场裡到底发生了什么。杨吉眼看阮元颇为从容,似乎這场考试对他来說不难。但他也知道,考得好不好,最后還得名次說了算,也就不再言语。

  江彩也沒在意,招呼阮元上了马车。阮元看了下四周,忽然问道:“裡堂呢?去年他就說我今年院试,无论如何肯定来陪我一趟。怎么至今沒看到他,我這都考完了呢。”

  江彩道:“裡堂說是家中父亲過了年,就生病了,所以沒来。夫子你忘啦?我們出门前不就告诉你了嗎?你看看你真是,考個试什么都记不住了。”

  阮元道:“怪我太专注了,竟然都忘了。杨吉,我們這就回去吧,等回了扬州,再去看看伯父。”一行人眼见這裡已经无事,就离开考场,回驿站去了,不出一日,自是回到扬州。阮元一边回北湖照看了焦父几日,一边也在等院试取录结果。

  阮元参加院试這几天,江府上一年的收支账目也已经呈到了江春兄弟面前。江昉看着账目,不出意外,脸上忧色重重。

  江春看着江昉,倒是毫不惊奇,道:“多少年能补上?”

  江昉道:“就算乾隆三十年到现在,我們一两银子都沒赚到好了。兄长說补?补也要先有本钱啊,眼看着黄家他们后生年富力强,在两湖、江西一天天做大,只怕過得一两年,本钱都凑不够了。以前那個江家,我看再也回不来了。”

  想了一会儿,想起還有一事,问道:“兄长,今年千叟宴你去還是不去?”千叟宴是清圣祖康熙帝开创,与天下老人共同饮宴的活动,乾隆也继承了下来,這一年他即位满五十年,正是大吉之年,当然要大操大办一场。這千叟宴名义上天下年過六十的老人都能参加,实际到会的往往也有数千人。江春這年六十五岁,也有资格参与。

  “去。”江春毫不犹豫。

  “你去干什么?去了又要筹钱,难道還要再卖一座园子嗎?眼看着咱家這样下去,過两天只怕這康山草堂,都要抵出去了。”

  江春依然非常冷静,道:“橙裡啊,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为了自己。我今年六十五了,你转過年,也就六十了。咱俩還有多少日子,我难道不清楚?咱俩活着的时候,江家不会有事的。”

  “再往后一代,振鸿、振鹭他们,确是比不得黄家汪家了。他们两家有的是年富力强的子弟,也是天数。但振鸿振鹭的秉性,守业却也不难。可你我那些孙子呢?這些年了,有一個成才的嗎?到了那個时候,皇上估计也换人了,也不识得我們了。若是一旦……嘿嘿,当年曹家的事,你我還不清楚么?他曹家是江宁织造,兄长我也是光禄大夫啊。”

  江昉自然知道圣祖朝江宁织造曹家备受恩宠,可到了世宗朝,却因积欠亏空,惨遭抄沒的事。虽然江家与曹家不同,名义上是民间商人,但盐商本就是垄断行业,其实与官府买办殊途同归。听兄长這一番话,也知道兄长是为了江家未来着想,自己兄弟多活一天,江家就多一份希望。要是眼下无所作为,只怕兄长一走,又或乾隆驾崩,江家便再无依靠。人终有一死,這些话虽說不出口,该想還是要想到的。

  但即便如此,江昉也不忍心兄长再去受苦,道:“若是這些孙儿果然都不成器,咱们再怎么帮他们积德,也不够的。难道兄长還想着,让皇上庇佑我們千年万年不成?”

  “找。”江春意外說出這個字。

  见江昉不解,江春道:“你說不成器的,說的是我家這些嫡系子弟。但我們家家业如此,外面有一两個成才的,也說不定呢。江家家塾的规矩,是同族者同姓者皆可入,你去外面找找他们不就可以了嗎?记得以前有個在咱家读书的同姓孩子,叫江藩的,我看他不错,像個读书人的样子,以后多帮帮他。”

  “那孩子我见過几次,虽然天赋不错,可看起来并不想做官,眼下听說是开了個药店,做点小生意罢了。兄长真要帮他?”

  “要帮,他爱读书,以后便有希望在文人裡出头,到时候多說我們家些好话,就算帮上我們了。湘圃他们家的伯元呢?听說伯元去年进了县学,這几日应该是院试了吧?”江春最喜歡的還是阮元。

  “伯元确实聪明,去年县学考了第四,我看那個院试,不成問題的。”江昉道,但想了想,觉得阮元和乾隆,和江家未来,這怎么都联系不到一起。尤其阮元和乾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即便阮元出息了,又能怎么样呢?

  想到這裡,也不禁问道:“兄长,伯元即便院试通過了,也只是生员,离皇上远着呢。兄长问他们到底是想做什么?”

  “若是伯元能考下去,我便送他进京。”江春道,其实,這才是他真实的想法。“橙裡啊,你我這一生,眼看也就到头了。咱家之所以這五十年来长盛不衰,皇上的扶持是少不了的。可话說回来,咱是商人,总是离皇上有些距离。皇上年纪又大了,再来不了江南了,若是皇上迟迟看不到一個江家人,時間长了,对咱家的感情自然也就淡了。那個时候,才是我最担心的时候。”

  “所以近日我也在想,既然皇上来不了了,那咱们就送一個人過去,若是皇上面前,站着一個江家人,哪怕只是同族同姓,只要皇上看了,那就能想起我們啊。若是咱家真犯了国法,那是咎由自取。可是只要他在,若是有人想对咱们无端发难,就有人能帮咱证明清白了。伯元的学问,我亲眼见過的,皇上见了,定然喜歡。到那個时候,我也就放心了。”

  “只是现在,伯元也好,江家别的人也好,总還沒有功名。所以這千叟宴,還是得我亲自去呀。最后這几年,无论怎样,我得坚持住。橙裡啊,你大风大浪也经历這么多了,该懂我的意思了吧?”

  江昉听到這裡,已经明白,江春最大的心愿,就是因商入政,在朝廷裡培养一個能帮助江家的人。這样即便江家衰落无可避免,也不至于被人陷害,无端丢了家业。于是笑道:“兄长倒是一直相信阮家,从伯元上学那会儿,就一直說他能成才来着。”

  江春感叹道:“阮家家风,我不得不佩服啊。当年阮将军在九溪营当参将的时候,我给他送過军粮,当时便耳闻阮将军仁义。他们說有一夜有個刺客,不知为何闯进了军营,别的不做,只想刺杀阮将军。可阮将军呢,也沒动手,也沒叫别人,单是凭着一番仁义之言,便让那刺客抛去兵刃,跪地痛哭,之后還死心塌地的跟着阮将军。当时我深受触动,便已决定,阮家日后若有個万一,我江家必全力相助。更何况,伯元本也是個人才啊。”

  這個故事江昉倒是不陌生,江春之前常和他讲起過。只是其中细节有些语焉不详,阮玉堂究竟說了什么,竟然让一個刺客顷刻间弃暗投明?但江春不說,定是有不說的道理,于是自己也沒有多问。

  不久之后,江春和其他盐商共筹了一百万两银子,去京城参加千叟宴去了。而這年院试的结果,也很快發佈了出来。

  虽然阮家人都觉得,阮元考中生员,不是很难的事,但到了发榜這一日,大家還是有些心慌。杨禄高因一件往事,不愿去府学。阮家只好找了家中一個短工,告诉他阮元姓名字号如何写法,麻烦他先去看一看。

  可不久之后,阮家人就为這個决定后悔了。从罗湾巷口起,大家就听到那人的越来越响亮的声音:“老爷!公子!大喜啊!公子中了!榜上第一名就是公子!”

  阮家裡面,阮元和阮承信听到這句话,都不敢相信,一时奔了出来,眼看那人已跑回阮家门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仍激动道:“老……老爷,我看得清清楚楚,公子的名字,就在榜上第一位!公子名字好记,名字……不就是姓的右半边嘛,不会看错的!”

  這时江彩和杨吉也分别跑出,到了门前,江彩听說阮元不仅中了生员,而且是第一名,也顾不得矜持,一把抱住了阮元,喜道:“太好了!夫子,就知道你行的,沒想到……沒想到我家夫子,還能拿第一名呢!”說着想到阮元出考场时的样子,又娇嗔道:“你考场出来那会儿,還傻乎乎的,问你题难不难都說不上来。肯定是觉得题太简单,都瞧不起别人了,心眼真多。”可說着說着,想到丈夫是扬州第一,也情不自禁的暗笑起来。

  阮元倒是确实很自信,毕竟汪中考试之前,已经把相关题目告知,自己作答时也胸有成竹。只不過說到第一名,還是不敢多想。這时听到自己拿下案首,自然心中也是大喜。想到辛苦读书多年,终于完成了学业,成了生员,也莫名的有些感慨。笑着对江彩說道:“其实啊,是夫人的功劳才对。夫人进我家不過三個月,我就考過了县试,现下不過一年有余,生员都考上了。一定是我运气好,娶了這样一位大吉大利的夫人呢。”

  一家人相互祝贺,自是其乐融融。忽然一位县吏模样的人走到门前,问向门内道:“請问,這裡可是本届案首阮先生家?”

  科举考试中,县府院三级考试,第一名都称为案首。阮元一家也都知道,阮元当即作揖答道:“在下便是阮元,不知這位大哥,到我家来有何见教?”

  县吏笑道:“恭喜阮案首了,我家大人看過阮案首的卷子,這一直念叨你好多天啦。现下大人已到了门前,阮案首,快出来见過我家大人吧。”說着往后一指,只见一顶轿子已在阮家门前落下,轿帘轻卷,裡面走出一個六十余岁的二品官员来。

  大家看那官员时,只觉他虽然年纪大了,却颇为慈祥。眼看他穿戴的是珊瑚冠锦鸡袍,知是二品大员。扬州平日并无此等高官,那么此人想是当届江苏学政,吏部左侍郎谢墉了。阮元一家连忙下拜,道:“见過学政大人!”

  那人确实是谢墉,眼看阮元下拜,忙将他扶起,道:“這寻常礼节,今日就免了罢。看你相貌年龄,应该就是仪征阮伯元了。哈哈,我看你字迹行文,便知为人当是不俗之人。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阮元父子听他這样评价,自是大喜過望,忙請了谢墉入得门内,以尽地主之谊。

  一時間谢墉到了正堂,阮家父子忙請谢墉坐了中间主位,阮元陪侍一旁。阮承信也嘱咐了杨禄高端茶過来,杨禄高听得就是這位大人点了阮元案首,自也大喜,只把他当恩人看待,不在意谢墉官员之身了。很快茶已端上,谢墉看着阮元,笑道:

  “你们扬州啊,确实是人杰地灵,我前后任江苏学政两次,都在這扬州府遇上奇才。上一次在這裡取录了汪容甫,這一次便是你阮伯元了。容甫诗词文赋,已在這淮扬首屈一指,伯元,我看你這几篇文章,想来日后成就,要在容甫之上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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