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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康山酒会

作者:米洛店长
为首一個,身着红顶仙鹤官服,须发多白,正是江春。他得乾隆恩眷,授了一品的光禄大夫散官,是以這次迎驾,身着官服,地位倒是比扬州知府還高出数個品级。眼看乾隆走到面前,江春自也有些激动,道:“臣光禄大夫江春,前来见驾!”一時間后面人众,无论官绅,也各自见驾過了。

  乾隆扶起江春,笑道:“广达啊,四年不见,沒想到你也老了這许多啊。朕记得你比朕小十岁呢,怎么這么快,這胡子白得都和朕一样了?”江春之前五次接驾,和乾隆来往密切,又时常捐输钱粮,为国分忧,是以乾隆一直对他颇有好感,這时也不称其名,只說字号。

  江春也只好陪笑道:“皇上夙兴夜寐,臣等自然也不敢怠慢,只好日夜勤慎。臣又无甚天赋,结果這头发,也就早早白了。”

  乾隆道:“你迎驾的事,朕已听闻了。我大清說起为国纾难,這民间啊,第一便数你江家,朕谢你還来不及呢。今日迎驾,還是在康山吧?”

  江春忙道:“是臣该死,劳烦皇上過问這些,实在惭愧。皇上一路前来,舟车劳顿,臣康山家中,现已是一应齐备。還望皇上今日可以尽兴。”

  乾隆摆摆手,一時間迎接大臣纷纷站起,向康山方向去了。乾隆也回到步辇上,卤簿开始向康山进发。之前迎见队伍之后,跟着江昉与江家一众侍从,本也是来维护现场秩序的,眼看卤簿开拔,也就站在一边。江昉向后瞥时,只见阮承信父子的脸孔,依稀就在身后。

  江昉想着阮家娶了江彩過门,和自己已是亲上加亲,加上前日得到阮家来信,阮元已通過了府试,成绩优异,這几日自也欣喜。便想着這大好机会,怎能不让阮家父子一见圣驾?便差了個仆人,让他一会儿去請阮家父子。

  阮承信一行三人将要离去时,忽见江家仆人前来,說是下午康山的宴会,希望阮承信父子也去参加。阮承信也沒有什么合适的理由拒绝,便答应了,也带着杨吉一同前往。江府准备這日大宴,特意請了扬州城二十多位庖厨,全家仆人都被动员,菜肴丰盛,多杨吉一個人倒也不算什么。

  不一会儿进得康山园中,只见四周犹如仙境,园裡从门前开始,便是一品品的奇花异石,假山流水,点映成趣。阮家一行三人,哪裡见過這般园林气象?一时脚步也缓了下来。阮元父子尚能克制,杨吉只觉身在仙境,渐渐控制不住,便想摸一摸這些精美的山石。好在阮承信眼尖,赶紧把他按住,小声道:“摸不得,要杀头的。”這般恐吓一下,杨吉才肯住手。

  乾隆君臣等尚在前厅,因江春数次为国捐输物资,几次接驾也办的十分妥帖,乾隆对他一直有好感,不免问了几句家长裡短。阮家父子毕竟不是江府人,无法参与,便直接到了后园。

  进得后园,眼看中间一片空地,已经搭了高台,看起来這天晚上,将有一场大戏上演。从台子再向前看,乃是后厅,此时门户均已打开,后厅地势颇高,正好可以在厅上观看戏台表演。厅上近门之处,桌席早已布置完毕,這裡是乾隆君臣和江家兄弟父子晚宴观剧之处。

  自戏台至后厅,有十余丈距离,這时也已经摆满了桌席,并且渐渐有人入席。看来地位不高的江府后辈,和扬州城内大小官员,就要在下面就位了。阮家父子被引到一個中间靠后的位置,一齐坐下,江昉设计颇为精妙,阮家父子這位置既可以看到正前方的后厅,又可以表示自己谦逊,不敢坐得過前,冒犯了达官贵人。

  台下布置规矩,倒也沒人有意见。但台上是這日乾隆与各位高官饮宴之所,不免需要一些官员指导。這时正有几個一二品高官,在上面指挥着重新布置。一位一品官员眼看台上布置,也已经渐合朝廷规矩,便走了下来,正好看到阮承信等人。那官员看到阮承信,眼色微变,走了過来。

  阮承信定睛看时,那人虽然须发多白,仍颇有风度,举止从容。正是六年之前,在仪征县见過的刘墉,此时他已经升了一品工部尚书。

  阮承信又惊又喜,忙携了阮元,下拜见過刘墉。刘墉笑道:“下拜就不必了,阮公,近年可還安好?”阮承信便也把阮元考进县学之事說了。

  刘墉自然也非常欣喜,道:“伯元,那日在仪征县署,我便知你以后当有出息,你那李晴山先生,与我父文正公乃是旧交。你得他教诲,别說考那生员,就是省城应举,我想也不在话下啦!可伯元又怎么会来江家呢?”阮承信也把阮元和江彩联姻的事說了,顺带說起上一代联姻江家之事。這时刘墉方知,原来阮家与江家尚有這样一段往事。

  刘墉道:“既然伯元和江家已成姻亲,为何不去正厅看看?现下皇上在正厅,正在召见江府子弟,你聪明才智,我看高出這江家人甚多。說不定皇上一高兴,還能赏赐你些物事呢。”

  阮元之前在码头迎驾时,也看過乾隆一眼,虽已识得当今天子模样。但想想若是去迎驾,想必能和這天下最尊贵的人有所交流。如此一来,只觉一生都不枉了。便道:“爹爹,既然可以去,孩儿便去见见皇上如何?”

  “不要去。”沒想到阮承信說得如此坚决。

  阮元也是一惊,忙问道:“爹爹,我既然娶了彩儿,便也算半個江家人了,去看一看皇上,又有何妨呢?。”

  “你糊涂!”阮承信竟已有几分怒气,道:“你姓阮,不姓江!去见了皇上,皇上怎么看你?便是這江家子弟,若无才学,皇上一样看不起,你過去了,還不是觉得你只是個迎合上意的小人?况且你现在什么身份?府试過了,也只是童生!你一個靠着妻子来江家吃饭的外姓童生,去了是想让皇上嘲笑你嗎?不许去!”

  眼看父亲突然严厉起来,阮元也是一愣,不敢多說。反倒杨吉看戏看出了乐子,轻轻哼道:“想拍马屁,先被一脚踹回来了吧?”

  刘墉看阮承信态度似乎不对,也赶忙打圆场道:“伯元且先不要生气,你爹爹說得也对,你若是才学不够,便是去了皇上面前,也讨不了好的。我父亲位列一品,我自幼便见過皇上,可皇上始终对我颇为冷淡。直到中了进士,才问起我学问之事。所以依我之见,若有缘分,你日后考了举人、进士,总会……”可這时,刘墉似乎想起了一件很关键的事。突然改了话题,问道:“伯元,令祖是何名讳?”

  “是上玉下堂。”阮元答道。如果对方实在不知自己家人名讳,以恭敬的语气提问,便不算冒犯,故而阮元也认真回答了刘墉。

  谁知刘墉听了這個名字,竟一时陷入了沉思。

  沉吟半晌,刘墉突然颇为郑重的对阮元道:“伯元,你的才学我信得過,以后科举,我想是不在话下的。只是科举考下来,你也一定会考虑做官的事,只怕那时……我說的太早了,可若真到了那一天,你要想仔细了。”

  說完,刘墉拜别阮家父子,到别处去了。阮元看看父亲,心中也充满疑惑。为什么父亲连他去见一次乾隆都不愿意?为什么刘墉突然要对自己說起做官的事?

  不一会儿,乾隆结束了前厅的诸多接见事务,在江春兄弟、和珅、王杰等人陪同下,一起来到后厅。此时江家子弟、其他迎驾盐商、扬州大小官员,也都渐渐到了后园。群臣士绅,一时齐齐下拜,山呼万岁,乾隆答了平身,也让大家前往就座。

  眼看夕阳渐渐西落,江府一应彩灯火炬,早已备得周全,满汉菜肴,也一一献上。很快就连阮元三人所坐的偏席,也摆满了各种美酒佳肴。晚宴便即开始,厅上台下,一片和乐。

  转眼酒過三巡,已是评弹助兴之时了。江春請了乾隆旨意,便告知台下众艺人先后登台表演。吴天绪不顾高龄,再次走上台前,說一段张翼德据水断桥,先做叱咤之状,眼见得观众已被吸引,便张口努目,以手作势,不出一声,台下自如雷霆宣于双耳。然后是顾进章上台,說一段《靖难故事》。如此演了数本名作,而最后压轴的大戏,乃是当时扬州最为风行一时的评话《玉蜻蜓》。

  這《玉蜻蜓》所讲,乃是這样一個故事:有個富家公子名叫申贵升,虽已成婚,但品行不端,一日到了法华庵中,见尼姑王志贞美貌,竟与之通奸。事后王志贞生下一子,并由一户徐姓人家抚养。可孩子长大之后,申家却意外找到徐家,說孩子乃是本家出身,强要认领回去。最终眼见证据确凿,這孩子徐元宰终被领回,后来做了大官。

  這故事兴于明朝苏州,一直以来,多有人认为這故事实有其人,文中的孩子徐元宰,便是明代万历朝首辅申时行。申时行家在苏州,申家耳听得這戏文颇有影射申时行之嫌,曾长期与官府争讼,要求禁演此剧。苏州人后来为了避嫌,也把申贵升改为金贵升。但故事之前便已传入扬州,扬州人大多不认识什么申首辅,更无任何忌讳之处,反而保留了原故事的申家。到了乾隆时期,艺人房山年擅讲评话,遂使這《玉蜻蜓》风靡一时。

  《玉蜻蜓》原剧颇长,自然不能全部演出。這日也只好准备了其中一些精彩段落,江春坐在乾隆下首,自然免不了多解释几句,帮着乾隆理解剧情。

  耳听得台上讲到那无良秀才申贵升进了法华庵,便要一睹庵中尼姑样貌。尼姑庵的住持說道:“南京总管兰小青兰大人的夫人,是小庵的护法。”可申贵升却道:“那兰小青原是我家的家生子,先父在时提拔這孩子,现为南京总管。那小狗才也是宝山的护法?”

  尼姑见状,无奈唱道:“闻言尼姑把舌头伸,总管是申府一家生,我若怠慢申公子,拆毁庵堂住不成。”說着便不敢再拒绝申贵升,由他进了庵裡。

  乾隆听着,颇为不悦。他不知此剧由来,但多读明代史书,印象裡明代并无家生子一飞冲天,做了一路总管的故事。元朝各地确有总管一职,可便是元代,這种人似也不多。然而入清之后,八旗中却常有出身家奴的武官,因战功卓著,得以历任高官的。便问江春道:“广达啊,這评话說的是何时故事?”

  江春答道:“臣也不甚清楚,据說是苏州传来。說的……是前朝一位首辅的事吧?”

  乾隆沉吟道:“前明若說姓申的首辅,当是申时行了。可前明那时,南京江宁府乃是陪都,哪裡却有個姓兰的家生子,能做到南京总管的?”

  江春尚且未答,和珅早知上意,清楚乾隆想着這“家生子”可能涉及本朝,万一觉得影射本朝,只怕這《玉蜻蜓》用不着申家人来投诉,乾隆自己就给禁演了。又觉乾隆与江春对话,语言十分客气,江春应是乾隆信任之人,說不定搞好关系,以后還能引以为援。

  他熟知官场人物,平日留心于朝中大臣履历,忽然想起一人,便帮江春解围,道:“江大人,本朝现任河东河道总督的大人,便是姓兰,其实是进士出身,和家生子并无关系。兰姓并不显著,是以反而会让人听者有意。江大人若看着這戏文這般读下去,只恐日后流传出去,竟让人看不起兰大人了。”其实当时河东河道总督,名叫兰第锡,是山西人,和珅记得這一节,遂提点江春,這剧需要修改。

  江春何等精明,听和珅点拨,又想起家生子一事,一时已然明白,道:“多谢和大人,皇上,是臣疏忽了,竟差点耽误了兰大人,臣之后便告诉他们,有关的內容,一定要改。”既然有关的都要改,自然“家生子”也不能說了。

  “改不改的,倒也无妨。”乾隆想想這故事既然是明朝流传下来,想必百姓也不会多想。又道:“只是這故事确实不好,朕记得上次来,你也是安排了一场评话,名字叫《审刁案》。那出戏不错,朕還记得。”

  江春一时未答,江昉知道其中事由,悄悄从后面对江春道:“兄长,那《审刁案》,前年知府大人清查剧本,已给禁了。”

  《审刁案》涉及一位有夫之妇刁刘氏与外人通奸,虽然最后刁刘氏因违反国法,终被正法,本也是宣扬教化的故事。但却有人认为通奸桥段是“诲淫”之作,竟把這剧一同禁演。江春听了,大概明白了事情来由,但也不敢直說。便道:“皇上,那《审刁案》确实不错,可惜愚民无知,曲高和寡,现已无人演了。其实這扬州评话,并非臣最擅长的。臣家原在徽州,那裡另有臣的一個戏班子,若皇上愿意,臣愿献了进京,为皇上助兴。”

  眼看厅裡君臣畅谈,一时未毕。台下阮家父子看着《玉蜻蜓》,倒也觉得颇为有趣,阮家父子平日外出不多,更不愿浪费钱在這等昂贵的长篇评话上,這次倒是开了眼界。阮元见厅上君臣对话,虽听不清在說什么,但觉得气氛非常和睦,也笑道:“爹,你看皇上和江舅祖,倒像两個认识多年的朋友一般。”

  阮承信道:“你江舅祖六次迎驾,皇上自然待他不同常人。你有什么?你也接過驾嗎?皇上看你,不過是個寻常读书人,能待你好到哪去?”杨吉对他也不屑一顾,自顾自的喝酒吃菜。

  可阮元看着厅裡乾隆君臣,也不禁有了一丝畅想:若是我也能坐到皇上身前,该有多好?他毕竟涉世未深,对朝廷、天下的了解,還不算多。

  眼看這剧再演下去,便是申贵升意欲强奸女尼王志贞的部分,王志贞天性善良,還想着劝导申贵升弃恶从善,一时二人僵持不下。乾隆何等精明,看到這段,也不禁叹道:“這姑娘好生糊涂,眼看這個浮赖子弟,便与禽兽一般,竟還想劝他?广达啊,這剧朕看着,有点心痛。”

  江春忙道:“皇上切勿烦忧,這剧本是为了警诫世人,世上多有些无德之人,是劝不好的。女子大多天性善良,也容易吃亏。看了這剧,知道天下有這些恶人,便懂得自保,不会再吃亏了。”

  乾隆笑道:“若是如此,這剧倒還不错,有教化之用了。广达身在民间,也能为国分忧,行教化之事,原是该赏!王杰,敬广达先生一杯。”

  王杰随乾隆南下,虽然身在侧近,可想起之前的事,总也有些不乐。這日看江春与和珅相互交谈,其实也有些看不起江春。不過即便如此,若是平日乾隆让他敬酒,他原不会推辞。可這时正值丧期,原本是不能饮酒的,這时又怎能逾矩?遂答道:“皇上,臣尚在守制,這饮酒之事……”

  “這是国事。”乾隆道:“王杰,你是朝中兵部尚书,平日学术德行,更是天下楷模。今日广达让人演這出戏,原是为了教化百姓,正与你是同路人才是。這酒你不敬,朕让谁敬去?你虽守制,但国事为重,便饮了這杯罢!”

  看着王杰一时踌躇,和珅也随即笑道:“王大人,你事母至孝,天下共知。便饮下這杯酒,天下人還能因這杯酒,就說你不孝不成?况且這杯酒乃是上意,饮了它,是为国尽忠。所谓忠孝忠孝,孰先孰后,王大人可要想清楚了。”自和珅任事以来,王杰便一直不予他结交,故而和珅心中,对王杰向来不满,這时难得有個迎合乾隆,挤兑王杰的机会,自然要把握住了。

  眼看乾隆再三催促,和珅煽风点火,王杰也不敢多說,只好斟酒满杯,与江春饮了一杯。可江春這日所备之酒乃是陈年美酒,王杰酒量又不高,本想着守制不必喝酒,也并未在意。可這随意饮下一杯,竟已不胜酒力,头渐渐痛起来,也无力再抬头。

  下面杨吉也喝了不少,看着這场戏,觉得這小尼姑也太糊涂,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是自找苦吃,与他无关了,迷迷糊糊间,竟然渐渐睡了過去。所幸台下官绅多在观戏,也沒人注意這样一個小人物。阮元父子看着杨吉,觉得父子二人能领他回家,就沒麻烦江家人。

  不觉天色渐晚,已至二更,演到心善的徐知府收留孩子抚养长大,却因孩子是申家骨血,不得不将孩子归還申家。故事已近结尾,乾隆看了,却颇为這徐知府不值。道:“這故事虽然有趣,可朕觉得,其实并不合人伦之道。那徐知府养了孩子二十年,早已和孩子如同亲生父母一般,怎么能因为孩子生父是申家,便让他回去了?這申贵升原本是個禽兽,便留不下子嗣,也是咎由自取。难道二十年恩养,竟不及那一夜偷情?广达,這故事有些地方朕觉得不好,還是要改的,你可记住了。”

  江春听了,知道這《玉蜻蜓》不被直接禁止演出,已是大幸,自然连连称是。乾隆又对群臣道:“尔等平日为官,朝中每年大审,也都要一一参与的,凡遇到类似的案子,不要固执于那什么生父母的名义,若是生父绝情,养父尽心尽力,自当让孩子给养父尽孝,尔等可记住了?”大臣们纷纷应是。其实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這种事大家都清楚养父自然比生父可敬。但类似事情,儒家学說并无明言应当弃生父从养父,于是很多官员为了怕麻烦,依然只得以生父为准,并非皇帝一句话就能改得了的。

  和珅见乾隆颜色不悦,自也有解忧之法,道:“其实臣以为,皇上大可宽心。這评话所讲,乃是前朝之事。前朝君王糊涂,大臣因循苟且,自然也就亡了。但我朝不同,我朝君乃圣明之君,臣乃贤良之臣,又怎是前朝可比?”乾隆听了,倒也有些满意。

  忽听王杰道:“所言甚是!若君明臣贤,我大清自然可以江山永固!”原来王杰已经渐醉,听和珅谄媚之言,自不免抨击几句,此时神志不清,便也顾不得朝仪了。

  王杰虽在醉中,但突然来這么一句,也确是失礼。坐中群臣,也不免有些惊慌,一时纷纷小声议论。后面一位二品官员当即喝道:“王杰,不得如此无礼!”眼看他年纪颇轻,比阮元都大不了几岁,乃是乾隆的内侄福长安,向来交往和珅,与王杰不睦。

  乾隆听了,当然知道王杰所說何意,他素来瞧不起和珅,這“臣贤”一條,在王杰看来,自然是不存在了。只怕“君明”這两個字,也要打個折扣,不由得有些不快。可他也知道,這话說来,原是在劝谏乾隆,并非大逆不道之语。他不愿多听人言,但大臣品性如何,心中還是清楚的。遂道:“无妨,王杰醉了,你等先扶他回去吧。待得明日,自让他归家守制便是。”

  一时后排两位大臣走上,扶了王杰渐渐退下。乾隆也传下旨意,饮宴已毕,令厅下官绅自行归家。阮承信眼看曲终人散,也告诉阮元准备离开江府。阮元却仍看着厅上,他听不清王杰說什么,只觉得君臣间关系果然不同寻常。但父亲再三催促,也只好颇为不舍的扶着杨吉,一同回去了。

  乾隆告别了江春,一行车驾便往高旻寺行宫休息。他日理万机,也不便在扬州多待。又在高旻寺驻跸一日之后,君臣一行,便浩浩荡荡地登船启程,回归京城去了,扬州也恢复了平日的样子。

  杨吉之后便在阮家常住,他素来瞧不起阮元那种书生打扮,索性备了仆从衣帽,平日便帮杨禄高干活。无论厅堂洒扫還是准备饭食,都十分主动。杨禄高数次劝他不必如此,他也不听,坚持不和阮元做同路人。

  這一日早上,眼见阮元和江彩又来给阮承信晨省。按当时礼仪,子女对父母早晚皆应问候,俗称“晨昏定省”,杨吉初时不懂,见了几次,也就习惯了。眼看這又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忽听阮元道:“爹爹,孩儿与夫人已经商量好了,今日便做准备,后天就要启程,去仪征官学了。”

  阮承信忙道:“伯元何须如此着急,這才六月,不打紧的。”阮元道:“回爹爹,孩儿想着,下一年院试在三四月间,這眼看着,也就剩下半年光景。孩儿不知院试是如何考法,若是到了那边官学,有资历比孩儿深些的,也好及时问過。最好……最好来年便取录生员,也好让爹爹放心。”

  阮承信想想,儿子說得也有道理,便道:“爹也听說過,這仪征县学,最近来了位汪先生,学识文采,俱是淮扬间第一流人物,你若去见见他,或许未来也能多些朋友,那便去吧。”

  阮元谢過父亲,看着江彩,想着眼看就要别离,不免有些难過。道:“彩儿,我這一走,要過些时日才能回来,你待在家裡,也不要担心才是。”

  江彩道:“夫子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說我們结婚才大半年,可我觉得啊,看自己的丈夫,半年足够了。你這半年但凡有時間,便始终想念着我,我做什么,都怕我累着。你這般人品,天下间還上哪找去?所以我才不担心呢,只是平日啊,夫子一定记得多吃些饭,别读起书来,把时辰忘了就好。”阮元和江彩结婚時間虽然不长,但阮元时刻想着江彩,平日也无比恩爱,江彩自然比起刚进阮家,对阮元的信任又深了一层。

  阮元先回自己屋裡准备衣物,看着杨吉,也客客气气的做了一揖,杨吉倒也不管什么礼数,直接受下了。心裡想着,這败家儿子成天只知儿女情长,能有什么出息?走了最好,正這样想时,忽听阮承信道:

  “杨吉啊,這一次你便和伯元同去,如何?”

  杨吉大惊,阮承信笑道:“其实让你去,也不是让你照顾伯元。他自己年纪大了,自然会照顾自己。我是另有事要你去看看,我家当年入籍在仪征的时候,曾经买了些田产,约有百亩之数。這大概也過去快……快八十多年了,家裡数次分家,给别的长辈兄弟分了些,我名下的,還有十余亩。你不妨去看看,今年的租子,還是要收上来的。”

  其实阮家在仪征置地,已是康熙年间之事,后来经過两代分家,传到阮承信這裡的,也就不多了。阮家另有些远房亲戚,在仪征和扬州北面的公道桥居住,焦循便娶了阮承信一位表兄之女,一直住在北湖,离公道桥甚近。只是阮家平日事务繁忙,很少和這些表叔伯兄弟走动,故而杨吉不知。听了阮承信的话,大概清楚了情况之后,杨吉便也不再言语,心想這裡距离仪征不過一日路程,甩开阮元是迟早的事,便多忍一日,又有何妨?

  可杨吉還是棋差一着,一路阮杨二人,不一会儿到了仪征县城。阮元来過仪征,知道北门附近有個资福寺,专供读书人落脚。便去了那裡,定了客房。杨吉见阮元准备就绪,转身便走。可刚走出门,转念一想,竟不知道阮家田产在什么地方。只好怏怏而归,问阮元田产位置。

  “怎么了?舍不得我啦?刚出去就回来?”阮元笑道:“你要想甩了我,倒也不难,自己的事,总要先做好吧?”阮元虽清楚杨吉与他之间似是有些過节,但這段時間相处過来却也清楚,杨吉天性颇善,心无歹念。想着即便他与自己决计不交一语,总也不该对他口出讥讽之言。所以在极少数二人不得不碰個照面的场合,阮元還是非常客气,甚至偶尔开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杨吉毕竟与阮家有些故交,若是真惹坏了他,总是件不合读书人气度的事。

  可笑话归笑话,阮元却早有准备,从包袱裡拿出一张图,标明阮家田宅位置,哪裡仍然属于阮承信,交给杨吉。

  杨吉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是要面子,道:“少得意!别总把自己当個人物似的。要不是小恩公让我過来,我巴不得守在家裡呢。”說着一边也拿過图纸,也不愿抬头,就径直低着头出去了。

  阮元见杨吉這般样子,心中也有些好笑。但考学之事要紧,便也不再言语,收拾得当之后,便往学宫方向走去。学宫在仪征县城中间偏东的位置,仪征县城原本不大,阮元走不多远,便到了学宫正门。通报姓名,验明正身之后,遂进了官学。

  官学正前方是大成殿、明伦堂之属,這日平安无事,這些地方空空荡荡,竟无几個人来往。阮元看官学布置,左右各有几间偏房,眼看西边一时无人,东边還有两個人来往,便先到东边,看看有无同道中人。

  眼看走到偏厅,只听得其中有争吵之声。阮元忙過去听了,原来其中一人言道:“次仲先生那日便与我言,隋时龟兹乐进入中原,后来渐渐使用,中原音乐,反而无法流传,可见眼下盛行之乐,并非正音。”

  阮元听這声音,只觉便是焦循,顿时大喜。又听一人道:“次仲先生此言,我觉得并无道理。這音乐自我看来,有阳春白雪之属,有下裡巴人之属。今日盛行之乐,便都是下裡巴人嗎?我看未必,若是因某乐出自中原,便称为阳春白雪,某乐出自西域,便称为下裡巴人……哈哈,這乐理未免也太浅薄了。”

  阮元听這声音,似乎也有些熟悉,便走到门前,道:“学生仪征阮元,来见過二位先生。”

  门突然开了,阮元看门裡那人,果然便是焦循,一时大喜,忙抱住了焦循,道:“裡堂!沒想到上天垂怜你我,竟然還能在這裡相见。裡堂来仪征,所为何事?”焦循已起了字,称为裡堂,阮元便以字称之。

  焦循笑道:“早知道伯元点了县学第四名,我這一高兴,也就過来等你啦!”但想想也不全如此,道:“其实我已是生员,所以需要找個地方,继续准备后年乡试。听得仪征有位汪容甫先生才高八斗,就来請教喽,谁知道刚一见面,這差点打了起来。”

  阮元看向门裡,果然仍有一人,虽然只穿着粗布衣衫,但眼中尽是傲气,似乎天下读书人都不過如此。便作揖拜道:“在下仪征阮元,敢问先生是……”

  那人道:“在下汪中,字容甫,刚才那位焦裡堂焦老弟,說的便是在下。之前他和我說,他有個要进学的朋友,叫阮伯元的,便是你了吧?”

  汪中這一报上名,阮元却吃了一惊。原来汪中多年之前,便在淮扬一带已经小有名气,一篇《哀盐船文》一出,更是在骈文沉寂千年之后,重新复兴了骈文。阮元想道父亲所言汪先生,想必也是此人,不由得十分高兴。

  但仔细听汪中口音,又听說他便是《哀盐船文》的作者,阮元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容甫兄,我幼年之时,曾到過這仪征,那日江上意外起火,烧了许多运盐船。当时有位书生在我身后,那人曾說:‘嗟狸首之残形,聚谁何而同穴,收然灰之一抔,辨焚余之白骨。’我当时不知,后来看了容甫兄文章,才知便是容甫兄之作。当时大江之畔,难道便是容甫兄?”

  汪中笑道:“哈哈,不想伯元当时也在!人逢其凶也耶?天降其酷也耶?夫何为而至于此极哉!看来你我之间,原是有缘分的了!只是可惜,当时惨剧,我至今不得忘怀,伯元与我有缘,本是幸事,可当年的事,還是不要再提了。”可是听阮元能念出自己所写文字,心中也自是高兴,想這童生虽然年轻,或许便是知己,渐渐已有好感。

  阮元自然认同,再拜道:“容甫兄悲天悯人,小弟今日得以相见,果然不枉此行。”

  焦循生怕二人突然沉默,把别的事忘了,连忙插口道:“伯元,今日你来這裡,时候正好。前些日子我在江都,偶遇凌次仲先生,与他交流甚多。今日来了,又遇到汪兄,合我們几人之力,伯元想考生员,那還不是易如反掌?”凌次仲便是当时儒者凌廷堪,此时在儒者中已颇有名气,是以焦循视其为师。

  汪中道:“你少提什么次仲先生,依我看来,也不過如此。這天下间论才学,我只认二人在我之上,一是已故东原先生,一是嘉定辛楣先生,再往下便是我了。你教那般俗儒来,只恐误了我伯元贤弟。”其实凌廷堪在当时也算有才学之人,但汪中历来高傲,几乎瞧不起海内所有学人,便也将他一起骂了。

  阮元笑道:“容甫兄自是天下奇才,只是小弟毕竟年纪還小,多听些前辈的话,总是不吃亏的。”

  汪中道:“你别听外面人胡說,若是想考這生员,只听我一人,也便够了。我說一個名字,你便知這生员考试,再是简易不過。阮贤弟,你可知当下江苏学政是何人?”

  阮元正在准备考试,当然会对主考官有所耳闻,道:“小弟听說,是朝廷裡的谢墉谢侍郎?”

  汪中道:“正是谢公!但你或许不知,当日我考生员时,取录我的恩师,也是這位谢侍郎!他当日便与我多有交往,性格学问,取士关键,我一清二楚。所以伯元老弟,你来這仪征县学,那就相当于……提前知道了明年的考试题目啊!”

  阮元听汪中這话,自然大喜。看来有汪中、焦循相助,只要自己再用功些,来年這扬州院试,应是不在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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