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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名将含冤

作者:米洛店长
王杰笑道:“若是如此,倒是我糊涂了,竟识不得人才。辛楣啊,你可知他姓名住所,我有意见他一见。若是真有才学,我便助他应考,這般人才,若会试取录不得,才是可惜。”

  钱大昕也笑道:“王中堂,我确实见過這人一面,只是他觉得,若這样见了王中堂,只恐传了出去,会有人說,王中堂徇私偏袒。所以不如他再考一年,若中得进士,再与王中堂相会朝堂不迟。”

  虽然古代科举,有糊名誊录之法,但若是主考提前知道了考生行文,在考场上再遇到类似文字,必然会多加重视。宋时欧阳修取录进士,误将苏轼试卷,视为弟子曾巩所答,便是因此。不過在清代,考官很难因此徇私,因为会试取录与否,需要至少三名考官共同商议,而非主考一人专断。只是民间有些人不知科举规矩,极易牵强附会,以至于误会他人。故而有些考生虽然已有声名,却依然谨慎。

  而王杰德高望重,很多人這时就在猜测,下一年的会试主考,可能依然会由王杰担任,故而钱大昕有此一說。

  王杰听着钱大昕所言,也清楚其中原委,笑道:“如此也好,只是不知此人姓名,总有些心痒罢了。”随手翻着书页,看着卷首,忽道:“元以考工之事,今之二三君子既宣之矣……莫非此人姓名中,竟有個元字?”

  他此时声音甚小,故而旁人也未察觉。

  孙星衍想着想着,觉得柴大纪的事還沒有個结果,便问道:“老师,柴将军的事,朝廷近日,可有决定?”他已中进士,便要和王杰师生相称。

  王杰道:“柴将军的事,前些日子,我也与皇上說過了。我是力主他无罪,可皇上呢……既沒有說我对,也沒有說我不对,如此一言不发,倒是让我为难了。”

  对于其中内情,纪昀也知道一些,便补充道:“渊如,你别看王中堂說的轻描淡写,他的事我单是听着,都沒那么容易。为了保柴将军一命,王中堂把军机处那十一個月的奏报,一件件拿出来历陈柴将军战功,說就算柴将军偶有過失,难道這般功劳,還不得免死么?也是皇上听了王中堂进言,才让柴大纪进京,让军机处临时会审。”

  “军机处会审的时候,王中堂自然是历陈柴将军无罪了,可渊如啊,眼下六個大军机裡面,有一位便是那嘉勇侯的弟弟福长安啊。他和他那個三哥串通一气,一开始就问柴将军是否知罪,柴将军自然不认罪了。他就把那德成和嘉勇侯合谋炮制的文书,一句句拿来问過,柴将军不承认,他不拿别的证据,竟然要柴将军自己证明所谓纵兵之事沒发生過,這种事历来是捕风捉影,柴将军又到哪裡去找证据?只一时僵住了。王中堂和那福长安力辩,也說服不得他。眼下阿中堂到荆州治水去了,不在京城,另外三位大军机又缄口不言,王中堂也是势孤力单啊。”清代“军机大臣”一词在乾隆末年,還只是不固定的泛称,這时用词也不统一,“大军机”就是军机大臣的常见别称。

  孙星衍问道:“大宗伯,你不在军机处,又如何得知這许多?”

  纪昀道:“军机处有個章京,是我礼部的人,军机会审的时候,他都在场,是以我知道一些。我還知道和珅呢,這次和珅倒是沒向着福长安,可能是因为,他和嘉勇侯也有些不和。可和珅自始至终,都一字未发。想是那柴大纪为人清廉,也不愿巴结他之故。”

  “又听說,下了堂之后,王中堂犹自气愤难言。那和珅還過来說了一句:‘王中堂,皇上赏你图形紫光阁,可不是让你和他较劲的。’哈哈,和珅那家伙,竟然也主动和王中堂說起话了。可渊如啊,你想想,他這话……”

  王杰打断道:“晓岚,休要再說那事,那两個字,我听都不想听。”但說到這裡,他也不得不承认,和珅說的,确有道理,乾隆对于這般大事,从来都是自负己意,所谓军机处会审,其实也只是给自己一個面子,给柴大纪一個面子罢了。

  诸儒听了,也一一感叹良久。孙星衍道:“老师,学生见识浅薄,竟不知朝中之事,竟如此难解。”

  王杰道:“渊如,老师這件事,一定再去皇上那裡,求個說法,若是老师也不說话了,只怕……只怕……”其实他也清楚,自己的话,用处不大,此时所能做的,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诸儒又谈了一阵,便渐渐散去。這年七月,朝廷终于宣布:柴大纪纵兵贪渎之罪成立,即日问斩。

  柴大纪之事,反对最激烈的,自然還是王杰,這次朝会圣旨宣下,王杰当即为柴大纪辩护,认为眼下证据不够定罪,請求乾隆暂缓行刑。

  可乾隆却只說道:“王杰劳苦功高,這几日也累了,下去好生休息吧。”随即散朝,王杰的话沒有起到一点作用。

  王杰想起這事,既郁闷,又恼怒,他最不解的,不是乾隆执意处死柴大纪,而是他为柴大纪辩护之时,同为军机大臣的董诰,竟然一言不发。

  眼看次日柴大纪即将问斩,王杰按捺不住,便去了户部,一到户部,便对着董诰问道:“蔗林,柴将军的事,你也是大军机,却为何自始至终,不出一语?”

  董诰倒是颇为客气,给王杰找了上座坐下,又亲自备好茶水,道:“伟人兄,你我毕竟不同,有些事,我不能像你那样做。”

  “這是你一句话不說的理由?”王杰听着,更为恼怒。

  “我并非一言不发。”董诰似乎非常平静,道:“伟人兄,這其中缘由,难道伟人兄看不清楚么?按那嘉勇侯和德成的奏报,只有些无知小民,說柴将军纵兵虐民,所谓贪墨之事,更是查来无据。我等会审之时,這些我便瞧得清楚,会审次日,我觐见皇上时,便将這番话說了与皇上听。”

  “我也知道,皇上之所以這样想着处死柴将军,一大半原因在嘉勇侯身上。故而我也和皇上提起,既然嘉勇侯和柴将军不和,那不如暂且认下一半罪名,這样柴将军必不得死,大抵只是遣戍伊犁,亦或黑龙江罢了。待得一两年上,嘉勇侯气消了,又或柴将军能立些战功,再翻了此案出来,到时候只說证据不足,德成捕风捉影,也就過去了。总是既保了柴将军性命,又安抚了嘉勇侯。”

  “只是当日皇上听了我的想法,也和对你一样,沒說我的意见对错,只是点点头,就让我退下了。其实我也想着,皇上那個态度,說不定柴将军有救呢……只是,沒想到后来竟然還是沒有作用。”

  王杰听董诰這样說明事情缘由,火气自也消了不少,他深知董诰作风,平日上疏纳谏,从来只是面陈,不用奏本,家中也不留底稿。可想到董诰如此,也难免被人误会,道:“既然如此,你与我一同进言便是,我知你個性,倒也罢了,旁人不知,還以为你是那尸位素餐的庸臣呢。”

  董诰道:“伟人兄,你吏事、学行、文才三者,无一不精,眼下身居相国之位,也无需结党。故而在朝中,大家敬你重你,你上言陈奏,也沒有那些闲言碎语。可我毕竟与你不同,我入六部之前,只有翰林的经历,尚不足自立于這朝廷,若是我与伟人兄同气连枝,只怕,其他朝臣不仅不会声援柴将军,反而会說你我党同伐异。”

  “自前明亡了之后,本朝士人眼见明亡,便深以为鉴。可世人所言明亡因由,其一便是结党,其二便是上言取名。若朝会之时,我处处和你共同进退,只怕我结党之名,是躲不掉了。若是我凡有需进谏之事,都像你一般当廷直言,旁人不仅不会說我正直,反而会說我沽名钓誉。伟人兄才行高绝,方不用忌讳這些,可我就不同了。”

  王杰道:“蔗林,若你有所顾忌,那何不多找些人,一同上疏进言?或许皇上看着公理自在我等之心,就会明白過来呢?”

  “伟人兄還不了解皇上嗎?皇上从来也不是不听谏言的人,可皇上最不喜的,不是直言进谏,而是臣下把持舆论。那样即使皇上改变主意,旁人也不会认为皇上圣明,只会觉得皇上是屈服于臣子舆情,不得已而为之,那才是皇上最不愿看到的。而且,這沽名钓誉一事,其实皇上……”

  其实董诰想說的是,从乾隆的角度看,他巴不得官员有這样的想法,官员這样想,就不会出现成规模的势力,也不会有人利用人多势众,制造舆论压力。早在康熙年间,将大臣积极上疏视为沽名钓誉的想法,在士大夫中就已经有了端倪。而历代清朝皇帝,也一直在纵容這种思想发展,故而此时朝廷之内,也只有王杰這种资历深厚之人,才敢于公开向乾隆进言。

  王杰听着,也知道董诰为官不易,道:“蔗林,那你說,這柴将军,今日竟真的救不下来了么?”

  董诰叹道:“该說的,你說了,我也說了。可我們毕竟只能进言,能决定柴将军生死的人,从一开始就只有皇上啊。”

  王杰喃喃道:“石君去年就去了浙江做学政,眼看朝中,敢說话的……唉。”朱珪归京不久,便又出京,能在乾隆面前說得上话的大臣,也就数王杰和董诰二人了。

  柴大纪问斩的事,很快也传到了两淮总商行馆。阮元和钱大昕颇有交往,时常听他提起柴大纪,這时也清楚他乃是无辜冤死,不禁感叹了数日。

  這一日夜中无事,阮元也在行馆后院天井裡,找了個位置坐下,一边看着天上的月亮,一边也不禁想起自己的未来。

  忽听身后一個声音道:“伯元,你不是說,那三法司最为公正么?怎么你說柴将军有了冤情,他们竟不能给柴将军平反?”回头看时,却是杨吉到了。

  阮元叹道:“你有所不知,柴将军之前授了伯爵,又是提督,他的事,不是三法司能定的。听钱先生說,是军机处先会审過了,皇上亲自问過此案,才定了罪。三法司在其中,其实沒有多少用处。”

  “那朝廷非得弄個三法司干嘛?骗百姓玩的嗎?伯元,我看你真得想想,這朝廷的官,是做還是不做?這什么会试,是考還是不考?以前是阮恩公,现在是這柴将军,你說,做官来干什么,眼睁睁看着好人蒙冤送命嗎?”

  阮元面色凝重,沉吟不语。杨吉见他模样,還以为他不知祖父之事,道:“怎的?你祖父的事,你是不知道還是如何?”

  “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這几日才一直神情不定。柴将军官爵虽高,却也比爷爷当年,要惨多了。爷爷当年,总是還有個机会重新做官。”

  杨吉听阮元這样說,也不再追问,道:“那你爹和你說的,恩公当年的事,是怎样的?看你平日只字不言,我還以为你不知道呢。”

  阮元想想,把這些告诉杨吉,也沒什么。遂道:“爷爷的事,父亲自然和我讲過不少。可有些事,我来了京裡,看到些新的档案,却不知如何与你說了。也罢,总是今日无事,就這样坐着不动,倒不如說出来轻松。”

  杨吉看着阮元,或许阮元确实知道更多的事。当然,也有些事,只有他知道,阮元和阮承信却都不清楚。

  阮元道:“你說你从大箐寨過来,這個地方是爹爹告诉我的。爷爷到大箐寨的时候,记得是乾隆五年。你說你父亲后来追随了爷爷,那大概有十年工夫,爷爷后来在九溪营做参将,一直到乾隆十三年,那年兵部保荐爷爷,转了卫辉营参将。虽然品级一般,可卫辉营在中原,职权更重于九溪营。所以算是升了半级。”

  “可爷爷沒想到,北调卫辉营,不止沒有让他继续升官晋爵,却反而……反而害他丢了官。爷爷在九溪营的时候,每日操练部署,都是准时准点,从沒有一日怠慢。军营裡若有军器锈钝,或是鸟枪遭了潮,施放不得的,也都一定准时上报,故而九溪营历来都是装备精良,士卒善战,从未给朝廷失了颜面。”

  “所以爷爷到了卫辉营之后,第一天便清点武备,可不清点也就罢了,這一清点,却发现卫辉营的情况,与九溪营实在相差太多。营裡刀剑,一大半生了锈,能拉开的弓,也只有一半左右,有些箭矢,稍一碰触,便即折断。按兵部例,卫辉营虽是内地,也应该有三成的士兵预备鸟枪。可祖父清点了火药库,却发现火药都是……都是下雨之后,受潮過的。鸟枪只有预计的三成,甚至……其中還有一半的枪,从铸造的时候,就沒有准星。也不知是何人,竟让這等次品进了军营。也就是平日太平无事,才沒人发觉。若是有個万一,就那样的军器,即便再英勇善战的精兵,要怎么拿那些军器上阵杀敌啊?”

  “祖父眼看沒有别的办法,也只好将军营器械朽不堪用的事,一一报给了朝廷。但军器归军器,兵士日常的操练,总是要按时进行。祖父当即下令,两日后集合操练。可到了操练之日,来集合的兵士,连四成都不到。”

  “祖父自然心中有气,可眼看這卫辉营,种种积弊,也不是一两日能解决的,也就暂时按下不发。可這些士兵呢?稍一操练,便叫苦连天。听爹爹說,祖父也不過让他们排了方阵,按寻常行军之法走了数裡。可即便這寻常的方阵,他们竟然不知道应该站在什么位置,祖父呼喝了好半天,他们才列了個阵出来。然而之后前行,不過一裡路程,阵就散了。原来……原来這些兵士连如何列阵行军,都一窍不通。”

  說到這裡,面色略有犹疑。杨吉看阮元神色,已知其意,道:“不错,我爹爹当日就在恩公军前侍奉,那卫辉营他看着,就是一群酒囊饭袋。他和我說,就那种兵士,我們寨子出三十個人,就能把那大营一锅端了。”

  阮元道:“那后来的事,你也应该清楚。后来祖父眼看這些兵士堕落无能,终于下了决心,准备惩治他们一番。那日出来点卯,兵士但凡沒到的,祖父去军营裡把他们一一揪了出来。大骂了他们一顿,然后,然后让他们去营裡罚站,满三個时辰,才许停下。”

  “可沒想到,這一罚站,竟然给祖父惹出了大祸。那些被罚的兵士,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的绿营兵。都是本地的地痞无赖,看绿营出了兵缺,就来补了,赚点军饷花差而已。故而之前,他们从不操练,更不知点卯为何物。這一被罚了,不仅不思进取,還成群结队的跑到闹市上,喊着要罢训,更有几個特别能闹事的,說……說祖父虐待士卒,是個只知邀功請赏,不管士兵死活的酷吏。”

  其实当日兵士所言,要比阮元一句“酷吏”难听得多,只是阮元为人素来文雅,不愿仿效他人口出恶言。杨吉听了,也愤然道:“是,爹都和我說過,恩公在九溪营怎么练兵,在卫辉营就怎样。恩公练兵之法,我爹在九溪营也日常照做,有什么坚持不下来的?那九溪营的兵士,個個视恩公为再世父母。谁知他卫辉营不仅都是饭桶,還說恩公鞭笞他们。他们被恩公骂的时候,我爹也在场,恩公骂的是难听了些,哪裡打他们了?再說,他们被骂不是活该?我看就算被打了,也是活该!谁知道到了市集上,竟有几個兵士,让围观百姓看他们身上的鞭痕,說那是恩公干的。那种鞭痕,他们自己串通好了就能弄出来,和恩公什么干系,我可去他奶奶的吧!”

  阮元道:“我也不相信祖父会打他们,听爹爹說,祖父在九溪营的时候,一次出征,手下有两兄弟老母尚在,祖父就让他们留下一人。可当时,這两兄弟都争着要上战场,谁都不想留下。最后,那两兄弟的老母听了,亲自求祖父让他二人都随军前往,自己都去了营裡做事。便祖父那般体恤士卒,又怎会无辜动怒?”

  “可祖父的事,你我清楚,朝廷却不清楚。這件事被闹到了集市上,那几千双眼睛都看到了,朝廷又怎能视而不见?很快河南巡抚便接到了信报,要彻查此事。可是……当时河南巡抚,竟信了被鞭士卒的话,认为是祖父有错在先。结果、结果就按他们所說上报了朝廷。”

  “朝廷得知祖父之事,也让都察院一同彻查。祖父当然自辩绝无其事,可祖父在朝廷高官当中,并无熟识之人,他自认为立身端正,朝廷就能秉公执法。可朝廷之中,却无一人为祖父申诉。都察院听祖父自辩,只当是孤证,都不理会。那些兵士也成日到市集之中闹事。說朝廷不给一個结果,他们就要自尽……渐渐地,不少百姓也信了他们,帮他们声讨祖父,毕竟祖父是外来人啊。后来……后来朝廷看所有证词证物,都是祖父有過错,祖父的自辩,也只当是寻常辩解之词。然后,祖父也就被罢了官。”

  “我听爹爹說過,之后你父亲便回大箐寨去了,后来的事,可能你们也不清楚。乾隆十六年,皇上第一次南巡,召见了祖父,让他重新做了都司。后来祖父又做到钦州营游击,乾隆二十四年,祖父在钦州過世。之后……之后和你初来阮家的时候,便也差不多了。”

  杨吉听完,才知道负责当年阮玉堂案件的人到底是谁,怒道:“這事也不是恩公不好,說到底,都是那河南巡抚和都察院有眼无珠,早已被猪油蒙了心了!伯元,那两個王八蛋后来怎样了?”

  阮元迟疑了片刻,方道:“杨吉,那两個人可不是普通人啊?”

  “那他们是谁?”

  阮元似乎也有些不忍,道:“彼时河南巡抚,名叫鄂容安,他姓西林觉罗,他的父亲,是当今天子即位时的首辅大臣,鄂文端公,名唤鄂尔泰。”

  “什么公啊母的?什么饱啊饿的?仗着他爹是首辅,就随便冤枉好人?”

  “和他爹沒关系,那年他爹都過世四年了。”

  “那定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了。首辅儿子,就比一般人金贵不成?”

  “你当我沒查過嗎?”阮元道:“這总商行馆裡,有之前历年留存的缙绅录,我查到当年的,一眼便知。那鄂容安的事,不瞒你說,我也找渊如兄问過,朝廷那裡,名声很好,做河南巡抚的时候,也颇有治绩,多少算個能臣吧?”

  “能臣?伯元,那天钱老爷子来咱馆裡,我可听得清楚,什么叫能臣?不就是做样子给皇上看的豺狼禽兽嗎?”

  “也不是。”阮元倒是非常平静:“国史馆有鄂容安的档案,裡面写着,百姓在他当河南巡抚的时候,也受了不少好处。而且……就在那件事之后六年……”

  “伯元,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說完?听得我累得慌。”

  “那之后六年,是乾隆二十年,那年大军平定准噶尔,阿睦尔撒纳先降后叛,突然袭击了伊犁的朝廷军队。鄂容安当时便在伊犁,那时朝廷驻军只有数百人,根本无力相抗。最后……他自尽殉国。”

  杨吉這才明白,鄂容安既已殉国,按惯例,便是国家忠烈之士。之前所作所为,即便有失当之处,也只好既往不咎。何况阮玉堂罢官之后,還复了官职。和为国殉难相比,罢免阮玉堂的事,就更是不值一提了。更何况,鄂容安原本也只是错听流言,而非有意陷害。

  也就是說,阮玉堂的事,朝廷裡估计是翻不了案了。

  沉吟半晌,杨吉又问道:“那当日掌管都察院的,又是何人?”

  “当日的左都御史嗎?”阮元似乎更不愿說這個名字,可沉吟了一会儿,還是說了出来:“是刘中堂的父亲,刘文正公,名讳是上统下勋。”

  杨吉這才明白,为什么当日康山草堂之上,刘墉听說阮元爷爷姓名之后,会有那样的反应。

  “那……”杨吉有些不解,问道:“你是說,刘中堂的父亲,是個昏官?”

  “不是,刘文正公是本朝数得上的好宰相,他做宰相的时候,提了不少有用的意见。也严查了不少贪官污吏,就是我們扬州寻常的百姓,提起他也都是赞誉有加呢。”清代原本以大学士为文臣之首,进入乾隆时代,军机处已经成为最高决策机构,但如果同时身兼内阁大学士和军机大臣,還是可以称为真宰相。而且這种大臣,实权绝对不小,刘统勋身兼大学士与军机大臣十二年之久,称一句宰相并不为過。

  “也就是說,那老刘大人也是一时失察了?”

  “差不多吧,其实他们二人的履历,這一年来我也查了不少,论人品,我相信文正公和鄂大人。只是即使是清官好官,也难免会出错啊?难道這世上,還有遇事从不犯错的人不成?只是我阮家时运不济,竟然因为他二人之故,害得祖父丢了官职。”

  杨吉听了,一时也沉默不语,他虽不了解官场,但也清楚,若是一個人风评从来不差,即使偶有一两件错事,旁人听了,也只会认为对方有错。阮玉堂的事,可能也只能咽在阮家人自己肚子裡了。

  沉吟了一会儿,杨吉忽道:“伯元,你可得记住,恩公他……他为人是一等一的光明磊落……爹爹当年,愿意追随恩公十年,便是因恩公那般英雄气概。”

  “你爹爹觉得,祖父救了大箐寨几千人的命,所以,就死心塌地的跟着祖父了?”阮元听杨吉平日所說,确是如此,只是平日也有些疑惑,若只是這样简单,为何大箐寨裡,竟只有杨父一人愿意为祖父效力?

  “不全是這個原因。”果然杨吉如此說道。

  “那你父亲,当日又是何故?”

  “這事也都過了快五十年了,该說的,我說了也无妨。其实,父亲当年想着追随恩公,原本是想……杀了他。”

  阮元虽然觉得杨吉必有难言之隐,可沒想到,自己祖父竟然险些命丧杨父之手,也不觉愣住了。

  過得片刻,阮元才缓缓问道:“你這话好奇怪,既然祖父救了你一寨人性命,他却为何要恩将仇报?”

  “当日我們又不知谁救了我們。”杨吉道:“那天的事,父亲给我讲過,朝廷大军兵临我大箐寨,一连攻寨数日。我們寨子本来不大,眼看坚持不住,便准备到朝廷那裡投降。”

  “当日我們也想到了,若是朝廷直接允许我們投降,我們自然无话可說,若是不许,那只有死战到底一條路,也就认了。可朝廷呢?第二天,朝廷那边来了個军官,对我們喊话,不先說受降与否,却說說要连轰我寨子三炮,若三次鸣炮之后,我寨子不再反抗,才允许我們投降。”

  “說着,果然我父亲他们听到了炮声,也果然不多不少,就是三次。三次之后,我們自知无力再战,便沒有抵抗,朝廷也接受了我們寨子的归顺。可……可那三炮却打死了我們寨子十五個人……后来父亲得知,建议鸣炮之人,就是你祖父。故而怀了恨意,假意接近你祖父,却准备在一個无人警觉的夜裡,取你祖父性命,给那十五個人报仇。”

  “那是你不知其中内情。”阮元道:“其实,祖父当日只是总督麾下参将,当日的总督,叫张广泗。原本依他之意,哪有什么投不投降,他只想把你那寨子,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一并杀了,好回去邀功請赏。還美其名曰,苗人素无信义,真是可笑。”

  “当日祖父听了他這番话,便上前求他,求他放過你寨子裡的无辜百姓。那张大人哪裡肯依,只在一边乘凉,也不說话。祖父眼看几次求他,都沒用处,最后一次,甚至……甚至跪在他脚底下,哭着和那张大人說,說你那寨子之前并无反意,是受了旁边寨子裹胁,不得已才反抗朝廷。若是你们寨子真的降而复叛,那自己愿意立军令状,所有后果,自己一人承担,若一人不够,则阮家全族连坐,总是与张大人无涉。祖父這话虽有些绝情,可……可当时他已经沒有别的办法了……”

  “說到這裡,张大人才终于松口,问祖父說:‘你說他们本无反意,可他们抵抗我朝廷大军也有数日了,我军也不是沒有伤亡啊?怎么,你只顾着招降他们,却不想想自己的弟兄?’他說完那话,祖父也才明白,其实张大人即便松口,心裡依然不情愿,故而……故而为了证明你们寨子是真心請降,祖父才出此下策,让大人先三次鸣炮,若你等真心诚意,再来受降。只是,這样却害你们以为祖父从中使诈了。”

  杨吉道:“其实其中内情,也是父亲动手那天,听你祖父所言,方才知晓。伯元,若死的是别人,或许父亲也不会那样想着报仇,可被那三炮打死的十五個人裡,有一個人,是我大伯。父亲和大伯自幼要好,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大伯就那样死了?”

  听到這裡,阮元却来了兴趣,问道:“你是說,你父亲当日夜裡,曾经向祖父动過手?”

  “正是!”杨吉毫不掩饰。可随即语气互转敬重:“但也正是那一夜,父亲他,不止知道了内情,也知道了,你祖父,是個值得跟随一辈子的人。”

  看阮元有些不解,杨吉便道:“其实那一夜,你祖父所言,和你刚才所說,并无区别。可伯元,我父亲当时,是带着满腔怒火进了你祖父的帐子。你祖父虽已经自辩,可父亲他当时,又怎能那般轻易就被說动?故而父亲仍是不肯饶了恩公,還和恩公說,让他给中炮而死的十五個人叩头谢罪。”

  “可谁知,恩公当时,竟丝毫不怪父亲恩将仇报。反而找到大箐寨的方向,跪了下去,道:‘大箐寨诸位冤死的兄弟,我知道,因为我那鸣炮三次的建议,你们不幸去了。可……可当时我确实愚钝,再想不出任何办法,若這三次鸣炮,少了一次,只怕总督大人,立即便会下令斩尽杀绝。是我无能,我沒有办法保住你们所有人的性命,是我欠你们的!若今日,杨兄弟执意不肯原谅我,這條命,便任由他取了去。以我一人性命,安慰你等十余人在天之灵。我阮玉堂虽死无憾!’”

  “說着,恩公拿出一個小瓶交给父亲,道:‘這裡装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我平日行军打仗,并不怕死,可我担心万一被人生俘,只怕受辱之痛,远重于生死。是以我早已备下毒药,若万一在战场上力尽战败,便服毒自尽,以免受俘之辱。今日你执意取我性命,我不愿反抗,你若不愿饶我,便给我服下,若是觉得我罪不致死,這药你拿着倒也无妨,我先写封遗书,只說我误食毒药而亡,這样我家人必也不会找你报仇。’恩公一边把瓶子给了父亲,一边拿着桌上备的笔墨,写起字来。“

  “写着写着,爹爹忽然看见,恩公桌上那张纸,竟多了几滴眼泪,当时只听恩公說道:‘承信……爹看不到你成婚了,你以后……以后好好照顾自己……’爹爹当时看了,心裡也是一阵酸楚,恩公为了救我們寨子,自己把一家人的性命都搭进去了,想来大伯之死,也不是恩公有意为之。若真說有仇人,也该是那张广泗,不是恩公啊?”

  “若是恩公当日真的依了那张广泗,只怕……只怕眼下大箐寨全寨,已经尽赴九泉之下。我爷爷当时還再世,爹爹還有個弟弟,這些人的命,可都是恩公救的啊……這样想来,恩公救了自己家三個人,自己若是依然要动手,那才是……”

  “想着這些,爹爹他,手忽然……忽然就松了,刀子和瓶子都掉在地下,爹爹再也支持不住,哭着跪倒,道:‘阮大人……阮恩公,是我不好,是我恩将仇报,我忘恩负义,禽兽不如!若不是恩公仁义,今日……今日也沒有我杨家了,我……我竟然還想着对恩公行凶,我……我哪裡有颜面再活在這世上?!’”

  “說着,爹爹便又拿起刀子,想着自绝性命。恩公见了,一下子冲到父亲面前,按住了父亲手臂,道:‘你又何必如此?我救你一寨性命,难道是想看你自尽的嗎?你這样自寻短见,你家中老父兄弟,又该怎么想?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個儿子,你要让他们再失去一個不成?你若是真的想明白了,以后就好好活下去,让天下人看看,你杨家人是忠义之人,是活得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爹爹听了這话,手也握不住刀子了,只是一直跪在地上哭着,恩公见爹爹如此,也抱住了爹爹,任他哭泣……其实爹爹后来也說,若他那时动手,恩公绝无生還之理,可恩公,恩公還是那么相信爹爹……”

  阮元忽道:“其实我听你所言,你父亲自尽之时,立刻被祖父按住。這样說来,祖父武艺可不差呀,你父亲就算想动手,只怕也讨不了好去。”

  杨吉道:“爹爹也想過這一节,可他知道,恩公写信的时候,只有真心求死,才会流下那许多眼泪,這是骗不了人的。即便恩公武艺绝人,那时想必也已经把性命交给了父亲。至少……至少曾经有那么一刻钟吧?就那一刻钟,父亲也已经看得清楚,恩公是個值得跟从的人。果然,后来父亲和恩公,从九溪营到了卫辉营,越来越了解恩公,知他忠直,绝非诡诈之人,故而对恩公再无二意。恩公罢了官,說家裡只用自家人,军中人等一律不得随他归家,父亲便回了寨子,做了寨主,又過了些年,才有了我。”

  二人說到這裡,也渐渐清楚,若不是杨父重情重义,若不是阮玉堂至诚待人,今日也不会有二人的相识相知。也都一时不语,似乎是在珍惜這来之不易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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