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倫(十)
那種感覺純淨得像冬日新雪後,你打開房門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氣,又凜冽得像絕世好刀第一次出鞘時刀刃上的寒芒。
冰藍色的眼瞳是萬丈堅冰,裏面封存着一段月光。那眼瞳在剛剛睜開時是冷漠的、凌厲的,而那亙古不化的冷漠堅冰在看清眼前人的瞬間――冰皮忽解,波色驟明。
在盈盈的波光中,那一段柔和的、靜謐的、旖旎的月光出來了。
鄭清就撞進了這麼一雙盛着月光的眸子裏。
眸子的主人像是做了千百萬次那般熟練,他不顧手上的針頭,撐起上半身,摟住了鄭清的脖子,親暱熟稔地蹭了蹭。
“醒了?”鄭清問了一句廢話。
沈憐“嗯”了一聲,靠在他身上不動了。
在這個過程中,同樣在牀邊的蕭寧像是披上了隱形人的斗篷。
蕭寧:……
我應該在車底,而不是在車裏。
蕭寧現在不懷疑鄭清和沈憐的關係了,他懷疑自己和沈憐的關係。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
沈憐詫異地扭過頭,道:“隊長,你怎麼在這裏?”
一陣複雜的情緒充斥心頭,有怒意,有委屈,也有迷茫,蕭寧勉強笑了笑,問道:“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沈憐微笑道:“挺好的,謝謝你爲我擔心。”
“既然你沒事那我就先走了。”
“嗯,隊長再見。”
“再見,你好好休息。”
蕭寧走後,鄭清把靠在身上的沈憐推開,讓他的坐姿重新端正。
沈憐竟然沒有對這近乎於撇清關係的動作表示抗議,竟然也像早已習慣一般。
“你和他怎麼回事?”
“他應該有點喜歡我吧。”
“你呢?不說破、不答應也不拒絕?”
“嗯。”
“你真是……”
“犯賤還是婊?我替你補上?”
“你別這樣。”你知道我拿你沒轍。
“你又有什麼資格來盤問我這些呢?鄭、醫、生。”
蕭寧只覺得腦子裏亂成一團,他漫無邊際地在基地裏遊蕩,想捋捋自己的思緒。
他一路踢着小石子,不知不覺上了天台。
夕陽盛大,紅紅的一個餅就掛在天台邊緣,彷彿伸手就能觸到。
夕陽下還蹲了一個人。
那個人頭髮蓬亂,臉色蒼白,看見他後露出一個毫無陰霾的笑。
“陳博士,你怎麼在這兒?”
博士伸出手想要觸碰那太陽,聽到蕭寧問他,慢悠悠道:“實驗室裏睡了一個多月,被助手趕出來了,說是讓我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放鬆心情,說不定還能找到新思路。”
蕭寧走過去,蹲在他身旁,也試着伸出手,看着那隻手徒勞地抓不住任意一片緋色的光影。
“那挺好的。”蕭寧說。
於是兩個人就一起沉默。
“天快黑了。”博士說。
太陽徹底鑽進了他們腳下,只留下了一道赤色的圓弧。
蕭寧從皮夾克中摸出一包煙,問:“介意嗎?”
博士搖搖頭,從他的煙盒裏順了一支。
他看着太陽僅剩的那道圓弧,突然孩子氣地笑了,眼裏跳動着金紅色的火苗。
“我想拿太陽點菸。”
蕭寧打開打火機將煙點燃。
“好主意。”煙霧繚繞中,蕭寧聽見自己說。
他的心更亂了。
“你知道綁架那位林小姐的是誰嗎?”鄭清問。
“不清楚。”沈憐拔了針頭,有些煩躁。
“你得罪了誰?或者說你死了誰是受益者?”
沈憐自認自己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是個愛國敬業誠信友善的合格公民,沒有得罪死任何人。
至於受益者,更是毫無頭緒。
“知道我和林緋談過戀愛的,末世前不少,末世後可不多,”沈憐說,“知道我一定會去救前任女友的,那就更少了……”
沈憐閉上眼睛,仔細回憶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後經歷的每一件事,每一個小細節。
自從來自《山海經》的那些草發揮了它們應有的作用後,沈憐的記憶力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混沌。
吃了就不迷惑……
過往的記憶像是膠片一樣,一幀一幀被倒帶重放,每一件事情中,周圍所有人的表情,語言,語氣,小動作被逐一分解。
“我有一點猜測了。”沈憐說。
鄭清還想再說什麼,卻聽到沈憐一聲頗爲冷淡的“我困了”。
鄭清確定了,沈憐在發脾氣。
他不確定沈憐爲什麼發脾氣。
他把沈憐的手攤開,在有指甲印的地方吹了吹,然後在他手心裏放了一顆糖。
“你睡吧。”他輕輕走出去。
臨走前,他聽到一聲“我日你大爺”。
鄭清看到了一個女人。
那是一個令人驚豔,只看一眼便魂牽夢縈的女人。
那個女人的臉鄭清從未見過,但他依舊走過去,像每一個見到美人而心生欣悅,去和美人搭訕的男士一樣。
“見到你很高興。”鄭清說。
女人漫不經心地撩了撩頭髮:“那你可真是滿臉都寫着高興呢。”
鄭清覺得與她無話可說了。
女人也不拿正眼看他,矜傲道:“少廢話,沈憐呢?”
“關你什麼事?”鄭清反詰。
“我發現你們兩個真是天生一對,有一個算一個全是白眼狼。”
“這又從何說起?”
“我剛剛纔救了你們的命。”
“嗯?”
“要是沒有我,一顆超級大的導彈,就會‘嘭’的一聲,炸在你們的頭頂。”女人嘻嘻地笑,很神經質。
“我們不一定死呢,小姐。”
女人翻了一個白眼兒。
“不過還是萬分感謝。”鄭清微微躬身。
女人沒想到這人竟然沒有與她針鋒相對,一時間有些不習慣,訕訕地扯了扯頭髮,透出了一種單純的可愛來:“誒,那……沈憐呢?”
“叩叩叩……沈憐,你在嗎?”
“請進。”
秦晴進門,看到沈憐靠在牀上,身前放着一本書。
“請問你有事嗎?”沈憐語氣含糊。
“沒什麼事,就是來看看你恢復的怎麼樣……你在喫糖?”沈憐的話不是很清楚。
“沒有。”沈憐睜着眼睛說瞎話。
“剛纔那位先生呢?”
“走了。”
“嗯。”秦晴說了一句,然後,她的指尖火焰爆起,直衝沈憐而去。
沈憐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伸出還粘着衛生棉球的手抵擋。
能量越來越大,火勢越急,燃燒的範圍越廣,像是火瀑布一般。
而沈憐蒼白柔弱的指尖上有冰晶隱隱閃耀,頂着這巨大的火瀑布。
這是獨具美感的一幕,可惜無人欣賞。
“爲什麼?”沈憐問,“我想不通。”
秦晴沒有回答。她一個發狠,另一隻手中藏着的匕首向沈憐心臟刺去。
沈憐還是靠在牀上的姿勢,和之前秦晴進來時一模一樣,他擡腿,從一種常人根本無法踢出的角度,踢飛了那把匕首。
然後他又放下了他那矜貴的腿,坐姿又和之前一模一樣了。
“哇,這柔韌度……我們上牀吧。你在牀上,一定……非常好玩。”沈憐聽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音色不熟悉,音調很熟悉。
他燦爛地笑了,說:“你來啦。”
“我來啦。”那個女聲咯咯笑。
秦晴的心亂了。
她完全不知道那個陌生女人是何時出現的。
她加快了手裏的動作,想要儘快殺死沈憐。
哪怕犧牲性命,也要先把沈憐弄死!
然後,她聽到了之前見過的那個男人的聲音:“請再說一遍,你想和誰上牀。”
“要你管啊。”女人說。
他們完全無視了秦晴。
一股近乎預示般的絕望感自秦晴心頭升起。下一秒,秦晴被掐住了脖子。
那個美麗的女人摸着她的臉,幽幽道:“我都捨不得殺他呢。”
秦晴正想掙扎,卻又聽到女人說:“放心吧,那些紊亂了的人不會再次出現了。”
秦晴半信半疑,但看着女人篤定的樣子,心頭竟然鬆了一口氣。
“至於沈憐,他也要離開了。”
“婉婉,你知道她爲什麼要殺我?”
“我當然知道,”畫皮鬼笑意盈盈地看着沈憐和鄭清,“先生們,我們應該離開了,難道你們想待在這裏一輩子不成?”
電光石火間,沈憐和鄭清都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張婉娘看着他們的臉色,道:“沒有徹底……但快了。”
“嘻嘻。”沈憐將頭埋進了被子裏。
“我們該走了。”
“嘀――任務完成――”
沈憐突然掀開被子,朝着鄭清的方向撲過去。
他吻上了鄭清的脣。
鄭清嚐到了糖塊的香甜,還有另一種東西奇異的味道。
沈憐嘴裏有東西!
“嘀――應到玩家兩人,實到玩家兩人――”
沈憐這次無比的急切,他近乎粗暴地撬開鄭清的牙齒,濡溼的氣息瀰漫。
鄭清驚訝地看着他,而他的舌頭長驅直入,儘量往鄭清的咽喉頂。
“給我嚥下去吧。”沈憐想。
你那永不寂滅的靈魂,穿過幽暗、冷晦的永恆,終於又回到我身邊。
“嘀――玩家脫離此世界――”
那三個人影慢慢消失,秦晴聽到了那個女人的聲音溫柔地在耳邊呢喃,雖然那真心實意的溫柔有些僵硬,還有些揮之不去的神經病氣息:“放心吧,世界會更好的。”
金烏西沉,黑夜翻騰。
博士掐滅了手裏的煙,沉靜道:“天黑了。”
晚風吹着蕭寧的髮絲,吹着他的衣角。
蕭寧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瀟灑的,有着奇特魅力的笑。
“你該和今天告別了。”博士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