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七)

作者:青蓮門下
“我說,我要當個警'察,他說,他要當個律師,或者檢察官什麼的。”沈憐說着說着就笑了。

  “別說了!”沈憐聽不下去了。

  “怎麼了?”對面的人又是一聲輕笑,“我也沒說什麼吧……哪裏戳到你肺管子了?”

  “你去死吧!”沈憐詛咒着。

  “借您吉言,”他沒有誠意地敷衍,繼續說下去,“我這個小竹馬呀,是個厲害人,初中參加辯論賽,我剛好在他對面隊,他上下嘴皮子一翻,最後硬生生把我給說哭了。”

  “我罵他訟棍,他笑我蠢,他那個時候多張揚啊……”

  沈憐不說話。

  “那個時候多好啊。”對面的人突然喟嘆。

  “結果,小時候的夢想都是放屁,我當然沒當成警'察,我初三時第一次犯病,才知道我們家三代直系都有精神問題……媽的,精神病就不要生!生了也是作踐人!”

  “我勉強和他上了同一所高中,我們依舊是鄰居,每天一起上學、放學……年齡慢慢增大,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打架了……我每天打籃球,而他學會了如何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斯文敗類。”

  “噗嗤。”

  “對,普朗克那張照片,知道吧?當然了,不是物理和歷史課本上的那張。他真的好裝啊,每天人模狗樣,女同學都說他有貴族氣質,而我家還有他一個相冊的黑歷史。”

  “我們依舊打打鬧鬧……我記得我那個中學,操場邊的老樹枝頭卡着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天上的幾縷雲剛好藏到教學樓後頭,中午時的籃球架空空蕩蕩,教室裏的垃圾桶扔着誰送給班花的玫瑰,還有我和他滿滿一書包的粉紅色信紙……”

  “除了我向我爸出櫃被趕出家門,其他的都挺好的吧。”

  “我開始崩潰。”

  “起初是信手塗鴉出來的恐怖影像,然後那些影像就慢慢出現在我的夢裏,他們撕扯我,然後讓我從睡夢中驚醒。我開始睡不着,從晚上十點開始,我閉上眼睛,然後在黑暗中靜待幾個小時,看早上的太陽升起來。”

  “他終於發現我的不對勁了――我們當時住在一起。”

  “然後他在我的書包夾層,翻出了大把大把的抗抑鬱藥物和安眠藥。”

  “真好笑啊,從那以後,他就把我當成玻璃娃娃了。”

  “好多事情他以爲我不知道,其實是我讓他以爲我不知道――他揹着我查資'料,替我聯繫靠譜的醫生……”

  “然而我依舊沒有太好……我開始木僵。”

  “那個時候我的頭腦異常地清醒,我坐在牀上,心想,快坐起來,出去洗個澡,喫一頓大餐,喝兩杯水,我需要喝水……但我不能動。手和腳好像都不是我的,我就呆呆地坐在那裏,沒有變換姿勢的能力,我甚至覺得,我正在經歷一場死亡。”

  “我看着天花板,然後突然焦慮,覺得那盞燈一直一直在晃,它下一秒就會砸在什麼地方,然後濺成玻璃碎片――這沒什麼道理。”

  “下一秒他進來,強行把我拉起來,把我推到飯桌上喫飯。我說,我吞飯像是在吞刀子。”

  “我對什麼都失去了興趣,包括咀嚼。”

  “他第一次摔了碗。”

  “他把我拉到樓下,強迫我跑步……沒什麼意思。跑完步我們倆躺在躺椅上曬太陽,他說……你需要一個擁抱。”

  “我想笑,然後我驚恐地發現,我好像沒有笑出來的能力了。”

  “他又說,他需要一個擁抱。”

  “我湊過去抱了抱他。”

  “後來我知道,在我情緒最糟糕的那幾天,他請了整整一週的假,然後被他媽媽知道,打斷了一個掃把。”

  “他家對他的要求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我家也是,不過不幸中途夭折。”

  “我有一段時間,看什麼東西都像看毛玻璃,就像我與那些人事隔着一層玻璃結界一般,別人說話的聲音也從天外傳過來。我走在街上,看着對面的行人,我能看到……諸如說一柄重錘錘到了他們的臉上,或者一把電鋸開膛破肚,血飆出來――我的視野又變成了紅色。”

  “我開始幻聽,亂七八糟的人說着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段時間渾渾噩噩,一直處在不知今夕何夕的狀態裏,有時候會忘記吃藥,有時候會忘記上一秒我在幹什麼。”

  “藥量一層一層地往上加,起初是半片,然後是一片,一片半,兩片……”

  “經過藥物控制,我好轉了一段時間,他把我拉進衛生間讓我照鏡子,說這個不修邊幅的人是你。”

  “我還是笑不出來。”

  “我站在鏡子面前,慢慢勾起嘴角,很醜。”

  “我說,不行,這樣下去怎麼能風靡萬千少女,於是我對着鏡子,一遍又一遍地笑。”

  “他也站在旁邊陪我練,我笑一下,他笑一下,像兩個神經病。”

  “直到有一天,他說,你看,我們笑得越來越像了。”

  “我說,你聽見了嗎,鏡子裏有人在叫我。”

  “他就笑。”

  “有那麼幾次,我想殺了他。他太聒噪了,周圍所有的東西都很聒噪。我更想殺了我自己。”

  “我的軀幹化狀況很嚴重,我經常震顫,有時候是左腿,有時候是右手。他會握着我的手。”

  “我知道他的夢想,他從小到大一直在說,要麼當個律師,要麼當個檢察官。”

  “高考後他告訴我,他一定會填法律系。”

  “於是我填了法律系的志願,才知道他收到了精神病學的錄取通知書。”電話那頭的人又笑起來了。

  沈憐捂住臉。

  “我逼他轉專業,他去修雙學位。”

  “我開始陷入了無邊無際的自責中,那時候我在想,我怎麼能拖着他呢?我怎麼能拖着他呢?這種自責成了一種纏綿不絕的隱憂,被我藏在了骨頭裏。”

  “然後,自責和焦慮混在一起,開始內化。”

  “我策劃了人生中第一次自殺。”

  “燒炭。”他笑。

  “結果我沒有死成,他看我看得太緊了。”電話那頭的說着這些話。

  “你配不上他。”沈憐突然開口,插話道。

  電話那頭的人聞言,愣了一下,笑道:“我犯病的時候確實這麼想。但情感是相互的,他不是隻會付出,我也不是隻會索取,我們一直是相互的……再說了,我們怎麼樣,關你這個妖魔鬼怪什麼事?”

  沈憐:……

  你開心就好。

  “你知道嗎?自殘是上癮的。”

  “我知道。”

  “不管有多麼抑鬱,多麼焦慮,多麼煩躁,不管忘記了多少美好的事情,不管從小到大做過的那些蠢事天天在腦子裏循環播放,不管強迫傾向多麼嚴重……情緒都宣泄在刀尖上。”

  “我知道的。”

  “我喜歡那種感覺,傷口是宣泄口,傷口能讓我平靜下來。”

  “他看着我手腕上的疤,一道一道數,然後一道一道往自己手上劃。我手腕上有十七道疤,他手腕上也曾經有過。”

  “我是疤痕體質,他不是。”

  “我再也沒有自殘過。雖然我偶爾想念。”

  “他是那種天賦型的別人家的孩子,拿着小說男主的劇本,但他依舊……拼命地學習。爲此他犧牲了大部分娛樂時間,甚至生活時間,以及……交女朋友的時間。”

  “你說好笑不好笑,我剛剛畢業,他就已經空降科室,成了我的主治醫師了。”

  “他交過四個女朋友,每一任都是好姑娘,每一任都分了。”

  “曾經有個姑娘開玩笑說他笑得太假,一看就不是什麼安分東西。她當時確實是開玩笑的……直到她看到我。”

  “他有時候只在我面前能精明得起來――他至今不知道那幾個姑娘爲什麼和他提分手,我知道。”

  “我其實並沒有做什麼。但我確實是他擇偶的拖油瓶,他也是我擇偶的拖油瓶。二十幾年,我們中間插不下第三個人了。”

  “我們就這樣糾糾纏纏糾纏了小半輩子。”

  “有一天,我在廚房做飯,不小心被菜刀劃了手,他急急忙忙衝過來。”

  “我看着他,突然就福至心靈了,我問,你是不是喜歡我啊?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他當時那個表情,哈哈哈,像被雷劈了一樣。”

  “他愣了半天,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說他是個直男。”

  “我就問那他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不假思索,理所應當,說因爲我們是兄弟,因爲我們是朋友。”

  “我笑彎了腰。”

  “我把飯做好。”

  “我們小時候喫飯磨合過好幾年吧……他從小到大都是甜黨,我和甜黨勢不兩立。”

  “我給他嘴裏塞了一把糖。”

  “喫完飯他去廚房洗碗,我趴在沙發上。”

  “我們從小到大,幾乎愛好相同,心意相通。”

  “當時……當時啊……他在廚房插着耳機聽着牡丹亭,我趴在沙發上翻着淘來的戲本子。”

  “我翻着翻着,突然扔了戲本子。”

  “因爲我突然想到牡丹亭裏,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入骨。”

  “我確實突然驚覺。相思入骨的,其實只是我。”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入骨。

  沈憐抹了把臉。

  他抹到了滿臉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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