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八)
“這沒有什麼不好。”
“但我想,我可能真的意識到了……我可能有點喜……不,是有點愛他。”
“當然,我不可能張嘴承認。我們的狀態和諧穩定,像是……親情吧。”
“然後,我搬家了。”
“我們見面的機會變少,一般情況下兩週一次,在醫院裏。雖然他每天定時打電話過來查崗。”
“我有時候也想,這樣也不錯。掰彎直男是要天打雷劈的。”
“直到……聖誕節的酒吧活動。”
“那是我們以前住的那個地方,出門右拐,我們是那裏的常客。”
“聖誕節時我在那裏見到他了,他穿着黑風衣,頭上卡着兩隻鹿角,配着他那張臉,很有……反差萌。”
“誰知道,殺千刀的,見鬼的槲寄生。”
“十二點的鐘聲過後,我們在人潮擁擠的尖叫聲中,被迫完成了一個吻。”
“沒錯,我沒有誇張,確實是被迫。周圍所有人都喝多了,我們被按着頭……噫。”
“他那天沒有戴眼鏡,就在聖誕樹下,我看着他的眼睛,竟然生出了他對我一往情深的錯覺。”
“我們擠出酒吧大門,門外下着大雪,門內依舊醉生夢死。”
“他指着他被我牙齒磕破的嘴脣,不說話。神情像個被欺負了的黃花大閨女。”
“我掐着他的下巴,摸他頭上的角,嘲笑他是不是深櫃。”
“我沒等到答案,因爲有個賣花的小姑娘直直地衝過來。”
“……好像每個能跟虐狗扯上關係的節日都會出現這麼個小姑娘,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可能是因爲那個時候玫瑰漲價,賣花很賺錢?”
“我有點不清醒,花天價買了一大束玫瑰,見一個人送一枝花。”
“那個時候街頭的行人已經很少很少了,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把花一個一個地送出去,只剩下最後一枝。”
“我拿着那枝花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後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裏。”
“我記得,那是一枝很漂亮的玫瑰。天真……以爲我送那麼多人花只是想專門送他一枝嗎……”
“我們都醉了,然後相約去遊樂場。”
“天知道,半夜十二點多,將近凌晨一點,哪裏會有遊樂場開門。”
“我們坐在遊樂場外的長椅上面面相覷。”
“雪還下着,他把我的長圍巾系在他脖子上。”
“路燈爲他打下一束光,他依舊像個小說男主角……就是頭上的鹿角有點歪。”
“我湊過去,幫他整理髮卡。可能是帶着酒氣的呼吸打在他臉上了,他閉上了眼睛。”
“那一瞬間我在想,他是不是想讓我親上去。”
“我當然沒有親上去,我誇讚他的鹿角。”
“他像個孩子一樣笑了――他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我知道他身上的壓力……其實他以前,是一個給點陽光就燦爛的人。”
“但他應該不知道吧,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我親吻了那隻歪了的鹿角。”
“雪漸漸小了。”
“我們並肩往回走,然後意識到我們不同路了。”
“我們在一個路口分別,圍巾扯住我們。”
“他停下來,遞給我一顆糖。”
“我停下來,把我脖子上的一半圍巾解下來,全部給他繫好。”
“我們交換禮物,同時說聖誕快樂。”
沈憐把臉擦乾,心想那個聖誕並不是很快樂。
“我依舊會犯病。犯病時身邊陪着的人依舊只有他。”
“我坐在辦公桌對面,對他說我的失眠愈發嚴重。”
“他公事公辦,推了推金絲邊眼鏡,一臉嚴肅地問我是不是認牀。”
“我翻了個白眼兒。”
“他讓我搬回去。”
“我敲桌子提醒他這是辦公時間。”
“他從抽屜裏掏出一大包咖啡,告訴我自從我搬走,他也每天失眠。”
“他說,夢中的婚禮都快聽膩了。”
“我說他需要時間和新歡。”
“他轉移話題,說起我應該喫的藥。”
“我們從小長到大,他比了解他自己還了解我。他知道我爲什麼搬走。”
“我也比了解我自己還了解他。我知道他爲什麼讓我搬回來……聖誕的那個近乎玩笑的吻之後,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我們都知道。”
“判斷一個人是否喜歡你,可以看看他對你有多好,這一點我沒辦法判斷,因爲他不喜歡我時,對我就好到不能再好。”
“他太能藏了,我一會兒覺得他愛我重逾生命,一會兒又覺得我們友誼地久天長。”
“這種感覺打破了二十年來,我建立的,我和他的舒適區。”
“我們依舊要好。”
“我們拋下工作,去了那天晚上並沒有去成的遊樂場,和一大羣小朋友搶最後一個棉花糖。”
“我依然不知道該怎麼界定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的性單戀傾向很嚴重,我不確定我們能走到哪一步……你知道性單戀吧……”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每天對他說一句我喜歡你。”
“他吻我的眼睛,卻從不說喜歡,不談愛,也不談責任,像個感情騙子。”
“他太瞭解我的心理狀況了,他不敢說,我知道。”
“直到很久之後,我換了一個醫生。”
“他不容置疑地交接工作,沒有給我任何的反應時間。我的新醫生是他敬仰的老前輩,醫院裏人盡皆知的老頑童。”
“我知道,我贏了。”
“他自己知道,他沒資格當我的醫生了,我們保持了幾年的醫患關係終於斷掉。”
“職業操守告訴他,他不能愛上他的病人。”
“我窺見了他的真心,即使他依舊沉默不語。”
“於是我總是想……讓沉默不語的他哭出來,不管是在什麼地方。”
“我的病情依然嚴重,甚至需要電療。那個時候我看着唐張海報一樣的牽手照片,心想他們的世紀愛情,也抵不過2003年的縱身一躍。”
“死亡是誘人的,一想到閉上眼睛失去知覺,再也不用思考,完全沒有意識……我就心生嚮往。”
“我讀勃朗寧,我做夢。”
“神祕的暗影在我身後拉着我的頭髮步步後退。
我掙扎,一個威嚴的聲音問道:
‘猜猜是誰抓住了你?’
‘死亡。’我回答。
但是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響起:‘不是死亡,是愛情!’”
“可能是愛情吧,我不確定。一定是愛情吧,否則我早已死去。”
“我就大笑。”
“我們抱在一起看一晚上電影,然後第二天早上雙雙起晚,手忙腳亂穿錯對方的衣服。”
“我們週末去蛋糕店,我看着他在櫃檯面前走不動道,然後把奶油塗在他的嘴脣上。”
“我給家裏添了兩個新成員,一株小番茄,一株小佛手,一個叫小紅,一個叫小綠。”
“我們翻以前的相冊,指着泥坑裏的兩個毛孩子笑。”
“我在我的日記本上寫滿他的名字,然後那個本子隨着我們交換書的時候交換出去。”
“我罵白居易,他罵元稹。”
“我們去商場買衣服,他負責我的領帶,我負責他的袖釦。”
“我逼他穿粉色衛衣,他逼我穿小腳褲和豆豆鞋,於是我們互相嘲諷,然後開始打架,招來圍觀羣衆若干。”
“有一天我幫他系領帶的時候纔想到,那些情侶該做的大部分事情,我們在很久很久以前都一直在做。”
“所以說,這好像只是一如既往的普通日常。”
“他依舊不遠不近地吊着我――因爲我的性單戀。親暱卻不承諾。”
“我說,喜歡是隨風飛的羽毛,而愛沉甸甸的。”
“他依舊不說話,我們相擁而眠。”
“他更害怕他只要說出了那句話,我就心滿意足再無糾纏,然後縱身一躍。”
“他在害怕。”
“我也害怕――因爲有時候我沒有控制情緒的能力。我不確定我能不能不拋棄整個世界,包括不拋棄他。”
“五脛色胺失調確實挺可怕的。”
“我們之間生着扭曲的藤蔓。”
“我把生命掛在他身上。這並不是什麼好徵兆。”
“因爲他可以當一根稻草,可以是海上溺水的人緊緊抓住的那一根,也可以是最後壓死駱駝的那一根。而他是人,不是無所不能的神。”
“我們去滿世界旅行。我們去俄羅斯,去美國,去捷克,去冰島……”
“最後一站是法國巴黎,我們幫一位華人女士追擊小偷,然後在聖母院前擁吻,覺得那就是永遠。”
“很不幸的是,我們回國後,就看到了聖母院大火的新聞。”
“彩雲易散琉璃脆,我說,這是什麼魔幻現實。”
“我總覺得,一股不祥籠罩着我。”
“有一天我終於徹底崩潰,準備撒手人寰――我活不下去了。”
“我不光寫好遺書,我還在他工作資'料裏夾了一張紙條。”
“我在浴缸裏放好熱水,迎接我的死亡。”
“雖然我的自殺計劃再次失敗。”
“我裹着繃帶,和他在醫院見面。”
“他依舊死鴨子嘴硬,我們擁抱。”
“然後……然後我們就進入了一個恐怖遊戲。”
沈憐翻了個白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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