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九)

作者:青蓮門下
“然後我們就進入了一個恐怖遊戲。”

  “我忘記他,他忘記我。”

  “我們在醫院再次見面。”

  “那個時候我還有模模糊糊的記憶,還慶幸他終於甩脫了一個包袱。”

  “――那是我最後一次記起他。”

  “不得不說,這個鬼遊戲令人驚歎。那麼龐大的、帶着二十餘年所有感情的記憶就像一粒飄塵。”

  “用手輕輕一拂,便徹底無影蹤了。”

  “我的記憶裏沒有任何漏洞和斷層,彷彿我從小到大……一直是一個人。”

  “我隔着門縫看他,他隔着門縫看我。”

  “我們重新開始。”

  “我說,我叫沈憐。他說,他叫鄭清。”

  “我們同時腹誹爲什麼對方的笑和自己那麼像,完全忘記我們曾經站在同一張鏡子前,練習一模一樣的嘴角弧度。”

  “我一直以爲我已經失去愛人的能力,但其實沒有。”

  “我曾經還想過,我潛意識裏對他的好感,始於四目相對時他那雙眼睛。我也曾經懷疑過,我們的感情來得過於突兀。”

  “現在想想簡直笑死個人,”他笑了一聲,“哪有什麼一見鍾情,只不過還是日久生情,竹馬竹馬罷了。”

  沈憐也跟着笑了一聲。

  “鏡子裏的人對我笑。”

  “那個人長得像他,也像我。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那是一團執念。”

  “我們兩個的執念。”沈憐又笑了。

  “我其實很心滿意足。就算沒有記憶,我們也依舊相愛。”

  “彷彿什麼也沒有改變。”

  “我們定期見面,定期曖'昧。”

  “我再次極度自私地,把他當成了一根稻草。”

  “一切向着現實生活中該有的樣子發展,我們相愛卻不承諾。”

  “鄭清確實是一個溫柔又殘忍的人,他太過冷靜,太過理智,有時候讓人感受不到任何溫度。”

  “但他有一顆灼熱的心。”

  “我熱愛他的一切。”

  “我覺得那個不隨機會死系統,做過的最等於自殺的事,就是把我們隨機到了一個古代世界。”

  “一個神話傳說等於現實的古代世界。”

  “人要有知識,知識就是力量,不好好學習,你進了恐怖遊戲都活不長。”

  “醫生應該撈過一條冉遺魚,我猜。畢竟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做過噩夢。他不說,但我也不是傻子。”

  “而我做過的,最令人慶幸的事情,就是照着山海經,找出了兩棵草。”

  “那兩棵草還算有用吧?我每棵只吃了半株,自己留下了半株。”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它們好像沒有發揮它們應有的作用。”

  “我之前懷疑過是劑量不夠。”

  “但後來我有了新的猜測。”

  “我第一次在水中覺醒記憶,被鄭清打斷了。所以看起來什麼都沒發生。”

  “我第二次入水的時候,已經和之前那次隔了很長時間了。”

  “我猜測可能是第一次時系統太強勢,它自己的規則干擾了那兩株草的效用。而第二次時,我那個朋友正在和系統死磕,以至於系統無暇他顧,規則的影響力變小。”

  “――所以我想起了前塵往事,我和他所有的人生。”

  “我的抑鬱其實也有所好轉,情緒越來越趨於穩定,比起以前,犯病的頻率變小了……當然,我不確定這是藥的作用,還是我再次愛上他的作用……”他說着說着,又笑了。

  “我都說了那個不隨機會死系統做的最像自殺的事,就是把我們隨機弄到了古代世界。”

  “我們誰都沒有想到,我那個朋友――她是那個世界的土著,能夠成爲唯一的變數,要乾死系統。這在意料之外。”

  “我做過的第二值得慶幸的事,就是留下了那半棵草。”

  “不可否認的是,在想起一切的時候,我近鄉情怯了。”

  “我們見面,擁抱,親吻,我卻沒想好怎麼開口。”

  “他永遠都是那個樣子,我甚至有些生氣,雖然這生氣也毫無道理。”

  “在我們離開那個世界的時候,我把那棵喂進了他的嘴裏。”

  “他完全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滿臉驚訝,但我猜,他嚥下去了。”

  “他完全信任我,像我信任他。發自靈魂。”

  “我猜,他已經想起來了。”電話裏的人說。

  “那挺好。”沈憐笑着說。

  “咦……等等?”

  “怎麼了?”

  “我這邊好像又來了一個電話。不好意思啊,我可能要掛電話了。感謝你聽我絮絮叨叨了這麼一個並不怎麼好聽的故事,這是我的榮幸。”電話那頭的人說。

  沈憐看到,自己這裏好像也打來了一個電話。

  他回答道:“也是我的榮幸,祝你幸福。”

  對面的人笑得依舊很蘇:“祝你幸福。”

  然後這個電話被掛斷,新來的電話被接通。

  首先是一陣無言的沉默,然後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鄭清。

  沈憐聽到那個聲音說:“我愛你。”

  沈憐勾起嘴角,眉眼彎彎,燦如星辰。

  ――彷彿所有的童話一般的奇異愛情故事都由一句“我愛你”結束,這一個愛情故事也是這樣。

  沈憐再次看到了面前空氣破碎,像是一幅畫從內部世界開始裂開,畫裏的生命破紙而出。

  世界開始旋轉,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扔進了滾筒洗衣機,然後漸漸停止,褪色,消失。

  張婉娘得手了。

  沈憐眼前一黑,失去知覺。

  再次有了意識時,沈憐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他睜開眼睛,發現眼前的場景異常熟悉――是醫院病房。

  他穿着病號服,胳膊上纏着繃帶,旁邊的鄭清在給他削蘋果。

  鄭清見他醒了,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還好沒傷到肌腱,否則你就哭去吧。”

  沈憐沒說話。

  “你是不是又擅自停藥了?”

  “忘了喫。”沈憐道。

  “那你怎麼沒忘了找死!”

  沈憐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句地說:“你知道嗎?自殘和自殺是會上癮的。”

  鄭清把削蘋果的刀遞給了他,笑了:“來,再來一次。”

  沈憐放下了刀。

  於是鄭清把切好的蘋果塞進沈憐嘴裏,嘟囔道:“瞧把你能耐的。”

  沈憐嚼着蘋果,口齒不清道:“你說人活着的意義是什麼呢?”

  “是責任。”

  “那責任又是誰賦予的呢?”

  “我。”

  “你能陪我一輩子?”

  “能啊。”鄭清的語氣溫柔。

  他們大笑,然後擁抱。

  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鄭清笑着說:“我愛你。”

  沈憐開心道:“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愛你。”

  “你再說一遍。”

  “我愛你。”

  “我愛你。”鄭清不厭其煩地重複。

  沈憐抱着鄭清,神情滿是歡喜。

  然後,他的目光聚焦到了病房的窗子上。

  窗邊的小西紅柿紅紅綠綠,一蔓佛手慢慢向上攀爬。

  他的眼睛開始失焦。

  “你看那面窗子……”沈憐呢喃道。

  “窗子怎麼了?”鄭清問。

  “那玻璃……像不像一面鏡子?”

  “啪!”玻璃破碎。

  xx市流雲區,第一精神衛生中心。

  一位男士穿着白大褂,翻看一沓資'料。

  他身姿挺拔,戴着一架金絲邊眼鏡,看起來無比斯文優雅。

  他長得太過英俊,以至於剛來實習的小護士忍不住,偷偷去瞟他的工牌。

  他叫鄭清?小護士紅了臉。

  鄭清看着資'料第一頁上原本標題被墨塗黑,旁邊卻用筆劃了個“戲精沈憐日記”。

  這個筆跡令他皺起了眉。

  “你讓他動筆了?”鄭清問。

  小護士是新來的,沒有意識到他問這個幹什麼,紅着臉點了點頭。

  “你沒有看職業守則和工作要求嗎?你已經是第三十個護工了。”

  小護士辯解道:“也就是……拿了一下筆而已啊……”

  “你的上上一任,沒有看住病人,然後病人用牙刷柄刺進了自己的喉管。”鄭清旁邊的老年醫生嚴肅道。

  “可是……他一看我,一對我笑,我就像控制不住一樣……”小護士委屈道。

  鄭清揉了揉眉心,對旁邊的醫生說:“這樣吧,以後他的衣食住行都由我親自來。”

  “這不符合規定。”

  “難道又要讓他把鋼筆刺進喉管?”

  另一個醫生不說話了。

  鄭清像往常一樣翻着資'料,無力道:“這東西讓其他人記錄,有電子檔就行了,偏偏非得手寫,然後上趕着讓他鑽空子。”

  他邊說邊翻,然後翻到最新記錄的那幾頁,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沈憐,一通又一通的電話。

  他的臉色又沉下來:“除了妄想症狀,還有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

  另一個醫生嘆了口氣:“好歹在妄想裏面,恐怖遊戲結束了,你和他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他最近的精神狀態其實挺穩定。至於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慢慢來吧。”

  鄭清扯出一個笑:“我挺想接他回家。”

  老年醫生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慢慢來吧。”他說。

  鄭清進了病房,看見沈憐呆呆地坐在牀上。

  他拉開抽屜發出聲響,沈憐依舊沒有反應。

  抽屜裏有一張一張筆跡凌亂的畫。

  鄭清仔細辨認,發現一張小美人魚,一個古裝的美人,一株玫瑰。

  ――還有一隻鹿角。

  鄭清笑了笑。

  他走出去,繼續翻之前的記錄。

  一張夾在中間的紙條飄下來。

  他撿起來,仔細閱讀。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於你生命的詮釋,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渴'望;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你的一切都打動我的靈魂。”鄭清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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