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兩重天
除了太衡子、許赫良這對師徒之外,周圍還跟了一羣面孔青澀的小道士。由於祕境中不得使用法器,這些弟子也無法撐船,只得依靠雙手向前遊。
太衡子偏私如故,以出世歷練的名目帶衆弟子下山,實際把他們當作奴僕來用,竟下令讓弟子們輪流馱着他的親生兒子,一直渡到對面河岸。
那許赫良有手有腳,也有煉氣期的修爲,功力比在場不少人還高上許多,卻心安理得地贅在別人身上。
而擔起了如此重負的弟子,個個皆拼勁了渾身力氣,遊得嘴脣煞白、氣喘不止。
就在薛戎與梅臨雪將要登上河岸時,一陣風雪呼嘯而至,夾雜着凜冽至極的寒意。
饒是一些築基以上境界的修士,也被這股朔風凍得一個激靈,連忙運轉靈力取暖。
爛柯祕境中有一特點,四季變幻極快,一日之中便可歷遍寒暑。
眼下,天地之間酷寒瀰漫,顯然是進入隆冬了。
在兩人身前,一道聲音驚叫道:“我的老天爺,快看!河水封凍了!”
腳下發出輕微脆響,薛戎低頭望去,河水果然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凍結。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他與梅臨雪反應敏捷,立即從水中躍出,跨到了岸上。
冰花不斷蔓延,迅速包圍了仍在河中的人,將四周的水流硬結爲冰面。
有些人慢了一步,一同被凍進了冰裏,只能抱憾退出祕境。
薛戎呵出一口氣,眼前現出濃密白霧:“剛纔你爲何不攔着我?現在我好生後悔,那麼暖和的一件梟羽大氅,我怎麼能這般慷慨,說送人就送人呢?”
梅臨雪看他面色如常,行走間腳下生風,就知道他半點也不冷,只是打趣罷了。於是梅臨雪向他的方向靠攏了些,也含笑道:“確實該怨我。我們離得近一點,可以彼此取暖,就不會冷了。”
薛戎目視前方:“看見前頭那塊貝母石沒有?我們比賽誰先到達那裏,怎麼樣?先說好,不許調用靈力,也不許跑,只許走。”
梅臨雪覺得自己同薛戎相處時,身上的剋制拘謹便少了許多,不自禁地想要和對方一起胡鬧:“好。輸了的人,負責準備今日的晚飯。”
在祕境中探索了一整日,兩人雖未找到文星真人口中的古樹,卻也摸清了大致的地形與方向,規劃好了後續路線。
天色漸暗,薛戎發現了一處地方,將枯枝和積雪清理掉之後,現出一道半人高的洞口來。
他們蜷着身子鑽進去一瞧,原來裏頭寬敞平整,少說能容納幾十人。狹窄的入口正好擋住了寒風,作爲今夜休憩的場所倒是不錯。
二人施了清潔術,將陳年的灰土、苔蘚一掃而空,又在中央架起一堆靈火,燒得木柴畢剝作響。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方纔還天寒地凍的洞穴,轉眼間就變得溫暖舒適,光是站着就讓人昏昏欲睡起來。
薛戎正要設下結界,封住洞口,卻瞧見三位姑娘循着光亮走了過來。
她們形容疲憊,在寒風中發着抖,似乎是全靠相互攙扶,才能走到這裏。其中一人腿上還受了傷,草草用紗布包紮了,但只要一動,傷口便又滲出血跡來。
站在中間的歪髻女子道:“二位仙長,小女名爲藍小月,我們三人都是紫虛派弟子。因爲師姐腿上受了傷,實在走不動路了,纔來斗膽向仙長求助,可否容我們進去避一避風?”
梅臨雪見她們柔弱可憐,不由得動了幾分惻隱之心。薛戎似乎早知他的想法,只是悠悠望了他一眼,並未阻止。
於是梅臨雪開口邀請道:“三位姑娘,趕緊進來吧。”
三人不勝感激,跟着他們進了山洞。
還未坐多久,外頭便響起一陣嘈雜足音,聽聲音,少說有十數人之多。
來者是一幫約摸二三十歲的男修,走起路來頗有些目空一切的架勢,有幾個更是神情兇惡,面帶戾氣。
他們看着有些眼熟,原來就是進入祕境之前,在薛頤背後議論他得了瘋病的那夥人。
梅臨雪剛想請他們離開,便看到藍小月歡喜地迎了上去:“師兄,我剛給你們傳了通訊符,你們就到了!”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這行人走進來,立刻烏泱泱地圍住了靈火,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手腳放到火堆上烘烤,將火光擋得沒有一絲縫隙。
有人感嘆道:“咱們運氣真不錯,找到了這樣一處好地方!今天晚上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另外一人則狎暱地捏了捏藍小月的臉:“小師妹指路有功,不過我們這些師兄更是本領高強,這麼快就能找到這裏來。”
藍小月甜甜笑道:“是!”
梅臨雪面色一沉,他們先前只是同意三位女子進來避風,何曾允許這幹人等住進山洞裏過夜了?
他暗自將冰綃攥在手心,正要站起身來,上前與這羣紫虛派弟子理論一番,卻被薛戎一把按住了:“坐下。”
梅臨雪未料到薛戎會伸手阻攔他,面露不甘:“可這些人實在太過分……”
“你可別忘了,在比試中不得傷人,所以你無法將他們直接打死。”薛戎伸了個懶腰,滿不在乎地瞥了那羣在篝火邊大笑大鬧的人一眼,“你想好言勸走他們,可若是他們反咬一口,污衊你霸佔他們的地盤,你又該如何?你一張嘴,難道辯得過他們十幾張嘴?”
梅臨雪明白薛戎是在關心他,正心頭熨帖,忽又想起了什麼,目光中透出愧疚:“抱歉,都怪我一時心軟,讓那三名女修進了山洞,才招來了這幫人。”
薛戎聳了聳肩:“我還不瞭解你的脾性麼?雖然嘴上說要做我的同謀,實際還是認死理,若是今日沒幫這三個姑娘,你怕是要懊悔許久。”
得知薛戎竟如此通曉他的心意,梅臨雪又是感動,又是欣喜:“可我擔心你今夜休息不好。”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罷了,我又不是你,沒那麼矯情。你怕是不知道,在我十五歲之前,都沒在正兒八經的臥房裏睡過覺。”薛戎不以爲意。
他只是隨口一提,沒有半點怨天尤人的意味,梅臨雪卻彷彿能透過這句輕描淡寫的話,洞見他充滿悲辛的過往,心裏涌上一陣酸楚。
那幾個紫虛派的弟子,接着聊起了先前的話題:
“說起來,那小魔頭爲何會忽然發狂呢?”
“我看是他們練的功法有問題。大魔頭有瘋病,小魔頭也跟着有了瘋病,哪有這麼巧的事?”
“不對,你們的消息都沒聽全!是在懾鬼尊死後,薛頤才猛然間失了心智,到處找他的師尊,找不到就胡亂殺人。所以啊,一切都是由懾鬼尊的死引起的!”
幾人正分析得頭頭是道,背後兀地響起了一道聲音,喑啞乾澀,猶如一根繃緊的弦:“誰許你們提他的?”
他們詫然回頭,發現薛頤也走入了洞口,正滿眼猩紅地望着他們。
這幾個男修萬萬不知,這五年來,薛頤最忌諱旁人提起薛戎。
以他的那副態度來看,似乎師尊是獨屬於他的,名號也只有他才能宣之於口。但凡“薛戎”兩個字在別人的舌頭上滾了一遭,便是受了玷污,也是對他的獨佔欲的公然挑釁。
薛頤一手鏗然拔出凌日,另一手猛地揪住了一人衣領,直接將他從地面上提了起來,吼叫道:“是不是你說的!把嘴張開,我要把你的舌頭剜下來!”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雖說這些紫虛派弟子放出過大話,表明自己並不將薛頤放在眼裏,但等他們當真見識了薛頤的瘋癲無狀,便只剩惶悚了。
被提在半空,用寒光閃閃的凌日劍抵着脖頸的那人,更是當場嚇得尿了褲子。
“還有你!我師尊也是你配提的?你怎麼敢!”薛頤矛頭一轉,劍尖又向另一人直刺而去,若不是對方霍地一縮,面頰便要被削成兩半了。
就在薛頤即將大開殺戒之時,幾名冬州武者聯手拉住了他,奪下了他手裏的劍。他們用異族語言勸撫着他,似是在提醒他,不能忘了這場比試的規矩。
“雜碎!一羣雜碎!”薛頤越發暴跳,面上青筋迸現,用雙手撕扯着那一頭蓬亂捲髮,“連人都不讓我殺,究竟誰纔是你們的主子!”
幸而,他只是動怒,並未被激發出煞氣,行爲尚能自控。最後斜了一眼這羣紫虛派弟子,他實在忍無可忍,拔足向外奔去。
到了深夜,爛柯祕境中的暴雪未停,風勢卻更大了,猛烈如同刀割。
薛頤舉起胳膊,將渾身靈力全數聚到掌心,胡亂朝四周轟擊。
被他擊中之處,積雪如涌泉一般噴射起數十丈高。地面搖撼,連樹木上積壓的雪塊也被震落,形成呼嘯墜落的雪瀑,彷彿覆滅天地。
等到靈力耗盡了,薛頤便赤手空拳地發泄起來,沿途所見的巨石、冰柱,都被他毀壞一空,留下了遍地狼藉。
彷彿將一切碾得粉碎,才能壓滅他心頭的痛恨。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不久,他的指節便被撞得血肉模糊,臉頰也被橫飛的碎片割傷。
他呼哧喘着粗氣,雙腿驟然脫力,跪進了雪地裏。習慣性地摸向空空如也的指根,上頭已經沒了那枚白玉戒:“師尊,師尊,你究竟在何處……”
薛頤總是疑心薛戎還活着,而且來看過自己。
那一晚,他雖處於走火入魔之中,卻十分篤定,魂契感應到了師尊的存在,並指引他來到了師尊身邊。
等他醒來以後,身邊除了幾具山匪的屍首以外,卻是什麼都沒有。
一同消失的,還有他戴在手上的白玉戒。
事後,薛頤在山中不眠不休地找了好幾日,可無論人或戒指,都是一無所獲。
“我是你的徒弟,是自小被你養大的,你憑什麼拋下我?”他用血跡斑斑的手,顫抖着從懷裏摸出一枚樹葉,置於嘴邊,緩慢地吹奏起來。
那是一首大人用來哄小孩的童謠,曲調本應甜美輕快,但在寂寥冬夜裏,迴盪在空無一人的荒野中,只剩無限悲涼。
他沒有留下師尊的任何東西,如今連白玉戒也丟了,只有這曲童謠能以慰相思。
不知不覺,薛頤便吹得淚流滿面,淚水掛在他的腮上,溶釋了剛纔留下的血痕,凝結爲兩行淡紅的冰珠。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他蜷縮在風雪中,悲泣道:“對不起,師尊,我不該傷了你……”
同一時間,洞外寒霜滿天,洞內卻是溫暖如春,彷彿兩重天地。
身處洞內、洞外之人的心境,也是迥然不同。
不久前,薛戎和梅臨雪也注意到了洞口處的騷動,但並未理會,而是移到了洞穴深處。
梅臨雪知道洞內人多眼雜,不能安心歇下,便對薛戎道:“你先睡吧,我留意着周圍的動靜。”
薛戎點點頭:“你我都需要保存體力,到了下半夜,我們就輪換。”
於是,二人便背靠巖壁,並肩坐下。
過了小半個時辰,薛戎陷入淺眠,不自覺地將腦袋靠在了梅臨雪肩頭。
梅臨雪垂下眼睫,凝視着他被火光映得暖黃的側臉,又想起薛頤方纔與人爭執的狂態,不由得綻出了深深笑意。
兩人身在舒適的洞穴裏,互相信任,緊緊依偎,除了外面偶爾傳來的悲號聲略顯吵鬧之外,便是獨一份的安寧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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