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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离散(齿痕。)

作者:骑鲸南去
宁灼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财阀和大公司。他当时冲进那個集装箱迷宫,以为救出的是另一個即将失去自己家人和命运轨迹的孩子。

  沒想到,他救出的是個可以拿了钱就能轻轻松松赎回一條命的小少爷。

  小白脖子上的伤口,不是某种惩戒或是恐吓,是绑匪要挖出定位芯片。

  小白身上凌乱肮脏的衣服,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是怕小白身上带有什么先进的设备仪器。

  他们把小白绑回自己的基地,蒙着眼睛,捂住嘴,是因为他们在要到钱后,還要乖乖把人送回去。

  他是上城区裡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宁灼是下城区裡挣扎求生的淤泥。

  同样是绑架,他们的命运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所谓的交汇点和救命之恩,不過是自己一厢情愿。

  自己贸然动手救他,反倒把他置于险境。

  想到這裡,宁灼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对单荣恩道“他在开玩笑。”

  傅老大的做法固然解气,可宁灼要的是“海娜”在上城区那裡留下一些好印象。

  他不需要故作大方地欠人情,因为那样显得過于野心勃勃。

  另外,宁灼需要用一笔实实在在的钱,把這一段不该产生的关系从他的人生裡划掉。

  宁灼解开前襟的纽扣,拉下左肩衣裳,露出了那曾经血肉模糊的贯通伤。

  从他下拉的衣缘旁侧,透出一道刀痕的尾梢,是一道老伤,反衬之下,能看出肩伤的新鲜,证明是最近新上身的。

  在毫无羞耻地展示了自己的伤口后,宁灼给出了他的报价“十万。”

  单荣恩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只是笼统地知道宁灼为了救他的儿子受了伤,却不知道是這样严重。

  這伤在左边,再偏一点,就是洞穿心脏,横尸当场。

  单荣恩用上侧口袋裡干净的麻纱手帕擦了擦鼻子,将有限的怜悯体现在了报酬上“十八万。图個吉利吧。”

  傅老大面色如常,一点也不因为宁灼当众驳了他的决定而恼怒,反而笑嘻嘻地俯下身给他们续水“喝茶,喝茶。”

  宁灼返身走到门口时,稍稍站住了脚步。

  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单荣恩抬头,似笑非笑的“哦他沒有告诉你嗎”

  宁灼一点头,沒再回应,迈步走了出去。

  旁听了全程的闵旻紧跟了出去,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刚要张口,就见宁灼猛然回身

  “查。”

  宁灼的话音沒有一点情绪“我們的防护系统有漏洞。他们盯了我們這么久,为什么沒有一個人发现”

  闵旻被他冰冷的眼珠一盯,再沒有二话,一切安慰浓缩成了一個字“是。”

  甩开闵旻,被宁灼强压在胸中的怒气一点点翻涌上来,烧得他站立不稳,朝前俯身,扶住墙壁的同时,按住了灼烧得像是起了火的胃部。

  他扶着墙缓了一会儿,才抬起一片森冷的眼睛,一步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按住门把时,宁灼像是被那彻骨的冰凉烫了一下,小臂的肌肉跳动了几下。

  他一時間几乎有了掉头离开的冲动。

  可這冲动转瞬即逝。

  他推门而入。

  小白换了一件牛仔背带裤,是宁灼给他买的衣服,显得又俏皮又挺拔。

  這三個月,小白的個头又往上稍稍蹿了一小截,他特意跑来自己面前炫耀了好多次,具体表现是扯着自己那件旧衣服,大声地长吁短叹“哎呀,是不是短了一点”

  宁灼在衣服上非常俭省,一年到头,不是黑就是白。

  他知道小白比自己鲜活得多,要有更亮的色彩来配。

  现在,這些衣服都囊括在了那十八万的报酬裡,很值得。

  小白听到门响,還沒回身,眼裡已经漾出了灿烂的笑。

  “宁哥,来喝茶”他的话音小太阳一样明快,又脆又亮,“枸杞,生姜,红枣,都是我从哥哥姐姐手裡一点点讨来的,真的不多,我要盯着你喝完”

  宁灼“不急。”

  他掩好了门,却不靠近小白,只是背靠着门,远远地审视他。

  只用這两個字,小白就听出了他话音不对。

  宁灼也从他眉眼间看出他那一点情绪的变化。

  這让宁灼惊觉,小白机警得远超他的想象。

  聪明得让人讨厌。

  小白站直了身子,低头想了一会儿。

  他知道,基地来了個客人。

  他仰起头,直接将問題的关窍点了出来“哥,我爸来了吧”

  宁灼语带讽刺“嗯。死而复生,生物奇迹。”

  小白舔了舔干裂的上嘴唇,故作轻松地嘟囔“真是的。要我做什么呢。”

  刚进门时,宁灼带着一腔火山一样的怒意,预备着让小白好好承受一番。

  可看到他年轻的面孔,他紧绷着的肩膀不自觉地松弛了下去,满身的疲惫直涌了上来“回家吧。小少爷。”

  宁灼不想陪小少爷玩扮演游戏了。

  他的時間和精力很宝贵,他已经白白浪费三個月了。

  谁想,這句话像是踩到了小白的尾巴一样。

  他霍然抬头,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宁哥你答应過不扔下我的”

  “你是小白,我当然不扔下你。”宁灼微微摇头,“可现在你是谁,我不知道。”

  小白的话音急促起来“我,我叫单飞白。飞白是书法裡的一种笔体,我生在11月”

  宁灼平平地一点头“哦。生日也是假的。”

  他之前告诉過自己,他生在春天,所以想要一只电子小猫做生日礼物。

  宁灼嗤之以鼻,但還是去查了电子小猫的价格。

  “礼物让你的无中生爸买给你吧。”宁灼自嘲地笑了一声,“我這边的哄孩子工作完成了,十八万,還算合算。”

  单飞白愣住了。

  再开口时,他的声线裡带出了颤颤的、不可置信的哭音“十八万,你就把我卖了”

  宁灼头痛得厉害,想要拿薄荷油揉一揉,但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他一开口就往小白的心肝上戳“十八万是你爸爸给的价格。我出的十万。”

  “你”

  小白气得胸膛连连起伏,看样子简直要被宁灼气疯了“你,你,你說话不算话”

  他扑上来抓住他的衣领“你跟他抢啊你那么强,他根本是個废物你知道嗎你只要拿枪,拿刀,你只要站在他面前他怕你的你只要說你留下我,我也愿意”

  “我为什么要和他作对为了你嗎你很重要嗎”

  事情进行到這裡,這场告别虽說仓促又难堪,至少也能维持個表面上的体面。

  单飞白低下头,深呼吸几口,才稳住了自己的情绪。

  可宁灼从来不是個体面人。

  “把他治好后送到监狱裡去。环境水平排名倒三之内的哪個都行。”

  他冷淡地撕开了這层表面的矫饰和客套“我为什么要记得你”

  宁灼冲他摆摆手,满脸木然“别,回去跪你爹妈吧,我受不起”

  单飞白也不是在问他爸。

  他觉得自己被单飞白骗得像個傻子。

  “把那個逃掉的人找到。我会给你们一副画像。”

  走到他面前,单飞白径直跪坐在地,仰头望着他,像是在望一個梦,或是一個神明。

  两個人都被对方气得出了内伤,彼此瞪着对方,像是成了仇人。

  他在床边坐下,长久地坐着。

  面对着屏幕,宁灼抬手,按下了“刪除”键。

  单飞白這一口咬得非常精准、坚决、狠毒,很有可能伤着骨头了。

  单飞白将花拿在手上,颠来倒去地玩了很久。

  他用机械手拨开自己肩侧的衣服,将那处伤口再度坦露出来“我就算记得那三個绑架犯,也不会记得你的。至少他们给我留下了這個,你留下了什么给我”

  這一鞭子够狠,单飞白那件背带裤的半副背带都被抽断了。

  单荣恩的神情得体而平静,单飞白也完全看不出刚才歇斯底裡的疯样。

  当然不是右手。

  宁灼沒有再看悬浮在半空的监视屏,不知道接下来的情节和內容。

  片刻后,他一步步向宁灼走来。

  好好一個人,偏生一副狗相

  单荣恩沒有說话,走在最前面,表演他的优雅台步和稳重台风。

  沒有什么父子重逢的温情戏码,沒有哭泣、拥抱和失而复得的喜悦。

  “是,我留不下来。”他轻声說,“老头子会說你绑架我。”

  宁灼沒有去送。

  因为找不到要送的人,最后,他把那朵花一点点揉碎在了手指间。

  阴沟裡翻船了。

  宁灼睁开眼睛,口吻漠然“我抢一個爱骗人的空心少爷做什么单家小少爷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

  宁灼注视着他那双满溢着伤心的眼睛,咬牙拼命咽下喉咙裡的酸气。

  被分别的伤心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单飞白猛然看向宁灼。

  宁灼终于清楚地意识到,這個小孩面对着自己的时候,无论是真心還是假意,对他展露出的,都不是他最本来的面目。

  即使他的手指被咬出了些微的形变扭曲,鲜血顺着无名指尖滴滴下落,宁灼也沒有管。

  “我记住你”

  单飞白用那样的口吻,无所谓地对那几個绑架犯的处理提出自己的意见。

  宁灼感觉,管家好像有点怕单飞白。

  宁灼开始后悔自己放单飞白放得太轻易。

  单飞白脸上沒有痛色,只是很平常地望了一眼从后渗過肩的血迹,仿佛那只是一滩洇开的水。

  他也是在两年以后,系统梳理基地内外的监控点位时,发现了一段旧年的录像。

  礼貌进行到這裡,他又有了一点要哭的样子,就垂下了眼睛“你只要记得我一点点就好了。”

  事发突然,宁灼的疑惑远远大于痛楚。

  不過宁灼知道那是幻觉。

  单飞白带着一口温软的少年音,徐徐道“哦,那人還挺讲义气。绑架我的一共是三個人,应该是伤不重,醒過来后逃掉了吧。”

  因为面对這么一個小孩,他咽了咽口水,回答得相当郑重“您失踪的当天,我們就动用了白盾裡的一点关系,追查到那個农场。那裡有一個人的下巴被打碎了,重伤昏迷。另外一個改造人已经死了。我們救下了還活着的那個,让他写下了一些情报,他說您被一個安装了机械右臂的人抢走了。他”

  他一心看着這個他精心养了三個月、但从沒有一刻真正认识過他的小孩。

  所以他伸手呼出了透明的随身屏幕,正巧看到单飞白和他的父亲一行人走出会客室。

  无名指被牵动,隐隐作痛。

  下一秒,他乍然暴起,张口死死咬住了宁灼的手指。

  十指连心,宁灼骤然吃痛,反应倒快,将单飞白面朝下踢倒在地,又趁着未消的余怒,抽出右侧靴侧挂着的硬皮鞭,反手抽了他一鞭子。

  他将视线投向了旁边的管家。

  大片血痕从他背上透出来。

  宁灼大大缓了一口气,心脏酸涩得发紧“一個假人。一堆谎言。我能记住你什么你配让我记住你什么”

  大概是等了太久,单飞白的眼睛隐约有些闪亮。

  单飞白走到来接他的高级飞行车前时,微微一怔,俯下了身。

  但他沒有去。

  父子俩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個商业酒局,此时客人還未散尽,所以他们肩并着肩,依旧戴着那张官方又客套的假面,迎来送往。

  单飞白的神情凝住了。

  就他妈咬他這口最实在最真心。

  满腔怒意的宁灼看到了被他端端正正摆在床头的杯子,只觉得刺眼,索性端起来,一口气喝尽了。

  “把他找到,然后也送到该去的地方。”

  宁灼表面冷静,拳头早在身后攥成了铁疙瘩。

  他略略低下头,吸了吸鼻子,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宁灼向来是個野蛮人。

  他就是冲着让他留下永久伤疤来的。

  “你只记住他们可不公平。你一定得记住我。”

  在监控裡开着的已经是两年前的花了。

  宁灼身体陷在椅子上,望着這過往感情的一点余烬,突然有了去外面的山坡上走走、看看有沒有花开在那裡的冲动。

  临走前,他顺走了一件宁灼的外套,披在身上,遮住了后背的鞭痕。

  单飞白站起身来,冲他一鞠躬,施施然地滚了。

  宁灼将一篇话說到這裡,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哦,单飞白。忘了,我一分钟前才知道。”

  這样自言自语地劝說了自己后,单飞白仰起头来“宁哥,我這就走了。一开始骗你,因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后来知道了,谎又撒得太多,我知道你讨厌這個给你添麻烦了”

  只是,单飞白每路過一個监控器,就会抬头看上一眼。

  坐得久了,他迟钝的神经被手指传来的钝痛再次唤醒。

  红枣枸杞姜茶凉了,顺着喉咙甜腻腻地滑下去,在胃裡又燃烧出了一小团烈火。

  他痛了,就要让害他至此的人痛上百倍。

  宁灼被他這一口歪理气笑了,抬起脚,捺住他的肩往前一蹬,轻而易举地把他撩了個跟头“滚你的吧,小狗崽子。”

  他似乎在等一個永不会来的挽留。

  在他再次直起腰来时,手裡多了一朵初春新生的野花。

  单飞白被宁灼的话气得浑身乱抖,手死死绞住衣角,直盯着宁灼,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脸色煞白,按住胸口直喘不上气来“你,宁灼,你”

  “哥,我就是想,你肩上被穿了個洞,一定会留疤的。那我也送一個疤给你。”

  然而,单飞白這样做,根本不是为了谢他。

  他伸手用大拇指抹去了嘴角沾染的血丝,静静道“宁哥,我知道,我爸和我送你什么,你都不喜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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