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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离散(一百万零一块。...)

作者:骑鲸南去
他并沒把這孩子话当真,用鞭子梢轻轻敲歪了他的帽檐“你你才多大一点敢跟我說這样的话”宁灼回看向他,从他眼裡读出了一点燃烧着的星火。

  宁灼摘下了他的帽子,更看清了他的眼神。

  宁灼扭過头去,确定自己应该是下错判断了。

  小白或许是他见過的最适合干雇佣兵這行的人。

  小白那边犹自不服气,嘟嘟囔囔“我长大啦。”

  宁灼嗯了一声“算周岁13,算虚岁14,四舍五入15,生病了還得挂儿科。”

  小白难得露出点怒气勃发的样子“你”

  以前,他在宁灼面前极尽乖巧之能事,几乎带着讨好的意味。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宁灼露出這样的神态。

  宁灼饶有兴趣地逗他“小东西,站我面前我能瞧见你后脑勺,說說看,你打算怎么让我死你手裡”

  小白气鼓鼓地别過头去,不理他了。

  他的弟弟就是在這样的一個雪天裡出生的。

  在社会新闻的版块中,他只占据了一句短短的描述,“婴儿车裡的小小焦炭”。

  這句话,宁灼曾经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几乎魔怔。

  他還沒来得及听弟弟叫他一声哥哥,更不知道弟弟长大后会是什么性格,什么样子。

  想到這裡,宁灼将一只手压在小白蓬松微鬈的头发上,轻蹭了蹭。

  摸完后,小白還沒說什么,宁灼就被自己活活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要撤回手,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反按住了。

  小白用脑袋顶着他的手心,乖巧地蹭了又蹭。

  宁灼愣住了。

  他不喜歡肢体接触,這回却是难得不反感的一次。

  他的手心有点烫,像是大冷天喝了一杯温度正好能入口的热水,一路烫到了心裡去。

  宁灼把那热度在手裡攥了半天,伸手去抓了一把松散的雪霰,才稍稍缓解了過来。

  他望向天空,心裡却轻松得前所未有。

  宁灼一直觉得小白真实的性格并沒那么乖巧,他的身体裡藏着一半不肯叫自己看见的魂灵。

  因此宁灼对他始终不肯放下警惕。

  今天,他看见了那個被小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的魂灵。

  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并不是那么讨厌。

  宁灼想,他应该可以对小白好一点。

  结果,因为在雪地裡逗留太久,该看儿科的小白沒事,宁灼倒是因为室内外温差過大发烧了。

  烧是半夜发起来的。

  宁灼对此很有经验,只是闭目不言,等着热度发出来,熬過去就行了。

  可偏偏有人衣不解带地守着他,测完体温后,一面烧热水,一面去找闵旻讨药,一面用冷毛巾降温,忙了個密不透风。

  宁灼闭着眼睛,知道那是谁。

  小白拿着药站在床前,伸手挥亮了床头的感应灯,要拉宁灼起来吃药。

  宁灼哑着嗓子拒绝“别忙了。我天亮就好。”

  小白坚持“看你這样,我好不了。”

  宁灼還想說些什么,刚张开口,呼吸却骤然变重。

  他胡乱将手抵在墙面上,熄灭了床头灯,在一片黑暗中重重摔跌在床上,

  剧烈的耳鸣中,小白慌乱的声音传到他耳朵裡,音色有些失真。

  “宁哥宁”

  宁灼的指尖陷入右肩肩窝,用脑袋死命顶着枕头,身体每一寸骨骼都绷得咯咯作响。

  当初他砍掉自己的胳膊时,沒想到這條胳膊会带给他這样长久的痛苦。

  不定期发作的幻痛症,经常不由分說地将他拖入当年那间鱼腥浓郁的仓库。

  有无数的天火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身躯的各個角落,烧得他皮焦骨烂。

  宁灼大口大口地喘息,指尖深深扣入关节与机械相连的残缺处,辗转反侧,垂死一样,竭力获取着在幻觉中越来越稀薄的氧气。

  突然,他耳边清晰地响起了小白的呼叫“宁灼”

  他妈的,沒礼貌

  宁灼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从牙缝裡迸出一個字“滚”

  “你怎么了”小白不仅不滚,還合身扑在他身上,“你别這样,你不要死”

  宁灼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谁想,他几近分裂的精神一经刺激,那幻痛居然渐渐离他而去,不药而愈,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

  宁灼的肺部不再因为過度扩张而疼痛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拍了一把傻小子的后脑勺,又捋了一把“再咒我一個试试”

  小白還是不肯离开他,捉着他的被角不松手“你,你沒事啦”

  宁灼翻身坐起,连带着把小白也一手抄了起来,担着腰,把他稳稳妥妥地送下了床“老毛病。”

  小白吸了吸鼻子“我還以为你要死了呢。”

  宁灼“這不是答应了要死你手裡头呢。”

  說完這话,宁灼有些诧异。

  已经有多少年,他沒有和人這样不带攻击性地說点玩笑话了

  他不說话,小白也不吭声,但宁灼并沒觉出尴尬。

  和小白在一起,他似乎总有无尽的话想說。

  宁灼瞥向了床头那一捧花,反刍這一丝从心底裡漫出的温馨,身体正要往后仰去,就感觉床侧的小白身形微微发颤。

  他问“害怕”

  小白不說话。

  宁灼对床头灯下口令“开”

  “别。”小白拧着手,打断了宁灼,“别开。”

  宁灼“不是怕嗎”

  小白低声說“你不想让我看见你的样子。再等一会儿,等你好了再說。”

  宁灼不和他废话了“开灯。”

  在亮起的柔和灯光间,宁灼起身下地“出去走走。”

  小白“你還在发烧。”

  宁灼扳开他的右手手掌。

  白色的小药片,被他攥得快要融化。

  宁灼将這苦涩的药片直接咽了下去“十分钟就能好。走。”

  夜间的“海娜”,是一條一條纵横交错的金属走廊,冷清萧瑟,踏在上面笃笃作响,空旷得仿佛胸腔裡都有了共振和回响。

  “太单调了。”小白小声点评,“应该設置一下系统,搞一些每天会变动的壁画什么的。”

  宁灼“怎么,当這儿是你家”

  他的语气不凶,玩笑成分更多。

  小白抬眼看着他,不說话。

  或许是因为今晚亲眼看到了宁灼犯病,吓着了他,小白這才第一次意识到,宁灼說他活不過十八岁并沒骗他,是有据可依的。

  小白问他“哥,你的這條胳膊是怎么沒的”

  宁灼低头,活动了一下钢铁的手指“被人摆了一道。”

  小白露出了愤慨的神色“是谁动的手我找他去”

  宁灼指一指自己“找我有事”

  小白一愣,直勾勾看向宁灼,眼裡又亮起了灼灼的仰慕的明光。

  宁灼“”

  他觉得這孩子的兴奋点多少有点問題。

  小白挪开了视线,遥望向延伸不休、似乎永无尽头的封闭走廊“宁哥,你不喜歡外面嗎”

  宁灼“什么”

  小白“为什么要藏到山裡呢山上看月亮会很好。呆久了对身体也不好。”

  他扯着宁灼的衣袖“宁哥要呼吸新鲜空气,精神会好很多。”

  宁灼低头看着他的手指,不說话。

  小白今晚的话格外多“宁哥,你說,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們也造一艘船,出海去看看吧。”

  宁灼沒告诉他,自己的计划完成后,他就会去死。

  這些年他之所以活着,活的就是那一腔怒气。

  只是這些年,他多了很多牵绊,原本的计划也越来越庞大,一旦发作,可能会直接把整個银槌市直接搅個天翻地覆。

  他只能這样活着。

  小白絮絮叨叨地想要构建的未来,他想也沒想過。

  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只好拣了一個最不重要的点进行回答“我不坐船。”

  小白好奇“为什么”

  宁灼语塞,眼睛望向一边“不坐就是不坐。”

  宁灼默然。

  所以,山海,月亮,大桥,都是他想也沒想過的事情。

  他不能告诉一個小孩,别說去想象這世界上会存在一座跨海的大桥了,他甚至根本沒有關於他的仇恨之外的计划。

  那家生物建材的名称如雷贯耳,是专门生产义肢的。

  “最近我忙着收并一家公司,实在不能有负面新闻闹出来。所以来得晚了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糟糕的身体够不够支持到查理曼露出破绽的时候。

  “那群脏东西不過就是图钱,装個花架子,最多也是把他脖子后面的定位器挖出来,哪裡真敢杀他只是您大概不知道,白白辛苦您了。”

  上好的红茶,茶汤鲜红明亮,热气蒸腾,让宁灼想到自己为了救小白流的血,用這一口小杯子,大概盛不下。

  “敢问您一单多少钱我們按顶格来付。或者你来开一個价格,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小白也很快感应到了宁灼微妙的抗拒,快步跟了上去。

  宁灼简单换了一身待客用的体面衣裳,在闵旻的引导下,前往专门接待客户的贵宾室。

  单荣恩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

  一看到宁灼的视线扫過来,他手脚并用的往上一缩,挂在了沙袋上,试图隐形。

  宁灼挑眉。

  可当它真正传来时,连银槌日报都为之静默了一天。

  仔细看的话,他的手骨型极好,细长修韧“我們宁宁要一百万零一块。”

  在两月之后,“哥伦布”号在大洋深处遇到风暴,就此沉沒。

  小白继续猜“宁哥不喜歡坐船不喜歡水還是晕船”

  半晌后,他俯下身,把小白扛上了肩,大踏步向回走去。

  宁灼总算体会到了养孩子的快乐。

  宁灼刚把一個钢制偶人的脖子一腿扫得凹陷下去,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生意”

  他终于发现他为什么看起来眼熟了。

  小白突然一捶手心,仰起头来,笑微微的“宁哥,我给你搭一座桥吧。”

  他迷茫地“什么”

  在一片沉默中,傅老大突然开口“那时候绑架他的人,說要多少”

  宁灼越走越快,要把這個荒诞可笑的梦想甩在后面。

  单荣恩笑着看向宁灼,用目光询问为什么這個人這么不礼貌。

  单荣恩顶着宁灼最厌恶的商人式笑容,笑盈盈道“我家飞白沒有给宁先生添太多麻烦吧”

  可小白一步不停,展开双臂,死死环住了他的腰身。

  他满怀希冀和渴望地抬起了头“你选了我,就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鼻子下面是嘴,腿短就說一声。”宁灼說,“不要追。”

  等事情了结了,他才登门拜访。

  男人穿了一身唐装,约莫三十五六岁左右,身材保持得不错,面孔清俊,看上去莫名有些面熟。

  不是terest公司拍的那些一切和terest公司相关的娱乐设施,除了银槌日报這种必要的资讯类软件,都不被允许在“海娜”基地中使用和装载。

  宁灼听着小孩充满希望的奇思妙想,觉得那是和自己完全相异的世界。

  单荣恩嘴角扬起来的弧度标准又克制“听說宁先生为了救他费了一番周折,其实实在是沒有必要的。”

  不過由于不清楚雇佣兵内部的层级关系,他也沒有呵斥,只是平静疏离地微笑“他们沒来得及问。”

  可即使知道一去不返,九死一生,這群年轻人们還是签下了一重又一重的死亡契约和免責條约,跨過重重难关,满怀希望地踏上了他们的征途。

  单荣恩的鼻子线條英挺又简洁,有一点微微的驼峰。

  過去的世界版块已经被揉得粉碎。

  小白小兔子一样撒着欢儿地去了。

  棠棣。

  他在格斗上吃了不少苦,换来的不小的进步,两三個月下来,已经可以和宁灼有模有样地拆招了,還相当擅长举一反三,时常冒出些奇思妙想,角度刁钻得让宁灼都不能掉以轻心。

  可惜宁灼沒什么浪漫因子,电影裡的主角還沒有在小屏幕裡活动超過十分钟,他就已经睡着了。

  小白回過神,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宁灼看向了角落裡的小白。

  闵旻迟疑了一下“是。”

  宁灼把他的拳击手套抽走,发现他指节通红,倒也不是全然的偷懒,把他往地上一放“去吧。”

  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宁灼沒听傅老大的报价。

  真他妈沒意思透了。

  宁灼不动声色地一点头“您好,单先生。請问有什么事情”

  唐装男人温声道“棠棣,单荣恩。”

  银槌岛资源有限,科技发展始终以服务岛上人们的生活为主,并沒有开发過对外的航线。

  他体温是天生的高,额头上浮了薄薄的一层汗,埋在宁灼胸前,又潮又热“我被很重要的人扔下過。他们总选他们的路我沒有不让他们选,我只是我永远不是他们的第一選擇。”

  “搭一座桥啊。”小白比划了一下,“从银槌出发,连到陆地,再到下一块陆地”

  他叫人盯了“海娜”很久,确定了他们沒有上门敲诈的打算,却也迟迟不见他们把人還回来。

  傅老大已经在裡面了。

  见宁灼低了头不回应,单荣恩对他举了举红茶杯“年轻人,一腔热血啊。”

  小白带他看电影。

  宁灼被他冲得向后一踉跄,满目不解。

  傅老大笑了,笑得挺和气“不知道的话就按市价的平均值来。怎么也要一百万吧。”

  宁灼三步两步上去,给他摘了下来。

  发现宁灼沒有丝毫理他的打算,他只好转看向傅老大,抿了一口红茶“谁知道呢。”

  小白在他肩上蹬了一下腿,把腿绷得直直的,大声抗议“不短”

  单荣恩不知道为什么一個倒水的敢插话,一时语塞。

  這句话傻得完全超出宁灼的想象了。

  像极了小白。

  “哥伦布号”事件,在整個银槌市闹得轰轰烈烈,是银槌市人心裡的一道伤疤。

  她压低了声音“看着有点怪。点名要见你。”

  宁灼人高腿长,跟到后来,小白几乎是奔跑起来。

  這次的来客有两位,一位管家模样的容长脸男人,西装革履,不肯落座,只站在上首主家的身侧。

  他带宁灼看两百年前的人们看的那些电影。

  他带小白去模拟战斗室,教他怎么根据手头上的队员进行调度,并合理分配职能,完成合围、刺杀、劫物等各种模拟任务。

  這次生意的正主坐在主位,看见宁灼进来,就客气优雅地冲他一颔首。

  官方宣称,他们发出的信号始终无人接收,也沒有接到過任何来自外界的讯号。

  小白安心地在這裡做了個窝,住在了宁灼身边。

  宁灼进来后,管家模样的男人走上前来,礼貌地递上了名片。

  小白正說得兴奋间,撞上了宁灼的笑容,整個人都看怔住了。

  一旦离开银槌市,他们的后勤、安全、前路,统统无法得到保障。

  而他枪法上的天赋,强得超過宁灼所知的任何一個人。

  二儿子进入“海娜”的次日,单荣恩就知道了他的去向。

  一群年轻人不想生于此岛,长于此岛,葬于此岛,于是攒起了一支探险队伍,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见始终得不到宁灼回应,小白自言自语“不坐就不坐吧,可我們要怎么出去呢”

  那天,闵旻走进了他的训练室“宁哥,有人找。”

  宁灼不言。

  基本上所有来客都会把這個男人当成茶水间员工。

  宁灼早年用過這家公司出产的义肢。

  而這样简单的快乐,终止在次年春天到来的时候。

  宁灼低头,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傅老大“总有個估数吧。”

  那张名片材质特殊,玉石一样触手生温,左上角用小篆印着两個瘦长而带筋骨的字

  這对所有人来說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在這种场合裡也会出面,不過他从来不自报身份,只笑着添水招呼。

  宁灼猛然刹住脚步,将手掌轻轻按在了他的脑袋上“不蠢。”

  宁灼只觉得肩膀上三月前的旧伤隐隐作痛。

  宁灼一顿,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可他不在乎。

  小白想了想“因为一年前的哥伦布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触怒”了宁灼,急急地道歉“宁哥,我错了。宁哥,我不瞎想了。我知道那個很蠢,我就是那么想一想,我”

  小白的手在宁灼的腰后一点点发力扭紧。

  笑過后,宁灼转开眼睛,大踏步往前走去。

  慕名而来、愿意出高价找他办事的人不少,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他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场子,是在笑眯眯地扇对方的耳巴子。

  躲藏失败,小白马上带着他甜甜的小梨涡,双手抱在胸前乖觉地讨饶“宁哥渴了嗎,我去给你泡枸杞茶”

  管家殷殷地接上了话“我們家二少爷娇生惯养的,這些日子辛苦您了。”

  因为過于遥远,连“试一试”的想法都觉得奢侈而渺茫。

  日子流水一样過去。

  他训练累了,正抱着悬在半空的沙袋晃晃荡荡地摸鱼。

  他以前所未有的柔和口吻,低声道“你可以想。”

  “宁哥,我哪裡做错了,你跟我說好不好,别走那么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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