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娜
他语气平静,却已经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觉。
原因无他。
他可能比任何人都知道林檎的本事。
林檎說起话来,完全不是浑厚、严肃、颇具威压的声音。
如果是不熟悉的人,面对這样和风细雨的警察,很容易产生“不過如此”的轻蔑感。
只有宁灼知道,這是個洞察力和执行力都是五星的怪人。
之所以這么痛快地承认工厂的事情,是因为他太清楚知道自己昨天为了带着单飞白尽快撤退,根本来不及扫尾。
工厂裡留下太多他的痕迹了。
听话要听音。
宁灼已经猜到,昨天出工厂那趟警的,八成是林檎。
倒霉。
碰见单飞白就沒好事。
在心裡完成了一番毫无道理的迁怒,宁灼心气稍顺,不忘补充“火不是我放的。”
“我知道。”林檎說,“但你杀了個人”
宁灼纠正他“仿生人。”
林檎“我只找到了脖子以下的零件。头呢”
宁灼“带走了。”
林檎“到底发生了什么,方便”
“不方便。”宁灼打断了他,“下城区多的是白盾管不了的事情。不如管好你自己吧。”
林檎默然,沒有再死缠烂打地追问下去。
但作为他的老熟人,宁灼太了解他的秉性了。
从宁灼這裡得不到他想要的,他也会自己查。
不如自己卖個关子,用工厂着火的事情牵扯一下他的精力。
几小时前,大概是为了博取流量,正义秀自开播以来第n次“片源外泄”,流出了一些片段。
其中就包括查理曼打烂犯人面孔的那一段。
早就该被处死的连环杀手居然顶了個新马甲再次犯案,抢着去执行死刑的警督又莫名其妙给了连环杀手正脸一枪,完全破坏了尸体。
“白盾”在全城人民面前现了個大眼,必然不肯咽下這口闷亏,肯定会组织菁英骨干进行深入调查,给市民一個交代。
林檎作为长安区第三别动队的副队长,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不過,林檎虽然是骨干,可他的脑残上司非常讨厌他的死较真。
宁灼巴不得他多去调查一下工厂失火的事情,既给自己帮忙查查单飞白到底得罪了谁,也离這件案子远一点。
因此他全程刻意不提及正义秀。
和他两相沉默了一会儿后,宁灼說“還有事嗎沒事我挂了。”
林檎“刚才沒事,现在有点事。”
宁灼“說。”
“也不是大事,就是有点好奇。”林檎语调很动听,“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他温温柔柔地问“白盾,正义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你不感兴趣嗎为什么一句也不问我”
宁灼头皮微微一麻,抓住通讯器的手缩紧了一寸,又快速放松。
他的刻意回避居然也被察觉了。
妈的,這一把寒光锃锃的温柔刀。
“什么事”宁灼话音如常,“我昨天忙死了。”
那边的林檎微微笑了起来。
那本该是一個赏心悦目的温润微笑,可惜被从他嘴角延伸出来的蜈蚣一样的疤痕完全破坏了美感“看看新闻吧。說不定心情会好一点。”
林檎挂掉了通讯,轻轻呼出一口气。
宁灼和這件事沒关系就好。
毕竟,林檎還记得五年前,自己告诉宁灼考上“白盾”后,他眼中流露出的强烈到可怕的反感和冷漠。
“白盾”高层犯错倒霉,他应该挺开心。
這样算来,坏事裡总還是有一件好事的。
放下通讯器,林檎回到了会议室。
长安区副队长级别以上的“白盾”都集中在這裡了。
大家人手一支电子烟,齐心协力地把会议室裡抽得烟雾缭绕。
林檎进门前,随手关闭了火灾报警器,免得引发无效报警。
所有人统一无视了他。
他出去打电话前,二队队长在对昨天晚上的事情发表看法。
现在他回来了,四队队长正在慷慨激昂地喷着唾沫,要求调查所有被连环杀手毁容的受害者及家属。
他的理由是“手段這么残忍,一定是仇杀”
在四队队长洪亮如钟的发言中,林檎侧過身,轻声问三队队长苏澜,也就是自己的直属上司“你說過了嗎”
“說過了。”她蹙着眉,“這件事很严重,我們会做好舆论管控,在舆情上为大家尽量争取更多時間和空间,片儿汤话嘛。”
林檎温文尔雅地“嗯。”
苏澜同样轻声地“你怎么看”
“让我看嗎”
林檎用他那让人如沐春风的声音說“立即切断一切查理曼先生的对外联系方式,盘查他在行刑前七日的所有联系记录和转账记录。他的表现非常异常,明显对杀人犯有着情感联系。巴泽尔那张脸下面,我怀疑有另一张脸。据我所知,他的儿子已经失踪了很”
苏澜掐住了他的手腕,也掐灭了他的话。
她摇头道“沒人想听這样的话。你明白嗎”
林檎的眼睛蒙在那條白色绷带下,沒人能看清他此刻的情绪。
他平静一耸肩“所以大家都知道,根本沒有必要让我发言。”
這件事才发生数個小时,還沒有调查结果。
但林檎已经猜到了结局。
必然要有個当天沒有任何不在场证明、在家睡觉的受害者家属出来顶罪。
到时候,舆论就可以被利用起来了。
被毁容受害者或她的家属为了不让杀人犯舒舒服服地死去,想了個匪夷所思的办法,把正常的注射用药调换成了剧毒。
听起来多么像复仇爽片裡的情节,顺理成章,让人热血沸腾。
反正杀人犯本来就要死,现在无非是死得惨了一点,总不可能让這個替罪羊真的替罪。
只需要关上個十天半個月,让外面不明真相的正义市民好好游行抗议几天,再全须全尾把人放出来,說已经进行了批评教育,就是皆大欢喜的hayendg。
至于巴泽尔怎么变成拉斯金的
拜托,毁容杀手本来就是穷凶极恶的歹徒,现在的科技又這样发达,找個自己的死忠小弟给自己当替死鬼,自己换张脸,再逍遥法外,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嗎
经過這样的一番操作,“白盾”依然是守护市民安全的有力盾牌。
一切罪责,都会被掩埋在耀眼的光芒之下。
這就是银槌市的“白盾”,守护公平、正义、法律的组织。
林檎暗叹一声,想,宁灼的话沒有错。
在“白盾”,他要先管好自己的心,然后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
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此时被好友林檎惦记着的宁灼,正在把玩单飞白那副新脊椎。
准确的說,只是脊椎模型。
液金是银槌市南端近海开采出来的资源,延展性极强。
现在,整條资源线都掌握在瑞腾液金公司手中。
用液金浇灌出来的骨头触手微热,闪着薄薄的金色光芒。
這條新的脊椎,正在隔壁一点点植入单飞白的后背。
从此后,他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了。
宁灼的手指沿着脊骨节一颗一颗滑下来,反应過来這样的动作像是在抚摸单飞白的后背后,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他把那脊椎当做鞭子,在半空中随意挥了几下。
還挺顺手。
但宁灼非常不爽。
在他手边的浮空电脑屏上,是闵旻给单飞白拍的检查照。
宁灼一张张滑過去。
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是宁灼的杰作。
胸口、右下腹、小腿、左臂
宁灼能說出每一個伤口的来历。
偏偏這样严重的致残伤,来得莫名其妙,和自己毫无关系。
可恶。
宁灼說不好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笼统地觉得烦躁。
怀着這样的烦躁心情,他滑到了第十二张照片。
上面是单飞白的后背。
一道纵贯的鞭痕,从他的右肩开始,跨過他的第三块脊椎,末端到了左侧的蝴蝶骨处,依稀可见皮肉翻卷的痕迹。
陈年的记忆袭来,宁灼忽然觉得左手的无名指隐隐生痛。
一低头,他在幻痛的位置看见了一枚戒指一样的齿痕。
旧恨涌上心头,宁灼又开始手掌作痒,颇想进手术室抽姓单的一耳光。
但那样不行,闵旻会骂人。
最后宁灼還是把這個耳光攥在了手裡,顺手打开了基地禁闭室的监控探头,发现被自己囚禁的“磐桥”三人,情绪已经勉强稳定了下来。
這显然是凤凰的功劳。
她是中间最沉稳的一個,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自己来“海娜”是羊入虎口,所以并不惊慌。
宁灼又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這样下去不行。
宁灼按下了能连通整個基地休息室的呼叫铃“来個会喘气的。就近,负十六。”
很快,有人应令来了。
他左膝以下被截肢了,小腿是闪着金属冷光的刀片义肢。
宁灼忘了他是外勤還是内勤的,也不记得他的名字。
倒是這條腿他记得。
自己当初一手抓着他被砍掉的小腿,一肩扛着他从尸堆裡爬出来的时候,累得骨头都在肌肉裡打晃,被他呜呜咽咽的声音吵得不行,顺嘴骂了他一路
“哭什么哭,吵死人了”
“活着回去,能续上就给你续上,续不上接條更酷的”
“再吵给你舌头拔了。”
他点了点屏幕裡的凤凰“抓她出来,防着点她身上的毒。”
被他遗忘了名字的郁述剑轻轻一点头“是。”
宁灼“告诉他们三個,我看上凤凰了,要和她找点乐子。”
郁述剑面色不变“是。”
话是這么說,郁述剑一点都沒当真。
宁灼這么多年不近色相的程度,甚至达到了让這些手下忧心忡忡的地步。
他们還撺掇過闵旻,让她跨行研究研究男科,结果被闵旻一句“行啊,你们谁去跟宁灼說来我這裡看男科”生生堵了回来。
生命美好,而且他们的命多数還是被宁灼捡回去的。
他们得惜命。
领了任务,郁述剑立即执行。
前往禁闭室的路上,他和正抱着個空罐子溜达到附近的傅老大迎面相遇。
看到有人,傅老大顶着他那张和善的上班族脸,笑眯眯地凑了上去“正好,家裡沒红枣了,泡水沒滋沒味的,能麻烦你”
郁述剑径直道“不好意思,老大,宁哥叫我去带人。”
說话间,他停也沒停,风一样掠過傅老大。
开口前他還在傅老大面前,尾音结束时他已经走出了十米开外。
他很快沒了踪影。
傅老大站在原地“嘿。”
宁灼不知道外面這段小插曲。
他专心盯着监控。
郁述剑进了禁闭室、原封不动传达了自己的话后,监控裡的两個男人果然情绪激动,大闹起来。
凤凰却飞快地一垂目,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沒作抵抗,被郁述剑带到了不远处的另一间禁闭室。
宁灼准备去和凤凰聊聊,却见闵旻带着一脸倦意推门而入。
他难免讶异“這么快”
“你沒给我时限,那我的理解就是越快越好咯。”
闵旻除下手术帽,随手摸了摸后颈位置“再說,我换過多少條脊梁骨了,這算什么。”
她将发圈解下,咬在嘴裡,将黑色长发拢得更高了些,含混道“按你說的,最好的液金,最好的技术”
她一手拢着头发,一手插进口袋掏了掏,抬手丢给了他一個东西“最好的控制器。”
宁灼沉着脸将那小小的控制器在手中颠倒把玩了一番。
如果他想,他随手一按這個小东西,就让单飞白当场瘫痪。
宁灼反问“我說過要這個了嗎找個东西把他那张嘴给我堵上都更有用。”
“有备无患。”闵旻瞄了一眼他的左手,“你总不再想被他咬一口吧。”
宁灼沒再說什么,把控制器随手揣好“他什么时候能醒”
闵旻耸肩“說不好,我管得了我自己,管不了他自己的意志力。”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现在最好别醒。”
技术进步到如今,社会节奏早就快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只有最有钱的人那一批人在生病后才配得上休养,奢侈地享受慢节奏的康复时光。
像普通人,如果在工作中被碾断了腿,更换完廉价义肢后,就会被强制唤醒,领了止痛药离开。
這为的是不占床位,节省時間。
至于幻肢痛什么的,自己回家慢慢消化就是了。
可脊椎毕竟和其他骨头不同,不是忍忍就能過去的。
他会疼痛难忍,会一次次昏厥再醒過来。
闵旻见過很多人高马大的硬汉因为脊椎受伤疼得哭爹喊娘,为了镇痛无所不用其极。
有不少黑市老板会趁机为他们电子鸦片服务。
最后彻底沉迷的不在少数。
以闵旻那稀薄的医者心而言,单飞白现在還是晕着比较好。
然而,事往往不遂人愿。
与此一墙之隔的地方,单飞白慢慢睁开了眼睛。
耳畔传来新闻播报声“目前關於拉斯金在行刑過程中,突然变脸为已经被处决的变态强奸杀人犯巴泽尔的事情,白盾声称還在调查中。让我們再次回顾一下這充满戏剧性和冲击力的现场”
单飞白眨了眨眼睛。
他的左眼变了颜色,不再是那种狐狸似的漆黑明亮,而是变成了纯净的蓝色。左眼下方则出现了三道淡蓝色的电子横纹,随着他起身时脊椎的运作,次第泛起流动的光影。
這是义体改造的标志,因人而异。
被机械侵入的肉体,或多或少会产生一些不寻常的异变。
单飞白眼睑的肌肉微微收缩了两下,淡色的嘴角抿起,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忍耐晕眩。
他用胳膊肘抵住床面,默默尝试了十几次,才泄出一声轻轻的气音。
正在外间追看昨晚事件进展的小闻還以为自己幻听了,推开屏风合页探头进来一看,恰和单飞白那双瞳色异常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這张颇具侵略性的英俊面孔,对小闻這种宅男机械师的冲击力实在略大。
单飞白的视线落在了小闻身后的屏幕上。那是现场视频的回放,正好是拉斯金的脸变成巴泽尔的那一瞬间,而且已经露出了最底层的脸的轮廓。
就在這时,一個男人快步冲了进来,一枪打爆了那张脸。
单飞白很快挪开了视线。
他的手臂還在发抖,平时随手扎起的狼尾散了开来,凌乱地外翘着,鬓边笼着一点汗气,倒是给他苍白无血色的脸添了三分光泽。
在小闻发愣时,单飞白大大方方地同他打了個招呼,只是嗓子哑得像是刚出了血“小哥,劳驾,怪热的,借個发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