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人心 作者:未知 浩浩荡荡的明军一路向着万县开回来,士兵们都显得非常兴奋,今天明军阵亡的不過十七人而已,负伤的虽然上百,但大都是不值一提的轻伤。除了邓名身边的這队卫士伤亡比例比较大以外,明军各队基本是开出万县迎战时的原貌。自己、好友,身边的同伴一個個都完好无损,又是如此辉煌的胜利,這让每一個明军士兵都心情舒畅,就是那些被同伴抬回来的伤员,也都在担架上高谈阔论,放声欢笑,嗓门更是一個比一個洪亮。 出征前虽然士兵们都清楚邓名的计划,可同样知道此战是以一敌二,战败就是死路一條,严峻的形势让明军官兵心中都沉甸甸的。对前景悲观的士兵嘴上不說,心裡已经抱着杀一個够本的念头,還安慰自己能从渝城逃到這裡已经是多活了好些天了;其余大部分士兵则觉得能够打赢就已经是最好不過的结果,毕竟谭诣也是夔州的一條地头蛇,对這些普通士兵来說则是需要仰望的大人物;就是乐观的那些人,也觉得如果伤亡能少于一千并击败谭诣就是了不起的胜利。 因此這样的战果让士兵都觉得如在梦中,看上去不可一世、已经把明军逼入绝境的强大敌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今天的战斗简直比行军困难不了多少,這哪裡是打仗?不過是追着人砍了一個时辰而已。明军先是突袭谭诣,然后急行驰援韩世子,军阵最后面几排的明军士兵辛辛苦苦地跟着队伍跑东跑西,结果连一個敌人都沒看到仗就打赢了——這种情况的士兵還不少,他们现在都在大声抱怨着:說敌军实在太過无能,白白累得两腿发酸。 在尽情地嘲笑无能的敌军同时,這些士兵也很清楚是谁领导他们取得這样的光辉胜利,当望见邓名的身影时,明军官兵都发了狂一般地向他雀跃欢呼,直到把喉咙都喊哑了還完全沒有意识到。 跟在邓名身边的赵天霸心裡也是美滋滋的。 多年以来明廷总是败多胜少,别說以少胜多,就是以多打少也经常闹個灰头土脸,比如這次渝城明军一开始占尽上风,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长年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让明军变得越来越悲观,而清军变得越来越骄狂,就连那些刚刚投降過去的,比如谭诣這种,一挂上了清军的旗帜就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变强了很多,打起明军来信心十足。這种悲观情绪明军口中不愿意承认,但是心裡都有。這也是今天一听說清军比自己人多,明军军官几乎立刻气馁的原因之一,让他们迅速达成统一意见:此战必败,赶紧撤退争取让更多的人能够逃脱。 “两千破五千,還连损失都沒有,這仗不但打出来了,而且我還亲身参与了,不但参与了,還在其中立下了大功。”赵天霸越想越是得意,二十二個人抵挡数千敌兵,這根本就是传奇嘛,至于后面十几個人追着成百上千的敌人砍,杀得十几裡路上血流成河,那更是了不得:“今天听殿下說了好几回昆阳之战,当时我還想三千人追杀四十万,那场面得威风成什么样子了?今天虽然敌军沒那么多,但也有点這意思了。” 想完了昆阳之战,赵天霸又想起邓名提到過的郑村坝之战,本来赵天霸一向看不起太监,但听說郑和在几万追兵中数次取下敌将首级后,立刻就对三保太监肃然起敬:“连成祖皇燕京赞不绝口,還赐他姓郑,咱今天也有点郑大官的意思了吧?嗯,对,不是咱不想取,实在是沒有敌将啊,可惜咱不是太监,不然以后就是万天霸了……呸,什么可惜,是幸亏咱不是太监,不然這世上就要多個万天霸了……” 在万县城前,熊兰带着一群人迎接凯旋的明军,刚才组建的锣鼓队跪在最前面——熊兰指望韩世子看见這支队伍,就能想起他刚才的一点功劳不至于痛下杀手。看到明军的最前面就是邓名的那面王旗,又一次自缚出降的熊兰和他的同伙们赶快低下头,跪在道边一动不动。 虽然盼望韩世子能够绕過自己,但熊兰也是做了两手准备,他身上的绳索看起来捆得结实,但和其他人不同,熊兰并沒有像其他死脑筋的同伙一样让人把最后扣真正结死,而是偷偷把两個绳头攥在自己手裡。双臂背在背后,人又在地上跪着,還真沒法看出来他一松手就能自行把身上绳索解开。 這次熊兰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太绝了,韩世子一出城门就易帜,虽然他感觉对方似乎是個心软的人,但熊兰也不敢說对方一定会饶了自己。在熊兰的计算裡,明军打了這么久的仗,一定都很疲惫了,如果韩世子翻脸要杀万县的降官,场面可能也会混乱得很,他就松开绳索往山裡面跑,疲劳而且還身披盔甲的明军未必追的上自己,再說還有那批认认真真把自己绑得结结实实的同伙能拖延下時間——同样不敢說一定能逃生,但总是個为自己在最坏的情况下留一线生机的招数。 韩世子的旗帜越来越近,熊兰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看到邓名已经策马来到了不远处,他赶紧又把头低下——韩世子肯定不会亲自追杀自己,而且他和那些亲卫的坐骑估计也累的够呛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刚才還一直强自镇静的熊兰突然感到心脏狂跳,刚才的战斗他并不是沒有看到,素有威名的谭诣被這位韩世子摧枯拉朽一般地打垮了,那可是仁寿侯啊,心狠手辣、足智多谋,听說在渝城随随便就把谭文和袁宗第打得一败涂地。熊兰不要說见過、听過,就是做梦都不敢想会有這样一边倒的仗,两千四百多明军开出万县一個时辰,玩一样地杀败了两倍于己的敌兵原样回来了。 這样的人要是杀自己……熊兰刚才用来给自己打气的一点小算盘、小主意,突然之间不翼而飞,几乎要啊不顾一起地松开绳子站起来逃跑,只是此时熊兰還感到自己两條小腿突然不受控制地哆嗦,腿肚子开始剧烈地跳动,迅速开始发疼,好像已经开始抽筋了。 在熊兰拼命尝试收回身体的控制权时,他身边的同伙同样在瑟瑟发抖,熊兰能够感觉得到身旁那些人的剧烈抖动,一阵风吹過,熊兰還嗅到了一股强烈的尿臊气,肯定是有人失禁了,气味是這么的浓烈不知道到底有几個人。 马就停在熊兰前面,他看着那條马腿,咬着嘴唇,背在后面的双手也开始发抖,痉挛一般地死命握着手心裡的绳索,什么利用同伴拖延片刻,什么先往身后的人群裡一扎,然后利用万县地形脱逃,這些熊兰苦心琢磨了半天的脱身计划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熊兰……” 从头顶传来一個声音,是韩世子的声音,這声音一响,熊兰身边突然有人彻底崩溃了,一個同伙向前扑在地上,好像身体瘫软已经完全跪不住了。 在這個家伙倒下的时候,语无伦次的哭喊声被猛地吐出:“殿下,小的罪该万死……饶命啊,殿下,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罪该万死啊……” 实现熊兰還和同伙们交代過,不要瞎哭瞎闹,要是彻底失态不但无助于求饶,說不定還会激起对方的杀心,這并不是熊兰第一次和他们交代這個,上次投降的时候大家都把情绪控制得不错。但是今天气氛完全变了,看到刚才那一仗的结果后,熊兰的這帮同伙对韩世子的恐惧已经无法控制,就连最镇定的熊兰,此时也是不由自主的全身发动,连早先想好的說辞都一個字也无法吐出口。 马上的人沒有搭理那些哭喊求饶的降官,继续质问熊兰道:“我是不是和你說過,背叛朝廷,一次已经是大罪,但念在你带头反正的功劳我许你可一而不可再?這次你還有什么說的么?” 這句问话入耳,熊兰感到自己的舌头又开始听使唤了,两條小腿抖得也不那么厉害了,因为他察觉到对方似乎并沒有坚决要杀自己的心。 “殿下,罪人……罪人真是愚蠢至极!罪人真是胆小如鼠!一看鞑子人多势众,把胆都吓破了,只想着怎么留住這條狗命。”熊兰努力地想把自己的罪過降低一個层次,从叛国求荣变成贪生怕死:“刚才罪人知道死罪难逃,可沒有逃走,而是带人出城向鞑子喊话,殿下杀罪人理所应当,可這样可能会让其他有反正之心的人犹豫啊,殿下!罪人這條贱命一文不值,還是赐還给罪人吧,說不定能对朝廷的大业有一星半点的用处啊。” 马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的声音温和了一点:“可我上次已经說過此事不可再,我放你一次足够让别人知道朝廷的宽大了,为何要放你两次?” “殿下,罪人听說圣贤有言:‘事不過三’。不是‘事可一不可再。’,圣贤說這话,意思就是让人有悔改的机会。”熊兰感到活命的机会一下子变得非常大,胆子也回来了大半,他也不知道事不過三是不是圣贤說的,反正能用上就好:“罪人今天不敢脱逃,一心立功自赎,放罪人能够证明殿下的大度,让其他有悔過之心的人学着罪人的样子立功赎罪。再說,殿下上次說因为罪人有些功劳可以自赎,并沒有說自赎就那么一次,以后不可以再次立功自赎啊。” 邓名低头看着跪在马前的熊兰,今天刚看见熊兰倒戈的时候他确实异常愤怒,心裡想着要是此战得胜定要把此人碎尸万段。但大获全胜以后,邓名对熊兰的杀心确实淡去不少,此人的行动对明军沒造成什么伤害,而在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以后,邓名也杀得有些累了。 “我出城前让你准备的饭食、還有伤药……”邓名已经有了饶過熊兰的心思,就拖着长音问道。 “罪人已经安排妥当,”熊兰忙不迭的答道:“罪人不敢偷懒,热食、热水都已经备好,大军入城即可食用,若有缺少罪人甘愿领死。” 此时熊兰已经彻底回复了身体的控制,說话的时候熊兰偷偷把手中攥着的两個绳头系了一個蝴蝶扣,用大拇指捏着蝴蝶扣的两個扣头。 “好吧,我再饶你一次。”這些天来邓名觉得這個家伙還是挺有才干,明军的饮食住宿都安排得很好,若是杀了他還要自己艹心,說完邓名就对熊兰背后跪着的锣鼓队成员喝道:“给熊把总松绑。” 那些跪在后面的降兵倒是沒有自缚,闻言有人就要膝行上前帮熊兰和其他降官松绑。 “殿下,罪人還有一事禀告。”熊兰又叫了一声。 “什么事?” “罪人刚才把谭弘放出来了一会儿。”熊兰老老实实地向邓名交代了自己释放谭弘還有其他俘虏的行为。 “现在他在哪裡?”邓名不耐烦地打断了熊兰關於给犯人熬粥、蒸饼的叙述,直截了当地问道。 “又被罪人关回去了,還在县衙大牢裡。” “好吧,那就也不和你计较了。”邓名一提马缰,不再看熊兰径直向万县城门行去。 “罪人谢殿下不杀之恩。”熊兰在背后高声颂道,双手同时使力,把手中的蝴蝶扣系成了一個死扣,這时背后的降兵又开始移动,挪過来给熊兰這伙儿绑着的军官解开绳索。 解开绳索后,降官们依旧在道边跪着,一直等明军都开過去后才敢站起来,熊兰有些鄙夷地看着那些裤裆湿漉漉的同伴,正要骂他们两句,突然一阵风吹過来,冻得熊兰一個哆嗦,這时他发现自己的衣服也已经被汗浸透了,都快要能拧出水来了。 虽然邓名已经远去,這些降官的脸上還是多有惊惧之色,上次他们投降后弹冠相庆,很快一個個就笑容满面,而這次他们虽然高兴又捡了一條命,但却绝对不会再有人笑得出来。 “這韩世子,這么慈悲心肠的一個人,打起仗来却這般厉害。仁寿侯……不,那谭诣老贼谈笑杀人,我還以为韩世子绝不是他对手,想不到韩世子打他比杀鸡還容易。”回到万县城中后,一個降官低声說道。刚才他们又从得意洋洋的明军士兵口中得知,邓名领着十几個骑兵追着几千人砍——他很难把這种英雄气概和那個不嗜杀的韩世子联系起来,也沒法和任何一個他知道的将领联系起来。 其他的军官听到這话也都露出赞同之色,他们同样感到极度的不可思议。 “谭诣翻脸无情,伏杀涪侯的本事是有的,但是让他自己上阵去和敌人厮杀那是不行的,”熊兰已经换了一件干衣服,听到這话后他低声地发表意见道:“无情未必真英雄,反過来也是一样的。” …… “殿下真是宽宏啊。” 上次赦免熊兰的时候,李星汉等人都有些不满,但今天却沒有什么反对之声,除了邓名是這场大胜的领导者外,明军微小的损失也是原因之一。假如今天明军是苦战得胜,伤亡数以百计,那军官们心情就不会像這么好,现在大家都觉得杀不杀熊兰、追究不追究万县降军的责任实在是小事一桩。 “熊兰這個人挺有本事的,”之前邓名他们都觉得经過第一次投降时的纷争,熊兰和万县其余的军官已经势不两立,想不到他居然還有這么大的号召力,最让邓名觉得此人了不起的是他采取行动的决心和能力,制定计划相对来說是容易的事,但制定计划后能够迅速付诸实行,這就是相当了不起的才能了:“确定一個目标,然后围绕這個目标去尽力做事,這是人杰啊,怎么会在谭弘军中混得這么不得志?” 邓名的疑问周开荒和李星汉自然都解答不了,因此他就派人去打听一下熊兰的情况,至于邓名对熊兰的评价這些人也不太赞同:“一個鸡鸣狗盗之徒,殿下太抬举他了,什么人杰,殿下要杀他還不是和杀一只狗一样?” “他能给我個不杀他的理由,”邓名向大家解释为什么他决定饶熊兰一命:“今天若不是他敲锣打鼓地喊‘谭诣败了’,围着我們的鞑子不会那么快退去,恐怕還会有折损,熊兰此举可能救下了几個卫士的命,他以此换回自己的命。說不定,折损的不是卫士而是我,他救我一命我饶他一命,才算是两不亏欠。” “殿下当时也是太冒险了。”想起当时邓名身先士卒,赵天霸颇有些后怕,明明援军马上就到了,包围圈也還能维持,邓名完全沒有必要亲自战斗。 “是我提出来的留下,不再逃跑而是固守丘顶,”邓名当时随口說的理由并不是他当时真实所想,现在他才有机会把真正的理由說出口:“有人战死也是因为我的這個决定,我岂能留在后面?” “這不是为了全军嘛,”赵天霸觉得這個理由完全不能成立:“殿下千金之体岂能轻掷?” “不错,殿下可不是众人。”李星汉很少会附和赵天霸的說法,但是這個問題他的看法是一样的,宗室与众不同。 “我不是什么宗室,今天我要把话和你们說明白了,”邓名摇头道:“我姓邓不姓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