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霍曼夫曼的遺產(二)
江潤到中空的大廳,手握住扶欄,注視着大廳中央的核聚變反應堆,巨大的機器安靜地被埋藏在深坑中,像是早已死去般。
“這是我設計的。”沙啞的聲音自不遠處響起,她擡起臉,看到一個瘦削如骷髏的男人正緩緩朝自己走來,他油膩的黑色長及肩,正是韓子坤,“一旦輻射標,警報系統便會自動開啓,海水就會被灌進來,將整座島淹沒。”
“你爲什麼會被關在這裏?”江潤問。
“潛在的危險分子。”韓子坤走到她身邊。
“哪方面的?熱核武器?”江潤嗤笑一聲,按下了電梯上行鍵,電梯門打開了,江潤走了進去,韓子坤跟在她身後,一個月來第一次到達地面,一切都變得陌生而熟悉,外頭的別墅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不同於地下試驗室的冰冷,那些暖色的窗簾和鋪着格子桌布的餐桌忽然間給人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江潤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走出這個封閉的空間,黃昏時金紅色的陽光瞬間將她渾身都包裹住,雙眼被耀眼的陽光詞的睜不開來,她伸手遮住眼睛,矗立着的陰影被拉得很長,黑色的影子,就像是一個屹立不倒的巨人。
而韓子坤早已在看見陽光的一剎那跪倒在地上,這個六十多年沒有見過陽光的男人淚流滿面,匍匐在地面出痛苦的嗚咽。
江潤走到他身邊,蹲□子,將額頭抵住他的頭。
男人一把抱住她,嘴裏口齒不清地說着什麼,大抵是從來沒想過還能看見陽光的一天,夕陽西沉,紅色的光輝拂在他的面孔上,男人憔悴的臉龐因爲過度的激動而變形。
“希德爾現在是我們的了,”江潤撫摸着他的頭,用低沉而蠱惑的聲音說,“整個世界也都將成爲我們的,沒有人能再摧毀我們。”
赫連和白敬南用椅子砸開了實驗室的玻璃,就像是把塵封着的空間強行打開了,帶着淡淡腐臭味的空氣撲滿了鼻口,赫連踩着玻璃渣和廢紙屑走進了實驗室,古老的機器就像是個黑色的野獸盤臥在地。
白敬南打開電源閘門,燈忽然就亮了起來。
機器中間的圓環也飛轉動起來,散着詭異的亮黃色光芒。
赫連像是嚇了一跳,剛要觸摸機器的手連忙縮了回來,他回頭怒斥道:“快把電源切斷!”
“哦哦,不好意思。”白敬南吐了吐舌頭,關閉電源,屋子裏再次變得十分昏暗,機器運作逐漸停止。
“找找這裏有什麼有用的東西,聽說萬豪和陳書禮那兩個蠢貨到現在都沒把整個島摸清楚呢。”赫連哼了哼,轉頭打開抽屜,動作粗暴地翻着那一堆密密麻麻的資料。
不過上面大多都是蒙達納語,還摻雜着長度可怖的公式,他自然是看不懂的。
“說不定我們還能將R基因帶到黑市上去賣,”赫連拍了拍機器,眯起眼睛,似乎想到了什麼美好的前景,“價格一定能過我們的想像。”
“你想得也過早了些。”白敬南彎着眼睛笑了笑,他走出實驗室,這裏是環形大廳的第三層,江潤在頂層朝他們招手。
“喫晚飯了。”女孩趴在欄杆上,那看似瘦弱的身體好像被風一吹便會從上頭掉下來。
晚飯是江潤親自下廚,她在廚房裏找到了陳書禮囤積的蔬菜和罐頭,這一桌才隨時比較清淡,和之前喫的想必卻能夠稱作豪華了,江潤還開了兩瓶紅酒,同爲陳書禮私藏的,在地窖裏已經放了四十年。
六個人坐上圓形餐桌,其他幾個多年沒見光的不死者囚房眼睛立即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食物,便再也不能移開視線。
江潤淡淡一笑,爲大家斟滿酒,然後舉起酒杯高聲道:“祝我們重獲自由。”
“自由萬歲。”閔仲諳笑着同舉起了酒杯,這個男人用了一下午的時間給自己收拾,不僅把鬍子剃了,還梳洗了頭,換上一套黑色的大衣,模樣極爲紳士,妖孽程度比之以往更甚。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起來,衆人將那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江潤又是一個揮手,那些銀製的調羹和筷子飛到了每個人的餐盤中。
“大家盡情享用,”女孩道,“冰封期一過,我們就能重新回到外面了,美好的世界在等着我們。”
“這裏的儲油不夠我們返回蜀國。”這次說話的是偃鋒,他對他們的前景表示濃重的擔憂,“那隻能讓漁船在附近打漁。”
“誰說我們要用那艘又破又舊的漁船?”江潤用勺子攪着碗裏的西紅柿雞蛋湯,“我們還有別的辦法。”
喫完晚飯後,白敬南自動把洗碗的活包了下來,江潤便在那六層實驗室中四處亂逛,玻璃門全都被砸開了,這裏變得一片狼藉。
靠近洞底的第二層是空的,不同於上方的玻璃門,這裏全都是用的鋼門,江潤強行踢開門,看到裏面只放着兩張板凳,水泥牆上釘着一個小木盒,裏面放着很多刻着人名的金屬片,江潤拿起一塊金屬片,背面是個別針,看上去是別在身上的,名字叫“吳建國”,下面一排是用蒙達納語寫的“Jianguou”。
江潤又拿起一個名牌,這次的名字是“辛辰”,她的拇指指腹拂過這個名字,怔了很久,彷彿忽然之間隱約感受到了久遠年代前的某種召喚。
她自嘲地深吸了口氣,把名牌重新放回木盒,然後離開了第二層。
江潤乘電梯到了第四層,這裏倒像是霍夫曼的私人辦公室,所有的文件都記上了一層厚厚的灰,辦公桌上放着地球儀和一臺像是電腦的機器。
這臺“電腦”甚至還配了一個鍵盤,不同於她所見到的鍵盤,這個泛着黃褐色的鍵盤上面只有字母鍵和數字鍵,還有個類似於回車鍵的長方形按鍵,整個鍵盤被分割成了三塊,字母的排列也顯得十分古怪。
江潤接通電源,打開電腦,屏幕瞬間變成藍色,一片密密麻麻的字自動顯示了起來,江潤湊近顯示屏,仔細讀着這些句子的意思。
大致意思是,因爲機器長時間不用,數據出了嚴重的問題,是否啓用備用數據庫,如果啓用請按“y”鍵,如果不用請按“n”鍵。
江潤在鍵盤上敲了一個n,巨型電腦出了哼哼唧唧喫力地運行聲,風扇轉動的噪音越來越大,幾乎遍佈整個辦公室的主機像快爆炸似的顫抖了起來。
屏幕一下子變亮,等了好久,亮藍色的顯示屏上突然出現了一大堆數據,並飛向下跳動,江潤根本來不及仔細看,便見那一堆公式向下推進,然後又是長長的一大串表格,那是成千上萬個實驗者的記錄。
等數據完全顯示完畢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鐘,然後上面又跳出了一句話,問是否開啓私人空間,如果開啓請輸入“y”。
江潤按下了y,不一會兒便聽到有轟鳴聲自不遠處的牆中傳來,緊接着便見牆從中間裂開了,裏面是一道鐵門,隨後鐵門也自動打開了,露出了不明的空間。
江潤走到門內,伸出胳膊摸到了牆壁上的開關,打開,光明瞬間如潮水邊驅退了黑暗,入眼處的是一個很普通狹小的房間,裏面有一張牀,一張書桌,桌旁的牆上釘着幾排木架,架子上放着幾張相框,還有很多飛機模型——全面戰爭時期蒙達納的戰鬥機模型,做工十分精緻,機身刻着蒙達納的三色國旗,裏面連飛行員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架子上的照片有一張是博士的家庭照,那時的霍夫曼還是個未至而立的英俊年輕人,他戴着金絲眼鏡,看上去溫文爾雅,遠沒有很久以後的照片顯示的那麼陰沉。
黑白照片中年輕的博士摟着自己年幼的兒女,兩個孩子分別抱着幼小的狗,博士的妻子是個漂亮的女人,她趴在他身上,胳膊環住他的脖子。
一家人在白色的別墅前衝着鏡頭微笑,笑容燦爛得幾乎有些刺眼,相框下方的陶瓷邊被磨損得厲害,看上去就像是被人長時間撫摸的結果。
江潤注視着這張桌子,她彷彿看到了那個陰鬱而孤獨的男人,終日獨自坐在桌前,捧着相框,懷念着舊日美好的時光。
江潤輕輕地將相框放回原處,坐在了椅子上,打開了書桌抽屜,裏面是一大信封,沒有署名,只有日期,從一九四零年到一九四五年。
一開始來信還很密集,大概一個月一封,說得都是一些振奮人心的消息,諸如戰況順利讓他放心,有什麼需要的儘管同司令部說,等試驗成功就能重回祖國——到時候他就是人類的英雄,同時也能和家人團聚,後面的一些來信也大致是說他的家人被照顧得很好,在蜀國的戰爭即將得到勝利。
然而等到一九四四年的信之後來信的平率逐漸減少,變成了三四個月一封,內容也變得含糊其辭起來,安慰之情十分明顯,整封信的意思就是叫他耐下性子,過不久就能回國了。
一九四五年的信只有六月的一封,上面言簡意賅的的幾句話——
“國家戰敗了,中央剝奪了你的國籍,以後您都不能入境了,這是我最後一次聯繫您,祝您一切安好。”
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寒意頓時籠上了江潤的心頭,她怔怔地捏着信。
這種絕望的感覺即使是她也能感受出來,她能想象那個蒼白的男人是怎樣震驚地瞪着這封信出野獸般的怒嚎。
那種被祖國拋棄的感覺,她也真實地感受過。
放着信封的抽屜裏還有一個牛皮日記本,江潤繞開封線,打開了本子,前面不知記了什麼,皆是被他用大片大片的黑色墨水劃去,還有一些紙張被他用刀劃得稀巴爛,最後幾頁上的字全都是像失去理智是用鉛筆寫的大段大段模糊不清的句子。
筆記太過潦草,江潤只能看懂幾句。
你們一定會遭天譴。
你們害死了我的家人,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們。
我誓,決不會饒恕你們任何一人。
然後便是反反覆覆的三個名字,傑西卡,託尼,瑪莎,霍夫曼反反覆覆寫着這三個名字,字母被黃褐色的斑痕暈開,連紙張都變得凹凸不平。
日記的最後是一小段話——
“如果有任何人知道這裏生的事,知道這些無論是勝利還是失敗後的被踐踏被拋棄者的故事,你就一定會了解到,這個世界外表有多繁榮,內部便有多骯髒。
“這種潰爛已經到了無法洗淨的地步,文明在衰退,人類正在滅亡的道路上。
“如果你哪怕有一點能理解,請在我死後繼承我的遺願,我的意志將在天國與你同在。”
霍夫曼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祖國與理想,得到的卻只有墮入地獄的結局,他說的沒有錯,這個建立在謊言上的世界已經到了末路。
也許很多年後,傷痛和憤怒會有所謂的減輕,然而卻絕不會消失,痛苦就像是跗骨之蛆,慢慢一層層地灼燒着你的*,當你以爲已經痊癒的時候卻會現,整個靈魂都已然完全腐爛。
江潤闔上眼睛,右手捂住胸口,模樣虔誠:
“我的意志與你同在。”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部結局倒計時嗷嗷
TR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