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座上宾
“冤家啊……”這时美人一步步走到李逢春面前,指着他心口哀怨道,“你砍坏了我的肉身,我只好换了這一副新皮囊。你若不信我的话,我說你這裡有一点黑痣,对不对?”
那李逢春听她說的分毫不差,不由双目一瞠,定睛看着面前的美人。只见她虽然音容改变,神态却是与往日并无二致,心下不禁信了三分,于是忍不住颤声问道:“你死了還来找我,是来报仇的么?”
那美人垂下双目,滑落在脸颊上的泪水晶莹剔透,仿佛落日最后的亮色:“我一心一意对你,却落得這般下场,你再狠心,至少得让我做個明白鬼……”
李逢春闻言一怔,念及往日林氏待自己百般温柔,而今自己犯下命案、背井离乡,心头不禁也是一阵凄然,带着悔意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一心一意爱我,那天我杀你……是因为……”
他亲口应下杀人一事,還未道出缘由,這时便听见街边一個隐蔽的巷口传来凄厉的哭喊:“哥哥,你为什么要杀人!”
這一声嘶喊如利剑一般穿過李逢春的心,让他魂飞魄散,只能定定站在原地。
同时巷子裡冲出四名捕快,猛虎下山一般拿住李逢春,将他五花大绑。李逢春直到被几個捕快按在地上,才醒悟自己已经落入法網,這时他终于回過神,视线穿過驻足围观的人群望向巷口,就看见自己的弟弟已经哭倒在地,正倚着墙根绝望地看着自己。
“对不起……”李逢春嘴裡喃喃道了一声歉,下一刻便被捕快押解着踉跄离去。
自始至终,打扮成林氏模样的罗疏都站在一边旁观,直到目送李逢春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才叹了一口气穿過街,走到李成实的面前。
一路看着哥哥伏法的李成实這时已经接受了现实,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巷口。他看着罗疏走向自己,便流着泪从怀裡掏出装着解药的小瓶,愿赌服输地塞进了罗疏手裡:“這是解药,你吃了吧。”
罗疏接過解药,却笑了笑,将瓶中的小丸倒在掌心,抬手塞进李成实的嘴巴裡。
入口清甜,竟是一粒桂花糖。
李成实瞬间瞪大眼,难以置信道:“原来你是骗我的?”
“是的,我骗了你。”罗疏看着再度泪如泉涌的李成实,柔声道,“之前我骗取了你的信任,现在你口中尝到的,就是真相的滋味。”
“骗人,真相哪有甜的……”李成实哽咽着反驳,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眼泪。
罗疏看着他,怅然摘下鬓边的玫瑰,低声道:“我能骗到你,只因为你是一個单纯的好人。回去好好照顾你父亲吧,将来做個顶天立地的君子。”
。。。。。。
林氏被杀案顺利告破,陈梅卿对罗疏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在罗疏回县衙后特意找上门,拎了茶食慰问她:“罗贤弟一路辛苦啦!今晚咱们在膳馆治了两桌酒,给你接风洗尘!”
此时罗疏已经易回男装,见陈梅卿前来,赶紧起身将他請到桌边坐下,笑道:“小人只是尽本分,哪敢說辛苦?”
“這案子能告破都是你的功劳,干嘛這么谦虚?”陈梅卿笑嘻嘻道,“亏了你的锦囊妙计,装鬼去吓那個李逢春,他才肯认罪。”
“他肯认罪,不過是因为心底良知尚存。他是個讲义气的人,這一点从他弟弟的品行裡就能猜到,所以我才敢拿這個办法去试探。”罗疏一边答话,一边给陈梅卿倒了一杯茶。
陈梅卿端着茶盅啜了一口,又好奇问道:“你能将那林氏假扮得惟妙惟肖,是怎么办到的?”
“我請死牢中的林雄指点,丈夫都說像了九成,再穿上林氏的衣服欺骗半醉的李逢春,就不算难事了。”罗疏将個中内-幕和盘托出,“至于李逢春身上的痣记,则是从他弟弟那裡问来的。”
“妙、妙、妙!”陈梅卿连声赞叹,等到喝完了茶,才将登门的另一個目的告诉罗疏,“這话說回来,如今還有一件事得麻烦你去办——那李逢春现在被关在死牢中,只肯认罪,却不肯說杀人动机,似乎他对栽在你手裡有些不服气,說要你去了才肯招。”
罗疏闻言一怔,旋即便点头笑道:“看来這世上,人人都想做個明白鬼。”
罗疏进死牢去见李逢春时,沒有再穿林氏的衣服,因此当铐着枷锁的李逢春乍然见到她时,第一眼竟沒能认出她来,然而瞬间的怔愣之后,他便服气地笑了:“当初你扮得真像。”
罗疏见他笑得一片坦然,便点点头道:“看来你都明白了。”
“对,明白了……”李逢春這时人已释然,不禁卸去了全部精神,颓然地盯着枷板缓缓道,“你们都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林氏,你那么聪明,能不能猜到?”
罗疏低头看着李逢春,老实地回答:“我猜不到。你不算坏人,又被林氏爱着,就算杀也应该是想杀林雄,为什么反倒要去杀她?”
那李逢春听了罗疏的话,若有所思地笑了:“是了,你们都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杀林氏,爱月她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想来她不能做個明白鬼,在阴间也是要恨我的。”
罗疏听李逢春报出林氏的闺名,便知他要說出真相,不由凝神细听。
“那一晚,林雄当值,爱月她照例约我去家中私会。我等到黄昏时节悄悄进到她屋中,她已经备下酒菜等我多时了。我和她坐在床上对饮,兴起就翻云覆雨,兴尽便喝酒吃肉,好不快活!直到過了二更天,才撤了炕桌就寝……”原本因回忆艳事而目光迷离的李逢春,說到這儿时面色一变,“我們沒想到林雄他会在半夜回家。林家沒有二门,当我和爱月被叩门声惊醒时,我已经被林雄堵在屋中无路可逃了。爱月她只好嘴裡先应着,拿出橱裡的被褥让我裹着躲在床下,這才跑去开了门。我刚在床底下藏好,就听见林雄他进了门,一边走一边說:‘你怎么睡得這么沉?我叫了半天的门,你都沒听见……’”
這时李逢春陷入回忆,鹦鹉一样学着林雄当日的口吻,语调间却不见急怒,只有满满的温柔。然而当他模仿林氏說话时,嘴裡的语气却是陡然一变:“我正暗笑林雄做了我的剩王八,却听爱月怒冲冲地骂他:‘你要回来,怎么不早点?害我三更半夜爬起来给你开门,差点沒把我给冻死!’——我只见過温柔如水的爱月,从沒想過她也会這样凶恶地骂人,可是那林雄却沒生气,只是笑呵呵地在解释:‘我在城楼上站得太冷,就想着你也是一個人,所以回来陪你……’我当时听了就想,那林雄倒算是個知冷知热的多情种子,可是爱月她却沒說话,冷哼了两声爬上床——她的动作可真大,震得床板直落灰,我在床下憋得半死,好想打喷嚏——她平时在我面前,可是個轻手轻脚的妙人儿……”
“我又听见林雄摸索着向她求欢,爱月却冲他怒道:‘這么冷的身子,干嘛贴着我?’,我就想到她平日待我的百依百顺,不觉就有些寒心,可那林雄却還是沒生气,嘴裡只說:‘我身上是挺凉,确实不该贴着你。’之后又過了很久,那林雄大概是身上暖和了,于是又低着嗓子求爱月,却還是被她骂了回去。就這样一直捱到天快亮,就听她连催带撵地把林雄赶出了门,始终不曾說過半句软话,倒是那林雄,临走时還不忘提醒她天冷,别早起着凉。”李逢春說到此处,脸上不禁浮起一丝讥嘲之色,冷冷笑道,“沒想到那林雄一走,爱月就立刻把我喊上床,替我脱了衣服,用身体贴着我冰凉的身子为我取暖,又搂着我百般温存,嘴裡還不住数落林雄——那一刻,我发现她的脸变了,变得狰狞丑恶,再也不是我喜歡的爱月……”
這一刻李逢春双目睁得血红,绷紧的十指刮着枷板,咬牙道:“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面目——她会說谎、会骂人、对爱她的人冷漠心硬、无情无义,這样的人要我怎么爱?我沒有理由地和她起了口角,我想离开,她却不放手,于是我向床头去拿自己的衣服,不想却碰着了林雄留下的腰刀,這才一念之间冲动地杀了她。”
罗疏静静听李逢春把话說完,這时才开口道:“你一时意气用事,替林雄报不平,却冲动到杀了林氏——是爱情使你一叶障目,认为林氏应当完美无瑕,才会有后来的失望与不平。可是這天下沒有圣人,林氏罪不及死,所以无论何种理由你都不值得原谅。”
“我知道,”李逢春苦笑了一声,垂头低语道,“其实我逃回家时就已经后悔了……爹总是說我這個人喜歡意气用事,担心我会在外面闯祸,過去我一直拿他的话当耳旁风,到如今才知道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结束了同李逢春的对话之后,罗疏心情低落地离开牢房,丝毫沒有结案后的轻松。继而一想到晚上還有接风宴,她便更加头疼地皱起眉头,为了不使韩慕之和陈梅卿扫兴,她只能强打起精神命令自己放松。
眼看天色不早,罗疏索性直接往膳馆去——那裡是县衙专为设宴款待上级官员辟出的场馆,所以用一间偏厅来给罗疏接风,已经算是天大的优待了。
哪知她一踏进膳馆正厅,就看见有两個人正趴在一张桌上,饿狼一般埋头狂啃猪蹄。一瞬间罗疏以为是韩慕之和陈梅卿等不及自己先吃上了,定睛再一看,才发现那两個被饿死鬼附身的人,竟然是已经焚了香沐過浴后、衣冠楚楚的齐梦麟和连书。
都怪自己之前出入牢房沒有留心,结果现在才知道韩慕之已经大发慈悲放了人。想到此罗疏不觉莞尔,這时补足油水的齐梦麟也总算有了抬头的心情,刚昂起脖子活动活动筋骨,就看见了半带笑意的罗疏。
真是冤家路窄!一想到自己狼藉的吃相都被這娘娘腔看了去,他顿时大窘,不由丢下手裡啃了一半的蹄髈,伸手抹了一把油嘴发狠道:“看什么看?就你们這穷乡僻壤,供应的饭菜也乏善可陈!要不是被你们饿狠了,搁往日這红烧猪蹄髈,老子看都懒得看一眼!”
他虚张声势的狠话還沒說完,這时厅外就飘来韩慕之满含嘲讽的声音:“按例招待六品以下官员,一桌膳银是一钱五分,本官照章办事,只能委屈齐小衙内了。”
齐梦麟被這话气得半死,却不敢再与韩慕之硬碰硬,只能窝着火继续啃蹄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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