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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章 年少曾学登山法

作者:剑来
惊蛰一過,斗指丁,春分将至,斗指壬。

  庭院静谧,淡淡风溶溶月,被道士称呼为薛姑娘的红裙女鬼,今夜换上了一身素雅白裙,来這边赏花。

  毕竟女鬼也是女子,屋内衣裙之多,满满当当几大箱子。

  不過她只是孤芳自赏罢了,与那种女为悦己者容,沒有一颗铜钱的关系。

  毕竟那個中年道士,论相貌,真心不够看,又是個掉钱眼裡出不来、俗不可耐的庸碌男人。

  墙裡花开满地,院内還有一架秋千。

  她坐在木板上,双手拽着绳子,脚尖一点地面再悬空,一架秋千便轻轻摇晃起来。

  其实在道士入住之前,宅子早就荒废了,杂草丛生,蛇鼠流窜。

  如今却是处处井然有序,花开满院,争芳夺艳。

  那個作为最大功臣的中年道士,此刻正蹲在台阶顶部,一手端着只装满某种草药熬成汁水的白碗,一手手持木柄刷子,在那儿擦拭牙齿,偶尔抬起头,喉咙咕咚作响,再一口吐掉水,重新“洗刷”牙齿。

  她问道:“就只是蒲公英熬成的汤汁,用来洗牙,真有你說得那么玄乎?能够帮人稳固齿牙,壮筋骨?”

  蒲公英如野草一般,别称黄花郎,它们随意生长在石罅砖隙间,天底下的花草图集、画册,好像都不稀罕绘录此物。

  “骗你作甚,有钱挣嗎?”

  道士刚刚仰头灌了一口水,這会儿使劲点头,含糊不清道:“若是按照药方炼制成一种山上的仙家還少丹,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服了,都能白发還黑,齿落更生,青壮男子吃了,更了不得,效果极佳,像张侯這样的,虽說正值少年,可是经常挑灯熬夜读书,服用此丹,耳目清明,强健筋骨,完全不在话下。”

  薛如意笑呵呵道:“好巧不巧,道长刚好手边有這么一瓶秘制丹药,对吧?就是价格不便宜,不過熟人可以打五折?”

  “沒呢,天底下哪有這么巧合的事情。”

  道士歪头吐出一口水,将那根木刷子斜放在白碗内,放在脚边,摇头道:“薛姑娘還记得前些日子的粥菜嗎?還說鲜嫩好吃呢,询问贫道是什么菜蔬来着,不過当时贫道卖了個关子,故意沒有說破,其实就是這蒲公英的早春叶苗了,只需入锅煠熟,再用贫道秘制的辣酱、麻油稍微一拌,拿来就白米粥吃,山珍海错都沒法比的。”

  薛如意点点头,在犒劳五脏庙這件事上,這位道长還是很有几手的,而且都不太花钱。

  道士试探性问道:“要是薛姑娘诚心,我就可以循着那张药方炼制一炉丹药,张侯想要通過院试,最近读书太辛苦了,得补补,再過段时日,蒲公英可就老了,丹药效果会沒那么好。”

  薛如意白了一眼,拐弯抹角兜了這么大個圈子,你還不是想要从我兜裡骗钱?

  无需旁人推动,一架秋千自行晃荡,一高一低,她就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花卉草木。

  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红墙黄腊梅,美极了。

  按照這個道士的說法,一個人侥幸生逢盛世,百虑可忘,若是再精通种植花草之术,宛如四时皆春,可教人不知老之将至。

  所以一座庭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條,或地植或盆栽,花草繁茂,清香扑鼻,不同花种,次第花开,或浓而不妖,或淡而不冷。

  宅子庭院這边,光是被道士作为迎春的盆供,就多达七八种之多,除了松竹梅外,還有数盆被道士說成是迎春“主帅”的花。

  几句话倒是說得漂亮,其实就是被道士拿出去卖钱罢了。

  比如其中有一盆不知道士从哪裡搬来的老本花卉,枝干粗如女子手臂,部分已脱皮露骨,老根突起如龙爪,栽在一只红砂盆中,作古拙欹斜形貌。哪怕只是個外行,薛如意都知道這盆景,不愁出高价的买家。

  那几本被道士說成是“殿春花”的地栽芍药,种在向阳处,天寒地冻时,道士還曾特地为它们铺盖稻草,今年入春后,道士都会逐日浇水,在发芽前,他還曾特地浇粪水施肥一次,当时看得薛如意直皱眉头。

  薛如意瞥了眼整齐摆放在墙角的那几只花盆,枝條细长,略带蔓性,花开鹅黄。

  许多盆景在院内来来去去,大概都被换成了一粒粒碎银子,唯独此花,出现后就沒动過一盆,可能是那個道士特别喜歡,当然更可能是卖不出好价钱,就干脆不卖了。

  她伸手指了指,问道:“你是最钟情那几盆‘金腰带’?”

  此花有個更通俗的名称,迎春花。

  道士抬头看了眼墙角那边,点头道:“贫道于花木如名帅将兵,多多益善,来者不拒。此花率先迎春,开花能够抢在梅花之先呢,而且开花既多,花期又长久,所以贫道最喜歡此花,沒有之一。”

  她心不在焉问道:“吴镝,你本名叫什么?”

  中年道士微笑道:“陈见贤。看见之见,圣贤之贤。”

  她一愣,這么坦诚嗎?

  道士诚恳建议道:“薛姑娘以后可以喊我全名。”

  默念两遍名字,陈见贤,陈剑仙?终于回過味来了,薛如意呸了一声,“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就沒一句真话!”

  吴镝,无敌。陈见贤,陈剑仙?

  中年道士笑道:“好好的,干嘛骂人,贫道如今也就是年纪大了,修心养性功夫见长,搁在贫道年轻气盛那会儿,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尤其是嫉恶如仇的少年岁月,呵。”

  真是名副其实的骗鬼了。

  薛如意懒得搭理這茬,问道:“一直沒问,你来京城這边做什么?”

  “叙旧。”

  “叙旧?找谁?亲眷,远方亲戚?還是江湖上认识的朋友?在外边混不出明堂,打算找道上的朋友混口饭吃,一起合伙骗人?”

  自称陈见贤的道士摇头笑道:“都不是。”

  薛如意一下子就来了兴趣,玩笑道:“总不会是寻仇来的吧?”

  她转头看了眼道士,可能是觉得自己這個說法太有趣,她忍俊不禁,自顾自笑起来,“就凭你?那几手不入流的鬼画符,连我都吓不住,真要跟人寻衅斗殴,你打得過几個青壮?”

  道士笑道:“你沒瞧见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会练拳走桩?根本无需仙术,徒手打两三個青壮男子,根本不成問題。”

  她翻了個白眼,就那么来来回回走几步的拳法,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几十個,估计随便拎出個武把式,都能把你打趴下吧。

  “說說看,若真是寻仇,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說不定闹出命案来,我還可以帮你掩护跑路。”

  她也是個看热闹不嫌大的。

  道士摇头道:“薛姑娘就别瞎猜了,叙旧而已,闹哄哄打打杀杀的,不是我這种身世清白的良民所为。”

  如果不是被他提前知道了马家的某桩长远谋划,肯定会更早来到玉宣国這边“叙旧”。

  当然,双方早些时候碰头,也无意义,极有可能寻仇不成,反而被仇家给斩草除根了。

  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之后,第一次南游宝瓶洲,就曾与马苦玄在异乡相逢,還打了一架。

  世事难料,不曾想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会在那边逗留那么久。

  等到成功返回浩然天下,起宗门,建下宗,借取山水补地缺,去天外炼剑……

  薛如意沒来由說了句,“咬人的狗从来不叫,我觉得你這种人,瞧着是块软面团,可若是发狠起来,手起刀落,定是极心狠手辣了。”

  道士神色自若,笑道:“世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皆如缓缓酿酒,唯有揭开泥封饮酒时,必须痛快,得是豪饮。”

  薛如意转头,“可怕。”

  道士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何曾少了。”

  她沒来由想起附近那個县衙裡边当官的,就有私底下放高利贷的,同时贩卖私盐的,当然当官的不会亲自去做,都有心腹爪牙做這类脏活,而且有靠山,靠山的靠山,好像是一位刑部侍郎,至于這位侍郎大人的靠山是谁,她就不清楚了,尚书大人?皇帝陛下?或是某位山上修道有成的神仙?

  薛如意问道:“你說他们都這么有钱了,怎么就不知道收手?挣着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家裡都堆出银山了吧?”

  陈平安笑道:“好些個所谓的伐冰之家,如果不是這么個行事风格,一门心思搜刮民脂民膏,每天忙着敲骨吸髓,为人处世百无禁忌,就沒办法成为薛姑娘所說‘這么有钱’的人了。這裡边藏着個先后顺序,其实并不复杂。”

  薛如意一时语噎。

  跟他說话,闲聊還好,可只要涉及道理,顶沒意思了。

  先前這個道士,也会跟着许多百姓去冰冻河上,凿冰卖钱,好像但凡是能够挣钱的营生,都愿意去碰,如盆景這般,都很擅长。

  记得道士刚来宅子沒多久,她大致看出对方的品行了,别管他怎么财迷,只說在男女一事,确实還算是個正人君子。

  所以之前她還经常调戏這個一本正经如道学家的男人,结果某天道士只是一句话,就把她给恶心坏了,打那之后,她就再无逗弄道士的想法。她当时就坐在這架秋千上边,中年道士同样是坐在身后台阶,转头笑问那吴镝一句,是不是在看她的屁股。

  其实在那之前,她的一些個荤话,道士都会假装沒听见,从不搭腔。

  估计是被她纠缠得实在烦了,道士便撂下一句,腚儿大些,可以多拉几斤屎嗎?

  粗鄙!下流!

  薛如意沒来由叹息一声,“花草一秋。”

  修道之人也好,精怪鬼魅也罢,看待山下的生老病死,与凡俗夫子看這院内的花开花落,又有何异。

  她转头问道:“你是怎么成为练气士的?”

  道士微笑道:“机缘巧合之下,年少曾学登山法。”

  她转回头,轻声道:“你是聪明人,想必已经猜出個大概,我身为鬼物,之所以能够久居此地,定然是有所依仗。”

  道士点点头,很好理解,不难猜,“上边有人。”

  京师都城隍庙那边,有一尊位高权重的文判官,与她在各自生前好像是旧识。

  這位判官曾经两次夜巡宅邸,与她见面。不過有点类似微服私访,并沒有大张旗鼓。

  阴阳各有官场,作为玉宣国的都城隍庙,按例設置了二十四司,這位文判官作为城隍爷的左膀右臂,就统辖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不過這是已经翻篇的老黄历了,现在嘛,不好說了。

  只要是官场,不管学识深浅本事高低,不管阳间阴间,就怕一点,不合群。

  薛如意突然转头,脸若冰霜,满脸煞气。

  道士无奈道:“薛姑娘,都是正经人,想啥呢。”

  就說嘛,少看些才子佳人小說,多看几本经传注疏。

  薛如意怒道:“那你知道我想什么?!”

  道士說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见那女鬼依旧脸色难看,道士只得解释道:“你說贫道贪财也就罢了,但是好色?薛姑娘你可以信不過贫道的人品,但是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吧?”

  薛如意觉得這個說法在理。

  道士好奇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薛姑娘在官场的靠山是何方神圣?得是多大的官?才能让薛姑娘就在县衙几步远的地方落脚,县城隍那边却从无任何一位冥官鬼差登门。”

  薛如意冷笑道:“我与县城隍庙的枷锁将军是好友,你怕不怕?”

  道士偷偷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朝那县城隍庙遥遥抱拳,使劲晃了几下,沉声道:“贫道一心修行,身存正气,邪不可干,从不怕走夜路。何况枷锁将军,本就司职惩奸除恶一事,最是秉公执法,尤其是我們县的枷锁将军,与那七爷、八爷,更是有口皆碑的好官!贫道若是在都城隍庙那边能說上话,早就建议将這三位大人提拔重用了。”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你這么溜须拍马,他们几位也听不着啊。

  此地不比别处,县城隍爷都不管的。

  “陈见贤,你就沒有喜歡的女子嗎?”

  否则岂会這么不着家。

  “有啊,怎么沒有。”

  “還真有啊?”

  薛如意知道对方是個货真价实的练气士,虽然境界不值一提,两境?撑死了就是個三境练气士?可毕竟一只脚踩在山上的人了。

  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岁数,是跟你年纪相当,還是個年轻女子?对方是鬼迷心窍了吧,才会瞧上你?人到中年万事休,你說你都這么大岁数了,四十好几的人了,還一事无成,靠着個道门私箓度牒成天乱晃荡,找机会领過来给我瞧瞧,呵,我非把你们拆散了,省得你祸害人家。”

  其实這個道士每天摆摊算命,沒少挣钱,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门小户,犹有過之。

  只不過作为一個练气士,就完全不够看了。就這么每天风吹日晒,几年下来,才能挣着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

  薛如意转头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样估计不太好看吧?”

  坐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双臂环胸,抬头望月,眼神温柔。

  薛如意撇撇嘴。

  哎呦喂,酸哩。

  可能身后那個男人是沒出息,可能那個心心念念的女子,模样确实一般,可他们到底是相亲相爱的。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花言巧语。

  但是眼神骗不了人。

  道士取出一枚朱红色酒葫芦,老物件,包浆油亮。

  薛如意闻见酒香,忍不住问道:“哪家酒水,這么香?”

  道士笑道:“自家酿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认的价廉物美,就是得省着点喝。”

  薛如意干脆起身站在秋千上。

  记得中年道士刚搬来宅子的时候,一架秋千无人而晃,還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娇笑声。

  把過路道士给吓得立即从袖中抓出一摞符箓,手腕颤抖不已,掏出火折子,点燃符箓之后,高高举起,步罡踩斗,乱晃一通,一边晃荡出一條火龙,一边飞奔而逃,嘴上嚷嚷着些不知道是哪一脉道家传下的真言咒语,砰然关上屋门,动作极快,噼裡啪啦,往门上、墙壁跟窗户贴满了不值钱的黄纸符箓。

  道士看着那個站在秋千上的背影,叹了口气,提起手中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

  似是而非的场景,同样是墙裡秋千墙外道。

  薛如意玩笑道:“对了,你到底找谁叙旧?都来京城這么久了,一面都沒见着?這么难打照面,难道是皇帝陛下嗎?”

  道士好像不愿意提及此事,转移话题,“再過几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几分。”

  天时至春分,至此刚好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

  对于世间鬼物来說,惊蛰后到清明前,相对都是一段比较难熬的岁月,尤其是春分過后,阳气渐盛,以击于阴,雷乃发生。

  薛如意显然沒有上心,她虽是女鬼,却属于修道有成的阴物,近乎英灵,自然不惧這些追随节气运转、天然而生的雷电。

  中年道士也只是随口一提,自顾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给你们摆一桌子春盘,春分吃春菜,笋,碧蒿,椿芽……贫道走南闯北,去過很多地方,春分過后,彩衣国附近有那桃花汛,河裡边的鳜鱼、鲫鱼,清蒸红烧俱是美味,更南边,靠海的地方,若是這個时节,来上一大盘黄沙蚬炒韭菜,啧。”

  薛如意沒好气道:“你就只知道吃嗎?”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为天。”

  薛如意一时语噎,跳下秋千,十指交错,伸了個懒腰。

  道士抬头望天,轻声道:“春分有雨是丰年,不過今年京城地界估计是那天晴无雨的气候了。”

  收回视线,道士笑道:“贫道掐指一算,清明這一天,可能会打雷,而且动静比较大。届时薛姑娘不必多想。”

  薛如意讥笑道:“原来陈道长除了算人,還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

  道士說道:“万般学问,难易深浅,不過都是個‘积思顿释’,难也不难,不难也难。”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

  道士指了指身后正堂一侧花厅,“薛姑娘,最近几天,贫道可能要借此宝地一用,与薛姑娘先打声招呼。”

  薛如意点点头,疑惑道:“要做什么?准备宴請朋友?担心我跑出来搅局?”

  道士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薛如意提醒道:“摆酒宴无妨,可别喊几個青楼女子過来嬉戏助兴,乌烟瘴气!”

  道士连连摆手,“动辄几十两银子,到底是喝酒,還是喝钱啊。”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晓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风流只因贫。”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装傻扮痴,有钱动手,无钱也动心,如贫道這般风光霁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实本分。”

  薛如意飘然而走。

  道士步入侧厅,看了眼长條桌案,点点头,双手握拳轻轻拧转,准备去住处取来笔墨纸砚,在此大展手脚。

  刚转头,道士便瞧见一颗头朝地的脑袋挂在自己眼前,下意识就是一拳砸去,拳头堪堪在那女鬼面门停下,怒道:“薛如意,会吓死人的!”

  女鬼飘然而落,道士气呼呼大步走出侧厅,她跟在身后,问道:“借用花厅作甚?”

  道士沒好气道:“京城居不易,马无夜草不肥,贫道不得挣钱赚房租啊。”

  女鬼打着哈欠,“我就奇了怪了,你一個三脚猫的练气士,好歹也是個练气士,就這么喜歡钱?”

  “過日子,柴米油盐,认钱不认人,莫要有個‘只’字即可。做神仙,所谓真人,无非认真不认人,切莫无個‘只’字。”

  “修道修道,千百條道路,万法只作一字解。”

  薛如意皱眉问道:“何解?”

  “心。”

  “形神合一,心与神契。”

  约莫是在外闯荡多年、走惯了江湖的缘故,很是知道些乌七八糟的旁门左道,总之這個假道士修为不高,学问很杂。

  反正不管她聊什么都能接上话。

  那道士一边走一边娓娓道来,“地仙地仙,陆地神仙,天地之半,炼形住世,常驻人间,阳寿绵长,几近长生不死。”

  “鬼修证道者,是谓鬼仙。只是相较于前者那些陆地真人,還是要略逊一筹的,毕竟是舍了阳神身外身、只余下一尊阴神的清灵之鬼,不算真正的大道,因此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然可以不坠轮回,但是依旧难登绿籍,前无所去,退无所归,想要证道,就比较难了……”

  薛如意跟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的,好些內容,她都是头回听說。

  也不知道他从哪本神异野史小說照搬而来的。

  见那中年道士停下脚步,开始掏袖子,抬头笑道:“薛姑娘,我們都這么熟了,也算投缘不是,你别看贫道帮人看相奇准,其实真正拿手的,還是符箓一道。不如做笔买卖?如薛姑娘這般出身的修道之士,最有奇效,只需沐浴斋戒后,再焚此符,点燃三炷香,心中默念几遍,某某人礼敬三山九侯先生,沒什么繁文缛节,效果之好,匪夷所思!”

  她嗤笑道:“故伎重演,又要杀熟?!都不知道换個新花样嗎?”

  道士唉了一声,“其它符箓不去說,确实是稍微差了点火候,但是你看我何曾主动与薛姑娘兜售符箓?唯独這张符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买一张是小赚,买一摞是大赚,总之买越多挣越多,贫道要不是与薛姑娘关系莫逆,绝不轻易示人。”

  薛如意冷笑道:“這么好,你怎么不自己用啊?”

  道士眼神怜悯,看着她。

  是那种聪明人可怜一個傻子的眼神。

  她自知失言,确实对方都說了如她這般的修道之士,犹豫了一下,招招手,“先给我瞅瞅,勘验优劣。”

  普通的黄色符纸,研磨朱砂作墨,符纸上边绘制三座山头,古裡古怪的,瞧着不像是什么正经符箓。

  不当這個冤大头,虽說内心主意已定,她還是问道:“一张符箓,卖几個铜钱?”

  道士埋怨道:“想啥呢,几個铜钱?一张符纸都买不起!”

  薛如意說道:“隔壁街的老刘头铺子,這样的低劣黄纸,一刀才卖几個钱?陈道长再裁剪得小些,岂不是一本万利?”

  难怪道士每次见着老刘头就喊老哥。

  “符纸不贵术法高啊,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符箓一道亦是同理,画符看符胆,符纸贵贱是很其次的。”

  见那道士不动声色,毫不脸红,就又从袖中掏出几张符箓,“罢了罢了,薛姑娘到底是眼光高,无妨,贫道這几张品秩更好,就是价格贵了点。压箱底的,一般都是秘不示人的……”

  啧啧,不愧是個做惯了买卖的生意人,环环相扣,后手颇多呢。

  “别一口一個贫道贫道了,陈仙师你就不臊得慌么。”

  薛如意将符箓丢還给道士,扬长而去。

  春分,天无雨,地气温暖。

  京城郊外踏青,除了那些鲜衣怒马的官宦子弟,水边多佳丽,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空中满是风筝,灵巧的燕子,极长的蜈蚣,或相约作鸢鹞相斗。京城内那些老字号的风筝铺子,挣了個盆满钵满。

  按照朝廷礼制,皇帝君主需在春分日祭日于坛。

  今天祭祀结束后,玉宣国皇帝陛下就会让礼部衙门,为四品以上的京官送出一幅宫内御制的春牛图,二开的龙纹红纸,印上翰林院学士书写的二十四节气名言警句、新鲜出炉的诗词,再配合一幅画院待诏精心绘制的农耕图,负责送图的多是礼部相貌端正的年轻官员,其余诸部司的新科进士,往往也会参与其中,他们在這一天被誉为春官,那些皇亲国戚和将相公卿的府邸门房,都需要還以春官一個象征性的红包。上行下效,京城坊间也有了类似身份的“說春人”,官员给当官的送图,一些個心眼活络、生财有道的老百姓就给有钱人送图,敲开门后,与主人家說些类似不违农时、五风十雨的吉庆话,一天忙碌下来,只要腿脚伶俐,走街串户的数量够多,也能挣不少。当然吃闭门羹更多,一些個被频繁敲门讨要红包的富裕门户,不胜其烦,就直接让门房赶人。

  玉宣国京城裡边,一些個经验老道的說春人,哪怕走远路,都会去一條永嘉街,街上多是祖上极其阔绰的家族,否则也不会用县名来命名街名,自然轮不到他们這些市井說春人登门送图,他们却是只去找一户姓马的人家,因为肯定不会白跑,谁都能拿到個大红包。据說這户人家的门房,一天到晚就在那边发红包呢,只要登门送图,說几句类似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好话,那么见者有份,足足六两银子!马家的门房再累,对所有送图的說春人,都是满脸笑容,极为和气的。

  京城有两县,大致上是北边富贵南边穷,后者主要是归长宁县衙管辖。

  两位从北边跑到南边讨营生的說春人,一年老一少年,一個送春牛图一個說吉语,从早到晚,跑了一天,刨去必须上缴给某個江湖帮派的孝敬,其实他们才挣到三两银子,沒法子,這個看似临时的行当,年复一年,也有了许多门道和规矩需要遵守,不是谁都能当說春人的,更不是可以乱跑乱敲门的,如果不按规矩来,一個不小心就会被人堵在街巷挨顿揍,倒是其中有些坊市裡弄,有一定机会“捡漏”,暮色裡,少年還好,老人就有点乏了,這條街上敲门都不应,身材消瘦的老人坐在一处台阶上,一手撑腰,一手敲腿,看样子是要两手空空而返了,這條街的住户就這么穷嗎?照理說离着长宁县衙這么近,不该如此拮据才对,先前老人咬咬牙,用八钱银子与人买来一條街的送图說春,八钱银子呐,就這么打了水漂,老人愁眉不展,都沒個水花。

  少年說要去别处碰碰运气,老人笑着說不用了,背着箩筐的少年便蹲下身,帮着老人轻轻捶腿。

  宅子大门吱呀打开,走出一個中年道士,少年立即起身,从背后竹箱裡取出一幅春牛图,爷爷已经很疲惫了,所以本该爷爷来說的开场白,少年今天跟了一路,其实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就由他代劳好了,只是不等少年开口,那道士就笑着摆手,蹦出两個字,“同行。”

  同行二字,比什么婉言拒绝都管用。

  少年大为失望,一脸将信将疑的神色。不给钱就算了,都无需借口,很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是這位道长何必诓人。

  中年道士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宣纸,轻轻抖了抖,抚须而笑道:“长宁县這一大片坊市,春牛图的底稿,都是贫道亲手画的。”

  老人立即站起身,迅速扫了几眼那幅所谓的春牛图底稿,先行拱手礼,再笑问道:“道长怎么還会绘制春牛图?”

  道士低头,单手掐诀還礼,“贫道清贫呐。”

  “敢问道长绘制的春牛图,多少钱一幅?”

  “十文钱。”

  “价格這么低?!怎的比永嘉县那边便宜一半?”

  市井坊间的說春所送图,几乎一幅比一幅粗糙,与那官家御制的春牛图,不管材质還是內容,都是云泥之别。

  “贫道厚道。”

  “那我能不能与道长预定明年的一百幅春牛图?”

  道士摇头笑道:“不凑巧,贫道只是云游至此,暂时落脚,不会久住。”

  少年终于开口,试探性說道:“听說长宁县衙附近有個算命摊子,算命很准,抽签手相,测字和铜钱卜卦,都很厉害。”

  中年道士抚须而笑,“這就赶巧了,若无意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贫道了。”

  少年满脸意外之喜,“道长真是那位铁口神断的吴仙长?!”

  道士眯眼捻须,“浪得虚名。”

  墙头那边,彩裙女鬼翻了個白眼。

  台阶一旁老人欲言又止,只是看了眼相依为命的少年,一双眼眸裡满是憧憬和希望,便不忍心說什么。

  道士微笑道:“這位公子,是算姻缘,還是财运?”

  少年霎時間脸红,怎么還称呼公子了,這位道长也太和蔼了些。

  少年鼓起勇气,說道:“這些都不算,我就是想问一事,能不能請道长帮忙画几张符,就是那种在路边搁放一個盆,裡边烧符纸,远远祭奠先人。”

  道士疑惑问道:“为何不在清明时候,上坟扫墓烧纸?”

  少年說道:“我跟爷爷是外乡人,从南边来的,走了很远的路,家很早就沒了。”

  老人叹了口气,其实他们不是亲爷孙,其中曲折,一言难尽。

  最早是老人照顾一個孩子,后来是孩子照顾老人,相依为命,就像相互還债。

  道士问道:“如果真有這种符箓,你愿意花多少钱买?”

  “身上所有的钱!如果暂时不够,我可以跟道长写欠條立字据!”

  “字据什么的岂可当真,你目前有多少积蓄呢?”

  “這些年我攒了七两八钱银子,還有一罐子铜钱!”

  “才這么点?”

  少年赧颜不言。老人愧疚。

  “贫道是可以画出三官符箓,可为逝者赐福、赦罪和消灾减厄。”

  道士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摇摇头,“只是此符珍贵,你這点银子,远远不够啊。”

  少年刚要說话,道士满脸不耐烦,一挥袖子,开始下逐客令了,“休要多言。”

  少年站在原地,道士问道:“给你十天,愿意去借去偷去抢,凑足一百两银子嗎?”

  黝黑消瘦的少年低下头去,神色黯然。

  方才道士看着少年,看着少年眼中的自己。

  等到少年鞠躬致谢,再带着老人一并离去。

  无家可归的游子,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墙头那边的女鬼脸色阴沉。

  伤人言语,有剑戟之痛。

  道士突然喊住少年,少年茫然转头,道士笑言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助者天助之。”

  道士挥挥手,“去吧。”

  少年愣了愣,再次鞠躬。

  等到道士双手笼袖,转身走回宅子。

  薛如意站在门内,冷笑道:“好個修道之人,真是铁石心肠!帮不上忙就别装神弄鬼,退一步說,不帮忙也就罢了,偏要耍些虚头巴脑的言语伎俩,恶心不恶心人!”

  原本对這個一门心思赚钱的假道士,相处久了,印象好转,還有几分亲近之心,等到今天亲眼见到這個场景,真是气坏了她。

  道士笑道:“虚心者无虚言。”

  彩裙女鬼一闪而逝,撂下一句,“三天之内,滚出宅子。”

  道士一笑置之。

  夜幕沉沉。

  远处街上响起打更声。

  张贴在宅邸门上的两幅彩绘门神金光一闪,走出两位来自都城隍庙的高官,男子作文士装束,女子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宝剑。

  薛如意察觉到门口那边的异样,赶紧从阁楼飘荡而出,来到正堂大厅门口待客,毕恭毕敬,与他们施了個万福,嗓音轻柔道:“见過洪判官,纪姐姐。”

  文判官轻轻点头致意,他此次离开城隍庙,只带了一位心腹,已经职掌阴阳司三百年。

  各地城隍庙阴阳司的主官,作为诸司之首,都可算是城隍爷的第一辅吏。

  那位身居要职的女子英灵笑道:“如意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薛如意曾是立国之初的宫娥出身,专门为玉宣国歷史上那位只差一步就篡位登基的皇后娘娘,开箱验取石榴裙,昵称如意娘。

  她轻声问道:“院试案首也被内定了嗎?”

  那位被薛如意昵称为纪姐姐的城隍英灵,叹了口气,“不光是案首,就连之后春闱的会元头衔,也要让位给一個草包。事实上,整個京城春闱,会试和殿试,不出意料,除了马彻是状元,此外榜眼、探花和二甲传胪等名额,早就被关起门来内定了。”

  薛如意咬了咬嘴唇,满脸悲苦,“這是为何?若說是那個有真才实学的马彻,也就罢了,凭什么那些纨绔子弟都能登科?!”

  那位阴阳司主官,犹豫了一下,一语道破玄机,“武判官参与其中了。”

  薛如意愤懑道:“一国文运之权衡,他们岂敢如此儿戏?!纪小蘋,你与洪判官,還有城隍爷,明知如此,就都不管嗎?!”

  纪小蘋說道:“武判官那边,自有一套說辞,可以为自己解释不是什么徇私枉法,其中涉及祖荫等事,再加上一些阳间善举等,薛如意,你可以理解为是钻了某些阴冥律例的空子。而且管辖玉宣国的那座西岳储君之山……”

  文判官皱眉道:“慎言。”

  纪小蘋只得改口說道:“除非是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只是越级告状,一直是官场大忌。”

  纪小蘋說到這裡,她看了眼身边的文判官,神色复杂。

  文判官自嘲道:“虽說還不至于是泥菩萨過河自身难保的境地,但是如今我在都城隍庙内,除了纪小蘋的阴阳司,已经调动不了谁了,实不相瞒,就连文运司都已经转投那位武判官了,文运司尚且如此,更不谈其余诸司了。呵呵,一朝天子一朝臣,阴阳殊途同归。”

  城隍庙文运武运两司,权柄大小,并无定数,因时因地而异,就像附近那处县衙的盐房,

  因为按照与张氏先人的那個约定,后者的后世子孙,只要出现一位光宗耀祖的一甲进士,她就算完成了契约。

  纪小蘋說道:“是幕后有高人故意为之,想要将洪老爷调离玉宣国都城隍庙。”

  說到這裡,她愤愤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纪小蘋深呼吸一口气,与薛如意继续解释道:“洪老爷有可能去往大骊陪都附近,担任一州城隍爷。”

  从玉宣国京师都城隍庙的文判官,转任大骊王朝的一州城隍爷,绝对不能算是贬谪,而是实打实的官运亨通了。

  薛如意立即施了個万福,忍住心中愤懑,轻声道贺:“奴婢在這裡先行祝贺洪判官高升。”

  文判官神色郁郁道:“在官场,高升自然是高升了,可是就這么离开,到底不甘心啊。”

  世间各地各级的城隍官吏,不比阳间官场那么讲究人情,沒有任何人脉和香火情可言,无法遥遥插手别地事务,一旦离开某地,是不许插手原处公务的。這是一條雷打不动的阴冥铁律,除非是异乡人在某地,涉及到了类似命案這种事情,两地城隍庙才有可能联手办案。

  薛如意苦笑道:“這么多年都熬過来了,再等几年便是。”

  文判官瞥了眼窗外庭院,笑道:“這位只有私箓道牒的道士,倒是個当之无愧的雅人。”

  纪小蘋点头道:“只需看那些花木的养护,就知道此人不俗,更像是一位闲云孤鹤的山野逸民,绝非是表面上那种浑身铜臭的贪财之辈。”

  一处小屋内,道士鼾声阵阵。

  薛如意一想到這厮就来气,黑着脸說道:“他自称真名叫陈见贤。”

  纪小蘋摇头道:“听過就算了,当不得真。”

  洪判官笑道:“還是這個化名更好些。见贤思齐,择善而从。”

  取法乎上,见贤思齐焉,君子慎独,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纪小蘋犹豫了一下,說道:“薛姑娘,這個临时住客,洪老爷和我都看不出他的道行深浅,兴许是那种喜好游戏人间的世外高人,也可能就是個骗子,都难說。毕竟他不是玉宣国本土人氏,我們无法查阅档案,既不知他的真实籍贯,那份与私箓挂钩的通关文牒分明是伪造的,关键他在京城這边又无犯禁违例之举,我們就沒办法从别国调阅秘册了。”

  她不可能为了這种私事,就让都城隍庙与大骊王朝那边打交道。

  京城如此之大,对方偏偏选取這栋宅子作为落脚地,由不得薛如意不怀疑对方有所企图。身为都城隍庙的文判官,之前两次夜游此地,除了来见故人,再就是为了确定這個假道士的修为境界,以及是否别有用心,对宅子和那件秘宝有所图谋,练气士,尤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种山泽野修,什么手段用不出来。

  其实陈平安還真就只是偶然路過,沒有任何用心和企图。

  一件早已名花有主的法宝而已,值钱是值钱,又非那类无主之物,难不成還要强取豪夺嗎?

  纪小蘋突然脸色剧变,說道:“是他来了?”

  马苦玄!

  她甚至都不敢直呼其名。

  文判官亦是头疼不已,点头道:“刚刚入城,先前在折耳山神宋腴那边喝了顿酒,就失踪了,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才入京。”

  小屋内,道士缓缓睁开眼,只是很快就鼻息如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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