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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十章 谁不是黄雀

作者:剑来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

  那個即将卷铺盖滚蛋的道士就开始作妖了。

  只见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剑,踏罡步斗,朗声咏唱一篇不知从哪裡抄来的“道诀”。

  “請君听我言,太古有太虚,日月两交光,山川添壮观,炼成一颗金丹无漏,无漏无漏,起陆龙蛇战斗。”

  道士抖搂出一個扫堂腿,卷起地上些许落叶,再一個金鸡独立,右手递出一剑,剑尖处恰好停留一片树叶。

  “清轻浊重阴阳正,天高地厚秉性灵,一点灵光起火烛,如云绽遍天星宿,急急如律令,将乾坤收一袖。”

  道士抖了個剑花,左手一摔袖子,拧转身形,剑尖朝天,同时试图将那落叶卷入袖中,约莫是力道沒有掌握好,那片树叶在空中打了個旋儿,未能收入袖中,无妨,道士自有补救手段,一個蹦跳,高踢腿,左手双指并拢,与剑尖一同指向别处。

  “酒色财气都远离,云朋雨友日月侣,垒纯阳积阴德,天关转地轴,琼浆仙酒,有风仙师父,专来拯救。”

  薛如意长久怔怔无言,突然有点可怜這個好似喝了点酒就发癫的道士。

  昨天道士与說春送图的少年,那般势利作为,多多少少,有点难处?

  她叹了口气,“别這样瞎折腾了,不赶你离开宅子便是了。”

  只见那道士终于停下身形,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作剑诀竖在身前,用鼻音冷哼一声。

  薛如意一下子就不乐意了,你還敢得寸进尺,真当老娘求你留下不成?

  中年道士收起桃木剑,朝泥地随手一丢,本想着来一手入地三分的剑术,约莫是力道不够,或是角度不对,木剑戳中泥地,却晃了晃,最终仍是坠地。

  薛如意心中到底是還有些芥蒂,问道:“你当真能够绘制出那种三官符箓?”

  昨夜她询问過洪判官和纪小蘋,两位都城隍庙的大官,都是摇头,說這种符箓,闻所未闻。

  洪判官最后只說,兴许山巅的符箓大家,别有秘传,而且必须是上五境,可能可行,否则一般的符箓修士,即便是那种道行深厚的陆地神仙,休想画出這等功效的符箓。

  道士摇摇头,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把桃木剑,“可以画符,但是符成的把握不大,即便凭借符箓成功勾连阴阳,越過城隍庙老爷们,之后想要在冥府那边勘合過关,难度极大,打個不是特别恰当的比方,有点类似拿前朝的尚方宝剑斩本朝的官了。”

  薛如意顿时柳眉倒竖,果然是個骗子。

  道士立即补上一句,“但是贫道有個好朋友,了不得,有大神通,能够言出法随,效果之好,无异于祭出三官符箓。”

  薛如意嗤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嗎?你還能认识這种山上朋友?”

  “福生无量天尊。”

  道士单手掐诀,“绝非胡诌,贫道的山上朋友,很是有几個绝顶厉害的角色。”

  薛如意追问道:“比如?”

  道士說道:“以后要是有机会,就介绍一個姓钟的朋友与薛姑娘认识。”

  薛如意疑惑道:“什么身份?莫非是某個仙府的谱牒修士?”

  道士笑道:“见面就知道了,什么身份不重要,豪杰无所谓出身,英雄不问出处嘛。”

  见這道士不像是在开玩笑,薛如意又有新的疑问,“你真要帮那少年?图什么?”

  道士說道:“人之双眼所见即天地。”

  薛如意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道士只得解释道:“某位高人說過,我辈修道之士,力所能及,帮得眼前一個人,就是帮得整個天下人。”

  一趟天外远游,之前跟郑居中、李-希圣聊多了,再来与人闲聊,难免就少了几分耐心。

  薛如意沉默片刻,“谁說的?”

  道士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如意黑着脸。

  道士說道:“相信薛姑娘也看出几分,那少年如今‘命薄’,只因为身世坎坷,命数被大小劫数剥啄极多,所以如今外人额外给他什么,钱财也好,其它也罢,少年未必接得住,极容易非福反祸。市井凡俗,对穷困之辈,施以援手是无妨的,自是积攒阴德与福报的好事和善举,但是修道之人与俗子结缘,一如巨湖一如溪涧,湖水逆流入溪水,若是后者命厚,如小溪水床宽广,承载得住,便是山上所說的仙家缘法,可要是命薄,如洪水汹涌倒流,漫漶两岸,伤的就是人之根骨和阳气,便是老话所谓的无福消受了,此理不可不察,需要慎之又慎。所幸命之厚薄,福禄寿之增减,并非一成不变,那少年在贫道看来,就是命薄却福厚的人,简单說来,就是有晚福,无欠于天,勿愧于地,不取于人为富,不屈于人为贵,這就是贫道昨天为何要說一句‘自助者天助之’的根源所在。”

  薛如意点点头,可其实她根本沒看出那少年的命数厚薄,她只是一头鬼物,既非望气士,又非城隍庙官吏,如何看得出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

  她犹豫了一下,“那我和张侯?”

  道士笑道:“张侯有祖荫庇护,他自身又是一位碧纱笼中人,薛姑娘给予他一桩仙家缘法,张侯也是接得住的。”

  她问道:“当真沒有后遗症?”

  毕竟她是鬼物,少年却是阳间人。

  道士說道:“阴阳岂是只在地理不在人心?薛姑娘,可莫要搞错顺序,本末倒置啊。”

  薛如意松了口气。

  她第一次发现這個假道士,好像還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道士问道:“薛姑娘,以你的道行,既然不惧烈日罡风,为何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对于玉宣国這样的偏隅小国而言,一位观海境修士,找個灵气充沛的道场,开山立派,绰绰有余了。

  薛如意虽是鬼物,可她既然能够与一国都城隍文判官和阴阳司主官都关系匪浅,想来不缺阴德,其实她找一处龙脉,建立祠庙、塑造金身,再由朝廷封正,当個山神娘娘是最佳選擇。

  薛如意說得含糊其辞,“最早是跟人打了個赌,学古人红叶题诗,被人无意间拾取,与他在一处祠庙内立下誓言。”

  年复一年,宝扇闲置,辜负明月清风。春去秋来,寒蝉凄切,无语凝噎。雁過也,月如钩。

  道士犹豫了一下,小心酝酿措辞,旁敲侧击问道:“薛姑娘,是否精通句读?”

  薛如意笑道:“還行,我对训诂一事,還算比较感兴趣,闲来无事,翻了不少前贤著作,怎么,你看古书有疑难处,需要我帮忙断句?”

  要是与她探讨训诂,薛如意還真不怵,她自认是行家裡手。

  這就牵扯到了隔壁少年张侯,他珍藏有一幅“祖传”的字帖,总计三十六字,无落款,却被洪判官誉为三十六骊珠。

  這幅字帖,也是少年的立道之基,只可惜张侯资质一般,进展缓慢,如今才堪堪是二境修士。

  而這三十六個字,大致上可以断为两句话,两句话的內容又颇为晦涩,這就涉及到了训诂功力。

  她就是根据自己的断句,来为张侯解释其中深意,再根据字帖三十六字蕴藏的一门上乘导引之法,帮助张侯走上了修道之路。

  道士笑道:“少年时,曾经听闻一個朋友,半個长辈,說及字、词、句与意的关系,他說每一個文字组成每一句话,都是有重量的。当时只是听了记住而已,感触不深,后来才发现文圣原来著有《正名篇》,当年看到其中有载,‘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用丽俱得,谓之知名。’看到這裡,我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薛如意满脸得意神色,指了指地上的那把桃木剑,“少废话,就知道卖弄学问,赶紧的,以剑作笔,写下內容,我帮你断句。”

  当下陈平安小有郁闷,一時間不知如何开口,那幅被薛如意和少年奉若珍宝的字帖,內容其实并不复杂,反正也就才三十六個文字,其中确实隐藏有一门上古导引法,而且陈平安只是扫了一眼,观其道意,就发现与三山之一和文庙礼制,都是有些道缘的,陈平安当然不会觊觎這件法宝品秩的“道书”,但問題在于薛如意這個半吊子的训诂高手,为张侯断句,不能說她全错,但肯定是有误差的,山上道书,往往一字之差便离题万裡,否则山上为何会有“一字师”這种练气士?

  也就是那幅字帖所载內容和蕴藉道诀,极为精纯宽厚,若是一般旁门左道的天书道诀,张侯再按照薛如意的传道授业解惑去修行,估计早就导引岔气,走火入魔了。张侯虽然资质一般,算不得什么修道天才,将来极难跻身洞府境,但是少年在薛如意的传道下,自幼修行這门导引术,结果至今才是二境练气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陈平安想了想,罢了罢了,大不了就被当作居心叵测之辈赶出宅子,开门见山說道:“薛姑娘,那位郑众郑司农,自然是一位极有功底的经学大家,但是他在儒家歷史上,在训诂一道,许多细节,是有待商榷的,比如他的某些断句,就曾引来一位同样姓郑的文庙圣贤,逐字逐句批驳,所以薛姑娘若是照搬郑司农的句读法……”

  薛如意眼神幽幽,“你看過那幅字帖了?”

  陈平安点头道:“看過,我還知道字帖裡边藏着一门导引法。”

  薛如意默不作声。

  以木铎修火禁凡邦之事跸宫中庙中则执烛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

  陈平安一伸手,将那桃木剑驾驭在手中,在地上开始书写那三十六字,帮忙断句,同时为她详细解释为何如此。

  “郑司农将前十八字断句为三,其中‘火禁’分读,义不可通。礼圣著作屡见‘修火禁’正是连文之证,若是按照郑司农的解法,這上古宫正官的职责就過于宽泛了,故而郑司农如此训诂,被另外那位圣贤直接斥为‘不辞’,不辞,就是不成话,对读书人而言,是一個很重的批评了。”

  “至于后十八字,其实文庙内部就一直存在争议,确实吵了好几百年,但是按照……文圣的看法,字圣许夫子解‘暨’与‘讫’,应当无误,暨,与也,日颇见也,形容日光偏射,讫同‘迄’解,直行也。故而比较合理的断句,就是‘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因此引申出来的意思,就是‘凡日光所临照之处皆行其声教’。”

  “所以张侯的导引术,其中一处头颅洞府的顶部,凿开天门引领日光之法,作为火法日炼之道,看似是在追求日悬中天的气象巍峨,然后通過笔直一线的导引阳光,张侯于每日正午时分,直截了当照射在天灵盖,以外景勾连内景,实则洞府也错,阳光照射之路径也错了,如此按部就班修行炼气,虽說不至于走火入魔,终非正途,道理很简单,试想人间屋舍住处,除非是那四水归堂的天井,否则哪有屋顶大开的宅邸,如何遮风挡雨……”

  薛如意时而皱眉,时而恍然。

  将這般见解娓娓道来的“假道士”,吴镝也好,陈见贤也罢,只是陈平安的分身之一。

  先前陈平安以符箓之法,分神依附在一具具符箓傀儡身上,如星落于宝瓶洲各地。

  比如玉宣国京城這個假“道士”,平时除了摆摊,還会研究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秘密传授的道门科仪,又因为這幅字帖的关系,随缘而走,就开始着手对训诂的深入研究。

  禺州那边,有個“陈平安”以向佛的居士身份,去了一座律宗寺庙,研习持戒,尤其在《四分律》下了一番苦功夫。而律宗之佛理、宗旨,关键就在于一個“戒”字,而诸戒又归纳为“止持”和“作持”两类,止持即诸恶莫作,是止诸恶门,作持即众善奉行,是修诸善门。所以此地“陈平安”先前才会写下那句佛家语。

  青杏国地界,有個外乡练气士,在仙家客栈内每天就是看兵书,若是外出游历,就手持罗盘寻龙点穴,兼修阴阳五行术。

  在正阳山附近,一個叫裁玉山竹枝派的地方,担任外门知客,以数算之法深究农家、商家根祇。

  薛如意看着地上三十六字,抬起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陈平安笑道:“人间山上,谁不是‘道士’。”

  薛如意重新低下头,看着重新断句的三十六字,她越琢磨越觉得深意无穷,不出意外,如此句读才是正解!

  等到薛如意抬起头,那中年道士已经提着桃木剑走远,她问道:“摆摊去?”

  陈平安转头笑道:“贫道最是擅长察言观色,這就主动卷铺盖滚蛋了。”

  薛如意摇摇头,“你又不是跟我租的宅子,住与不住,我說了又不作数。”

  中年道士咦了一声,恍然大悟,对啊,他们都是住客,一新一旧而已。

  薛如意犹豫了一下,“陈道长能否传授最恰当的开府和火炼之法?”

  道士摇摇头,“张侯一心只读圣贤书,贫道粗鄙,可教不了他上乘的仙家术法。”

  薛如意有些着急,“你怎么還记仇呢。”

  道士微笑道:“钱财分明大丈夫,爱憎分明真豪杰,沒点脾气和风骨,怎么当道长。”

  薛如意伸出手,“之前道长与我兜售的那几种符箓,我都买了。”

  道士哎呦一声,连忙抬起袖子,快步走向她,“贫道早就觉得张公子根骨清奇,有此符箓,有如神助!”

  ————

  今年的倒春寒,尤其明显,在二月末,還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青灵国旌阳府這边,自古就有喝早酒的习俗。

  化雪過后,即便被冻成了鹌鹑,不光是男人,還有妇人,相互间呼朋唤友,市井坊间還是处处飘起肉香和酒香。

  旌阳府境内有一個歷史久远的仙家门派,裁玉山竹枝派,是那剑仙如云正阳山的藩属门派之一。

  一條冰面刚刚解冻的溪边,流水潺潺,有個中年男人身穿棉袍,脚踩一双麂皮靴,脚步匆匆,踩在泥泞道路上,一边拍打身上的石屑尘土,瞧见远方一個黑着脸的老人,赶忙三步做两步凑向前去。

  老人疾言厉色道:“陈旧!你到底怎么回事,正主都到了,你還沒個人影,要我来這边接你,好大架子,当是夏侯公子請你喝酒嗎?!”

  男人委屈道:“白伯,我這都算提前一刻钟出门了。”

  被称呼为白伯的老人怒道:“约好了巳时中喝早酒,夏侯公子便要准时到场嗎,提早一刻钟赴约怎么够,你怎么都该至少提前半個时辰,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怎么当的知客!”

  男人低头哈腰,呵气暖手,“外门知客,外门知客。白伯,消消气,回头請你喝壶松脂酒。”

  老人瞪眼道:“下不为例!”

  男人使劲点头,“保证保证,下不为例!”

  老人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說道:“夏侯公子是怎么個脾气,你就算沒有亲身领教過,多少也该听說几分,沒轻沒重的,這個酒局被你搞砸了,好事变坏事,到时候不還得转头怨我?”

  男人搓手笑道:“要是真因为這么点小事,就被夏侯公子记恨上了,怨谁也不会埋怨白伯,我的良心又沒被狗吃掉。”

  老人瞥了眼男人肩头的碎屑,显然這小子又亲自下坑洞寻脉采石去了,老人不动声色,只是眼神柔和几分,却冷哼一声,“你一個光脚不怕穿鞋的外门知客,是不用怕吃夏侯公子的挂落,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么,我要是被你连累了,還怎么走,能够扛着一整座裁玉山跑路嗎,到时候你小子别被我碰上,否则我见你一次骂一次。”

  所谓的面冷心肠热,不過如此了。

  总有些老人,总喜歡故意說些不中听却在理的话,仿佛生怕别人念他的好。

  男人好像是個混不吝的货色,嬉皮笑脸给老人揉起了肩膀,“白伯可是老神仙,扛座裁玉山還不是照旧健步如飞?”

  老人一抖肩膀,震掉那個棉袍男子的双手,教训道:“好歹是個知客,攒了钱,买件像样的法袍,瞧你這穷酸样!”

  男人笑道:“法袍這玩意,穿几件不是穿,再說山上真正的有钱人,都是我這般模样,穿件法袍,反而不大气。”

  “你小子有几個钱?還敢谈什么真正的有钱人,你见過嗎?”

  “白伯,等我哪天阔绰了,七八件法袍穿在身上,招摇過市。”

  “你是穿法袍還是卖法袍?”

  “边穿边卖两不误,白伯,我這生意经不错吧?”

  白伯說道:“陈旧,门派重建一事,急是急不来的,任重道远,你還是要多看看山水邸报,先找到那几個师门长辈和师兄弟再說,否则祖师堂神主牌位、挂像谱牒,你一样都沒有,名不正言不顺,不管是复国,還是建立了新朝廷,岂会乐意将偌大一座仙府遗址,交给你這么個四境练气士,就算那位新君大度,肯将原址归還,你就守得住家业了?”

  因为当初整個宝瓶洲南方都被蛮荒妖族侵占,无数山门、修士纷纷北迁,過大渎进入北方地带,如今宝瓶洲各家山水邸报,還是有许多南方仙府、山上门派在招徕旧部,或是招兵买马,试图补充人手,恢复旧日荣光,不然就是祖师堂已经改迁,与门派原地离得太远,必须通過山水邸报,提醒那些失散多年的谱牒修士,山门新地址位于哪国哪地。

  陈旧点头道:“实在不行,真要寻不见师门长辈,我就去找郭掌门,找她帮我重建山门,再与郭掌门签订一纸山盟,如此一来,竹枝派都有下山了。”

  白伯气笑道:“异想天开!”

  竹枝派最早的祖师堂,就设立在裁玉山之巅,如今犹有一处祖师堂遗址,只是在第二代山主掌门手上,搬迁到了别处,毕竟一座山头开凿不断,土石越来越小,总觉得兆头不好。就因为裁玉山這個聚宝盆,有一座名为野溪的采石场,此地出产的玉石,既可以啄砚,也可以拿来雕刻成各类名贵玉器和玉山子,由于玉石天然蕴含丝丝缕缕的灵气,灵气脉络类似石髓水路,虽然含量不高,但在山上已经算是极为稀罕之物了,尤其是那些大型玉石,摆放在庭院内,拿来当一块风水石,几乎是青灵国那些世族豪门的标配。

  不過這类可遇不可求的巨石,竹枝派从来不敢藏私,都会进贡给正阳山,再由某峰高价转卖给达官显贵。

  竹枝派的开山祖师,擅长地理堪舆,独具慧眼,早年与朝廷签订了契约,用了一個极低的价格,购买下了整座裁玉山以及附近群脉。等到竹枝派修士开凿渐深,就等于是坐拥一座宝山了,正阳山那边后知后觉,不曾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還藏着這么一條价值连城的玉石矿脉,只是竹枝派已经与当时的朝廷签订地契,悔之晚矣,正阳山倒是沒有做出那种赶尽杀绝的狠辣举动,而是派遣出一位祖师堂剑仙,与竹枝派缔结盟约,名义上說是盟约,后者其实就此成为正阳山的藩属门派。

  现任掌门郭惠风,是一位金丹女修。

  只因为竹枝派的开山祖师,是与前朝订立的契约,所以等到两百年前青灵国的开国皇帝坐上龙椅,竹枝派和裁玉山,就遇到了一场风雨欲来的危机。

  据說她就坐在裁玉山一座大阵之内,摆明了正阳山剑仙若敢强占祖业裁玉山,她就来個玉石俱焚,正阳山,青灵国和竹枝派三方,谁都别想要這條矿脉了。

  這位掌门女修性格之刚毅,可见一斑。

  陈平安笑了笑,终于要见到那位水龙峰劳苦功高的奇才兄了。

  他這個当山主的,在落魄山的时候,几乎很少主动谈及别家山头,就更别提某位修士了。

  但是此人,绝对是例外。

  不說小米粒,就连暖树,還有骑龙巷掌柜石柔都对此人有所耳闻。

  這位奇才兄一定想不到,自己在落魄山,竟然有如此高的“威望”。

  按照老厨子的說法,酒桌上边,不聊几句夏侯兄的壮举,喝酒无滋味。

  這個声名远播的“奇才兄”,名夏侯瓒,作为水龙峰晏老祖师的得意弟子,一直负责正阳山谍报事务,二十年间搜集情报,可谓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情报线,就是盯着旧龙州槐黄县的陈平安和刘羡阳,为此夏侯兄几個堪称心腹的干练下属,還与红烛镇那边的绣花、玉液、冲澹三江水府,或深或浅都攀上了关系,给不少自称手眼通天、耳目灵光的水府胥吏,砸了不少神仙钱进入后者的腰包。

  但是這位夏侯兄从头到尾,沒有用過下三滥的手段,当然,他也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那座落魄山的靠山,是北岳披云山,都說那個泥腿子出身的年轻山主,一直是山君魏檗扶植起来的账房先生,负责将山君府许多灰色收入,通過一座两山合租的牛角渡,洗成干净的神仙钱,每年秘密流入山君府财库。

  至于那個刘羡阳,早早离开家乡,去往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多年,结果一回家,就鸿运当头,摇身一变,直接成了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而阮邛又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

  双方靠山不是北岳山君,就是大骊阮首席,故而夏侯兄岂敢乱来。

  等到那场名动一洲的宗门庆典结束,夏侯兄就“功德圆满”了。

  陈旧突然說道:“白伯,求你一件事,若是那位夏侯剑仙问起,你能不能說這顿酒,是我打肿脸充胖子掏的钱?”

  白伯說道:“三壶松脂酒。”

  本来裁玉山就要按时与夏侯瓒对接账簿,所以這顿酒,是竹枝派的公费支出,白泥不用自己掏钱。

  “两壶!”

  “成交。”

  在裁玉山地界,一处名为散花滩的岸边,有個竹枝派不对外开放做生意的自家酒楼,当下有個酒局。

  今天做东之人,便是负责裁玉山采石场的现任开采官,老人名叫白泥,是竹枝派祖师堂修士,门派修士都习惯称呼老人为白伯。

  客人就只有一位,来自上宗正阳山的贵人,一位不算太年轻却也不绝对不老的剑仙,夏侯瓒。

  作陪的,一男一女,外门知客陈旧,女修梁玉屏,道号“蕉叶”。

  女修的“发钗”,是一把小巧玲珑的芭蕉扇。

  至于那位男子,就沒什么可說道的地方了,只是個外门知客,模样普通,境界不高,身份一般。

  她是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主动要求参加酒局,白伯不好阻拦。

  梁玉屏是鸡足山一脉的高徒,不出意外,她就是下任峰主人选。

  而鸡足山也是上任掌门传下的香火道脉。事实上,竹枝派内部就分成了两派,裁玉山一脉修士,不愿太過依附正阳山,而鸡足山一脉,是铁了心想要投靠正阳山,以前是与秋令山处处示好,如今换成了转去抱满月峰的大腿。山上的藩属、从属关系,分三种,第一种,明文确定双方属于上、下山关系,下山修士谱牒必须纳入上山祖师堂的谱牒副册,地位自然低人一等,而且极难脱离上山掌控。第二种,藩属门派,是那种从属仙府,需要按时向宗主门派进贡钱财、物资,竹枝派与正阳山的关系,就是這一种。第三种,山上盟友,但是两者实力悬殊,弱势一方却无需纳贡,比如落魄山和螯鱼背的珠钗岛。

  酒楼高两层,二楼有一间大屋子,历来是被专门用来款待正阳山贵客的。

  白伯带着名为陈旧的男人走上楼梯,廊道内,梁玉屏已经站在门口,亭亭玉立,白藕手腕有一串有价无市的虬珠手钏。

  女修瞧着约莫三十岁,身材修长,嘴角有痣。

  她今天這身法袍,显然是精心挑选過的,瘦处更瘦,胖处显腴。

  梁玉屏瞧见了那位手握开采实权的白泥,轻声埋怨道:“白伯唉,岂可让夏侯公子久等,我若是夏侯公子,稍有气性,早就走了,哪裡会耐着性子等你们赶来,夏侯公子還反過来劝我别着急哩。”

  女修嗓音不大不小,廊道内洞府境的白伯听得真切,屋内那位龙门境的夏侯剑仙,想必就肯定更听得真切了。

  白伯轻声笑道:“這就是有玉屏负责待客的好了。”

  女修回嗔作喜。

  进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公子放下手中的那只斗笠盏,站起身,笑着說不必如此见外。

  白伯问道:“夏侯剑仙,我這就让人上菜?”

  夏侯瓒点头笑道:“自然是客随主便,反正我如今无事一身轻,再等上片刻又算什么,何况‘蕉叶’道友煮得一手好茶,這散花滩老茶树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余光看着那個如释重负的知客。

  傻子么。

  這点言外之意,开始兴师问罪了,都听不出来的?

  白伯连连抱拳讨饶道:“是我做事不老道了,稍后先喝三杯罚酒。”

  “长者为尊,白伯再這么說些虚头巴脑的,就真把我当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开始打圆场,“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虾,我們酒楼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买来十八只‘银子’,凑成了一盘,還是我們竹枝派与一位大骊督运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买来的。”

  說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买来似的。

  白伯也无所谓被她抢了功劳。

  夏侯瓒笑道:“银子,别称河龙嘛,以前沾师父的光,两指长的,吃過几次。”

  女修顿时脸色尴尬至极。

  白泥也是头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觉得稀罕,你說你与一位水龙峰剑仙瞎显摆什么,水龙峰既修剑道,嫡传弟子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见识。

  原来宝瓶洲有條地下河,被誉为走龙道,来来往往俱是仙家渡船,水中有一种独有的奇异河虾,通体雪白,天生汲取水运精华,在夜幕中熠熠生辉,被河道北方诸如梳水国称之为“河龙”,在南边则昵称为“银子”,一指长短的河龙,就是头等的奇珍河鲜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龙,身形长到两指。如今一只一指长的河龙就能卖到一颗雪花钱,而且有价无市,若是与大骊督运衙署或是老龙城侯家沒点交情,根本买不着。

  夏侯瓒随口问道:“是哪位督运官?”

  白伯說道:“是一個姓黄的押运官。”

  “几品官?”

  “好像是从五品。”

  夏侯瓒点点头,“那就是虞督运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這种山上美食,都是水龙峰管钱的一位师兄,直接跟大骊漕运总督署那位虞督运预定的,不過那個姓虞的架子大,据說跟一位大骊上柱国关氏子弟极有交情,才得了這么個肥缺。

  陈平安笑了笑。

  說起来,如今大骊督运衙署那边,掌管這條走龙道航线的督运官虞山房,因为关翳然的关系,双方還是旧识,老酒友了,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說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钻桌底下去,說真醉吧,在桌底下去就去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当年大骊朝廷新设一座衙门,专门监督和负责一洲渡船航线、仙家渡口与山上物资运转,当时主官的官职是正三品,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在這座衙署裡边,关家得了三把椅子,原本关翳然就是要坐那把相对官身最低的椅子,還說服虞山房一起,去新开辟出来的漕运衙署当差,本意是让虞山房与一個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联手,后者干干净净挣钱,前者顺顺利利升官。

  结果虞山房不情不愿上任了,结果关翳然這個說话跟放屁一样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转头跑去当那條大渎当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为督运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职责,就是那條宝瓶洲南北向的漫长走龙道。

  至于更早涉足走龙道生意的老龙城侯家,曾经占据半條航线,在大骊朝廷介入后,侯家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后,吃点残羹冷炙。

  现在的大骊督运总署衙门,設置在济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洛京内,与长春侯水府是近邻。

  被誉为“漕帅”的主官,已经由三品升为从二品,两位辅官,也顺势升为正三品,按例漕运总督不受部院节制,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以专折奏事。

  在這二十来年中,官运亨通的虞山房,因为起步就不低,還是衙门设立之初就是最早进入的元老,现在可以算是一方封疆大吏的实权官员了,衙署一主二副之外,最早的三十條山上航线,因为大骊王朝退回大渎以北,缩减为十七條,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运官和相关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调转任地方州郡,剩下的督运官当中,就有虞山房,从四品,关键是他全权管辖的走龙道,由于北端尽头位于一洲中部的梳水国,故而是唯一一條航线延伸到宝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所以傻子都看得出来,虞督运手上的权柄,绝对不仅限于走龙道督运一事,河道沿途诸国、仙府,在大骊朝廷归還整個宝瓶洲南方山河之后,至今对大骊朝廷還是以藩属国自居,估计一部分功劳,都得划到虞山房头上,至于功劳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来虞山房转任别地的官身高低,就会一清二楚。

  夏侯瓒好像终于瞧见那個一直杵在原地当哑巴的外门知客,微笑道:“白伯,這位是?”

  白伯沉声道:“陈旧!還愣着做什么。”

  陈旧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见過夏侯剑仙。”

  夏侯瓒沉默片刻,笑着点头,“幸会,久仰大名。”

  陈旧动作僵硬,一直保持那個抱拳动作,憋了半天,說道:“终于见到了夏侯剑仙,荣幸荣幸,荣幸至极。”

  夏侯瓒笑着不說话。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

  真是狗肉上不了席。

  白泥怎么想的,竟然愿意为這种废物牵线搭桥,夏侯瓒瞧得上眼,才奇了怪了。

  正阳山的一個藩属门派,外门知客而已,负责迎来送往,不涉及竹枝派的机密要事,甚至都接触不到外门和裁玉山的账簿。而且作为知客,每一笔支出,都需要详细记账,与账房那边报备,還有可能往外贴钱。要想成为一個正儿八经仙府门派的知客,必须身世清白,有据可查,毕竟大骊王朝颁发的关牒,不是那么容易作假的,何况作假的代价太大,一经发现,需要面对的,可就不是青灵国朝廷的追究了,而是大骊刑部单线联系的直属修士。

  眼前這位不怒自威的夏侯剑仙,就是那位掌管正阳山谍报的天才兄。

  落座之前,夏侯瓒与白伯又是一番谦让推辞,梁玉屏在一旁笑语劝說,才算坐定。

  白伯果然先喝了三杯罚酒,然后才带着陈旧一起给夏侯公子敬酒,等到陈旧傻了吧唧喝完酒坐回位置又无动静,白伯给這個外门知客使了個眼色,陈旧后知后觉,单独起身敬酒,夏侯瓒坐在位置上,抿了口酒,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对面那個男人坐下吃菜。

  夏侯瓒喝酒时,神色郁闷,显然心情不佳。

  正阳山诸峰,与夏侯瓒同辈、或是差不多境界的剑修,开始說起了风凉话。

  都怪名字沒取好,瓒,三玉二石也,既然玉石相杂,可不就是质地不纯的玉。

  等到那盘“银子”端上桌,夏侯瓒兴致缺缺,只是给身边梁玉屏先夹了一筷子醉虾。

  女修受宠若惊,笑颜如花。

  陈旧想要夹一筷子醉虾尝尝鲜,立即挨了白伯一记瞪眼,只得悻悻然转移筷子,夹了一條野溪杂鱼。

  经過那场问剑,正阳山诸峰出现了一连串翻天覆地的变化。

  满月峰那位辈分最高的老祖师夏远翠,身为玉璞境剑仙,担任掌律不說,還占据了两座闲置多年的山峰。

  陶烟波的秋令山,已经封山,元婴老剑仙主动辞去了一切宗门职务,宗主竹皇责令陶烟波闭门思過一甲子。

  水龙峰晏础的身份,则从掌律祖师变成了正阳山财库的头把交椅。

  琼枝峰峰主冷绮对外宣称闭关,由弟子柳玉接管事务,雨脚峰峰主庾檩,這位年轻金丹剑仙,虽然在那场变故中出了個大丑,但是并未就此颓废,只說正阳山在边境立碑一事,几经波折,如今甚至有一拨血气方刚的年轻剑修,将近十人,在這边结茅修行,他们来自五峰,据說他们私底下形成了一座小山头,总计二十多人,都是诸峰比较年轻的天才,其中就有庾檩,是主心骨之一。

  宗主竹皇和祖师堂,对此也沒有說什么,竹皇只是让那些年轻人所在诸峰峰主,私底下与這些年轻人提醒一事,不许他们损坏石碑,其余的,就都不用去管了。

  其实水龙峰在這场变故当中,折损不大,甚至算是唯一因祸得福的山头,宗门地位還略有抬升。

  唯独夏侯瓒,這位水龙峰晏老剑仙的得意弟子,最为失意,沒有之一。

  梁玉屏开始编排起几個正阳山藩属的不是,再說几句自家门派的好,尤其是她所在鸡足山一脉,那几位师妹是如何仰慕水龙峰。

  夏侯瓒点头笑道:“你们竹枝派一向与我們正阳山世代交好,师父每每提起鸡足山,总是赞不绝口,不吝好话的。”

  梁玉屏斜瞥一眼白伯。

  裁玉山竹枝派,是正阳山众多藩属门派之一,其实最为鼎盛时,正阳山的這类“下山”或是附庸门派,多达十几個,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半数名义上的藩属门派,虽然暂时沒有正式脱离附庸身份,但是以往每次聚集,都会乘坐符舟、私家渡船准时赶往正阳山的祖山“点卯”,现在一個個都开始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或者派遣個手下露個面,来這边交差。

  而夏侯瓒這位水龙峰老祖的嫡传弟子,堂堂龙门境剑修,如今就只是管着正阳山北边三個藩属门派的“收账”一事。

  其中就有竹枝派,其实哪裡需要他催促,又不是那几块天高皇帝远的“飞地”山头,這座裁玉山离着正阳山才几步远?

  所以明眼人都清楚,夏侯瓒算是被正阳山和水龙峰当作弃子了,等于是一贬再贬,彻彻底底坐了冷板凳。

  凭良心讲,在收集谍报一事上,身为龙门境修为的夏侯瓒,沒有任何懈怠或是掉以轻心,十分用心,尽心尽责,虽然這個职务其实油水颇多,但是夏侯瓒可以摸着心口說句实诚话,自己沒有任何中饱私囊,一颗雪花钱的贪墨都沒有。他只是想着借助功劳,好在成为宗门的祖山祖师堂裡边,有個位置,即便境界不够,于礼不合,那么未来下宗呢?

  故而以前几乎滴酒不沾的夏侯瓒,如今一有机会就喝闷酒。

  不然以白泥的身份,請得动他夏侯瓒?

  难道就凭走龙道那几條不足半筷子长短的“银子”?

  由竹枝派掌门郭惠风亲自請他喝酒,才算“门当户对”。

  但是旁人站着說话不腰疼,如今正阳山有一大堆說闲话的,师父他老人家虽然在震怒的宗主那边,好不容易保住了自己的水龙峰嫡传身份,但是也只能是让他這個极为器重的得意弟子外出,避一避风头。外人哪裡知道他夏侯瓒的难处,收集谍报,得绕過大骊朝廷和龙州官府,還需要避开那個跟落魄山好到穿一條裤子的北岳披云山,至于刘羡阳,让他怎么查,都跑去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游学了,而且那座龙泉剑宗,整個宗门,就那么几個人,让他如何渗透,如何秘密安插人手?否则即便是换成神诰宗、云林姜氏,這样的庞然大物,都不至于如此艰难。

  雨脚峰庾檩,与琼枝峰柳玉,都曾在龙泉剑宗练剑修行,只是夏侯瓒始终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尤其是那個庾檩,成为峰主前后,以前敬称夏侯剑仙,后来随便称呼夏侯道友,判若两人。

  所以夏侯瓒就只能是哑巴吃黄连了,听师父的,先蛰伏几年,别抛头露面,回头找机会,在中岳地界的篁山剑派那边,会给他安排個肥缺的实权位置。

  夏侯瓒脸色阴沉,低头喝了口闷酒。

  隐官?很厉害嗎?

  真要遇到了,面对面,就老子這脾气,非要跟他姓陈的问剑一场!

  输了又如何,骨气不能丢。

  相信对方总不至于活活打死自己。

  那個名为陈旧的外门知客,终于壮起胆子說了句公道话,“大宗门如官场,难免会沾染些不好的习气,总是那些真正认真做事的人最吃亏,做好了是应当的,做不好,闲言碎语就一股脑涌来,明裡暗裡,哪裡拦得住,如夏侯剑仙這般境遇,随便翻翻史书,何曾少了,我得在這裡与夏侯剑仙敬酒一個。”

  白伯满眼惊讶,看着那個双手持杯敬酒的陈旧,這小子终于开窍了?

  夏侯瓒斜眼瞥去,点点头。

  不曾想還是個会說话的。

  难怪能在裁玉山這边当個外门知客。

  夏侯瓒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人赶忙再次自报名号,“陈旧,耳东陈,旧物的旧。”

  估计先前自己說话嗓音小了,或者是夏侯瓒沒记住,贵人多忘事嘛。

  夏侯瓒微微皱眉,怎么也姓陈,听着就烦人。

  陈旧看来是個還算擅长察言观色的,立即开始表忠心了,“我对那落魄山姓陈的,自打听說有這么一号人物起,便素无好感,若非我实在道行浅薄,否则定要对他饱以老拳!”

  夏侯瓒脸上少了几分厌恶,肉麻是肉麻了点,可毕竟是顺耳的言语。

  他眯眼问道:“陈知客,你跟那位山主无亲无故又无冤无仇的,为何如此反感此人?”

  夏侯瓒夹了一條河龙,细嚼慢咽起来,“不用着急回答,想好了再說。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胡說。”

  酒桌气氛一下子就凝重起来。

  梁玉屏有些幸灾乐祸。

  白伯开始揪心,担忧不已,陈旧你一個外门知客,犯得着拍這种-马屁?胆肥嗎?

  陈旧约莫是酒壮怂人胆的缘故,毫不怯场,說道:“我看過一本山水游记,就是写那家伙的,艳遇不断,不堪入目!满嘴仁义道德,看似一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实则是在紧要关头便严于待人宽以待己,半点不肯吃亏的,就是個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美人,银子,机缘,声望,都给他便宜占尽了。艳鬼,狐魅,符箓美人,偎红倚翠,莺莺燕燕从来不缺,反正一遇到点事情,就有美人相救,渡過难关,這样充满脂粉气的江湖游历,哪有半点凶险可言,搁我我也行!”

  陈旧又喝了一杯酒,再呸了一声,“一個成天只喜歡讲道理的人,和那种从不喜歡讲道理的人,两者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运气好!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真本事了。”

  白伯一时无言。

  你陈旧到底是看不惯那個年轻隐官的为人,還只是羡慕嫉妒他的艳遇不断?

  夏侯瓒大致有数了,是個浅薄之徒,不過說话做事還算得体,不是那种掉钱眼裡出不来的财迷,简而言之,就是還有点野心,是想着往上爬的,一個愿意自掏腰包往外贴钱的外门典客,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兜裡钱多得沒地方花了,一种是舍得花今天的小钱,挣明后天的大钱。而一個流落到竹枝派的外乡练气士,四境修为,怎么可能有多丰厚的家底,不出意外,就是想着与竹枝派攀上关系,比如金丹郭惠风,来年好衣锦還乡。

  夏侯瓒自认看人的眼光,還是很准的,对方那种尽量不让谄媚表现得太過露骨的卑微,是从骨子裡透出来的,假装不来。

  得知這顿酒,是陈旧掏的钱,夏侯瓒难得主动敬酒。

  放下酒杯后,夏侯瓒笑问道:“陈知客,听說你来自南边的黄花川,门派不小啊,放在宝瓶一洲都是稳稳当当的三流仙府了,虽說打仗打沒了,這么些年,始终沒個顶梁柱将旧门户重新撑起来,可真计较起来,你们黄花川比起竹枝派,规模只大不小,底蕴只深不浅,怎么跑這来混饭吃,不觉得寒碜嗎?对了,我听說黄花川有几处胜景,其中玄铜山与盘螭山,两山对峙,都不高,全是梅树,花开时一白如雪,盘螭山中有一座元元讲寺,据說寺内珍藏有一幅长卷,叫什么来着?”

  梁玉屏脸色微变。

  先前对话,夏侯瓒看似连此人姓名都沒听說過,却知道此人来自南边的黄花川,对于那边的风土人情更是如数家珍。

  陈旧愣了愣,似乎,小心翼翼說道:“只是听师尊偶尔提起,玄铜山的山脚,那座元元讲寺内,确实珍藏有《一张蒲团外万梅花》,但是一般不会轻易拿出来给外人過目,师尊還是与方丈关系好,才看過一次,事后师尊与我們几個嫡传泄露,說這幅长卷保管不善,可惜了,上边黑斑极多,许多题诗文字都辨认不清。至于盘螭山附近,以往确实梅花开得如同……大块文章,只是早些年,当地乡人土民,因为种梅利薄,不及兰花可以作为盆栽贩卖,故而砍伐梅树颇多,所谓梅开如雪,就有点名不副实了,文人骚客都喜歡转去别地赏梅。”

  “花开如大块文章,嗯,听着是要比一白如雪更冷僻几分,陈知客,谈吐不俗啊。”

  夏侯瓒点点头,伸出筷子去夹醉虾,转头问道:“白伯,如今竹枝派外门典客,每個月俸禄是多少?”

  赶紧报了一個数字,六颗雪花钱。

  年底有分红,不過得看行情。

  夏侯瓒手中那双筷子略微停顿片刻,点点头,只說了三個字,不算少。

  然后就沒有說什么。

  白伯却已经心领神会,不算少,那就是也不多嘛。

  得给陈旧涨薪水了。

  這顿酒,陈旧還真沒白“請”。

  裁玉山脚野溪汇入一條大河,宽阔河道内,青灵国官船往来乱如麻。

  许多竹枝派山上匠人精心打造的珍贵器物,就通過這條大河“流入”一国勋贵将相之家。

  两岸种满杏花树,满树杏花,风吹如雪。

  风雨杏花雪,南北水拍天。

  夜幕裡,一位女修站在杏花树下。

  不知为甚,落花时节,都是蹙眉。

  白泥单独前来此地,說道:“掌门,夏侯瓒看似散漫,实则为人极为谨慎,酒桌上根本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话。”

  郭惠风点头道:“若是個管不住嘴的,如何能管正阳山情报。”

  白泥轻声道:“青灵国朝廷签订的两百年租期,马上就要到期了,這個夏侯瓒,在這种时候负责跟我們几個门派的催账事务,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定期来裁玉山這边逛荡,会不会是正阳山祖师堂或是水龙峰的意思?”

  郭惠风幽幽叹息,“就算沒有竹宗主或是晏剑仙的暗中授意,恐怕夏侯瓒自己也有将功补過的想法。”

  上次就是在她手上,關於裁玉山,竹枝派与青灵国续签了一份两百年期限的租赁契约,這次竹枝派恐怕很难守住這座裁玉山的祖传家业了。

  白泥說道:“在契约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們竹枝派可以优先续约,而且即便有别家仙府想要购买裁玉山,竹枝派也可以与他们竞价,价高者得。”

  郭惠风苦笑道:“怕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白泥何尝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在师叔祖這边,他故意說些轻巧话罢了。

  既然期限到了,竹枝派就再无正当理由占据裁玉山,青灵国若是想要转卖别家,例如正阳山再出高价,竹枝派是很难争過正阳山的。

  甚至正阳山只要愿意出价,竹枝派敢竞价?

  难怪青灵国朝廷前不久来了個皇家供奉,藏头藏尾的,不敢让正阳山知道行踪,只是私底下找到郭惠风,拐弯抹角說了些话,大体上就是暗示郭惠风,我們皇帝陛下那边,其实是很愿意与竹枝派续约的,价格好商量。

  显然是担心竹枝派连价都不出,就被正阳山用一個极低价格捡漏了去。

  所以对青灵国和竹枝派来說,围绕着一座裁玉山接下来数百年的归属,是一個极其极其微妙的复杂局面。

  只說青灵国皇帝,既不敢招惹正阳山,也不愿白送出去一座裁玉山。既想竹枝派和郭惠风尽量多出价,又不愿因此惹恼正阳山。

  而对郭惠风而言,如果打定主意不去争夺裁玉山,那就干脆不喊价了,正阳山当然乐见其成,却要与青灵国朝廷就此关系交恶。

  要么是不去计较正阳山和青灵国两边的脸色,她直接让白泥代替他那個担任门派财神爷的师父,一路喊价到三十颗谷雨钱,不管正阳山如何开价,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可一旦让出最大财源所在的裁玉山,竹枝派就会

  难道真要一步步沦为正阳山的下山?

  郭惠风绝不甘心如此。

  如果不是自家门派地理位置的限制,郭惠风半点都不想与正阳山有半点关系,這一点,从她继任掌门之前就是如此,实在是或亲眼见、或亲耳听過太多關於正阳山见不得光的作为。

  白泥几次欲言又止,還是鼓起勇气建议道:“掌门,若是真想要守住祖业,又能不被正阳山记恨,我們能不能与……北边那座山头,那個年轻隐官……”

  說到最后,老者大概自己也觉得荒谬,便說不下去了。

  郭惠风忍俊不禁,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出声,她显然是被“白伯”這個异想天开的想法给逗乐了,“白伯,你当我是谁,上五境修士嗎,還是骊珠洞天本土修士出身?你觉得我去了那边,就能能那人见着面嗎?退一万步說,沒有吃闭门羹,与那人见了面,就能谈成事嗎?”

  “白伯,你当他们落魄山是开善堂的啊?”

  因为相貌“显老”,哪怕是境界、道龄远远高過這個白泥的郭惠风,也会谐趣喊一声“白伯”。

  由此可见,竹枝派的门风,還不至于那么等级森严,一切唯修士境界论。

  “也对。”

  白泥点点头,记起先前酒桌上那位自家知客的說法,“况且根据早年那本流传颇广的山水游记显示,陈山主年轻那会儿,是個极喜歡沾花惹草的多情郎。”

  若真是如此,一個不小心,掌门岂不是自投罗網?可别肉包子打狗了……

  那本游记的书上內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设身处地,都是男人,人不风流枉少年,有几個红颜知己,再正常不過了,沒有才是怪事吧。

  郭惠风满脸疑惑,好奇问道:“什么山水游记?內容与那位陈隐官有关?這种书也能刊印售卖嗎?”

  白泥老脸一红,“沒什么沒什么,就是一本不知谁杜撰出来的杂书,脂粉气略重,其实沒什么看头。”

  河道内,一條官船上,两位师出同门、却差了一個辈分的老剑仙在此秘密聚会。

  垂挂起帘子,就是一层山水禁制,以防隔墙有耳。

  正阳山两位峰主,满月峰夏远翠,水龙峰晏础。

  “晏础,還不与夏侯瓒明說?”

  “夏老祖,我這徒儿,才智足够,嘴巴也是严实的,但是他最大的缺点,是做事情不够狠。他至今未能跻身金丹,不是沒有理由的。這等秘事,他肯定帮不上忙,就不让他掺和了,免得节外生枝,竹皇毕竟不是笨人,若是被他察觉到端倪就不妙了。”

  夏远翠眯眼望向远处的那座裁玉山,“一條已经开采数百年的玉石矿脉而已,青灵国钦天监的地师,前不久估算過储量价值,约莫還值百余颗谷雨钱,而且耗时耗力,其实让给郭惠风也沒什么,反正我們正阳山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分账,就当是雇人凿山的薪水了。关键就是這個郭惠风太犟,不识大体,总想着要与正阳山划清界线。刚好拿她来杀鸡儆猴,通過這個机会,让郭惠风身败名裂,再扶植起鸡足山一脉,竹枝派必须与我們正阳山签订上、下山契约。其余藩属门派,尽是些墙头草,只要看到了郭惠风的凄惨境遇,自然就会老实了。”

  “如何逼迫她与竹皇彻底撕破脸皮?”

  “我自有妙计,你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夏老祖,雨脚峰那边,庾檩靠得住?”

  “我承诺事成之后,让他兼任下山篁竹剑派的掌律祖师,庾檩沒理由不答应。”

  “总觉得這小子是個白眼狼,天生有反骨。”

  “有反骨?不挺好。至于尘埃落定之后,他又能反到哪裡去。”

  說到這裡,夏远翠笑望向晏础,“先反竹皇再反我嗎?就凭他一個金丹剑修?”

  晏础听出了老祖师的言下之意,略显尴尬,“夏老祖高估我了,我哪有当宗主的命,更无這种野心和实力,年纪大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很清楚。我将来能够以上宗掌律身份,兼任下山的山主,就已经心满意足。”

  “庾檩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我根本就沒有明說什么。他要是赶去竹皇那边诬陷我這個老祖要谋朝篡位,我倒是佩服這小子的胆识和魄力了。”

  夏远翠突然眯眼笑道:“晏础,若是下山能够跻身宗门,你必须卸任上宗掌律。”

  晏础见那夏远翠不像是在开玩笑,這位老元婴瞬间眼神炙热,斩钉截铁道:“沒有問題!”

  下宗宗主又如何,也是货真价实的一宗之主!

  宝瓶洲三千年以来,才几座宗门,才几人担任過宗主?

  先前夏远翠在一次祖师堂议事中,突然与建议正阳山诸峰剑修,不管男女老幼,不论境界高低、道脉出身,只要自己愿意,都可以赶赴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出剑杀妖,而且他夏远翠和满月峰可以带队,通過一处归墟通道乘坐渡船跨越天下远游。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许多习惯了议事一半就退场的老剑修,顿时对這位闭关多年的老祖师高看一眼。

  而宗主竹皇却只說此事重大,需要从长计议。

  很快竹皇便登门满月峰,埋怨师叔为何事先不打声招呼就一意孤行。

  夏远翠便說只是远游历练,又不会当真赶赴战场,就算要与妖族厮杀,他也会早做安排,如此一来,就能够扭转宝瓶洲对我們正阳山的观感。竹皇默不作声,离去之时,郁闷不已。

  如今正阳山诸峰,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修士,大多对宗主竹皇极其不满,觉得竹皇身为一山宗主,面对落魄山的那场观礼,表现得如此懦弱,处处退让,尤其是与落魄山约定边界立碑一事,更是被他们视为正阳山千年未有之羞辱。

  再加上正阳山试图建立下宗一事,也不了了之,巡狩使曹枰的突兀离去,大骊朝廷摆明了是選擇偏袒落魄山。

  名,正阳山已经沦为一洲笑柄,本该在宝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崭新剑道宗门,年轻剑修们如今都沒脸下山外出历练。

  利,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本有望一山两宗门的格局,成了泡影,拥有一座下宗的诸多好处和实惠,都成了空想。

  简单来說,就是从山主变成一宗之主的竹皇,個人声望降到了谷底。

  若是正阳山只有竹皇一位剑修,是上五境,其实不管都无法撼动竹皇的宗主之位。

  但是竹皇的师叔夏远翠,好巧不巧,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夏祖师,陶烟波那边怎么說?”

  “自然是对我那個师侄心怀怨怼,且不說封山一甲子,自己也被逼着闭关思過,换成谁都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何况陶烟波心裡有数,如果還想要与那個姓陈的找回场子,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就是痴人做梦,必须改朝换代才行。不然六十年封山,什么剑修胚子都捞不着,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過云楼那個女娃儿的山头,就是前车之鉴。”

  晏础点点头,陶烟波是真有狗急跳墙的理由了。

  有自己的水龙峰,再加上眼前這位玉璞境老祖的满月峰,以及陶烟波的秋令山,如此一来,都不用說其余诸峰,竹皇在正阳山,除了他那自家祖山一脉,竹皇就差不多個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

  夏远翠笑道:“說实话,我要是在竹皇那個位置上,身为宗主,面对那场对方气势汹汹且有备而来的观礼,我恐怕做得不比他好到哪裡去啊。”

  摇摇头,夏远翠啧啧道:“只能怨我這师侄命不好。我這個当师叔的,就只好替他分忧了。”

  竹皇在元婴境时,碰到了個风雷园的李抟景,等到跻身玉璞境沒多久,又遇到了那两個年轻人。

  晏础举起酒杯,“在此预祝夏老祖更换座椅!”

  夏远翠也举起酒杯,淡然笑道:“好說。”

  晏础突然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实這会儿就该称呼夏宗主了。”

  夏远翠放声大笑,各自一饮而尽。

  竹枝派鸡足山,一处不起眼的雅静宅邸内,一位年迈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号的贵客。

  她便是鸡足山一脉峰主,梁玉屏的师父,也是竹枝派的现任掌律祖师。

  而客人,正是竹皇。

  竹枝派内,在郭惠风接手掌门后,逐渐分成了裁玉山和鸡足山两脉,不好說双方是势同水火,却也暗流涌动,其实最根本的分歧,還在于到底是与正阳山渐行渐远,最终脱离从属身份,還是干脆全盘投靠正阳山。

  竹皇手中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炼制的竹黄裁纸刀。

  山下的书香门第,多是用来裁剪宣纸,竹皇手中這把切割金石亦可。

  竹皇将裁纸刀重新装入古琴形制的木盒,一并递给女修,微笑道:“送你了。”

  她接過刀。

  略加思索,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要她推波助澜。

  他是借刀杀人。

  竹皇笑了笑,“别多想,礼物就只是礼物,你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否则只会坏事。再說了,你好不容易有了個落脚地方,与郭惠风還是师姐妹,何必自相残杀。我倒是希望你到时候能够帮郭惠风一把,免得這场闹剧,落個過犹不及的下场。那個人,可比你,当然也比我都聪明太多了。”

  她大为意外,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以心声问道:“宗主如何确定那人,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而且一定会管這闲事?”

  “直觉。”

  “如果,我是說万一,那人故意袖手旁观,宗主怎么办?”

  竹皇淡然道:“只需夏远翠一死,晏础、陶烟波這些此生无望上五境的酒囊饭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其中有一事,竹皇并沒有与女修交底,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秋令山陶烟波才主动勾结的那位师叔。

  倒是雨脚峰那個庾檩,比竹皇想象中聪明很多,竟敢主动揭发师叔的谋逆篡位之举。

  野溪边,那個名叫陈旧的外门知客,开始钓鱼。

  白泥与掌门作别,独自返回散花滩那边,发现陈旧這家伙倒是晓得偷闲,竟然蹲在一棵杏花树旁,双手笼袖,轻轻跺脚,脚边還有酒局剩下沒喝完的一壶酒,给他顺手牵羊了,直愣愣盯着水面。

  老人踱步来到溪边,笑道:“别忘了两壶松脂酒。”

  陈旧抬起头,“啥?”

  白伯坐在一旁,也不计较這小子的装傻扮愣,抬头看了眼杏树,沒来由感叹道:“陈旧,我当年刚刚进入竹枝派,记得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這裁玉山,一路散步,就觉得河边满树杏花,好看是好看,但是想到了一句家乡那边的谚语,总觉得不是滋味,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那会儿不懂什么忌讳,就与师父直說了,师父却与我說,山下有山下的說法,山上却有山上的道理,而且這個道理,非但不差,反而寓意极好。”

  白伯笑问道:“知道這句话在山上,是什么道理嗎?”

  男人摇摇头,“白伯,這怎么猜嘛。”

  白伯点点头,“我当年也是這么跟师父說的。”

  陈平安笑道:“后来有答案了嗎?”

  白伯浑然一变,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只是偶然翻书看得一桩典故,相传有位远人迹而独立的白骨真人,曾经长久睡在一棵李子树下,最终证得长生不朽的大道。”

  陈平安目视前方,微笑道:“陆掌教就這么闲嗎?”

  身边老人分明是被陆沉用秘法附身了。

  陆沉赶紧伸出手指抵住嘴边,“别声张啊,咱俩可以多聊几句!”

  “敢问陆掌教,怎么找到我的?”

  “碰运气!”

  “不說就算了,相信礼圣很快就赶来此地,记得到了功德林,帮忙看看刘叉如今钓技如何。”

  陆沉无奈道:“贫道之所以偷摸来浩然,就是忍不住想问一句,好与你确定一事,世间到底有无光阴,是否由无数個定格的静止组成一個一。”

  “出门在外,不得以诚待人?”

  “好吧,怕了你了,陈平安,你与我透個底,咱哥俩打开天窗說亮话,你是不是关押了我的某個假相?”

  “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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