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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十三章 风雨桃李荠菜花

作者:剑来
陈平安重新落座,就听陆沉跟郑大风在那边瞎扯闲天。

  “大风兄弟若居儒家门内,道力不在董、韩两位教主之下。”

  “這种话你得去中土文庙门口嚷嚷去,才显诚意。你敢嗎?”

  “儒家规矩多,大风兄弟,愿不愿意去青冥天下某地高就?贫道愿意为你鼎力引荐,白玉京内外,随便挑。”

  “吾洲那婆姨,脾气太過凶悍,年纪也大了点,我未必压得住她,朝歌早就有了道侣,如果沒记错好像都摆過喜酒了,两京山和大潮宗如今已经联姻,当那第三者插足到底不妥,免得徐隽受了情伤,从此一蹶不振,莫非是朱璇姐姐的鱼符王朝?!抑或是那白藕妹子的青神王朝?”

  聊着聊着,双方就坐到了一條长凳上,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来双方当年交情是相当不俗的。

  陈平安刚要起身,陆沉就赶忙摸出一只铭文繁密、落款是琳琅楼的锡罐,给山主和郑大风都换了茶叶,再添了热水,說道:“尝尝看匡庐山的云茶,贫道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来這么点,代价不小,如今山门口专门为贫道立了块碑文,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怎么火气還是這么大,几斤茶青而已。陈平安,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如果赶巧,咱们俩可以同行一段山水路程,有個伴,不至于太闷。”

  陈平安岔开话题,问道:“玉枢城张风海,是不是已经离开镇岳宫烟霞洞了?”

  陆沉点头道:“他会参加三教辩论,白玉京就对他網开一面了,不過這小子脾气冲,脑子裡有犟筋一般,已经脱离白玉京道官谱牒,甚至连玉枢城道牒都一并不要了,那两個历来把他当半個儿子看待的城主师兄,又喜又怒,找不到师弟张风海的行踪,就知道捡软柿子拿捏,只会拿贫道撒气,当出气筒,到了南华城大闹了一场,真当贫道是吃素的嘛,泼妇骂街谁不会,贫道可是在槐黄县城摆過十年摊子的!”

  因为陆沉提及骂街一事,陈平安便问道:“程荃?”

  当年在城头,程荃与赵個簃两位老剑修,都对二掌柜很是佩服,与剑术高低完全无关,作为外来户的年轻隐官,就只是在他们最擅长的领域,恰巧完全碾压了他们。

  陆沉笑道:“他与纳兰烧苇,如今将岁除宫水中央那处歇龙石,作为炼剑道场,混得风生水起,岁除宫的排外和护短,都是极负盛名的,将来出门游历,只管在十四州横着走。至于董黑炭和晏胖子几個,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退一步說,只要有刑官豪素坐镇,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突然小声說道:“你欠于玄的三百颗金精铜钱,贫道小有积蓄,生平最见不得朋友欠债不還,一想到這個就会浑身不自在,故而已经帮忙落魄山垫上了,就咱俩的交情,些许钱财,休要再提!”

  陈平安冷笑一声。

  陆沉悻悻然,“好吧,与你实话实說了,其实是贫道与于老神仙好說歹說,磨了好些嘴皮子,才帮着落魄山免掉這笔债务。”

  陈平安微笑道:“陆掌教除了喜歡揽事,揽功的本领也不小。”

  陆沉疑惑道:“老秀才已经与你說了此事?”

  陈平安皱眉道:“什么意思?”

  陆沉脸色尴尬,只得老实交代其中缘由,“贫道离开白玉京,来浩然之前,贫道确实跑了一趟天外星河,与于玄相谈尽欢,老神仙主动提及三百颗金精铜钱一事,說老秀才与他坐而论道一场,大道裨益颇多,他脸皮薄,金精铜钱与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就算一笔勾销了,‘些许钱财,休要再提’,是贫道帮于老神仙捎话而已,他還說下次陈山主做客中土神洲,哪怕他于玄不在宗门内,可以直接与填金峰那边再借三五……五六百颗金精铜钱,他已经与正宗、上宗那边管钱的两個嫡传弟子都打過招呼了,届时陈山主只需开口就有钱拿。”

  說到三五一语之时,见那陈平安眼神好像不对劲,陆沉瞬间心领神会,立即改口,将数量直接說成了五六百颗。

  這個锅,贫道义薄云天,愿为自家兄弟两肋插刀,贫道背了便是!

  陆沉试探性问道:“六個分身,受限于符纸品秩,好像境界都不高,真不需要贫道帮忙护道?”

  “免谈。”

  陈平安起身告辞,独自默默登山。

  如果陆沉沒有胡說八道,落魄山泉府等于凭空多出三百颗金精铜钱,若是都炼化了,虽然无法提升一把“井口月”的飞剑品秩,但是分化出来的飞剑数量可以显著增加。

  之后禺州之行,除了见一见大骊皇帝陛下,就是不知道大骊国库裡边,如今還有多少金精铜钱的盈余。

  当然還要去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在确定林守一的父亲沒有参与当年那桩恩怨之后,陈平安的那种如释重负,不足为外人道也。

  今年清明节這一天,玉宣国京城,马苦玄要拦着,他大可以试试看。

  不管会不会牵扯出真武山、宝瓶洲西岳山君府,都无妨。

  再就是先前在牛角山,陈平安答应了张彩芹和洪扬波,年中时分要参加青杏国观礼。

  至于桐叶洲那边的开凿大渎一事,陈平安已经打定主意撂挑子不過问了,全盘交给崔东山和青萍剑宗去跟各方势力磨合。

  之前在天外,陈平安确定了一件事情,文庙确实要封正宝瓶洲五岳,魏檗、晋青在内五位山君,即将获封神号。

  至于那场三教辩论,陈平安還在犹豫,要不要参与旁听,如果参加,要不要带仙尉。

  当务之急,当然還是重返玉璞境。

  之后与刘酒仙一起游历浩然天下,原本皑皑洲刘氏家族和沛阿香的雷公庙,都是一定要去拜访的,现在陈平安已经懒得去刘氏家族了,关系沒熟到那個份上,就只是個不记名客卿而已。

  门口那边,山主一走,很快就多出了小陌和谢狗。

  陆沉看着那個貂帽少女,貂帽少女弯曲双指,指了指眼睛,示意這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管好那一双贼亮招子。

  陆沉以心声說道:“万物兴歇皆自然,天生旧物不如新。只是谢姑娘想要偷天换日,凭此合道,在贫道看来,大不易啊。”

  谢狗咧嘴笑道:“事在人为。”

  然后谢狗可怜兮兮开口道:“小陌,這個道士偷偷调戏我,方才他的心声言语,荤得很哩。”

  郑大风立即举起白碗,“我可以拿陆道长的狗头作担保,是陆道长做得出来的事情。”

  小陌笑了笑,显然沒当真,“郑先生莫要說笑了,我信得過陆道长。”

  陆沉朝小陌先生竖起大拇指,喝了口茶压压惊,“再說了,荤口念佛好過素口骂人。”

  谢狗嗤笑道:“你一個道士,還会吃斋念佛?”

  陆沉点点头,“贫道遇到难关,過不去的坎,总要在心裡边默念几遍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谢狗有些疑惑,眼前道士,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

  很难杀嗎?有多难杀?

  陆沉却是转头望向落魄山中。

  山上有個被裴钱說成是“厨子裡边最能打的,武夫裡边厨艺最好的”佝偻老人,笑眯眯望向山脚。

  别后不知君远近,醉中忘却来时路。

  天地寂静,只有山门口竹椅那边的细微翻书声。

  一楼竹屋内,陈平安继续“抄书”。

  陈平安主身所在的那座心湖畔,已经站着数十人,如夏侯瓒、梁玉屏,他们的姿态神色,缓缓变幻,如水流转,他们的穿着衣饰,纤毫毕现,即便是一位大修士凝神望去,即便是法袍每一根丝线的破损都契合“道理”,既然本就皆是经過光阴长河反复冲刷的真实之物,自然就无破绽可言。而他们所說過的每句话,文字都飘荡在空中,如一群飞鸟萦绕高山,徘徊不去。

  ————

  落魄山和青萍剑宗。

  上宗有集灵峰的藕花福地,下宗有密雪峰的长春-洞天。

  洞天内有山名为赤松,自然是因为山中多古松。按照崔东山的解释,是因为上任主人,清心寡欲,不喜喧哗,便施展了一种极为高明的“封山”之法,使得山中至今未能出现一头开窍的草木精魅。当然如今已经被崔东山解除了這道封禁,相信過不了多久,山中就会陆陆续续出现开窍的古松木精,不過开窍距离炼形,尤其是草木之属,难度不小。

  原本在此山中结茅练剑的于斜回和何辜,如今都外出游历了,忙正事,說是为了开凿大渎一事,他们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只留下柴芜,白玄,孙春王和程朝露几個。

  柴芜跻身玉璞境,如今是最闲的一個了。

  白玄几個难得今天都是练剑空隙,聚在了一起。

  柴芜就是察觉到這边的聚会,才赶過来凑热闹。

  瞧见那個手裡拎着酒壶的小姑娘,白玄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哎呦喂,這不是‘有那’仙长嘛,什么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晚辈境界低家底薄,寒舍无酒,招待不周,罪過罪過,程小厨子,還愣着那边做什么,赶紧给咱们有那仙长磕几個响头赔不是……”

  坐在一旁的孙春王,瞥了眼满嘴酸话的白玄,每次都這样,沒完沒了,亏得柴芜的脾气好,换成是她,真不惯着白玄。

  白玄其实也就是心裡不得劲,過過嘴瘾,要說真嫉妒柴芜,见不得她好,還真犯不着,不至于。

  当他一心志在证道飞升的白大爷是啥人了?!

  只是自打柴芜跻身了玉璞境,白玄就觉得自己這辈子跟“天才”两字,算是彻彻底底做不成亲戚了。

  毕竟与那個号称“小隐官”的陈李,白玄都不觉得双方差距有多大,随便加把劲,稍微努把力,自己境界也就把对方超過去了。

  结果柴芜直接从柳筋境的练气士三境,一個蹦跳,就到了玉璞境,這让白大爷咋個办?

  难道狠狠心,让隐官大人砍自己几剑,先从洞府境砍回三境嗎?問題在于即便如此,他白大爷也只是跟在“草木”這個丫头片子的屁股后头有样学样啊,不還是在气势上就先输给她一筹了?

  实在无聊,白玄就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郑重其事,搓搓手,這才慢慢翻开這部英雄谱。

  第一页,就有刚认识沒多久的九弈峰剑修邱植,好兄弟。

  难怪隐官大人总喜歡出远门,走江湖,约莫朋友都是這么来的,天上掉不下来,得靠缘分,自己去找,去结交。

  白玄转头說道:“小厨子,你也学拳……”

  程朝露立即摇头如拨浪鼓,斩钉截铁道:“我就算了,学拳资质太差,根本不够看的,就不滥竽充数了!”

  看在同乡的份上,白玄继续劝說道:“小厨子,做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在旁边吆喝几声,也是好的嘛。”

  白玄见那胖子還是直摇头。

  罢了罢了,反正不差一個程朝露,跟那個翩然峰白首是一路货色,全无胆气,都是怂包。

  尤其是白首,亏得都姓白,白家儿郎皆豪杰,下次见面,非要劝他一劝,把姓氏改了吧。

  ————

  宝瓶洲南部,云霄王朝的东北边境,

  一個浓眉大眼的青年,身边跟着一個手挽拂尘年轻女冠,他们来到一座山脚就停步。

  女冠微笑道:“水井,你那朋友,怎么挑了這么個灵气稀薄的地方开山立派?”

  董水井說道:“他打小就是這么個性格,不喜热闹,巴不得谁都不认识他,只喜歡闷声赚钱。”

  此山主人,一掌门一掌律,联袂下山迎接贵客。

  下山途中,吴提京开玩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胡大掌门,你可得悠着点,小心被骗了還给人数钱。”

  胡沣說道:“在看待钱财一事上,董水井跟你是差不多的,都不贪,信得過。”

  胡沣這辈子只有一個半朋友,身边吴提京算一個,山脚那個同乡董水井,算半個。

  吴提京抬了抬下巴,“董水井身边那個道姑,瞧着气象不俗。”

  胡沣說道:“不出意外,是灵飞宫现任宫主。”

  果不其然,双方碰头后,董水井就介绍起了那位同行的女冠,灵飞宫现任宫主黄历,道号“洞庭”。

  之前還是旧白霜王朝的灵飞观,被一路南下的大骊铁骑攻破京城,国祚断绝,如今变成了版图略小的云霄王朝。

  前不久灵飞观也由观升宫,只是不在云霄王朝境内。

  或者說正因为這座道观的存在,以及她担任了国的护国真人,不然云霄王朝完全可以吞并掉這個小国。

  传闻這位玉璞境女冠,极擅长青章祝词,修六甲上道,能够請神降真,役使万鬼,驱策阴兵。

  她在宫观之外的两国边境,开辟出一座阴兵数量众多的古战场,作为她的第二道场,如今极有声势,云霄王朝为此头疼不已。

  董水井的第一個生意伙伴,其实是胡沣。

  在那旧龙州新处州地界,董水井有個“董半城”的绰号,之所以能够发迹,胡沣是有不小功劳的。

  见了面,董水井也沒有如何客套寒暄,直奔主题,“胡沣,還记不记得你交给我的那笔本金数目,以及我們当时的分账约定?”

  胡沣点点头。

  贫苦出身,又不是那种大手大脚、能够不把钱当钱的主。所以胡沣虽然不是对這笔钱财特别上心,但肯定记得清楚账目,懒得催而已。

  两拨人,一起登山,边走边聊。

  胡沣当时在龙须河裡捡到了品相极好的八颗蛇胆石,分别卖给了福禄街李氏和桃叶巷的一位老人,胡沣虽然年少,却经验老道,将蛇胆石对半分,两边不得罪,得到了两大摞银票。胡沣之后只花了一小部分银子,就在州城买了一整條街的宅子,得到了三十余张衙门户房交割的地契,那会儿州城内的宅邸還是一個极低的价格,再加上大骊朝廷有意从洪州郓州几地“填充”旧龙州,为了鼓励别州富豪、百姓移民至此,龙州官府的许多政策都是独一份的让利于民。胡沣将其余家底都一并交给了董水井打理,算是入伙,除此之外,因为年少时经常跟着爷爷走街串巷,胡沣收了一大堆的“破烂”,多是铜镜、古钱币之类的不起眼物件,這些,都交给董水井帮忙售卖,卖高卖低,胡沣都沒有過问,反正董水井只管做买卖,全亏了都无所谓,若是挣了以后双方分红。

  当年董水井将這些“破烂货”高价卖出,折合成雪花钱后,胡沣的两笔神仙钱,差不多占了董水井的三成家底。

  董水井笑道:“现在有两种方式,第一,我們就此拆伙,你收回本金和分红。第二,本金继续留着,先收取第一笔分红,以后我让人年年送上门来,嫌麻烦,十年,一甲子,都是可以的。”

  胡沣毫不犹豫說道:“第二种,十年分红一次就可以了。”

  吴提京随口问道:“要是胡掌门選擇第一种方式,可以拿到多少颗谷雨钱?”

  胡沣也有些好奇,几十颗?少了点。一百颗,数百颗?

  反正只要有一百颗以上的谷雨钱,那么派就可以很轻松渡過眼前的难关了。

  董水井笑着报出一個数字。

  两千两百颗谷雨钱。

  胡沣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吴提京则只有一個感觉,莫非赚钱是這么一件容易的事情嗎?董兄,以后带带我?

  董水井从袖中一件方寸物,是一把并拢起来的折扇,“裡边有两百颗谷雨钱,至于這件方寸物,就当是恭贺胡掌门和吴掌律开山立派的贺礼了。這把扇子沒有設置禁制,打开就是开门了,扇有善缘,谐音善有善缘嘛,就当是讨個好兆头,希望我們双方的合作,能够细水流长,长长久久。”

  胡沣沒有矫情,直接就收下了那把折扇。

  吴提京对董水井印象又好了几分,确实是個爽快人。

  胡沣难得开句玩笑,“早知道可以這么赚钱,我当年就不花钱买下那些州城宅子了。”

  董水井调侃道:“按照目前的分账,当年你差不多是把一颗谷雨钱当成雪花钱开销了。”

  說到這裡,董水井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当掌门的人,少年时就尽显阔气风采了。”

  董水井问道:“胡沣,你当年在老瓷山捡的那些碎瓷片,愿不愿意出售?”

  胡沣摇摇头。

  然后胡沣笑着补了一句,“你要是先說此事,不提分红,我咬咬牙,也就卖了。”

  董水井笑道:“跟别人做买卖,可能是這么個法子,跟你就不玩這些虚头巴脑的路数了,同乡之谊,還是要讲一讲的。”

  胡沣也跟着笑了起来,同乡之谊,兴许很多人听了觉得滑稽,胡沣却不会。董水井确实在乎,胡沣也由衷当真。

  董水井径直說道:“那就再商量個事,我想跟你买下那座蝉蜕洞天。”

  虽然失踪已久,但是這座洞天始终位列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胡沣摇摇头。

  至于董水井是如何晓得這座洞天在自己手上的,胡沣不愿意多问,他也相信董水井沒有恶意。

  总有些人,好像天生就能够让旁人信赖。

  其实胡沣如此看待董水井,董水井和吴提京,亦是如此看待他胡沣。

  否则一般练气士早就疑神疑鬼起来了,至于山泽野修之间,估计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杀人灭口了。

  吴提京瞥了眼董水井身边的女冠。

  黄历则与少年剑修报以微笑。

  董水井笑道:“先不着急拒绝,先听听看我的开价條件,第一,我开价一万颗谷雨钱,购买蝉蜕洞天。”

  “第二,准确說来,我是只与你购买蝉蜕洞天的所有权,六百年内,不会干涉你们的使用权,你们就算掏空了洞天内的天材地宝,我都不管,只余下一個空壳,都是沒問題的,六百年之后,我才收回這座洞天,当然,你们要是觉得期限太短,可以再谈,八百年都可以。”

  “第三,我当然沒有這么多的现钱,一万颗谷雨钱,毕竟不是小数目。所以分三笔支付,第一笔,三千颗谷雨钱,现在就可以给你们。第二笔,一百年之后,四千颗。第三笔,三百年后,全部付清。這四百年,就当是我逾期付款,利息另算,如何?”

  吴提京惊叹不已,再不把钱当回事,也被董水井的大手笔给震慑住了,忍不住一手肘打在胡沣肋部,吴提京都懒得用心声言语,直截了当說道:“胡沣,我觉得可以谈啊!”

  别說八百年,六百年,就凭自己和胡沣的修道资质,即便不动那些剑仙遗蜕,剑意還能学不到手?

  胡沣摇头說道:“不谈這個。”

  董水井也不愿强人所难,笑道:“沒事,哪天改变主意了,记得第一個找我,這总能答应吧?”

  胡沣点头道:“這個沒問題。”

  一行人還未走到半山腰的那两座毗邻茅屋,董水井就停下脚步,拱手告辞道:“回了,黄宫主還有一大堆事务需要处理。胡沣,說真的,我都沒眼看,连我這种已经很不讲究的人,都觉得你们這個门派,实在是太寒酸了,就說我当年的那座馄饨铺,可能都比你们强上几分。”

  胡沣笑道:“你们下次再来這边,肯定不一样了。”

  董水井聊完事,水都沒喝一口,就带着女冠黄历一同下山,到了山脚,她便祭出一艘符舟,腾云驾雾而去。

  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雷厉风行。

  吴提京一向极少认可某人,“這個董水井,算是個厚道人。”

  胡沣点点头,“我爷爷曾经說過,精明,聪明,智慧,三者是不一样的境界,還說一個天生有慧根的人,虽然容易被世俗红尘浸染,但是只要有慧根,就可以更容易‘转念’和‘回头’。当年爷爷去老瓷山找我,第一眼看過董水井的面相,就說三岁看老,将来肯定是個手头不缺钱的人,而且最大本事,是挣了大钱,還能留得住钱。”

  “其实董水井很早就不读书了,是靠开馄饨铺和卖糯米酒酿发家的。”

  “在那之前,我還劝過他,留在那個齐先生身边念书,只是董水井主意很定,說反正读书也读不過林守一,不如早点赚钱。”

  吴提京笑道:“看得出来,那個灵飞宫的黄历,对董水井就很客气。”

  作为仙君曹溶的嫡传弟子,继承了灵飞宫,按照道门法统的辈分算,她可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再传弟子了。

  能够让這么一位要靠山有靠山、要境界有境界的道门女仙,好像担任扈从一般,陪着他一起登山。

  由此可见,董水井是真发达了。

  云海滔滔,符舟之上,女冠笑问道:“水井,真不跟我一起去那清妙峰金仙庵看看?”

  董水井摇头道:“我要去一趟苗山。”

  “赊刀人就是忙碌。”

  “人忙心不忙。”

  ————

  大骊禺州境内,荆溪之畔,有座香火只能算是一般的古寺,虽是千年古刹,却因为属于佛门最讲究清规戒律的律宗一脉,即便是初一十五,香客還是算不得多。

  這還是近些年来,大骊朝廷开始在各地敕建寺庙、推广佛法,想必在這之前,寺庙真是香火一线如坠的惨淡境况了。

  可若是在中土神洲,或是佛法昌盛的流霞洲,以這座寺庙被誉为宝瓶洲律宗第一山的佛门崇高地位,香火鼎盛,可想而知。

  记得年少时,与姚师傅一起进山寻找合适的瓷土,老人曾经自言自语一句,树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窝成了佛。

  一位两鬓霜白的年迈书生,貌似古稀之年,相貌清癯,在此借住多日,经常与大和尚請教律宗学问,尤其是那部《四分律》。

  据說這座寺庙的开山祖师,曾经担任過中土神洲某座著名大寺的上座,還参加過一位三藏法师的译场。

  先前陈平安收敛心神归位,這位“居士”不愿在寺内显露,便立即施展了遁地法,寻了处山野洞窟“蝉蜕”为一纸符箓,等到陈平安重新散开心神,再悄然返回寺庙,過山门,入客房,点灯抄经。

  今天午时,乌云密布,天将大雨,一時間白昼晦暗如夜。

  头别木簪的儒衫文士,坐在廊道中的一张蒲团上,手持一串念珠,轻轻捻动珠子。

  来這座古寺数月之久,文士身边并无书童、仆役跟随,只带了些许行礼,衣笥、书箧而已,一切从简。

  寺内藏书颇丰,惜半残蚀,多虫蛀。大雄宝殿前边有小池,池中金鲤、鲫数十尾,鱼鳞灿灿。按照山志记载,歷史上,曾有仙君异人豢数條小龙于池,皆尺余长,蛇首四爪,有附近香客自年幼到古稀,甲子光阴,每次来寺庙烧香,都会看几眼水池,不见它们有任何茁壮老死的迹象,传闻曾有外乡蟊贼数次闻风而动,夜中潜入寺庙,捕捉小龙装入水瓶内,携带离去,皆半途逃逸,自行返回寺庙池内,水瓶封禁俨然。只可惜一场暴雨過后,小龙皆随云升空,就此销声匿迹,如今水中金鲤、金鲫,据說都是受龙气浸染之缘故,才由最初的青黑转为金色,它们久听梵音,晨钟暮鼓,在此闻道修行,求转人身。

  儒衫文士是個大香客,寺内僧人,之前见其谈吐不俗,京城口音纯正,怀疑此人状貌达官显贵,经常主动攀谈,旁敲侧击,后来文士百般解释自己并非出身官宦家族,久而久之,僧人们恭敬之色渐淡,倨傲转浓。有一沙弥则笃定此人是大商巨贾,常问诸多外乡州郡事,经常主动邀請文士一起登山赏景,缘于山巅又一处崖畔,常起白云,云势极宽,凝如玉脂,如雪芝之海,唯山立不移。小沙弥只需叩窗而言“云起”二字,文士便会换上草鞋,手持两支掘后山竹根制游山之杖,借与小沙弥一支,材质轻洁,一同登山,云雾缭绕满山,登山时浑然不知是山起入云,抑或是云下接山。

  寺侧有泉净且冽,山僧以青竹长筒引入灶房,煮茶甘甜。那年老文士在此长住,每日都会抄经,随身带有一方古砚,文士经常亲自持砚去往青筒,砚池汲泉而归,用以研墨。后山有御碑亭,为前朝皇帝为太后修福所立,亭外道旁犹有十数石碑,多是当地官员祈雨而起,碑文皆言此寺求雨灵验,与朝廷奏請寺田几亩云云。

  禺州境内,百裡不同天,自古午时便有晴天响雷的异象,而且沛然水气遇高山而阻,若两兵相接,沙场对垒,故而山中古寺多暴雨,声势惊人,若旱蛟赴壑,急急匆匆,往往短则盏茶功夫,长则一炊,即可复见天日。土人皆言有隐龙行雨至人间,拖尾過此山也。

  歷史上,這座古寺曾多次遭受兵灾和雷击,一次次毁弃和重建,所幸寺内功德碑上都记得清楚。

  曾有巡夜僧人亲眼目睹古怪一幕,电火交织一团,自窗户而入,亮晃晃窜上屋檐。天火灼烧屋内神像的金粉佛面,熄火之后,佛像面如泪痕,而大殿栋梁、窗户皆无损,還有一尊骑着狮子的佛象也破裂了,所涂金粉也都熔化如水,其余颜色如故。

  等到现任住持和尚,在此驻锡,开始在升座讲法,很快在那之后,每逢夜间雷电,一处塔顶,便会金色绽放,若流星四散。

  但是别处再无古怪异象,寺庙一時間香火大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愿意绕過诸多道观、寺庙来此敬香。

  不曾想這位和尚竟然为僧人和香客,一一详细解释起了他亲自绘制图纸修缮营造的屋脊鸱尾,为何能够防止雷击和天火,那寺庙内的塔尖为何要镀上一层金银,以及那根直达地底的塔心圆柱,材质是什么,为何会在古书上被称为雷公柱,建造地底下那座“龙窟”的用意是什么……总之按照老和尚的說法,就是其实沒有那么玄乎,与鬼怪作祟、祥瑞皆无关系,

  在那之后,寺庙内外,不管是听得一知半解,還是完全听明白了,都觉得再有雷击天火,好像都无甚意思了。

  古古与怪怪,道破就见怪不怪,神神和奇奇,看穿便不值钱了。

  只是老和尚如此作为,直接导致原本好起来的香火,再次冷落下去。

  为此庙内僧人不是沒有怨言,只是老和尚是大骊朝廷钦定的住持,請神容易送神难呐。

  這位在庙内借住的陈居士,也曾好奇询问,大和尚为何如此“多此一举”。

  老僧的解释也很简单,“佛法不当以神异示人。”

  若是說得再直白和难听一点,估计就要直接撂下一句“蛊惑人心”了。

  居士便好奇询问,“佛门有神通,不是方便法门嗎?”

  老僧笑言,“终究只是方便法门,并非不二法门。”

  双鬓霜白的书生点头道:“善。”

  “既然居士也信佛,那贫僧就有一问了。”

  “大和尚請问。”

  “你觉得佛法是厌世之法嗎?”

  “如来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居士沉默片刻,给出這個用来壮胆和当作定心丸的三句义后,“如果仅限于我們所处的這個世界,佛法……自然是厌世的。”

  老僧轻轻点头,笑着离去。

  大雨将至,文士站起身行礼。

  一位老僧停步還礼,走入廊道中。

  老僧笑道:“原来陈居士是修道之人,修行雷法?”

  文士点头道:“不敢說登堂入室,略懂皮毛而已。”

  “志怪小說多有记录,雷火熔宝剑而鞘不焚。《埤雅》有载,阴阳相激,其光为电,其声为雷,一声一气,相辅相成。”

  老僧笑道:“如果陈居士是为了修行而来,不管是引雷還是炼物,陈居士岂不是都要白跑一趟?”

  毕竟如今寺庙只有避雷而无引雷了。

  歷史上本寺有武僧修行神通,作金刚怒目,外出降妖除魔,寺庙为此专门开辟出一座引雷屋室,有那木鞘的百炼刀、剑,每当雷击過后,刀剑往往就在鞘中熔为水,而刀鞘依然完整,此外還有各类镀金、镶银的漆器,上面的金银全部熔化流入专门設置的众多器皿中,這般熔为水過再凝聚,若是再用山上冶炼秘术重铸为崭新刀剑,或是将其熔炼拿来当成符箓“丹砂”,用作画符,皆能震慑鬼物邪祟,无往不利。

  文士摇头道:“只是慕名而来,与方丈請教佛理。”

  老僧问道:“佛家八万四千法门,唯有律宗最为苦修。陈居士既非佛门中人,为何独独对我們律宗感兴趣?”

  律宗可谓戒律森严,持戒修行,公认最苦。

  “先难后易难也易。再者不敢与大和尚打诳语,只是在寺内苦修,出了寺庙山门,另有修行法。”

  老僧闻言点头道:“在此敬過香拜過佛,出了山门,也是修行。”

  文士问道:“芸芸众生,各有业障,如何教以因果报应之說?”

  老僧笑道:“因果一說,古来圣贤不必信,痴顽愚人不肯信,机巧小人不敢信,中人则不可不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天边闪电雷鸣過后,骤然间大雨滂沱,就像一座悬天巨湖漏了個口子,大水肆意倾泻人间。

  老僧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文士轻轻捻动一颗颗念珠。

  檐声如瀑,雨幕如帘。

  水深无声,大雨不长。

  雨后初霁,暖日和风,青山粘雨翠欲滴。

  老僧睁开眼,轻声笑道:“城中桃李愁风雨。”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春在溪头荠菜花。”

  ————

  在宝瓶洲南方地界,陈平安确实游历不多,除了上次与宋前辈一起走過一段山水路程,每次南下,陈平安都是乘坐渡船去往老龙城。先前答应了青蚨坊张彩芹和洪扬波,要去青杏国参加那场储君的及冠礼,陈平安就想要多了解一些青杏国的世情风貌,青蚨坊所在的地龙山渡口,就属于青杏国柳氏,因为位于齐渡以南,就脱离了大骊藩属国身份,重整旧山河,柳氏皇帝如今年纪不小了,已经将近古稀之年,本该立储树嫡,守器承祧,只是不知为何,柳氏皇帝却是立幼子为一国储君,又破例为這位年轻太子举办一场对外的及冠礼,也算是一种铺路。

  新任国师是洪扬波的山上老友,而青蚨坊的东家,女子剑修张彩芹,她所在家族,却不在青杏国境内,而是更南边的梅霁国,属于一個将相辈出的头等豪族了。

  梅霁国的天曹郡张氏,在以前的宝瓶洲中部偏南地界,是一個很有底蕴的仙家门阀,只是张家在山上的名气,要比民间更大。

  一個陈平安分身,先前就下榻于张氏开设在青杏国京城内的仙家客栈,一座仙家客栈,山水邸报肯定是优先提供本国仙府的奇人异事,而且类似青杏国這样的小国,经常会邀請文坛领袖执笔,或是臧否人物的月旦评,或是骂几句邻国。還会抄录国手之间的棋谱,也有某些仙子与某某俊彦的爱恨情仇,总之五花八门,什么內容都有。

  余霞散绮后,圆月又摇金。

  一位神色木讷的背剑少年,独自行走在荒郊野岭月夜中。

  凭借月色照耀和异于寻常的眼力,少年正在翻看一本兵书。

  這是一处潦草打扫過的战场遗址。

  早年青杏国朝廷办了场水陆法会,户部拨下来的银子,层层克扣,八万两纹银,最后真正用在這边的,恐怕還不到八千两。

  天不管地不管,朝廷想管管不了,修士管過還吃個大亏。

  故而淫祠神祇,山精-水怪,凶鬼恶煞,阴灵邪祟,纷纷聚集在這方圆千裡之地。

  好像天曹郡张氏曾经秘密派遣出一拨张氏子弟,铩羽而归,折损颇多,使得這一处地界,聚拢了更多闻讯赶来的穷凶极恶之辈。

  這個脚踩一双草鞋的背剑少年,走到一处孤零零的高山山脚处,便合上那本书籍,收入袖中,沿着一條羊肠小道,开始独自登山。

  历来登顶天地宽,人间春色从容看。

  只是這处山巅所见,四周天地间都是瘴气缥缈的阴恻恻景象。

  极尽目力,远处荒原,白雾茫茫,依稀可见有一高一低两座山峰,若依偎状。

  山中有两粒萤火,多半是山中府邸,灯火通明。

  去往两座山头的大地之上,還有一條缓缓移动的红色丝线,约莫是有一支队伍在赶路,浩浩荡荡,点燃了火把、高悬大红灯笼。

  等到背剑少年走入山顶一处平坦大石岗后,已经有了旅人早早在此歇脚,架起火堆,一口大锅,沸水噗噗作响,锅内翻滚着牲畜内脏模样的各类下水。

  一個背对着少年的干瘦身影,正蹲在地上,手拿一只勺子,尝了尝汤水滋味,摇摇头,又拿起脚边的瓶瓶罐罐,往裡边倒去。

  還有個肩挑油纸伞的女子,面朝崖外,不见容貌。

  距离少年最近的,是個脸色惨白无色的年轻男子,像個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将那货郎担放在一旁,堆满了各种衣饰的纸人和纸质元宝、银锭。

  他们对于少年的到来,都浑然不觉,也沒有打招呼的意思。

  沒過多久,来了四個脚夫挑着個简陋轿子,他们轻声闷喊着号子,竹编轿子上边坐着個身披鹤氅的中年文士。

  落轿后,四名精壮挑夫便杵在原地,双目无神。

  那個文士腰系一條青玉材质的蹀躞,悬挂着各色官印、兵符,琳琅满目。

  鹤氅文士瞥见那個清秀少年,竟是一张陌生面孔,便小有意外,犹豫了一下,沙哑开口道:“這位小兄弟,是艺高人胆大,不惧瘴气,還是运道不好,误入此地,又或者是与我們是同道中人,奔着合欢山那桩艳福来的?”

  不曾想那少年是個脾气极差的主儿,闻言只說了一個字,“滚。”

  文士吃瘪,洒然一笑,“现在的少年郎,一個個的,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卖货郎笑出声,不知是危言耸听,還是别有用意,“如果不是天曹郡张氏子弟的话,那你就真是年纪轻轻就想不开了,敢這么跟我們白府主說话,是想着早死早投胎嗎?”

  鹤氅文士赶紧摆手,“小兄弟莫怕,别听這個病秧子乱說,鬼话连篇,信不得,谁信谁死。”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眯起眼,举起那枚铜钱,透過孔洞望向鹤氅文士,竟是一副枯骨,再稍稍转移铜钱,观察起那個货郎,倒是個阳间人。

  货郎有点幸灾乐祸,哈哈笑道:“白府主,露馅了吧,沒有想到這位小哥還有此等傍身手艺吧?”

  鹤氅文士笑道:“出门在外,跋山涉水,谁還沒点三脚猫功夫,否则活不长久。”

  好言难劝找死鬼。

  這個暂时不知身份根脚的少年,要是觉得那個货郎才是好人,就去死好了。

  货郎笑道:“少年郎,既然有此手段,就不看看這口锅内所煮食材是何物,還有那位撑伞的姑娘,长得到底好不好看?”

  背对众人的女子拧转伞柄,油纸伞轻轻旋转起来。

  背剑少年說道:“他们对我都无杀意,看什么看,挑衅嗎?”

  货郎咦了一声,“不曾想還是個懂点江湖规矩的,如此說来,肯定不是天曹郡张氏子弟了,他们可都是些眼高于顶的仙裔。”

  鹤氅文士点点头,“吓了我一跳,差点以为是张家子弟,或是金阙派的谱牒仙师了,吃饱了撑着要来這边替天行道。”

  那個等着一锅肚肠煮烂的男人低声笑道:“怕什么,天曹张氏不是才在這边碰了一鼻子灰,嘿,断肠人忆断肠人。”

  鹤氅文士叹气道:“为了逼退天曹张氏,合欢山那边也是元气大伤,我有一個在山神府内当差的朋友,說沒就沒了。”

  那少年问道:“合欢山那边,有什么艳福?”

  鹤氅文士哈哈笑道:“好小子,原来是同道中人,一听說這個就来劲了。”

  少年脸色阴沉,“說话小心点,不然狗吃王八。”

  鹤氅文士显然沒有听懂這半句歇后语。

  那個走南闯北的货郎忍不住笑道:“狗吃王八,找不到头。”

  鹤氅文士犹豫了一下,還是忍住沒有出手,搓手笑道:“大人有大量,本府主宰相肚裡能撑船,不跟你一個莽撞少年置气。”

  少年不知是個不谙世故的愣头青,還是真有依仗的高人,反正說话是真不中听,“就凭你,小爷一脚就把你裤裆裡的卵蛋都给打爆,哦,你就是個骷髅架子,沒卵的。”

  蹲在锅边的汉子直接伸手从油锅裡捞起一串肠子,抬头放入嘴中,转头,满嘴油渍,朝那鹤氅文士扯了扯嘴角,含糊不清道:“白府主,搁我忍不了,非要跟這個外来户過過招,手底下见真章,若真是天曹张氏或是金阙派来這边打探消息的奸细,回头白府主只需将尸体丢给合欢山,也是大功一桩,可不就是一份聘礼么。”

  那撑伞女子转過身,竟是无头者。

  少年微微皱眉,拱手道:“姑娘,对不住,无心之语。”

  无头女子抬起手,捂嘴娇笑状,轻晃肩膀,约莫是示意无妨。

  那男子大口嚼着肚肠,问道:“少年郎,姓甚名甚。”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陈仁。”

  “少侠這名字取得是不是有点,嗯?”

  杀身成仁。

  “我觉得很好。”

  “既然不是谱牒修士,来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

  “游山玩水。”

  男子一愣。

  货郎坐在那條扁担上边,双臂环胸,“既然是山泽野修,就是想要在這边找個靠山落脚?”

  鹤氅文士微笑道:“不是剑修却背剑,难道是個武把式?”

  少年盯着這個所谓的白府主,“府主?哪個弹丸小国的淫祠小庙,竟敢自行开府,不怕遭雷劈嗎?呵,小腚儿非要拉粗屎,小心屁-眼开花以后放個屁都是一裤裆。”

  不光是那個鹤氅文士,就连其余几個,都给這少年的言语整懵了。

  行走江湖,這样不太好吧?

  货郎以心声言语道:“各位都悠着点,我前不久听到一個小道消息,天曹张氏出了個女子剑仙,隐藏极深,前些年才崭露头角,她還有一位贴身扈从,资质惊人,具体道龄不知,反正瞧着年少,也是一位中五境修为的剑仙了。上次张氏子弟在這边吃了大苦头,不出意外,再来這边,要么是跟青杏国国师所在的金阙派联手,要么就是那两位剑仙联袂而至了。眼前這個說话跟吃了爆竹似的背剑少年,可别是那位张氏扈从才好。”

  世间修道之人,就沒几個不怕剑修的。

  尤其是山泽野修和鬼怪之属,只要碰過剑修,别管对方境界高低,就算他们倒了大霉了,只要对方不痛下杀手,都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

  鹤氅文士心中凛然,埋怨道:“石壶,你不早說!”

  货郎笑道:“白茅你也沒有早问啊。”

  鹤氅文士问道:“石壶,你消息灵通,我此次登山,就是想你一句,听說合欢山那边山神嫁女的嫁妆之一,有部兵书,消息确凿无误嗎?”

  货郎伸出手,“老规矩。”

  鹤氅文士从袖中摸出两颗雪花钱,抛给货郎。

  货郎将那雪花钱径直丢入嘴中,当场大口咀嚼起来,几缕雪白灵气从嘴角流散,被他伸手全部笼住,重新拍入嘴中,似乎還有些许残余,货郎仰头呲溜一口,悉数吸入口中,脸色布满陶醉神色,原本好似病秧子的汉子,惨白脸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

  白茅沉声道:“吃饱喝足,现在可以說了吧?”

  石壶以心声笑道:“可以确定是真有這么一部兵书,只是品秩高低,就难說了,有猜是件法宝的。白茅,你說你一具冢中枯骨,生前也不是带兵打仗的武将,就是個守土失职被上司斩首示众的可怜虫,小小知县而已,要這部兵书有何用?擦屁股嗎?”

  白茅拢了拢鹤氅,冷声道:“這就别管了,鸟有鸟道,蛇有蛇路,你我无冤无仇,只管各走各的。”

  石壶点头道:“各走各路,有机会就合作一把。”

  山顶一阵大风吹過,少年袖子猎猎作响,所背长剑,露出鞘外的剑柄微微摇晃起来,发出细微声响。

  少年连忙挪步侧過身,迎风而立。

  撑伞女子抬臂作扶额状。

  你說你一個才四境的纯粹武夫,来這山顶做什么。

  来就来了,看完风景,走就是了。

  這帮疑神疑鬼的货色,忙着参加合欢山的喜宴,误以为你是個硬茬,多半不会出手阻拦你的下山。

  何况白茅方才故意与你开口言语挑衅,再假装对你忌惮,不愿出手,其实就是替你挡灾了。

  依旧不知道轻重利害的背剑少年,還在那边自顾自說道:“那天曹郡张氏子弟,還有金阙派仙师,术法都很了不起?怎么個高,你们谁领教過?說来听听。”

  约莫是送出去两颗雪花钱的缘故,白府主心情不太好,嗤笑道:“两家宗房和嫡系,都是些高不可攀的天上人物,你一個假冒剑修的蹩脚货色,少在這边丢人现眼,赶紧滚蛋,走慢了,本府主就将你炼为挑夫……”

  白茅同时以心声說道:“陈仁,你速速离开此地。”

  见那少年满脸狐疑神色,鹤氅文士立即以心声急急說道:“少年,這個货郎与那架锅的汉子,是一伙的,锅内所煮下水,你真以为是牲畜的脏腑?赶紧走!你這蠢货,真以为在這无法无天的鬼蜮地界,人便比鬼好嗎?那两颗雪花钱……罢了,你逃不掉了,下辈子再還我吧。他们只要联手,我注定斗不過,沒道理为你這种傻子搭上一條命。”

  那货郎站起身,“陈仁,虽說今夜之前,咱俩素未蒙面,不過我作为江湖前辈,可就要与你說句掏心窝子的话了。”

  鹤氅文士叹了口气,犹豫再三,還是沒打算出手。

  這可是那石壶的口头禅,他說是掏心窝子,就真会掏心窝的。

  背剑少年干脆伸手绕后,将那用桃胶粘在剑鞘内的剑柄给掰下来,放入袖中,微笑道:“你叫石斛?注意点,别自寻死路,我可是会仙家剑术的!”

  如此一来,少年便背着一把空空的剑鞘。

  那无头女鬼幽幽叹息,死到临头還要如此大言不惭,那就不救這少年了,救了這一次,就看少年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行事风格,在這鬼吃人、人也吃鬼的地界又能活多久。只是她难免心生疑惑,就這么個愣头青,怎么一路走到這处腹地的?

  不知为何,那货郎脸色剧变,正要說话间,山外异象横生,宝光熠熠,几道流彩一下子撕裂沉沉夜幕,格外扎眼。

  转瞬之间就从十数裡外来到山顶,只见那对少年少女,一双璧人,前者背剑,手持马鞭,骑一匹雪白骏马,后者乘鸾。

  好個宝剑珠袍美少年,追风一抹紫鸾鞭。

  他们身后還跟着一個魁梧壮汉,上身裸露,遍体鲜红色纹身。凌空蹈虚,风驰电掣,跟着前边两人。

  三人飘然落地,白马与青鸾都各自化作一张符箓,被少年和少女捻在指尖,再放入怀中。

  光凭這一手“家当”,就让鹤氅文士羡慕不已,眼馋垂涎之余,他沒有忘记身形倒掠,尽量远离這几個练气士。

  少女眼神凌厉,道:“怎么說?”

  那壮汉看了眼鹤氅文士,“有业无孽之鬼,死后执念深重,立起淫祠,却无法成为一地英灵。”

  视线转移向那個背剑少年,“活人,好像是個武夫。”

  再看那撑伞女子,“无头鬼,秋分日,正午时,死于一個阳气鼎盛的刽子手。”

  最后望向那口油锅和汉子,“练气士,好食人肉,作恶多端,比那山野作祟的伥鬼還不如。”

  少年冷笑道:“那就斩了。”

  剑光一闪,便是一颗人头滚落,刚好坠入那口油锅当中,一颗脑袋在沸水中扑腾腾起伏。

  少女满脸厌恶神色,袖中瞬间绽放出一道璀璨金光,将那口油锅连同头颅一并打碎。

  伴随着一阵铃声,金光一旋,返回少女袖中,在空中带起一條经久不散的金色流萤。

  壮汉再望向那病秧子货郎,“狼狈为奸,一路货色,還是個炼成人形的妖族。”

  少女神采奕奕,问道:“可是蛮荒余孽?”

  壮汉摇头說道:“本土妖族。”

  少女有些惋惜神色,這就沒有战功可换了。

  少年微笑道:“再斩。”

  货郎一脚挑起货担,砸向那少年,再朝崖外纵身一跃,仍是被一道画弧剑光戳中后背心,剑光再起,又割掉头颅。

  壮汉蒲扇一般大小的巴掌挥出,随便将那只货郎担打成齑粉。

  少年嗤笑一声,“雕虫小技,也想瞒天過海。”

  少女摘下腰间一串金色铃铛,轻轻一晃,崖外一缕黑烟砰然散开,化作数百张白纸,少年双指并拢,轻轻一划,飞剑如获敕令,雪白剑光在崖外纵横交错,将那些白纸搅了個粉碎,壮汉再张开嘴一吸,便将那散乱的妖族精血凝为一粒珠子,连同妖丹一并吞入腹中。

  一時間山顶唯有风声。

  撑伞女鬼也已站起身,犹豫了一下,她還是選擇站在背剑少年身边。

  鹤氅文士咽了口唾沫,既然对方沒有赶人下山,那他就打算开口求饶了。

  這個丫头片子,明摆着是一位来自金阙仙府的嫡传仙师,故而才有资格拥有一位“朱兵”神将担任扈从。

  至于那少年,更不谈了,分明是一位剑仙!

  這還是白府主這辈子第二次见到剑仙。

  還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背剑少年,率先开口打破寂静,双手负后,望向那個瞧着像是同龄人的少年,点点头,脸上流露出几分前辈看晚辈的赞赏神色,沉声道:“不曾想還能在這种鬼地方,遇到一個同道中人。”

  站在最后边的鹤氅文士,都被這個叫陈仁的少年给整懵了,你小子真是要脸不要命啊,有本事說大话的时候手别抖啊。

  所幸那少年剑仙根本沒搭理這個脑子有坑的。

  少女轻声问道:“张姐姐何时赶来?是与我們在合欢山那边碰头嗎?凭我們几個,能不能一路从山脚杀到那两处山中府邸?”

  少年皱眉道:“我家主人未必会来,所以這场外出历练,必须生死自负。”

  少女脸色看似失落,实则心中窃喜。

  一座高山内外,黑云连鸟道,青壁带猿声。

  撑伞女鬼“看着”那双身份高高在天的少年少女,只是世间喜歡好像都一般,低低在地。

  她喜歡他,他喜歡她,就是不知道那個她又会喜歡哪個他。

  鹤氅文士叫苦不已,原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山巅才来了三條惹不起的過江龙,怎么连合欢山那边的地头蛇都赶来了,难不成這就要狭路相逢,来上一场厮杀?

  那背剑少年還在那边說些臭不要脸的言语,“白府主,只管放一百個心,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鹤氅文士苦笑道:“那我谢谢你啊。”

  背剑少年点头道:“我与姓白的,历来投缘。既然是自家兄弟,无需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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