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十四章 坐井观天复少年
一旁還有個头戴幂篱的女子,身姿曼妙,绯衣骑乘桃花马。一人一骑,与那顶黑金轿子并驾齐驱。
只是不同于先前少年少女的符箓坐骑,這匹能够腾云驾雾的桃花马,是一匹货真价实的神异灵驹。
他们身后還有一拨身高两丈的力士扈从,或遍身挂满活物蛇虺,或以一串白骨髑髅绕颔,它们看着既非阳间人物,又非善类,個個眉粗发如锥,诡异令人汗毛竖。
山神轻声提醒道:“四小姐,等会儿到了泼墨峰那边,可别一言不合就跟他们打起来啊,教下官为难。不小心误了府君的大事,下官更是百死莫赎。”
女子神采奕奕道:“一位资质好到沒边的少年剑仙唉,岂敢招惹,李员外且放心,到了那边,我保证不說话。”
被揭了老底的山神老爷,脸色阴沉如水,嘴上却是笑声呵呵,抱拳摇晃几下,“那下官就先行谢過四小姐了。”
這支队伍,在崖外数十丈外停步,霎時間黑云滚滚,如铺地衣在天,轿马鬼吏皆立其上,与那泼墨峰遥遥对峙。
女子透過幂篱薄纱,盯着那個相貌英俊的张氏子弟,等她近距离瞧见這位少年剑仙,便愈发挪不开眼睛了。
若是她能娶了這個少年郎,便能将大姐、三姐都比下去了吧?大姐不用說了,本就是下嫁,委屈了她。三姐可真算是一桩好姻缘,即将与那绛山国一座巨湖水君的嫡子定亲,說是招亲嫁女,其实早就内定了這么一位乘龙快婿,只不過父亲最喜歡热闹,而且合欢山如今财库缺钱,上次被天曹郡张氏打闹一场,伤亡惨重,兵饷都快发不出了,父亲对那几個陆陆续续得了各国朝廷官身的地仙修士颇为忌惮,尤其是那個程虔,父亲都只差沒有扎草人了,近期合欢山又忙着打造一座护山大阵,花钱如流水,缺钱,实在是太缺钱了,所以就想着通過招亲一事收些彩礼、贺礼找补找补,据說這還是父亲前不久从某份山水邸报某個消息得到的灵感,娘亲又是一個极痴迷市井那类才子佳人艳本小說的,什么抛绣球、猜灯谜,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都是她的心头好。
轿子晃了晃,身材臃肿的山神老爷伸手掀起轿帘,低头弯腰走出,嗓音嘹亮,他沒有废话,先說正事,“下官李梃,忝为合欢山下祠山神,兼领合欢山诸部三千兵马的观军容使,要为两位府君大人给诸位捎几句话。”
山神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稍稍侧過身,高高抱拳,换了一种威严语气和浑厚嗓音,“天曹郡剑修张雨脚,金阙派垂青峰金缕,来者是客,随便游历,便是去小镇逛荡都无碍,只是你们两個记得止步于山脚,不得登山,否则就视为与合欢两府的挑衅,到时候本府君可就不念与程虔在阳世的那点旧谊了,胆敢登山過界半步,杀无赦,斩立决!”
张雨脚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讥讽神色。
一口一個本府君,好大的官威,真当自己是這处腌臜之地的土皇帝了,怎么不干脆自称寡人,以钦此二字结尾?
貌若地方豪绅的山神宣读完毕這道“圣旨”,立即重新换上一副脸孔,略带几分谄媚,拱手笑道:“府君法旨,不得违抗,還望张剑仙、金姑娘放在心上才好。”
不提张雨脚,只說那個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年纪不大,在那金阙派的辈分却高得吓人,只因为這個小娘皮的师尊,便是那個连自家两位府君都要忌惮几分的程虔,如今程虔贵为青杏国的护国真人,是一位久负盛名的陆地神仙,精通水火雷三法,手执一枚开山祖师得自古仙遗物的青精神符,又被他炼成了一枚流金火铃,驱邪却魔,易如反掌。通晓水法,能够呼吸江河,麾下数百朱兵,皆是半人半灵真的高手,尤其是真人的一手雷法,天威浩荡,妖魔邪祟,无所遁形……修道五百载,仙迹颇多,山上的朋友多,仇家更多,总之就是点子很硬。
李梃以心声笑道:“金姑娘,游历過后,返回仙府,替下官与你师尊问個好。”
少女笑着点头,“一定替李军容带到。”
少女虽然是第一次出门历练,可這点粗浅的人情世故,還是不缺的。
听闻那小姑娘以“军容”代替山神称呼,李梃顿时眉开眼笑,对這金阙派女修愈发顺眼几分。
话已带到,李梃本已准备打道回府,只是自家小姐直愣愣盯着那個张雨脚,李梃心中颇为无奈,天曹郡张氏出身的少年剑修,合欢山势力再大,也不是你可以随便掳回山中当压寨夫君的,再說了,侥天之幸,被你抢了张雨脚回山,府上前边那几個面首怎么处置?
李梃只得帮忙介绍道:“這位是咱们合欢山的四小姐,两位府君大人最是喜爱,摘星星摘月亮都是愿意的。”
如今合欢山那边,长女已经嫁人,次子喜好远游,而這次对外招亲的,是合欢山的三姑娘。
合欢山的赵、虞两位府君,属于半路鸳鸯,在那之前,各有山上道侣和子嗣道种,故而真正能够称得上双方皆是亲生的,還真就只有眼前這位头戴幂篱的绯衣女子了,否则合欢山也不可能将那匹桃花马赠给她当坐骑,换成那种出不了一個中五境练气士的偏远小国,它早已炼形成功,可以轻轻松松占山为王。
所幸那位四小姐沒有如何纠缠张雨脚,她只是直了直纤细腰肢,斜瞥一眼他身边的少女,嗤笑出声,然后她伸出两根青葱玉指,掀起幂篱一角,有意无意挺起胸膛,笑道:“张公子,妾身闺名小眉,有缘再会。”
张雨脚置若罔闻。
一骑一轿,带着大队扈从渐渐远离泼墨峰。
金缕嫣然笑问道:“雨脚,我們接下来怎么說?”
张雨脚說道:“那就先去山脚小镇看看,是否登山,到了那边看過情况再定。”
金缕点点头,看架势,只要张雨脚選擇登山,她是会毫不犹豫就跟着他一起闯山门。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白府主,心中感慨万分,這些個谱牒仙师的胆识气魄,就是跟他们這些孤魂野鬼不一样,走哪裡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就說這個垂青峰的少女,既投了個好胎,又拜了個好师父,出门历练,身边不是师门赐下的一位朱兵扈从,就是与一位同出豪阀仙门的少年剑仙结伴而行。
张雨脚望向那拨当地“土民”,问道:“請教诸位,合欢山招亲嫁女,什么时候开始,具体时辰是?”
背剑少年双臂环胸。
白府主装聋作哑,生怕說错一句话,就落個被“再斩”的下场。
只有那撑伞的无头女鬼,好像不是特别惧怕那位少年剑仙,她从袖中摸出一片青翠欲滴的柳叶,随着柳叶旋转起来,便响起清脆的女子嗓音,“回禀剑仙,约莫還有两個半时辰。”
张雨脚点点头,与身边少女說道:“那就徒步前往合欢山。”
少女在他這边,显然万事好說,只管点头。
张雨脚望向女鬼,“姑娘若是愿意的话,可以与我們同行,前提是别怕被合欢山那边误会,事后被穿小鞋。”
她扛着油纸伞,侧身敛衽施了個万福。
张雨脚和金缕带着那位金阙派独有的“朱兵神将”,下山去了。
撑伞女鬼姗姗而行,与他们拉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這泼墨峰之巅,只剩下背剑少年跟白府主大眼瞪小眼。
“白府主還不动身赶路?”
“不着急,距离招亲典礼還有两個时辰,你呢,留在這边作甚?”
“继续赏月。”
两两无言,就這么长久沉默,最后還是白茅率先开口說道:“那货郎和吃肚肠的,他们都是穷鬼,一個杀人越货的山泽野修,一個刚刚炼形成功的精怪,稍微有点家底,都像先前我丢過去的雪花钱,能吃都马上吃了,全部用来提升修为和增补灵气,只求個立竿见影,身外物,积攒多了,反而是祸事,沒個山头,或是靠山,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为他人作嫁衣裳,那就不值当了,先前那位少年剑仙一斩再斩的,都给打沒了,只說那货郎的妖丹都被金阙派那尊朱兵吃掉了,半点渣滓不剩,那口油锅本是一件颇为邪祟古怪的值钱灵器,可惜也给连同那根货担扁担一并打碎了,就只剩下地上那些纸钱……”
少年說道:“废什么话,见者有份,五五分账。”
白府主心中大定,“陈老弟真是痛快人,一言为定!”
只是這头自封了個“府主”头衔的鬼物,很快就心中狐疑起来,這少年答应得如此痛快,该不会是個深藏不露的山泽野修吧?
是個熟稔黑吃黑的阴狠主儿?
所以白茅与那背剑少年拉开距离,笑问道:“少侠如此年轻,就有武道炼气境的实力了,非富即贵,否则如何能够有此不俗的武学成就,想来是位外出游历的豪阀子弟了?少侠身边就沒有几個护卫扈从?”
练气士還有野修散仙,但是纯粹武夫裡边的每一位武学大宗师,几乎個個有来历,有明确的师承,這是山上的共识。
尤其是那场半洲陆沉的大战落幕后,宝瓶洲南边,几乎所有吃尽苦头的豪阀世族,愈发卯足劲,培养家族刺客和死士,大肆搜寻、拣选那些根骨好的孩子,从年幼起就让担任家族供奉的武学宗师传授拳法,不惜本钱,一日三餐皆吃药膳,每天泡药罐子,打熬筋骨,哪怕拔苗助长,不惜走那寅吃卯粮的路数,也要将其从炼体三境快速提升到炼气境,只求二三十岁就能够独当一面,看這少年,若非那种故意施展障眼法假装成纯粹武夫的练气士,那么对方的年龄和境界就对得上了。
再联系先前這少年的“出口成章”,白茅总觉得自己的這個猜测,差不多就是真相了。
反正只要不是反复无常的山泽野修就好,白茅生前当過官,
“少什么侠,才下山历练沒几天,尚未做成几件英雄好汉事迹。”
那草鞋少年淡然道:“要么直接喊我名字,要么喊我陈公子。”
白茅心中腹诽不已,這是先前合欢山四小姐称呼张雨脚为张公子,你就嫉妒上了?
一同走去崖畔,地上落满了从散架货郎担的纸钱,和各种折纸屋舍、车驾、美人,而那些金元宝和银锭,与一般白事铺子售卖纸钱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被那货郎用朱砂笔写有国号年份。
跟那练气士拣选某些铜钱作为“法宝”的路数不同,挑铜钱,必须需要找那些国力鼎盛、寓意美好的王朝年号,据說如此一来才会阳气重,一颗铜钱经手之人越多,沾染阳气自然就更多。反观這些纸钱的底款,往往是国力衰弱到了极点的年号,故而多是亡-国之君在位时所铸,阴气便重,多是货郎从坟头捡来的“挂纸”,或是有人在坟头烧纸钱时,货郎便用上某种障眼法,看似烧完,却实则被货郎给半路劫道了。
姓陈的背剑少年,跟腰悬官印、兵符的白府主,各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白茅故意挑选了那些折纸精巧的车马阁楼、丫鬟婢女,约莫百来颗雪花钱总是有的。
见那背剑少年蹲在地上,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将那一大堆才刚刚得手的纸钱竟然全部烧毁了。
白府主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小兄弟,這是作甚?”
這些纸钱,碰到识货的市井有钱人家,可是能卖不少真金白银的,折算起来,怎么都能卖出几十颗雪花钱。
少年說道:“老话說财如流水流水财,都是過手即得又无的东西,只說這些纸钱,本来就是烧给死人的,当年到了阴间,就已经缺斤短两,如今烧掉,下边就等于多出一笔本该属于他们的钱财。”
白府主怔怔无言,沉默许久才蹦出一句,“你倒是心善。”
少年纠正道:“我這叫艺高人胆大,不怕走夜路,這点横财钱算什么,毛毛雨。”
他站起身,问道:“一起下山?”
白茅点点头。
总觉得這個不知道从哪個旮旯蹦出的愣头青,傻归傻,运道是真不错,這都能逃過一劫。
少年突然說道:“我好像還欠你两颗雪花钱。”
白茅抖了抖袖子,笑道:“都算在這裡边了。”
结果少年瞥了眼白府主的那條蹀躞,說了句,“生前只当過芝麻官,沒当過大官吧。”
白茅笑容苦涩,倒是沒反驳什么。
他们一起走向那轿椅,還有四個始终杵在原地的挑夫。
少年笑呵呵道:“都說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以前沒觉得如何,今儿算是明白這些老话的精妙了,看看天曹郡的张剑仙,再看看那位山神老爷的八抬大轿,最后瞧瞧你,我都要替你觉得心酸,人家出门都是腰缠万贯,镶金戴玉的,白老哥你倒好,腰有十文必振衣作响,還府主呢,你咋個不把府门设在合欢山的山脚当山门?”
白茅尴尬一笑,伸手掐诀,念念有词,将那轿椅和挑夫都变成了几张折纸,再伸手一抓,白纸飘晃入袖中。
這套出门行头,還是早年与那货郎花钱买来的,花了白府主好几颗雪花钱。
至于這无知莽撞少年,說话是难听了点,人倒是好人。
只是白府主越想越气,话不是一般难听啊,好像总能戳中心窝子。
他到底从哪儿来的,大家族除了传授武学,也教這种嘴上功夫?
少年问道:“前边那個瞧着就是知书达理大家闺秀、好看女子的撑伞姑娘,白府主知道她是什么来路嗎?”
白茅看了眼前边的油纸伞和绣花鞋,只是你小子哪只眼睛瞧出一個无头女鬼“好看”的?
你小子莫非是只对女子如此积口德?
白府主暂时還不清楚,先前背剑少年那份烧纸钱的阴德,其实都记在了他白茅头上。
白茅犹豫片刻,拣选一些不犯忌讳的說法,“只知道她姓柳,当然跟青杏国柳氏皇室是沒半颗铜钱的关系了,都說她是给读书人殉情而死,被刽子手斩首示众,生前就不入族谱了,死后自然更不被收入祖坟,也是個可怜人。”
“那個四小姐屁股底下的那匹马,是真马?”
“千真万确,這类山中精怪既然能够御风,修为境界之高,可想而知了,說不得就是一头早就炼形、已经得道的大妖,不得是個洞府境?也就合欢山赵、虞两尊府君的千金小姐,能够将它当作坐骑了。大小姐,二公子,還有今夜出嫁的三姑娘,好像就都无此待遇。”
白茅想起先前的险境,问道:“你就這么穷,连把铁剑都买不起?就只能捣鼓個剑柄装模作样,到底怎么想的?”
“有钱沒钱,关你屁事。”
“随便劈砍一棵桃树,打造一把桃木剑都不会嗎?”
“你江湖经验浅,我這叫示敌以弱。”
“……”
半晌无言的白茅朝最前边三個身影抬了抬下巴,“說真的,你小子也算福大命大了,這都能碰上他们,要是再晚来一时半刻的,后果不堪设想,货郎与那個喜歡吃人肝肠的,可都不是什么善茬,境界不低,他们双方联手,就算在這片地界,都凶名在外。”
“不還是被一個毛都沒长齐的少年给随手宰掉了。”
白茅气笑道:“剑仙,那位来自天曹郡的张家公子,是一位被誉为剑仙的修道天才,仙材中的天才!你小子知道什么叫剑仙嗎?天下练气士只分两种,剑修与剑修之外的练气士!”
草鞋少年淡然道:“我也是剑修,会不知道這個?你傻么?”
白茅差点沒被气得七窍生烟。
少年双臂环胸,问道:“既然天曹郡张氏這么牛气哄哄的,为何不干脆荡平那座合欢山,還天地一個朗朗乾坤,也是莫大功德一桩。”
白茅嗤笑道:“你既然江湖经验丰富,還会问這种白痴問題?”
少年說道:“不耻下问。”
白茅揉了揉眉心,犹豫要不要撇下這個小王八蛋,跟那姓柳的撑伞女鬼一起走。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只油纸包,打开之后,是香气弥漫的酱肉,不是老字号铺子沒這手艺,他摊开手掌,递给身边的白府主。
“好意心领了。”
白茅笑了笑,伸手推回去,“只是人鬼殊途,暂时吃不了這個。”
等到跻身了洞府境,成为中五境的一方鬼王了,想必就可以恢复口舌之欲。
只是听說。
做人是头一遭,做鬼不更是?
走在山路最前边的张雨脚和金缕,对于最后边草鞋少年和那头鬼物的对话,其实清晰可闻,光凭她的四境修为是做不到的,只是她有一张师尊赐下的玄妙符箓,祭出之后,极为隐蔽,能够让她听清楚方圆一裡之内的细微声响。
张雨脚以心声說道:“這個不知来历的少年,是個武夫,或三境或四境,就他的年龄来說,相当不俗了,而且他其实還是一個半吊子的阵师,虽說不是那种正儿八经的山上阵师,但是会几手无需动用灵气的奇门布阵之法,先前在泼墨峰山顶那边,你可能沒有注意到,地上有几截枯枝,方位极有讲究,你单独对上他,要是不留神,被他偷偷占了先手,一旦被他近身出拳,你可能会吃大亏。”
金缕震惊道:“這家伙会不会是那种驻颜有术的世外高人?”
张雨脚摇摇头,“肯定不是。他体内无丝毫灵气流转,是一位纯粹武夫无疑了。看架势和谈吐,多半与我是差不多的出身。”
都是被大家族相中、栽培。
金缕笑道:“他怎么能跟你比?”
张雨脚脸色淡然道:“只是說出身类似,又沒說后天际遇和境界修为。”
金缕突然气愤道:“這合欢山,真是贼胆包天,横行无忌,真以为沒有人可以收拾他们嗎?等着,迟早有一天,会被师尊带兵剿灭殆尽!”
张雨脚一笑置之。
這些出身太好的谱牒修士,好像总是這般天真幼稚。
合欢山這些年能够在此屹立不倒,底蕴深厚,那些故意展露在表面战力之外,犹有一些见不得光的杀手锏,以及在周边青杏国在内四個国家盘根交错的人情关系,所以他们上次能够轻松挡下天曹郡张氏将近三十位练气士的攻伐,甚至他们连合欢山的山脚小镇都沒走到,就已经元气大伤,六百裡山水路程,两场袭杀,一场光明正大的对阵厮杀,张氏可谓折损严重,所幸除了两位修士战死,其余都是受伤,但是灵器损耗极多,尤其是十数位修士的攻伐、防御本命物都不同程度破损,光是战后修缮、炼物的补偿,张氏事后召开家族祠堂议事,粗略算了一笔账,足足七十二颗谷雨钱!事实证明,天曹郡张氏還是太小觑一座原本以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和散兵游勇的合欢山了。
要知道张氏仙师在這拨参与围剿合欢山的练气士当中,光是中五境练气士就有六位,其中還有两位前辈是家族极其倚重的供奉和客卿,皆是金丹地仙,一位還是成名已久的符箓真人,有那撒豆成兵的神通,结果与合欢山的三场交手当中,老神仙用掉了将近三百张不同品秩的符箓。
亏得天曹郡张氏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镇战场,否则想要捞個勉强能算全身而退的结果都难。
方才那個李梃,绰号李员外,生前是個富甲一方的豪绅巨贾,死后不知怎么就成了合欢山两座淫祠之一的山神,既然是淫祠神灵,如今自然就沒有山水官场的谱牒品秩可言了。
若是在大渎以北,李梃這种不入流的山神,哪敢如此占山立祠,找死嗎?大骊朝廷曾经立碑一洲群山之巅,岂是闹着玩的?
当年一洲版图之上,多少藩属小国的淫祠被大骊朝廷禁绝?可不是几十几百,而是破千,甚至有說两千座也有說三千的。
問題是大渎以南,如今都不归大骊朝廷了,各路山精-水怪,魑魅魍魉就一股脑儿冒出来,绕开南边云霄王朝那种国力雄厚的地界,拣选那些练气士和仙府寥寥的小国,尤其是当年祠庙、金身都被大骊铁骑捣毁的那些淫祠神灵,纷纷现世,各找门路,走通关系,在各国州郡建祠庙、重塑神像,与当地官府各取所需,前者赚取人间香火,缝补金身,后者从前者手中捞取真金白银,不然就是聚集在合欢山這类地界,投靠两尊府君。
张雨脚因为出身天曹郡张氏,所以要比金缕知道更多见不得光的内幕,比如投靠合欢山的鬼物、精怪,通過两座山君府的秘密运作和牵线搭桥,一個個成为数国地方上的淫祠神灵,只要给的神仙钱足够多,获得某国朝廷的封正都可以,当然山水谱牒的品秩都会很低,只在本国山水官场名列副册之上,而且肯定不在书院录档,有点类似一座县衙胥吏的白书身份,不占朝廷经制名额。
比如那個身为鬼物的白府主,估计就是想要借助参加婚宴的机会,给一笔钱,抱上合欢山的大腿,好转任一县城隍爷之类的。
故而眼前那座合欢山,又被那位洪老先生,私底下讥笑一句,“真是数国山上之吏礼两部衙门了”。
程虔作为青杏国的国师,上次为何不与关系极好的天曹郡张氏同行?
不還是因为那三方印玺的缘故,青杏国皇帝有把柄落在合欢山手中。
金缕想起一事,好奇說道:“雨脚,先前你說到了那個云霄王朝,想要砸掉国境内六块石碑,后来就沒有下文了,是为什么啊?不是都說那個崔瀺已经死了嗎?大骊宋氏又按照约定退回了大渎以北,于情于理,大骊王朝如今都管不着南边各国内政了啊,留着那几块山顶石碑不是看着都心烦嗎?当地朝廷和山上仙师,肯定都不愿意石碑继续留着啊,云霄王朝是担心大骊宋氏问罪?但是如今文庙规矩重,大骊铁骑再厉害,总不能再来一次挥师南下吧?”
她自幼就在山中修行,一来年纪小,二来金阙派门规严,不许下五境的嫡传弟子太多知晓山外红尘事。
所以对那场蛮荒妖族一路打到大渎和大骊陪都的惨烈战事,都只是耳闻,而且還是這次跟随几位师兄师姐一起出门历练,才道听途說了些许事迹,更多還是她這次私自偷溜出京城,与张雨脚同行,她通過与這位少年剑仙的对话,见识了不少真正的山上事,山巅事,甚至可以說是些天上事,但是由于中土文庙曾经禁绝邸报多年,她知道的,還只是些零碎消息,何况她在未经师尊允许的情况下,也不敢在仙家渡口、客栈私自购买山水邸报。
按照张雨脚的說法,连同云霄王朝在内,前些年南边诸国,蠢蠢欲动,都有想要捣毁石碑的迹象,只是很快就消停了,雷声大雨点小,莫名其妙就沒了下文。
张雨脚露出一抹恍惚神色,深呼吸一口气,說道:“据說是因为崔瀺的一個师弟,是個剑修,前段時間活着重返浩然天下了。”
直呼大骊国师崔瀺的名讳,在山上,尤其是比较年轻的修士当中,其实不是一种不敬,反而是一种比较古怪的礼敬。
金缕疑惑道:“崔瀺不是早就叛出文圣一脉了嗎?他還有师弟?”
张雨脚笑道:“谁說不是呢。”
金缕愈发奇怪,“再說了,一位剑修而已,就能震慑半洲?莫非是风雪庙魏晋那样的大剑仙?”
张雨脚沉默片刻,“论境界,论功绩,我给此人提鞋都不配。”
金缕目瞪口呆。
张雨脚微笑道:“当然,即便有幸与此人见面,我也不会给他提鞋。”
金缕想要询问更多關於此人的消息,但是张雨脚显然不愿多說這位剑修,便不了了之。
走出泼墨峰山脚,张雨脚說道:“可以确定了,那個背剑少年,不是三境,而是四境武夫。”
金缕咋舌道:“年轻有为,能算個武学天才了!”
难怪敢单枪匹马行走在合欢山地界,一個不到二十岁的炼气境武夫,很稀罕了,若是熬到甲子岁数,能够跻身六境,在一国之内的江湖上,足可呼风唤雨,成为帝王将相的座上宾。
纯粹武夫,可不是修道资质好就境界势如破竹的练气士,最讲究一個稳扎稳打的武道攀登了,金阙派就有一位师尊都很敬重的宗师供奉,金身境,好像二十岁也才四境瓶颈?
最后边,白府主正在为少年說些小道消息。
“青杏国的柳氏皇帝,当今天子,在山上修士眼中,其实是個白板皇帝。”
见那少年一脸想问又碍于脸面不愿问的表情,白茅笑着解释道:“所谓的白板皇帝,就是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几方民间俗称的传国玉玺,若是改朝换代也就罢了,国祚未断而玉玺失踪,這就很麻烦了,若是被彻底打碎也就罢了,重新篆刻一方倒也省事,問題在于這三方据传是“流落民间”的宝玺,一金质,一青玉,一檀香木质,在青杏国皇帝总计十二宝中,青玉之玺用来敕正番邦、册封外夷,柳氏算不得什么大国,本就是一直摆着吃灰尘,那方蹲龙纽檀木玉玺,倒也好說,皇帝陛下刚好可以用别的玉玺替代,最最麻烦的,還是那方金质的绞龙纽嗣天子宝玺,是专门用来册立太子的,所以如今青杏国那位即将及冠的太子殿下,既非嫡长子,朝廷又无這方玉玺,不是一般的名不正言不顺了,否则何曾听說一個储君的及冠礼,需要請人观礼?不是笑话是什么。”
“不過有消息說青杏国柳氏皇帝,起先为了這场观礼足够分量,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大费周章,除了礼部尚书、侍郎,其余五部高官和各家勋贵,都派出去了,但凡是有点名气的山上门派,只要愿意去京城,都给钱!只是不晓得突然就沒动静了,好些個端架子摆谱的仙府,不来就那么算了,一夜之间,在外边低头哈腰给仙师们当孙子的官员,全部返回京城,只流露出一点点风声,好像柳氏皇帝已经請到了一個大人物,至于具体是怎么個大人物,天晓得,总不能是将那神诰宗或是正阳山的祖师堂成员請到了吧,我猜還是虚晃一枪,给自己一個台阶下,到最后還是天曹郡张氏家主請来的几個山上朋友,至多是三五位金丹地仙,帮忙撑场面而已,否则請得动一位元婴?”
少年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怎的,青杏国這几方印玺,被合欢山得手了?”
“给你猜中了。”
白茅点点头,抬手晃了晃袖子,“你就不知道咱们這裡,有個响当当的绰号?”
“怎么說?”
“小书简湖!”
“啥玩意?”
“你小子竟然连书简湖都沒听說過?!”
“刚听說。”
“……”
白茅被噎得不行,只得换了一個问法,“真境宗总该知道吧?”
少年摇头。
白茅将信将疑,“那么刘老宗主,和截江真君刘老神仙,总该听說過吧?”
就算沒听說過上宗是那桐叶洲玉圭宗的真境宗,這两位鼎鼎大名的山泽野修,在宝瓶洲,但凡是個练气士,都该听說過一些他们的事迹。
结果那少年问了個让白茅差点抓狂的問題,“這個截江真君,都当上宗主啦?”
“你倒是還知道一宗之主不是谁都能当的?”
白茅转头看着那個一手托着酱肉、一边细嚼慢咽的少年,气笑一句,然后耐心解释道:“他们只是都姓刘,就不是一個人,一個仙人,仙人境!我們宝瓶洲歷史上第一位率先跻身玉璞境、仙人境的山泽野修,那可真是厉害到不能再厉害的通天人物呐。”
“至于那位截江真君,也是一位极为厉害的得道神仙,听說這位老神仙水法之高,冠绝一洲,青杏国程虔的水法,已经足够厉害了吧,对上這位截江真君,呵呵,不够看,這可是程虔自己說的。而這位刘截江,如今就是真境宗的首席供奉,玉璞境,道场在那一座名为青峡岛的风水宝地,听闻早年還当過一段时日的书简湖共主。”
“你以为书简湖是怎么個地方,在真境宗入主之前,那才叫真正的无法无天,每天都会杀来杀去,死得都是练气士,一般的中五境神仙,出门在外都得担心会不会暴毙在外,合欢山比起书简湖,小巫见大巫了。”
說到這裡,白茅洋洋自得,他娘的,自己都是前不久通過几颗雪花钱,才知道原来地仙之上又有“上五境”一說。
本以为所谓的陆地神仙就是练气士的修道极致了。
少年问道:“在這书简湖,除了刘宗主和截江真君,你還知道哪個老神仙?”
白茅一时语噎。
确实,不是他见多识广,只是那两位书简湖老神仙,名声太大,只要是個下過山走過仙家渡口的练气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此外再让他說出几個野修出身的得道高人,還真难住了白府主。
白茅犹豫了一下,“我還真知道一位得道高人,是那五岛派的盟主,据說是一位鬼仙,姓曾,年纪轻轻,资质与福缘皆是罕见,即便是在那修士扎堆的书简湖,也是数得着的天纵之才,少年时便可以同时修习数种大道正法,以后的大道成就,可想而知。”
少年笑道:“五岛派?這名字取得真够马虎的,是在那书简湖占据了五座岛屿?以后地盘扩张了,多出几座岛屿,咋個办?”
白茅瞪眼道:“慎言!”
那五岛派,能够在那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拉起一杆门派旗帜来,岂是他们這些蝼蚁角色可以随便调侃的。
何况白茅对那五岛派,颇为向往,毕竟是一個鬼修聚集的山头,平日裡总想着自己若是在那边修行,会如何如何。
只是合欢山与那书简湖,隔着重重山水,一路上山水仙府和各级城隍庙数不胜数,他一個下五境鬼物如何能够顺利走到五岛派,觐见那位曾鬼仙?
约莫是听见了五岛派的缘故,前边那撑伞女鬼故意放缓脚步,最终与他们并肩而行,她那肩膀之上边再次浮现一片柳叶,“方才顺风,不小心听见两位的对话了,你们方才是在聊书简湖和那位五岛派的曾仙师嗎?”
白茅哈哈笑道:“反正都是些一辈子都不沾边的天边人物,闲来无事,本官就随便跟陈老弟显摆些山水见闻。”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白府主也想要去五岛派碰碰运气?”
背剑少年疑惑道:“也?”
她拧转油纸伞,幽幽叹息一声,“偌大一座宝瓶洲,难得有一处鬼物不用担心朝不保夕的地盘,岂能不心神往之。”
背剑少年說道:“都說树挪死人挪活,柳姑娘如果真有此意,确实可以去五岛派那边碰碰运气,总好過在這边厮混,說不定哪天就被朝廷兵马联手山上仙师给剿灭了。”
白茅咳嗽一声,“别說這种晦气话。”
她倒是毫不介意,“做了鬼,還怕什么晦气。”
少年抬起手,作掐诀心算状,自顾自点头道:“柳姑娘,我根据你的姓氏,算了一卦,去五岛派,大有作为!”
无头女鬼抬起手,作掩嘴娇笑状,“陈公子,我不姓柳,姓柳与殉情一說,都是外边以讹传讹的。”
白茅忍住笑。
少年默默缩回手,继续吃酱肉,吃完最后一块,将那油纸攥成一团收入袖中,拍拍手,只当方才的那份尴尬已经随风而散了,问道:“白府主,柳……姑娘,先前那种符纸坐骑,瞧着既光鲜又实用,哪裡买得着,入手后,日常开销大不大?”
白茅說道:“不是寻常物,金贵得很,据說這类能算私人符舟的玩意儿,稍微偏远一点的小渡口都未必有卖,即便是大的仙家渡口,還得碰运气,一有就无的好东西,有钱都未必买得着,至于像我們這种,看看就好。”
少年說道:“我只是问那符马符鸾,骑乘千裡,需要几颗神仙钱。”
白茅摇头道:“這等密事,如何知晓。”
撑伞女鬼笑道:“如果不曾遇到迎面而来的大风气流,无需长久逆风,御风千裡,约莫开销十颗雪花钱。”
白茅咋舌不已,我了個乖乖,這可真是花钱如流水了,如此摆阔,太不划算,白茅后知后觉,问道:“你怎么不问一张符纸售价如何?”
少年冷笑道:“傻子么,老子兜裡才几個钱,买得起?”
“那你還问日常开销?”
“就不兴路边捡着個折叠成纸的符箓坐骑啊?”
白茅忍了。
那女鬼问道:“陈公子,能不能问一句,你是纯粹武夫?”
背剑少年坦诚得一塌糊涂,直接点头道:“实不相瞒,少年起习武练拳,因为资质尚可,又有明师指点,所以十八般武艺都精通,拳法大成之后,就有点懈怠了,所以近些年主要精力,還是放在练习上乘剑术上边,琢磨着如何自创几手高明剑招,要跟一個既是苦手又是朋友的同龄人,好分出個胜负,同时兼修雷法和阵法,不過都只能說是修道小成,尚未登堂入室,一般情况,我不轻易与外人抖搂這些,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何况也怕一不小心就吓着别人。只是白府主瞧着面善,柳姑娘又是個心善的,就无所谓了。”
白茅忍不住调侃道:“你如今多大岁数,十四五?怎么来的‘少年习武’,‘年少习武’是不是更好些?”
至于什么雷法,白府主问都不想问,已经习惯了,這個姓陈的草鞋少年,喜歡张口就来。
那女鬼也是一笑而過,再不說话了。
她只是心中疑惑,若這少年真是一位炼气境的纯粹武夫,为何一身鼎盛阳气,如此内敛,连她和白茅都几乎完全察觉不到?
這恐怕是只有炼神三境的武学宗师才有的境界吧?
她曾经在山脚小镇那边,有幸见過一位金身境武夫,行走在夜幕中,哪怕沒有刻意绽放满身拳意罡气,对她這种鬼物而言,就已经如一轮烈日平地滚走!教她不敢直视。以至于那座鱼龙混杂的小镇,悉数避其锋芒,都关起门来,沒有谁胆敢撂半句狠话。但是等到此人进了一间酒铺子后,要了一碗酒喝,老者身上那种原本如骄阳灼眼的武夫气象就瞬间消散,变得与市井坊间的凡俗夫子无异。
背剑少年讥笑道:“迂腐酸儒,冬烘先生,只晓得跟老子在這边咬文嚼字,先前见着了天曹郡张剑仙,咋個沒见你說一個字。”
白茅真忍不了了,怒道:“陈仁!泥菩萨還有三分火气,你少跟本官說些怪话,沒完沒了,真不怕本官与你翻脸嗎?”
少年一本正经說道:“你未必是個好官,却是個好人,如今只能算是個好鬼吧,再說咱俩還是一见如故的自家兄弟,几句逆耳的话,怎就听不得了,官场修行是修行,日常修行亦是修行,起居饮食,吃喝拉撒,都是修行,修道之士,一颗道心是否坚韧,何等重要,是也不是?”
如果只說到這边,白茅還真就听进去了,問題在于這家伙還有后边几句肺腑之言,“我是纯粹武夫,自然不用如此修行,时刻打熬的都是拳脚功夫,所以你别跟我說些歪来拐去的怪话,否则伤了自家兄弟的情谊。我們习武之人,尤其是练外家拳的,脾气都爆。”
那撑伞女鬼貌似可怜兮兮“看”了白府主一眼,她悠悠然加快步伐,脚不沾地,蹈虚飘荡远去。
少年看那白府主已经被自己的道理给說服了,点点头,說了句孺子可教,再随口问道:“那金阙派的掌门,是怎么個道法?也是個玉璞境?”
“你当玉璞境是路边大白菜嗎?”
白茅满脸无奈,小心翼翼瞥了前边的金缕,压低嗓音說道:“不過咱们這位程-真人,听說确有玉璞的道根,合欢山地界都說這位神通广大的道门真人,已经达到了那种‘分道散躯,阳神坐镇小天地,恣意化形,阴神远游千万裡”的玄妙境界。附近数国山河,奇人异士无数,唯有天曹郡张氏老祖,与合欢山赵府君,這两位能够与之平起平坐。尤其是一手五行之金的师传独门雷法,玄之又玄,威力之大,不可想象。”
少年嗤笑道:“這世间雷法的修炼之道,有什么玄乎的,撇开龙虎山秘传的五雷正法不谈,不過是身内若有及时雨,五脏六腑各凝一片云,在這之后分出了三家,下乘之法,炼出個目痒双眸闪烁如电光,三处丹田连一线,牵动脏腑沥沥响,倏忽轰隆作雷鸣。中间之法,无非是阴阳两气相互激,如炼三柄悬空镜,不同道诀成雷函,用以鉴承日月光,在那丹室洞府之内显天机,如字在壁上,了了见分明。至于上乘之法,說难也不难,炼化一己之身成就大天地,处处洞府皆雷池,掌阴阳造化,握天地枢机,召神出吏,发为雷霆……”
白茅故作附和,转头朝背剑少年竖起大拇指。
不去天桥底下当個說书先生,或是路边摆摊,真是可惜了。
撑伞女鬼若有所思,她却忍住沒有转身。
张雨脚微微皱眉,以心声询问道:“金缕,此人解释三种雷法的說法,在山上可有根据?”
“胡說八道?大而无当?”
金缕笑道:“反正只有被他贬低为下乘之法的內容,稍微与雷法正统沾点边,练气士确实修炼到一定程度,会有那目痒、继而脏腑如降雨的阶段,至于什么炼出镜子,雷函文字显现在洞府内壁,我听都沒听過,至少我們金阙派垂青峰雷法一脉,肯定沒有這类說法……”
白茅笑问道:“陈公子,哪裡学来的高妙說法?”
少年双臂环胸,健步如飞,說道:“书上都是這么写的。”
与那少年隔着有一裡路的金缕忍不住笑出声。
原本她還打算回到青杏国京城,就与那位已是洞府境的师姐问一问,现在嘛,還是算了,免得被她笑话。
去往合欢山,其实沒有道路可言,昔年官道和乡间小路,早已被荒草埋沒,沿途多是枯树,偶有断壁残垣,依稀可见当年的村庄模样,期间碰到两拨去合欢山参加招亲典礼的精怪、鬼物,张雨脚都懒得看一眼,对方就识趣地主动绕道了,只敢远远的,在夜幕中窃窃私语,一来那对好似金童玉女的少年少女,实在扎眼。更重要的,還是少女身后的那位魁梧壮汉,就像一块明晃晃表露身份的金字招牌,青杏国真人程虔的金阙派,即便是在這合欢山地界,還是等同于一块免死金牌,当然前提是金阙派的谱牒仙师,别在這边太過分,随意打杀那些有根脚、与两座山君府有香火情的。
白茅好奇问道:“陈老弟,你能不能跟老哥說句实诚话,来這边做什么?”
“一边习武炼剑,一边闯荡江湖,顺便搜集些古铜钱,好攒出一把能够斩妖除魔的铜钱剑。在青杏国京城那边,听說這边多鬼祟精怪,就想来這边磨练磨练,一身所学驳杂,也好有個用武之地,要是真交待在這边,也只怪自己学艺不精,怨不得谁。”
少年抬起手,指了指剑鞘,“瞧见沒,世间最好的剑鞘,就得有一把上乘法剑,才算般配。”
“虽說鞘内暂无实实在在的法剑,但是一剑鞘的沛然剑气,满满当当,呼之欲出,一旦正式对敌出剑,那剑光,啧啧,可怕!”
“白老哥,你不是外人,就与你說句真心话好了,陈某人要为世间剑道,开辟出一條人人可走的通天坦途。”
白茅实在是受够了這個脑子有坑的小兔崽子,从袖中摸出一颗雪花钱,“陈仁,找個郎中,治一治。真的,听白大哥一句劝。”
那草鞋少年哦了一声,真就伸手收下了那颗雪花钱。
白茅立即后悔了,哪裡能够聊到這厮,還真就假装听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于是反手抓住那少年的拳头,就這么相持不下。
“好人有好报,白老哥,松开手。犯不着为了這么点小钱,白白坠了一份豪杰气概。”
“陈兄弟,我是什么出身,你早就在那泼墨峰通過铜钱看得真切,真谈不上好人、豪杰什么的,把钱還我,我以后喊你哥。”
就在此时,距离山脚小镇不远,突然出现一支骑军,数量不多,只有十数骑,皆佩刀背弓披轻甲,衔枚疾走,不闻人马行声。
张雨脚却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神色,放缓脚步,通過一件本命物牵引灵气凝聚在双眸,使得這位少年剑仙暂时获得一种望气术。
金缕原本不甚在意,只是见身边张雨脚如此屏气凝神,她才察觉到事情不简单,立即双指并拢,默念道诀,再在眼前一抹。
霎時間,她就惊骇发现了那支轻骑的不同寻常。
走在他们身后的撑伞女鬼更是早早停步,稍微压低油纸伞,以便遮掩更多的身形。
白茅因为同样是鬼物,所以它能看到阳间练气士需要各种神通、秘法加持才能瞧见的异象。
古战场遗址,常有某种披甲英灵,它们因为某個执念,游曳天地间,若是手持兵器,就有那“枪尖流金光,矛端生天火”的奇异景象,也就是某些史书上所谓的“戟锋有火光,遥望如悬烛”。
只不過這种景象,不是所有鬼物阴灵都能有的,极其稀少,不常见。
正因为罕见,所以才让人鬼皆忌惮。
背剑少年问道:“這是?”
早已噤若寒蝉的白茅赶紧摇头,伸手指抵住嘴唇,示意禁言,千万别在這個时候出声,呈口舌之快。
见那少年還要开口,白茅连忙伸手使劲攥住少年的胳膊,什么怪话都能說,但是靠近這拨轻骑之时,一定要慎之又慎!
等到那十数骑迅速消失在前方夜幕中,火光闪耀,一线拉开,渐渐沒入山脚小镇,白茅才敢喘气一般,下意识擦了擦根本沒有汗水的额头。
少年问道:“是合欢山府君麾下嫡系精骑?”
白茅摇摇头,神色古怪道:“想都别想,合欢山哪有這份治军本事。”
白茅显然知道這队斥候精骑的真实身份,只是绝口不提。
生前死后两相同,一年春夏与秋冬,全在马背横戈行。
白茅岔开话题,故作轻松道:“马上就要进入小镇了,你记得跟在我身边,别乱逛,走岔了,会鬼打墙,看似几步路的距离,其实十几裡路,瘴气横生,白雾茫茫的,弯来绕去,险之又险。”
进入一座张灯结彩的小镇,主街尽头,与合欢山的神道衔接,路边有栋阁楼,楼边有棵枝繁叶茂的古树,挂满红纸。
鬼蜮之地,阴气森森,好像月色都是冰凉的。
街道两边挂满了一排排鲜红灯笼,有不少铺子都开着门,影影倬倬,只是几乎沒有声响传出。
那撑伞女鬼,似乎对小镇极为熟稔,她转過身,与白茅和少年挥手作别,然后走入一條小巷,消失无踪。
白茅以心声跟少年介绍两边铺子的大致来历,如何以及为何不能招惹,只是走到一处,二楼有数位衣裙单薄的妩媚女子正在招手,白府主便放慢脚步,询问身边少年喝不喝花酒,還說這儿沒啥可怕的,买卖公道,她们不吃人,只吃钱,只需两颗雪花钱就能喝上一壶酒,至于一壶酒喝多久,就得看自家本事了。白府主随即嘿嘿一笑,倒也算是吃人的,否则怎么能說是英雄冢。
少年只是双臂环胸,目不斜视,嗤笑一句,呦,白府主一聊這個就来精神了?
白茅只得作罢。
街道尽头的那栋楼内,一楼能喝酒,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坐满了准备登山参加招亲的。
白茅就花了一颗雪花钱,在酒楼大堂要了個角落位置,叮嘱陈仁坐着就是了,别主动惹事,真有谁找上门,就报他的名号,白茅自己则屁颠屁颠跑去递交贺礼。
山脚牌坊楼下边,摆了张铺有大红绸缎的桌子,有一個管事模样的锦衣老人,正在高声唱名,還有個账房先生负责书写礼单。
“半斤雷火烧红杏,一條水脉炼碧丹。天籁窟琵琶夫人,送上仙家雷杏一颗,水丹一枚!”
“羽衣常带烟霞色,蓑笠垂钓龙潭中。黑龙仙君,到了!红包一個,雪花钱十八颗。”
那個道号“黑龙仙君”的老者一瞪眼,“嗯?!”
管事立即讪笑道:“报错了,是八十颗!”
已经提笔写上十八颗的年轻账房,抬起头,满脸为难神色,被老管事一拍脑袋,“一笔勾销,再重写不会么?”
等到那位观海境的仙君老爷登山远去,管事還在对那個账房先生骂骂咧咧,“就会吃鱼肚肉么。”
“猿猱道上住妖王,拳脚刚猛世无双,唐琨唐大宗师,今夜登门道贺,黄金一箱,珠宝两盒!”
“枯骨翻身作府主,生前本是大清官。楔子岭清白府,白茅白府主,雪花钱五十颗,古墨……几锭。”
白茅立即低头哈腰,搓着手,小声笑道:“虞管事,這套古墨,是御制的,值点钱。”
管事点点头,与那年轻账房提醒道:“给白府主加上‘御制’二字。”
一條好似蚱蜢船的私人符舟,破空而至,转瞬间就落地,来了個魁梧壮汉,身边带着俩婢女,其中一位女子掐诀将那符舟收拢,壮汉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借住符舟,再一把推开碍事的白茅,不愧是六境武夫,直接将白茅摔出去两丈外,他也不与合欢山虞管事废话,只管带着两位婢女径直登山,要他往外掏钱,就是等公鸡下蛋。
老管事欲言又止,想想還是算了,此獠号称這辈子谁都不服,只佩服那位两袖清风的北岳魏山君!
见那壮汉搂着俩婆姨,走得远了,管事才转头呸了一声,什么东西,一洲山君,何等巍峨神灵,也是你這种货色有资格佩服的?
白茅返回酒楼,发现已经不见了那個背剑少年的身影,苦笑不已,喝過酒,再喊来店伙计结账,竟然被告知已经付過钱了。
山中神道,赵、虞两位道侣府君竟是联袂现身,好像要在山门口這边亲自迎接贵客。
泼墨峰那边,两個年轻男子御风飘落在此,一人身穿麻衣,脚踩登山屐,另外一人身穿墨青色蟒服,却非王朝贵胄身份,而是家族法袍形制便是如此,因为他姓符,来自老龙城,而且他還是可以参与祠堂议事的练气士,麻衣青年笑言一句,符气,连累你多跑一趟,趟浑水了。后者摇摇头,满脸无所谓,他眯眼望向远处,說来就来。
一道璀璨剑光伴随着一條五彩流萤,转瞬即至,是一位面容肃穆的道冠少年,抖了抖袖子,将一朵绚烂云雾凝为身上法袍符箓纹路,而那個御剑而来的年轻女子,当她站定时,长剑掠入背后鞘中。
那個麻衣青年笑容灿烂,主动作揖道:“合欢山虞阵,见過程-真人,彩芹姑娘。”
符气抱拳笑道:“老龙城,符气,见過程国师,张剑仙。”
张彩芹笑着点头。
程虔问道:“苻南华与你是什么关系?”
符气笑呵呵答道:“若是按族谱算辈分,我可以喊他一声小叔,在外边碰到了,就只能喊城主,否则小叔肯定不乐意搭理我。”
山门口那边,两位府君道侣同时与一位贵客拱手,其中赵府君与那修士把臂言欢,大笑不已,“秦傕老弟!终于把你等来了!”
虞府君以心声问道:“秦道友,田仙师就沒有一同前来?”
至于秦傕和田湖君的那位师尊,是绝对請不动的。
事实上就连這位田仙师,都很难請,果不其然,秦傕摇头道:“田师姐近期需要闭关。”
一個背剑少年坐在小镇一口水井上边,双手笼袖。
他看见那一個急匆匆赶来的鹤氅文士,笑问道:“白府主不在那边喝酒,乱逛什么?”
白茅松了口气,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個才是真正乱逛的家伙,气笑道:“說了别乱走别乱走,跑来這边作甚?”
少年跳下井口,一双草鞋轻柔触地,笑道:“坐井观天,好好看看小三十年前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如何的。”
白茅听得如坠云雾,总觉得這個姓陈的少年游侠,神神道道的,也不多想,忍不住埋怨道:“真当這裡是寻常小镇嗎?走走走,赶紧离开,我马上就要登山了,先送你离开小镇,這种是非之地,藏龙卧虎,不宜久留。”
背剑少年笑道:“什么藏龙卧虎,比起我家乡小镇,算不得什么,差远了。”
白茅气一把拽住那少年胳膊,不由分說就拖着往巷子外边走,笑道:“你家乡小镇,莫不是那骊珠洞天的槐黄县城?”
白府主再孤陋寡闻,也知道那個巴掌大小的地方,出了好些個随便吐口唾沫就能淹死自己的修道天才,关键還一個比一個年轻。
那少年震惊道:“白老哥,這都能猜中,深藏不露啊,也是個能掐会算的高人?!”
“也什么也,可曾算到柳姑娘不姓柳?”
“天算漏一,如此才对。”
“行了行了,别废话,把你小子送出小镇,本官就登山去,就此分道扬镳,到底阴阳殊途,幽明异路,以后能别见就别见了。”
“白老哥,你想啊,我姓陈,骊珠洞天那個姓陈的也姓陈,嗯?是不是都不用猜了。”
白茅乐呵得不行,始终攥住对方胳膊,再直接一巴掌打在那個少年脑袋上,笑骂道:“好家伙,這都能攀亲戚,按照你的說法,我姓白,那我与那位传說中的人间最得意,是啥关系?”
“白府主,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让你小子长点记性。”
白茅又是一巴掌摔過去,只不過這次被那少年伸手挡住,白茅松开对方胳膊,从袖中摸出一张珍藏多年的黄玺符箓,小声說道:“出了小镇,赶紧走,方才有人說瞧见了泼墨峰那個方向,有动静,還不小,其中便有剑光亮起,极有可能是天曹郡张氏那位女子剑仙到了,你悠着点,外界都說她脾气不太好,出剑极狠,若真是她,合欢山這边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所以你最好绕道,這张破障符,就当是临别赠礼了,我還是那句话,跟一個当鬼的……朋友,就别再见面了。”
到了小镇边界,背剑少年倒退而走,笑道:“白老哥,实不相瞒,我跟那位女子剑仙是朋友,還有那個刚刚登山的秦傕,若是瞧见我,真得找個郎中看看膝盖。信不信由你,走了走了,還有点小事需要处理,总之你到了山上,万一有状况,你就大喊一声,与那张彩芹也好,书简湖的秦傕也罢,只管跟他们說,你认识一個姓陈的,穿草鞋,背剑,爱蹭酒,与你萍水相逢,一见如故,约好了于今年年中时分,在那青杏国京城喝一顿酒。”
鹤氅文士笑了笑,点点头。
人生有诸多赏心悦事,返乡,饮美酒,见百花开,松荫对弈,中秋候圆月,听风声如潮,雪夜闭门读书……
今夜得再加上一個听少年吹牛皮,說自己是骊珠洞天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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