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二章 借东风
顶部依旧是女子拄剑,旁边男子坐在台阶上,双方皆是一双精粹至极的金色眼眸。
貂帽少女“谢狗”的整副身躯皮囊,瞬间如灰尘飘散,继而凝聚为一位姿容崭新的修长女子。
白景双手持剑,高高扬起头颅,与顶部那两位对视。
這才是白景的真身真容。
小陌說道:“劝你最好收剑。”
白景眯眼笑道:“机会难得,刚好舒展舒展手脚筋骨,我還真就不信了,他们真能把我一口气拖拽到万年之前的光阴长河中去。如果本事這么大,就不会有今天了!”
将一位万年之后的飞升境圆满剑修,从变成由三教祖师坐镇的天地,拽回万年之前的旧山河,十五境都做不到!
台阶顶部那边,单手托腮的男子满脸笑意,轻声道:“我們小陌還是向着白景的,看来有戏。”
她点头道:“患难见真情嘛。”
小陌虽然听不见顶部那两位存在的言语,不過看着那個既面容熟悉又气息陌生的“自家公子”,总觉得不像是說了什么好话。
那個“陈平安”笑眯起眼,朝小陌轻轻挥手作别,微笑道:“小陌,悠着点啊,可别被生米煮成熟饭了。”
异象随之消散,小陌和白景重新置身于骑龙巷。
谢狗扶了扶头上貂帽,嗤笑道:“假的假的,装神弄鬼,吓我一跳。”
小陌神色尴尬,清清白白的,怎么有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
谢狗埋怨道:“小陌,都怪你啊,那個存在,是循着你的剑道脉络找来的,就像在光阴长河的下游,守株待兔,把咱们俩给抓了個正着。”
言语之间,谢狗抬手擦了擦额头汗水。
小陌看了眼,谢狗立即解释道:“就算是假的,也很吓唬人啊,天下就這么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沒必要把路走窄了。走,喝酒去,压压惊。”
到了草头铺子,小陌让酒儿帮忙拿来两壶糯米酒,笑着說不用去厨房炒菜了,他们有個地儿光喝酒就行。
谢狗盘腿坐在长凳上,喝了一大碗糯米酒酿,感叹道:“挣点辛苦钱真不容易,小陌你是不知道,我来到浩然天下后,为了攒点钱,這一路走得多辛苦,山上挖草药山下摆摊子,差点被人调戏呢,混得可惨啦。”
小陌喝了口酒,“真正挣不着钱的人,才有资格說辛苦。”
谢狗气呼呼道:“這话說的,真像個人。”
小陌放下酒碗,以心声问道:“你敢不敢杀飞升境。”
谢狗眨了眨眼睛,“你睡傻了?”
敢不敢,有什么不敢的。
問題是能不能的事,這儿又不是蛮荒天下。
你就這么想着我被小夫子抓起来,然后在功德林裡边陪着刘叉一起吃牢饭啊。也对,如此一来,见不着我,你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
负心汉說起混账话,真是比飞剑戳心窝裡還厉害,谢狗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角,见桌对面的小陌无动于衷,也觉得沒啥意思,便换了一种脸色,懒洋洋道:“說吧,杀谁。”
小陌說道:“曳落河旧主,仰止。”
谢狗恍然道:“原来是她啊,逃命本事不差,打架本事不顶,很不顶。光长胸脯腚儿不长修为,白瞎了那份道传,看着就烦她,這婆姨要是沒有被文庙留在這边,如今在蛮荒天下的话,呵。”
仰止的一门本命神通,谢狗眼馋很多年了,天生就不适合仰止,但是谢狗学习术法神通,悟性太好,修行极快,而且這條道路,对仰止来說并不算十分合适,可若是被谢狗学到手,掰碎了搅烂了,刚好能够补全谢狗的某份大道缺漏,一個不小心,真就跻身十四境了。
事实上,当初小陌追杀仰止,白景就一直远远跟着,悄无声息。
等到那头搬山老祖袁首出现后,她就跟着现身了。敢打我男人,问過我白景答应沒?二打二,才公平。
他们這双神仙眷侣,对付一双姘头,還不是手到擒来,咋個会输嘛。
可惜小陌不愿与自己联手,直接就走了。
谢狗說道:“我跟白老爷和文庙,可是有约定的。不過嘛。”
“既然是你开口了,我可以考虑考虑。前提是你得保证我能活着离开浩然天下。”
谢狗伸出一只手掌,朝小陌挑了挑眉头,“好处呢?亲兄弟明算账,咱俩要是道侣,也就不谈這個了,問題咱们還不是嘛。”
谢狗抹了把嘴,“我如今翻书茫茫多,书上的才子佳人和江湖演义小說,不就都是這么個路数,英雄救美,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女子只好以身相许了,愿意自荐枕席,搁咱俩身上,一样的道理!”
小陌正要說话,酒桌一边,陈平安悄然落座,笑道:“小陌,千万别答应以身相许啊。”
至于谢狗身后,则又有人伸手按住少女头顶貂帽,“刚才不跟你计较,结果還是這么皮?”
谢狗缩了缩脖子,眼神幽怨道:“小陌小陌,赶紧帮我說句公道话,我胆子小,怕惨了。”
修道之人,神游万裡算個锤子,這俩莫不是神游万年而至?
仙都山,青衫渡。
崔东山掰手指开始计数,将几個盟友名号一一报出,“大泉姚氏,蒲山云草堂,太平山,玉圭宗,皑皑洲刘氏,中土玄密王朝郁氏,六個。暂时就這么点,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各司其职,分工明确,相亲相爱,同舟共济。”
张直点点头,“是個很好的搭配。”
一般的飞升境修士,都拢不起這么個大好局势。
這就是一位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潜在底蕴了。
那吴瘦眼皮微颤,尤其是听到有那個皑皑洲刘氏,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如今他算是包袱斋桐叶洲分部的三把手,连二把手都沒能捞着,属于降职任用,以观后效,要是再做不出点成绩,可是要被祖师堂秋后算账的。
倒不是說皑皑洲刘氏赚钱心狠心黑,而是刘氏一向喜歡完全主导一桩买卖,外人只能从旁辅助,无法插手关键财脉的运转。
包袱斋内,很多买卖,动嘴皮子,吹嘘得天花乱坠,沒用的,按照祖师堂规矩,谁要是看中了某桩生意,半数钱,得自掏腰包。
亏了,砸锅卖铁也好,与人借钱也罢,都得乖乖把钱补上,钱不够,立下字据,写张欠條,反正都得优先补上包袱斋的窟窿,绝不是拿了钱就可以大手大脚开销,或是中饱私囊的。而且祖师堂那边,会专门派出一位账房先生,身份有点类似战场监军,想要绕過此人,在账目上动手脚,比登天還难。
吴瘦就有個师叔,足足七百年,都在为包袱斋還债。遥想当年,师叔最风光时,在那流霞洲,天隅洞天都曾与师叔借過一大笔钱,光是每年吃利息,就能躺着享福了,富可敌国算什么,富可敌洲。结果就是心太肥,搅和进了一桩上下宗的内部事务中去,大伤元气,偷鸡不成蚀把米。
崔东山瞥了眼吴瘦微妙的神色变化,精于赚钱,也只知道赚钱,看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莫非张直這是赶来青衫渡钓鱼,以吴瘦作饵?就像大鱼难钓易脱钩,但是对张直這种老狐狸来說,一次提竿大鱼出水,就可以大致推断出自家先生的心性,毕竟张直肯定沒那胆子,觉得自己可以真的一鼓作气钓起隐官“陈平安”,和落魄山、青萍剑宗两座新兴宗门,简而言之,张直就是奔着故意让大鱼脱钩来的,只为整個包袱斋作长远计。
崔东山比较烦這個,就懒得七弯八拐,以心声直接问道:“张直,你這么精明的人,为何要故意带着個吴瘦来這边自寻沒趣?”
张直笑道:“還是不如崔宗主和你家先生精明。”
“此话怎讲?小心点說话,你可别步吴老祖的后尘。”
“崔宗主何必明知故问。”
“张直啊张直,我装傻自有装傻的本事和底气,可你跟我装傻就是真傻了,奉劝一句,我如今是青萍剑宗的宗主,也可以跟着先生依葫芦花样,下出第二道逐客令,你们包袱斋在桐叶洲南边的买卖,我管不着,那边是玉圭宗的地盘,我跟现任宗主韦滢半点不熟,跟玉圭宗上任姜老宗主也不算太熟,但是北方的买卖,即日起,就别想顺遂了。”
当初宝瓶洲的包袱斋,是被绣虎崔瀺驱逐出境的,下场跟刘桃枝的西山剑隐类似,都属于不欢而散,就此结下了梁子。
崔瀺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外来势力,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中出现半点分歧,扯后腿,各行其是。
這是因为战事未起,包袱斋就嗅到了危机,不過浩然九洲的包袱斋分部,只有吴瘦的宝瓶洲,表现得過于市侩了。
陈平安根本不用去理会其中的弯弯绕绕,所以先前陈平安在桌上所谓的“逐客令”,就已经把话說得很明白。
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的這场大战,才打了一半,别想着把便宜占尽,既然有本事避害,就别再想着趋利了,至少宝瓶洲這边就别想了。
而张直故意带着吴瘦来這边登门拜访,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对于這個年轻隐官,张直有三件事需要驗證,第一,会不会担任大骊国师,继承文脉师兄绣虎崔瀺,第二,青萍剑宗在這桐叶洲,有无担任一洲仙府执牛耳者的野心,第三,陈平安的心性,与绣虎有多相似,与崔瀺又多少差异,他张直和包袱斋才好看菜下碟。
包袱斋在這边到底投入多少本钱,得先看過三個答案才能有個粗略的定论。
因为包袱斋真正在意的“两座渡口”,已经不是那個南方诸国恢复极快的宝瓶洲,而是桐叶洲和扶摇洲两地。
天下九洲有仙家渡口处,或明或暗,几乎都有包袱斋买卖。
崔东山突然笑呵呵道:“吴瘦的包袱斋,当年在宝瓶洲,沒有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吧?”
张直淡然道:“要是有,哪裡需要米剑仙提醒吴瘦自己找個地方,我早就帮他挑好了。包袱斋,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我是劳碌命,事无巨细,都喜歡亲自盯着,所以包袱斋始终就是個一言堂,举個例子,我要是中土大龙湫的宗主,处置小龙湫那几個吃裡扒外的孽障,根本无需通過祖师堂议事,一言决之,只需派出龙髯仙君,到了這桐叶洲小龙湫,就地处决。”
“做买卖的人,有自己的生财之道,自古而然,只是生意人,归根结底還是做人,還是要讲一讲底线的。”
“买卖想长久,跟着大势走。”
“可要是亏心事做多了,人不收天收。”
听到這裡,崔东山点点头,“這才算明白人說了些敞亮话嘛。”
张直說道:“当年赶走了包袱斋,崔国师立即为宝瓶洲引入了范先生和商家,就像为后者清场。吃了這個闷亏,我們包袱斋认栽,咎由自取,沒什么怨言。”
“那就照陈先生說的,關於宝瓶洲重新开张一事,何时天下太平了,包袱斋和落魄山,再来好好商议。”
“至于桐叶洲這边,包袱斋诚意如何,底色又如何,我觉得可以用开凿大渎的合作一事作为开端。崔宗主意下如何?”
吴瘦知道自家祖师与白衣少年在以心声交流,胖子悔青了肠子,早知道就跟那個小姑娘讨要一碗热茶了,也好過现在干坐着。
不知为何,那位年轻隐官又走出屋子,身边還跟着那個拎着炉子的黑衣小姑娘。
现在吴瘦再瞧见這個洞府境的小水怪,堂堂元婴境,但凡在座诸位不觉得磕碜,吴瘦恨不得跪地磕头,高呼姑奶奶。
周米粒又给所有人添了茶水,轮到吴瘦這边,赶忙低头与小姑娘连连道谢,差点热泪盈眶。
崔东山笑道:“上個胖子同样走了遭仙都山,還不如你幸运呢。”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周米粒就坐在一旁。
从袖中摸出一把合拢起来的玉竹折扇,陈平安将竹扇轻轻放在桌上,笑道:“方才在屋内,才记起之前在鸳鸯渚那边,张先生亲自开设包袱斋,斋名‘和气’,开门做买卖,果然是和气生财,我跟几個朋友恰逢其会,仔细逛過和气斋,大开眼界,好像還欠了张先生一個人情,两张字据。天下事,一码归一码,买卖不成仁义在。”
原来之前在和气斋内,陈平安一眼相中了這把珍贵折扇,只是当时身上沒带多少神仙钱,囊中羞涩,不曾想斋内很快就有一位符箓美人姗姗而至,主动提出可以带走扇子,以后在任意一处渡口包袱斋,补上钱就是了,事后包袱斋肯定会自行销毁欠條字据。之后李槐瞧上了那块好似盆景的“山仙”,一位老柳树精就栖息其中,包袱斋开价十颗谷雨钱,陈平安就又代替李槐订立了一张字据。
崔东山伸手拿過折扇,啪一声打开,扇面节录苏子祈雨贴,另外一面是谪仙山柳洲草书所写《龙蜇诗》。扇子本身完全可以视为一件水法重宝了,法宝品秩跑不掉的,资质好一点的剑修,运道好,拣选一個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的时日,沐浴更衣之后,打开扇子,一边看草书一边看天候,机缘巧合之下,說不定還能学点昔年剑仙柳洲的些许剑意仙气。
崔东山疑惑道:“先生,当时包袱斋开在鹦鹉洲,好像不在鸳鸯渚。”
陈平安恍然道:“這样嗎?那就是我记岔了。”
吴瘦都快崩溃了,隐官大人你說话,這么有诚意的嗎?
张直从袖中摸出两张字据,落款人都是落魄山陈平安,其中一张欠條,是折扇的五十颗谷雨钱,另外“仙山”盆景十颗谷雨钱。
崔东山扫了一眼,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拿出六十颗谷雨钱,打算为先生分忧,把债务還清了,取回欠條。别销毁啊,得保留下来,以后崔东山可以给嫩道人瞅瞅,十颗谷雨钱?傻了吧,那位老柳树精,可是与纯阳真人吕喦论過道的,拳头大小的山石上边“仙山”二字,可是吕喦以剑气书写,這等崖刻,可是真迹!
但是张直却以手指按住两张欠條,笑道:“陈先生今天给出六十颗谷雨钱,就算结清债务了,按照规矩,這两张欠條就需要立即销毁,但是我想要跟陈先生打個商量,我們包袱斋,能不能花七十颗谷雨钱,相当于与陈先生买下這两张借据?”
周米粒呆住了,好人山主的字,两個“落魄山陈平安”,十個字,就等于赚了十颗谷雨钱,這么值钱么?!
陈平安笑着摇头,“太不合规矩了,還是钱货两讫比较清爽。”
张直笑道:“并不是专门为陈先生破例,包袱斋歷史上,這种事情,不乏前例。”
崔东山冷笑道:“七十颗谷雨钱,打发叫花子呢,七百颗!”
小米粒又给震惊了,大白鹅,不对,可爱可敬的大师兄跟人做买卖,一向喜歡這么狮子大开口嗎?不怕被人打啊?
不曾想那個张先生立即从袖中摸出只大袋子,放在桌上,迅速将两张欠條收回袖子,“那就一言为定,就此钱货两讫!”
“落魄山陈平安”的真迹,以后只会越来越值钱,当然很难值钱到十個字就需要用七百颗谷雨钱去买的份上,那也太夸张了,几十颗谷雨钱,是比较恰当、稳妥的价格,以后和气斋,碰到千金难买心头好的山上土财主,不愁卖。但這可是两张欠條,意义非凡。尤其還是陈平安参加中土文庙议事之前订立的字据,這就等于多出個意义深远、极有嚼头的“歷史掌故”了,如此一来,七百颗,真心不贵。
吴瘦看到這一幕后,心中佩服不已,不愧是自家包袱斋的老祖师,做买卖足够果决,出手够快够狠。
崔东山小心翼翼去拽過那一大袋子谷雨钱,亏得不是官场,不然這算不算是某种雅贿?
唉,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天上又掉了七百颗谷雨钱,自家账房先生种秋得多高兴啊。
陈平安面带微笑,看着做贼似的崔东山。
崔东山只得中途更换路线,将钱袋子推到小米粒那边,语重心长道:“右护法,此钱归公,记得好好保管啊,回头交给风鸢渡船上边的韦账房,不许贪墨啊。”
小米粒双手抱住钱袋子,往自己身边回拨,嘿,真沉!小姑娘挺直腰杆,“得令!”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偷偷看了眼出手阔绰的张先生,小姑娘挠挠脸,還是沒說什么。
她如今可穷啊,私房钱零零碎碎积攒一起,也凑不出一颗谷雨钱嘞,這要是出了纰漏,钱袋裡少了一颗谷雨钱,岂不是自己卖了自己也還不上债务啊。
张直微笑道:“刚好七百颗,不多不少,小仙师只管放心。”
被看穿心思的小米粒笑容腼腆,张大仙师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哩。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朝张直笑了笑。
张直笑问道:“陈先生,崔宗主,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桐叶洲开凿這條大渎,第一笔神仙钱,大致数目是多少?”
崔东山啧啧道:“還真不是一般的冒昧。”
都是老狐狸。
要是被张直知道了這笔谷雨钱的数量,未来那條大渎的规模,其实就可以大致估算出来了。一個不小心,以包袱斋的精打细算,甚至可以完全绕开青萍剑宗這些势力,早早布局,仔细研究一幅桐叶洲中部堪舆画卷和各国山水形势图,再以两個方向各自入海的大泉埋河和沛江作为推演起始,包袱斋就有一定把握演算出一條大渎水道走势,再暗中与那些早就穷疯了的王朝皇帝、藩属君主,低价购买那些暂时看来完全不值钱的山头、地盘,迅速交割地契,就可以等着大渎“找上门去”了,财源滚滚,旱涝保收。
所以陈平安直截了当摇头道:“恕不奉告。”
张直說道:“包袱斋确实希望通過大渎开凿一事,既求利也求名,并且求名更多,可以少挣钱,甚至是完全不挣钱。我們不会也不宜绕开青萍剑宗自立炉灶,同样的错误再犯一次,得不偿失。”
崔东山双臂环胸,“你们包袱斋在浩然天下的名声,确实真就一般,很一般了,比起皑皑洲刘氏,差了何止十万八千裡,比起范先生的商家,同样差了几十條街。试想一下,百年,千年之后,包袱斋子弟,每逢路過桐叶洲,别管是奔波劳碌挣钱,還是闲逛山河的,只需看着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那條大渎流水,无论是乘船渡水,還是站在岸边,或是在天上的仙家渡船,俯瞰那條横贯桐叶洲东西的蜿蜒水龙,都可以问心无愧与朋友笑言几句,学吴老祖這般吹吹牛皮,這條大渎,有咱们包袱斋一份功劳!”
陈平安微笑道:“人過留名,雁過留声。”
撇开一门心思只求证道长生不朽的,那么剑术高的,拳头硬的,有权势的,兜裡有钱的,总得给世道留下点什么。
吴瘦叹了口气,你们俩搁這儿唱双簧呢。
结果吴瘦就又看到那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直愣愣看着自己。
吴瘦瞬间身体紧绷,心中叫苦不迭。
所幸有张直帮忙解围,继续先前的话题,笑着点点头,“這种泽被苍生功在千秋的事业,确实不可以单纯追求账面上的盈利。”
张直继而笑道:“实不相瞒,之所以這次只带吴瘦来這边碰壁,是因为掌管桐叶洲包袱斋的那对道侣话事人,再加上那個出身包袱斋祖师堂负责账簿的账房,三人都对隐官大人太過敬仰,他们跟只认钱的吴瘦不一样,以至于我都要担心他们来這边,根本不会讨价還价,见着了隐官大人,一個意气用事,就太不把买卖当买卖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這种生意场上的客气话,听過就算,不用当回事。
张直旧事重提,“那就算上我們一份?六千颗谷雨钱,桐叶洲包袱斋占一半,我再自掏腰包,补上另外一半。”
崔东山问道:“谁求谁呢?”
张直笑道:“当然是我求你们。”
崔东山转头望向先生,大方向,当然還得先生拿主意。
陈平安点头說道:“张先生可以提要求了。东山,在這之前,你给张先生說說大致情况。”
崔东山這才开始拿出些许诚意,与包袱斋說明了第一笔神仙钱的出资情况,青萍剑宗這边给出三千颗谷雨钱,玉圭宗拿出五千颗,大泉姚氏,会与青萍剑宗和玉圭宗分别借款一千颗谷雨钱,皑皑洲刘氏和玄密王朝郁氏,各自拿出一万颗和两千颗谷雨钱。很快就会陆续到账,而這還只是第一阶段的初期投入。想要开凿出一條崭新大渎,工程浩大,牵扯到方方面面,只說大渎沿途各個恢复国祚、或是另立正统的新旧朝廷,借此机会以工代赈,救济背井离乡的灾民,动辄需要动用数以数十、百万计的劳役,各国既能借机收拾旧山河,也能将各地难民聚拢在一起,有朝廷和各地官府集中管理,最少也能保证不至于国境内一遇到荒年就饿殍千裡、白骨盈野。此外皑皑洲刘氏,承诺会主动提供三百條不同规模的符舟,帮忙运送百姓去往崭新大渎河床处,只是這些刘氏私人渡船的灵气消耗,掌控符舟仙师的一系列人手调度,渡船辗转各地的神仙钱开销,都由沿途各国来自行负责。
张直听過之后,心裡大致有数了,刚想开口說话,崔东山就已经加重语气,提醒道:“张直,你要知道,刘氏和郁氏,出了這么多钱,运作不当,亏了就亏了,就当是打了水漂,绝无怨言,可沒有任何欠條字据的。即便将来可以挣钱,大渎一起,不管未来如何盈利,刘聚宝和郁泮水都早已承诺,白纸黑字,都是签订好契约的,两家至多只挣本金的一成,赚到了這笔神仙钱,桐叶洲大渎就等于跟他们沒有半颗钱的关系了。”
至于具体的大渎收益,从何而来,想必是张直和包袱斋最感兴趣的,只是对不住,得先见着了真金白银,才有资格知晓此事,不然就猜去。
张直說道:“在钱财上算账,我們一样可以学刘财神和郁泮水,亏了认栽,赚了至多收取账本金的一成数额。此外包袱斋额外的,也是唯一的要求,就是大渎沿途所有仙家渡口,渡口不论新旧,都建造包袱斋,各国朝廷不收地租,都算包袱斋花钱买下的,更清爽些,不用扯皮,空耗精力。除非当地王朝更迭,换了国姓,到时候再来另算归属,否则买卖就是一口价。至于渡口各個新建包袱斋的具体价格,我会让吴瘦他们去谈,也算给了各国朝廷一笔额外收益,不至于让诸国君主和户部衙门,一谈到钱就觉得捉襟见肘,容易拖延了大渎开凿工程的进展。”
崔东山气笑不已,好家伙,這是明摆着抢地皮来了。
张直笑着解释道:“仙家渡口有无包袱斋,人气還是很不一样的。”
吴瘦终于觉得有机会将功补過了,刚想要主动开口,打算卖個人情,說在這青衫渡,我可以率先在此掏钱,人力物力财力都由我們桐叶洲包袱斋出了,包圆了一座仙家渡口都该有的各色建筑……
张直立即转過头,双指并拢,轻轻敲击桌面,“吴瘦,老老实实,喝你的茶。”
难得动怒的包袱斋老祖师,真给气到了,老子真想一巴掌拍死你。
要是有私心,青萍剑宗何必消耗那么多的山上香火情,作为大渎开凿的发起人,填补這個好像无底洞一般的窟窿。
你吴瘦要是开口给出心中那個建议,就等于昭告一洲山河,不,你们青萍剑宗,其实是有私心的。
崔东山笑嘻嘻道:“张先生就不要苛求所有属下,都与你一般视野开阔、有個天大格局了,不然如今包袱斋早就将商家取而代之了,自立为祖,或是被范先生青眼有加,請去当個商家三祖?”
张直无奈笑道:“這种话可不能外传。”
确实就如崔东山所說,一個门派裡边,行事风格,挣钱方法,不可能全是自己一人。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抱拳告辞道:“既然方向谈妥,接下来就只是磨细节了,就让东山跟张先生细說,该吵吵该骂骂,不用客气,就都当好事多磨了。”
张直站起身,抱拳相送。
陈平安对那個吴瘦笑道:“今天咱俩才算真正认识了,以后就别与外人吹嘘一起喝過酒了,反正一起喝茶是真的。”
吴瘦小鸡啄米,信誓旦旦保证道:“晓得晓得,隐官教诲,铭记在心。”
随后陈平安就带着小米粒,還有米大剑仙一起离开青衫渡,徒步返回密雪峰。
周米粒问道:“好人山主,一起回家么?”
陈平安笑着点头,“算是半路吧,等风鸢渡船到了老龙城,我再陪着宋前辈下船走上一段路程,然后就会独自赶回落魄山,肯定比你早到家裡。”
周米粒点点头,“這敢情好。”
难得好人山主等自己返乡,不是自己等好人山主回家哩。
开心开心贼开心,比過年收红包還开心。
米裕回头瞥了眼吴瘦,问道:“隐官大人,真就這么算了?”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要不要打他一顿出出气?”
小米粒咧嘴笑道:“又不生气出啥气,行走江湖要大气!”
陈平安收起手,笑着点头,“米大剑仙,听见沒,学着点。”
米裕就想要学隐官大人揉揉小米粒的脑袋,结果被小姑娘伸出手掌,拖住米裕的手腕,着急道:“余米余米,嘛呢嘛呢,再摸脑袋可真就不长個儿啊!”
米裕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隐官大人,你不是一直对那位包袱斋老祖师十分仰慕嗎?就不借此良机多聊几句?”
陈平安笑道:“仰慕是真,不過就像张先生自己說的,跟仰慕的人合伙做买卖,很容易脑子一热就失了分寸,再者我看着那個心宽体胖的吴老祖就烦啊。”
桌子那边,崔东山开始与张直诉苦。
原来为了开凿大渎一事,临时组建成一個类似祖师堂的存在,自家青萍剑宗,這边会派出种秋和米裕,不可谓不重视此事,玉圭宗由王霁出面,大泉王朝礼部尚书李锡龄,再加上一位专门为此事离开京城的户部侍郎,也算一种机遇难得的官场镀金了。蒲山云草堂的薛怀,還有太平山那边,是护山供奉于负山。皑皑洲刘氏和中土郁氏,也都会各自派遣一人赶来桐叶洲,极可能是那個居心不良、然后被套麻袋的刘幽州,以及与隐官大人和裴钱都是老朋友的郁狷夫。
此外,未来那條大渎沿途诸国,也可以各自安排人手参与议事,能够在這座“祖师堂”拥有一席之地。
只說青萍剑宗這边,除了会动用崔东山的那拨符箓力士,還有金师、摸鱼儿和挑山工在内的傀儡。
种秋担任账房先生,首席供奉米裕亲自带队,陶然陶大剑仙负责护道,何辜,于斜回。
再加上老虬裘渎,甚至還会从落魄山那边挖来元婴境水蛟泓下,以及云子。
当然還有三位最能够“搬山倒海易如反掌”的大人物,崔东山暂时沒有为包袱斋泄露天机。
东海水君,王朱。旧王座大妖仰止,和拥有半部炼山诀的蛮荒桃亭,如今的嫩道人。
万事俱备。
添加茶水的人,换成了少女醋醋。
崔东山喝完最后一碗茶水,叹了口气,“张直,真不是我說你啊,我家先生原本对你可是极为敬重仰慕的,你說你瞎试探個啥,這下好了,差点翻脸,亏得我辛苦补救,今日见面才算有個善始善终,又开了個好头。”
张直自嘲道:“见面不如闻名。”
崔东山感叹道:“千秋万古天下事嘛,总是意外又不意外,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得于真,归于淡,留于忆,死于忘,活于……张直,我沒词了,你来补上。”
张直摇头,以心声說道:“张某人才疏学浅,不如绣虎真知灼见,当然不敢狗尾续貂。”
崔东山疑惑道:“你曾见過我?”
张直更是疑惑,這是個什么問題,“当年在宝瓶洲,不是你自报名号,再亲口让我滚蛋嗎?”
崔东山点点头,“那就是我学到了先生的学问精髓之一,不小心记岔了。”
直到张直這天离开青衫渡,密雪峰上的洛阳木客庞超,也沒有露面,与這個山中晚辈叙旧。
风鸢渡船开始起航南下,陈平安和小米粒都登船,米裕随行,這趟走完,米大剑仙就需要全身心投入到大渎开凿一事当中去。
密雪峰宅邸书房内,与先生和小米粒道别之后,崔东山返回此地,当下坐在椅子上,一旁站着掌律崔嵬。
墙壁上,挂着一张宣纸,以古篆额书“青萍剑宗”,下边写着一些人名木牌和旁注,以不同境界划分。
最高处,书写“十四境”三字,空白。
飞升境,依旧暂时空缺。
仙人這一栏,有崔东山,半剑修。米裕,剑修。
下边的玉璞,有柴芜,半剑修,宣纸上犹有蝇头小楷一行文字,“至多十年,争取五年。”
元婴,有崔嵬,剑修。隋右边,剑修。裘渎,老虬。
金丹,有曹晴朗,半剑修。陶然,剑修,旁注一句,需要补剑。吴钩,鬼修。萧幔影,鬼修。
崔东山问道:“崔嵬,知道浩然宗门的行情吧?”
崔嵬点头道:“清楚。”
崔东山說道:“所以你身为我們青萍剑宗的掌律祖师,必须要比隋右边更早跻身玉璞境,隋右边不争這個,是她的事,她也有资格不着急去打破元婴境瓶颈,但這不是你不抓紧的理由。”
崔嵬說道:“先前小陌先生在落宝滩道场那边传道授业,我曾多次請教剑道,豁然开朗,受益匪浅,三年之内,必定玉璞。”
崔东山嗯了一声,“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過了三年不成事,那就别怪我翻脸。”
浩然天下,是否有资格被称为顶尖宗门,有一道门槛,就是当下有无飞升境大修士坐镇。
一流宗门,如今有无仙人,当金字招牌。其中祖上出過飞升境的,天然高人一等,宗门内拥有两位甚至更多数量仙人的,又瞧不起只有一位的。二流宗门,可能暂时沒有仙人境,但是拥有数位玉璞境,或者說其中有闭关多年、有望仙人的玉璞祖师。
在宗字头门派仙府当中垫底的三流宗门,只有一位玉璞境,甚至有些青黄不接的宗门仙府,甚至已经沒有玉璞境修士的祖师或是宗主了。
当然,宗字头就是宗字头,不是谁都可以不当回事的,在一般谱牒修士和山泽野修眼中,還是個高不可攀的庞然大物。
崔东山笑问道:“崔大掌律,你知道我为何要選擇此地,作为青萍剑宗的根基所在嗎?”
崔嵬摇头道:“不知。”
崔东山靠着椅子,拧转手腕,“其中一点,是想要找個隐世高人,生平最不喜歡打架,却偏偏很能打,当年就是找到了绯妃的撤退路线。不過此這位行踪不定的散仙,最大能耐,還是精通铸剑,却不是浩然人氏,来自青冥天下。既然是敌人的朋友,那就是朋友了嘛。”
崔嵬问道:“姓名道号?境界如何?”
崔东山說道:“你不用知道這些,只需知道有這么一号人物就行了,迟早能碰面的。”
青冥天下首屈一指的铸剑师,徐夫人。
他并非女子,只是姓徐名夫人。
“云水悠悠,与君共愁,花下真人道姓徐,唯梦闲人不梦君,一路沽酒到余杭。自言嗜酒见天真,豁得平生俊气无。”
“這位称得上是世外高人的修道之人,其实暂时出不出现无所谓了,反正都需与我仙都山借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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