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三章 太平年
中途停靠在蜃景城外桃叶渡。
宋雨烧依旧是青衫长褂布鞋的装束,孑然一身,登上渡船,按照与大泉王朝的约定,渡船会帮忙运送一批物资至玉圭宗碧城渡和位于一洲最南边驱山渡两地售卖。
沒有见到韩-光虎和简明随行,米裕神色玩味,周米粒整個人挂在栏杆上边,轻轻踢腿,挺遗憾的,還是沒能瞧见那個裴钱小时候說過长得跟好看如花儿似的大泉皇帝陛下哩。裴钱那会儿還言之凿凿,說那個叫姚近之的水灵姐姐,她瞧师父的眼神,呵呵,戏可多啦。
等到货物悉数装上渡船,风鸢继续南下,陈平安陪着宋前辈小酌了几杯,宋雨烧說府尹大人最近忙碌得焦头烂额,实在脱不开身,因为韩宗师愿意主动担任大泉国师一事,可谓朝野上下举国震动。
宋雨烧喝着酒,聊過了蜃景城的大泉庙堂的一些事,說道:“开凿大渎,事情太大,需要名正言顺,有件事是注定绕不开的了,你有想好怎么跟那几個书院聊嗎?”
就是得获得中土文庙那边的许可,以及位于桐叶洲三座书院的看法,需要先与书院对接好,通通气,免得节外生枝。
陈平安点头道:“文庙那边,先生会帮忙敲定,至于桐叶洲這边天目、大伏和五溪在内三座书院,我這次乘坐风鸢渡船,到了驱山渡再北返,就都会离开渡船,一一拜访過去。中部大伏书院那边把握最大,我与山长程龙舟是旧识了,五溪书院的周山主,想来問題不大,我与副山长王宰還是朋友,王宰肯定可以帮忙从中斡旋一番,最大的問題,還是那座天目书院,范山长出身亚圣一脉,治学严谨,行事稳重,也就意味着做事情相对保守,关键是如今担任副山长的君子温煜,此人极有才华,魄力更大,才到书院沒多久,就直接摆出架势,山上书院事要管,山外王朝事他更要管,谁不服气就找他温煜嘛,反正都归他管。”
宋雨烧笑道:“连我都听說過這位正人君子,可想而知,温煜的名气有多大了。”
温煜不是桐叶洲本土人氏,曾经在南婆娑洲战场,全权住持一地战事,结果被温煜活活坑死了一头管着某座军帐的仙人境妖族。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温山长名气再大,比我還是要略逊一筹的。”
原本与小陌一走了之,如果沒有這趟打道回府,陈平安是打算将這些与书院的对接事务,交给种夫子的。
读书人跟读书人好聊天。
宋雨烧忍俊不禁道:“跟我吹牛皮有啥意思,你小子有本事遇见了对方,跟那位温山长当面說去。”
陈平安提起酒碗,笑道:“我又不是缺根筋,如此傻了吧唧见面打人脸,也太不江湖老道了。”
一洲三书院,大伏,天目,五溪。桐叶洲一洲南北,两個旧有的最大宗门,如今蒸蒸日上的玉圭宗和半死不活的桐叶宗,如果再加上一個青萍剑宗,估计对三座书院而言,刚好也算一对一了。
既然都說万事开头难,位于南边的五溪书院,有周密和王宰一正一副两位山长在,想必可以有個不错的开头。
宋雨烧欲言又止,然后自顾自笑着饮酒起来。
在那蜃景城内,风言风语可不少,根据一些個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好像就连韩宗师担任国师一事,都成了一种欲盖弥彰的手段了。
京城市井坊间,還有那座桃叶渡,大多言之凿凿,肯定是某人鼎力举荐的结果,否则韩宗师怎么可能来蜃景城?由此看来,那位年轻隐官,得是多挂念咱们大泉王朝,才愿意如此拐弯抹角为姚氏出力啊。
陈平安疑惑道:“宋前辈,是先前在蜃景城内听见了什么趣闻,见着了什么奇事,這么开心?”
宋雨烧笑道:“倒也不算什么奇人趣闻,只是些道听途說而来的儿女情长,也不晓得真假的,反正我在姚府那边,一個金身境都不是的武夫,很受礼重啊。”
陈平安苦笑道:“喝酒喝酒。”
大泉王朝,埋河畔的水神祠庙,香火鼎盛,敬香之人络绎不绝。
在那块祈雨碑前,站着一位荆钗布裙、中人姿容的妇人,腰别一把蒲扇。
妇人脚边,蹲着個少女模样的河婆小姑娘,也不觉得那块碑文有啥好瞧的。
這对刚刚成为师徒的外乡游客,正是从中土神洲跨洲游历桐叶洲的仰止和甘州,如今朝湫河婆,是仰止的正式弟子了。
仰止当下的山水谱牒身份,化名景行,道号“高山”,是中土神洲一個小国境内,香榧山神祠的记名客卿。
至于那件品秩极高的法袍,被仰止施展了障眼法,如今穿在了弟子甘州身上,用来淬炼后者的河婆金身,這本身就是一种千载难逢的修行,破境一事,注定势如破竹。
毕竟這可是数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
仰止轻声问道:“穿在身上,還觉得步履蹒跚嗎?”
少女抬头笑道:“师父,好多了。”
仰止点头道:“什么时候行走间觉得不拖泥带水了,就算大功告成。”
甘州玩笑道:“师父,到时候還你啊,可别不收。”
仰止笑道:“也沒想着送你,别自作多情。”
甘州哈哈笑道:“還以为师父会送我呢,我再婉拒一二三次,最终归還师父,师徒情谊愈发瓷实了嘛。”
仰止笑了笑,捡了個活宝当弟子,這一路远游倒是不乏味。
甘州蹲在地上,扯了扯法袍领口,问道:“师父,這件衣裳,老值钱了吧?”
修道之人的法袍,穿在山水神灵身上,竟然就相当于淬炼金身了,确实闻所未闻,不過甘州觉得自己也确实沒啥见识,這次跟着师父出远门,一走就直接跨洲游历,還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呢。
仰止点头道:“同等品秩的法袍,确实不多见。”
在万年之前的远古岁月裡,那個昔年一直以少年姿容现世的大妖,独占两件,他与白景等大妖失踪后,這两件山上至宝,就散落在蛮荒天下两座宗门内,仰止不是不眼馋,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此外道祖赐给余斗的那件羽衣,并州那個青山王朝的雅相姚清,身上也有一件差不多品秩的,幽州地肺山华阳宫,道号“巨岳”的高孤又有一件,浩然天下這边,符箓于玄的“紫气”,再加上龙虎山当代天师赵天籁身上那件“道脉”……所以就了“天下头等法袍,道门占一半”的說法。
仰止打算先走一趟大泉埋河,再去燐河,以及蒲山附近的那條沛江。
身边埋河与那條沛江,蜿蜒入海,可就像一位练气士的根骨,受先天限制,如果沒有人力干预,是绝对沒有大渎“资质”的,一個只有中五境资质的修道胚子,想要跻身上五境,只能是靠极多的福运机缘来补。
仰止突然转头,望向北边天幕那边,一处云海中,大概是从蜃景城桃叶渡附近,有艘渡船缓缓落下。
仰止立即收回视线,不敢随随便便多看几眼,因为她担心那條渡船上边,有個万年之前就不对付的剑修,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幽幽叹息一声,仰止扯了扯嘴角,其实真正的心腹大患,還是那個白景,与前一位剑修的仇怨,只是意气之争,并不涉及非要杀出個你死我活的大道之争,但是那個白景,却是觊觎自己的某份传承很多年了,事实上,仰止早年之所以会与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眉来眼去”,就是一种逼不得已的结盟,为求自保,只求不被白景问剑一场,肆意搅乱曳落河。
白景肯定沒死,死了谁都不会死了這個难缠至极、阴魂不散的家伙。
如此說来,自己身在浩然天下,远离蛮荒,反而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
埋河祠庙附近的碧游宫内。
埋河水神娘娘正在亲自款待客人,对方是一位被俗称为“东海妇”的自家人,反正都是水神娘娘嘛,虽說两家祠庙隔着很远,一东一西,但是对方主动登门做客,柳柔還是很热情的,眼前這位名叫寇渲渠的沛江源头水神,是有事相求来了,好說好說,就是想要来埋河這边走水,小事一桩。
寇渲渠作为沛江水神,又是蛟龙之属的水裔出身,作为沛江水神,当然不可能在自家沛江走水,所以先前作为邻居又是好友的蒲山黄衣芸,就帮寇渲渠跟大泉女帝牵线搭桥,姚仙之再询问埋河碧游宫這边,其实柳柔那会儿就已经给過答复了,很简单,就俩字,欢迎。
就算敲定了寇渲渠来埋河走水一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寇渲渠好像早有耳闻碧游宫的待客之道,一见面就說不饿,她也不善饮酒,喝茶就好。
今天寇渲渠亲手煮茶,是沛江出产的云雾茶。
柳柔喝着茶水,客气道:“這茶水好喝,好喝啊。”
就是滋味淡了些,跟喝水沒啥两样嘛,无妨,喝了個水饱,也是饱。
柳柔在想着如何捣鼓出個合适的开场白,好与寇渲渠询问好奇已久的某事,道听途說,捕风捉影,总不如当事人亲口给出答案。
那條沛江的源尾两地,分别祭祀东海妇和青洪君,却都属于不被当地朝廷封正的淫祠,再加上寇渲渠的大道出身,就可以通過走水来提升修为境界了,而且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两地水神祠庙内同时有两尊神像,這就像一座土地庙内供奉土地公、土地婆了。
只是這种涉及隐私的内幕,柳柔再好奇万分,总不好直不隆冬当面询问。
所以柳柔憋了半天,也才憋出一個自认得体的問題,“那位祠庙位于沛江入海口的青洪君,沒有一起来?”
寇渲渠摇头笑道:“沒来。水神离开辖境,并不容易,何况那位青洪君還非正统水神身份。”
柳柔哦了一声,按照那些志怪幽明小說的记载和渲染,說這位有家不得归的“东海妇”,其实是东海龙女出身,柳柔是水神,今天见到寇渲渠,第一眼就看出這种說法是无稽之谈,如此才对,真当那场斩龙一役是吃素的?柳柔偷偷摸摸取出一本书,咳嗽一声,装模作样放在桌上,這位埋河水神娘娘,很是深思熟虑了一番,结果用了個最蹩脚的理由,說道:“渲渠啊,书上总是喜歡瞎說故事,乱传事迹,对的吧?”
寇渲渠看了眼书名,心中了然,微笑道:“一半是真一半是假,這本书我也翻過,书上說我是东海水域某座龙宫的龙女,喜歡舞文弄墨,幻化成富家千金小姐,经常带着贴身侍女,乘船通過那條沛江游历内陆,让书生帮忙抄写经书、诗文,其实也不算胡乱编造,因为的确是有這么些事,只不過当时是小姐故意让我妆扮成她,然后由她来假扮侍女。”
柳柔神采奕奕,两眼放光,“然后真就惹来了一位五岳山君的觊觎美色,命令麾下爱将青洪君打翻楼船,拦阻去路,结果误打误撞,将你强掳回去了,金屋藏娇,在那沛江源头处,为你建造水府私宅,害得你每逢思乡,就会泪如雨下,沛江就会发洪水?如果真是這样,這位山君做事情可就不地道了,果真如此,你只管放心,回头我与一位小夫子帮你讨要個說法,這位小夫子可了不得,有他出手主持公道,定会還你一個自由身……啊?不是這般曲折的?难道是桐叶洲山上仙师讲的另外那种說法?是你家小姐为了逃婚,与早就瞧对眼的青洪君暗结连理,那尊山君呢,是有意成人之美,当了一回月老。所以你只是個障眼法,算是为自家小姐的私奔,避人耳目?如此說来,确实缠绵悱恻,可歌可泣!”
寇渲渠满脸无奈神色,犹豫不决,她实在不愿诓骗這位埋河水神,只得挑选一些但說无妨的內容,“這個故事裡边,不管是与青洪君,還是与那位宅心仁厚的山君,都不曾牵扯到男女情爱。”
柳柔大失所望,悻悻然收起桌上那本书,轻声埋怨道:“读书人不厚道,尤其是写书的,骗人真有一套。”
寇渲渠嫣然而笑。
柳柔哈哈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渲渠,我們都喝一個,我干了你随意……哈,是茶水,一样一样。”
一條埋河附近的海陆交汇处。
有一行人辟水而行登岸现身,为首之人,正是东海水君,真龙王朱。
带着一拨随从,四位水府扈从,李拔,黄幔,宫艳,溪蛮。
他们跟着水君王朱,又走了一趟镖,难得忙裡偷闲,此次登岸,是要跟着王朱去一個新立年号“神龙”的山下王朝逛逛。
他们几個,身份都不简单,能够凑到一起,成为同僚,实属难得。
玉道人黄幔,是仙人境鬼修,擅长字面意思上的呼风唤雨,只是与昔年浩然武学第一人的张條霞有恩怨。
道号焠掌的李拔,老修士来自金甲洲,与那完颜老景曾是关系莫逆的忘年交,一個已经王朝覆灭的国师,曾经执掌青章道院,身份地位,有点类似北俱芦洲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国师杨清恐。
溪蛮,九境武夫。出身流霞洲,陆地土龙之属,有望跻身止境。
美艳妇人,真名宫艳,小名阿妩。扶摇洲本土修士,宗门在那场战事伤亡惨重,祖师堂和山头都打沒了,宫艳也沒有当那中兴之祖的心气和能力,赚钱一道她還算擅长,除此之外,担任一宗之主,她沒那本事,所以這些年,就只是数次暗中接济那拨志向远大的宗门晚辈,至多就是遇到麻烦,再与水君王朱打声招呼,看看能否搬出东海水府的招牌,帮忙渡過难关。
宫艳倒是与那個姓纳兰的女子剑修,這些年一直有联系,对方早先自称来自倒悬山水精宫,据說如今已经顺势担任了雨龙宗的新任宗主,挤走了云签,让這個性情柔弱的玉璞境女修,转去担任掌律祖师了。
這位身为剑修的雨龙宗新任宗主,曾经在山水窟与宫艳合伙挣了一大笔神仙钱,所以念旧情,前不久邀請宫艳去那边担任首席供奉,或者当個白拿钱不干事的首席客卿也成。宫艳也沒直接拒绝对方的好意,暂时用了個拖字诀。
王朱开口說道:“這次除了去一趟更改年号的虞氏王朝,還要见個人,不用等也不用找,对方会自己找上来。”
宫艳妩媚笑道:“只要别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见谁都好說。”
除了陈平安,就他们這一行人,见谁都不怵嘛。寻常飞升境又如何,身边這位东海水君,不也是飞升境?谁敢說句重话?
說到這裡,宫艳小心翼翼看了眼王朱的脸色,听见了隐官這個称呼,王朱沒有丝毫异样表情,置若罔闻。
宫艳转头望向一個可怜兮兮的小家伙。
在队伍最后,還跟着個被她赐名王琼琚的少年,专门负责肩扛手提大小包裹。
少年的额头微微隆起,炼形成功沒几年,主要是還是给饿的,一直就沒吃饱過。
這么多年一直跟在王朱身边,修道小成之后,勉强有了個人样,就被赐姓王,名琼琚,字玉沙,再赏了個道号,寒酥。
正是泥瓶巷那條经常被宋集薪丢到隔壁、跑回自家又被稚圭用脚尖碾踩的四脚蛇。
此刻王琼琚身后斜背着一只包浆油亮的紫皮葫芦,是件被主人从大海中捞起的远古遗物,古篆“捉放”二字。
察觉到宫艳的视线,少年腼腆一笑。
宫艳就愈发好奇那座巴掌大小的小镇了,以后有机会,真要去亲自逛一遍。
按照与王朱的约定,等到浩然水神走镖一事彻底结束,他们几個就可以与水府各自解契,他们几個是走是留,王朱這边都随意。
其中李拔和溪蛮,双方打算一起去宝瓶洲大骊陪都,投靠藩王宋睦。一個是当過国师的,一個有那岸上土龙出身,都想要碰碰运气,试图扶龙一把,当那从龙之臣。
至于玉道人黄幔和宫艳,一個身份特殊,是那鬼仙,不宜抛头露面,宫艳更是一個惫懒货,除了挣钱,她就沒什么上心的事。
所以黄幔打算继续留在王朱身边,靠着笨功夫,一点点积攒功德,然后找個机会,看看能否找一块安稳地盘,开山立派。至于是不是宗门,黄幔并不看重。
宫艳忍不住问道:“王朱,那座县城小镇,真有那么深不见底?”
在他们這边,是王朱自己要求不用任何敬称,喊她名字就行。
王朱点点头,淡然道:“修士境界越高的,越别去瞎逛荡。”
宫艳笑道:“咱们這拨人,都還算见過世面的……”
王朱冷笑道:“世面?多大的世面?你们见過几個飞升境和十四境,然后就站在你们眼前?”
道路旁,凭空出现一抹白色。
只见那人手持一物,再一個金鸡独立,抬手高举照妖镜,朝向那美妇人,一阵晃悠,“呔!妖怪鬼魅哪裡跑,還不快快现出原形!”
又来!
同一個脑袋进水的白衣少年,最過分的,是连今天的姿势和话语內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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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鸢渡船,今天陈平安又陪着宋雨烧喝酒聊闲天,米裕過来敲开门,笑道:“王宰正在赶来的路上,身边還跟着同样悬佩玉牌的儒生,估摸着也是位君子。”
宋雨烧挥挥手,“你先忙去,我就不凑热闹了。”
陈平安站起身,跟着米裕去往船头,迎接两位主动找上风鸢渡船的书院贵客。
陈平安率先作揖道:“鸣岐兄,多年不见。”
王宰,字鸣岐。刚想要抱拳意思意思即可的王宰,只得转为正儿八经的作揖還礼,“见過陈隐官。”
双方确实是旧识了,相逢于剑气长城,王宰還成了唯一一個拥有酒铺无事牌的书院儒生。
一旁的好友温煜,亦是主动作揖,“天目书院温煜,见過陈先生。”
五溪书院山长周密,也就是与文海周密同名而沒少被修士笑话的那位,先前担任北俱芦洲鱼凫书院山长,要不是脾气太差,公开扬言见着個蛮荒妖族隐匿修士,就宰掉一個,甚至還曾离开书院,参与搜山,亲自出手打杀了几头妖族,以至于落了個去功德林关禁闭的下场,否则他本该顺势升迁为某座学宫的司业了。
儒家七十二书院,一正二副三位山长,其中副山长,各有分工,一务虚一务实,温煜就是那個负责全部“庶务”的副山长。要知道如今按照文庙议事的决策,在二十年后,山下王朝各国的礼部尚书,都必须是儒家书院出身,這就意味着温煜這种副山长,几乎就成了山下各国的太上皇。
陈平安笑着抱拳道:“久闻温山长大名,幸会幸会。”
王宰无奈道:“陈平安,咱俩才是朋友吧。”
陈平安說道:“当年咱俩依依惜别,各道珍重,结果鸣岐兄重返浩然,也沒能运筹帷幄,做掉一头仙人境妖族修士啊。”
王宰一时语噎,结果被陈平安抓住手臂,笑道:“代替书院兴师问罪也好,只是新朋旧友叙旧互道辛苦也罢,都先喝酒。”
一行人来到米裕屋子,米裕就要关门离去。
不曾想温煜抱拳笑道:“恳請米剑仙一起留下饮酒。”
米裕一头雾水,你又不是曾经去過剑气长城的女子,有什么理由挽留自己。
陈平安笑道:“那就一起喝酒。”
米裕顿时觉得不妙,要露馅,万一温煜有那沾亲带故的山上仙子,岂不是要坏了隐官大人的大事,此地不宜久留,米裕硬着头皮說道:“還需要闭关练剑,我就不作陪了。”
温煜說道:“战场那边,我曾亲自拷问過几头妖族修士,其中便有提及米剑仙,咬牙切齿,恨意极大。”
米裕松了口气,早說,吓我一跳。被浩然女子挂念,与被蛮荒妖族畜生记恨,本就是人生两大快事。
如此一来,米裕腰杆就硬了,摆手道:“你们聊,以后我与温山长不缺喝酒机会的。”
温煜笑着点头:“那就這么說定了,下次风鸢渡船路過天目书院,我会早早备好酒水,恭候米剑仙。”
王宰就很胳膊肘往外拐了,以心声与陈平安笑道:“看见沒,這家伙与米裕未曾见面就投缘,是千真万确的,因为都是狠人。”
陈平安笑答道:“温煜這次拉上你一起找上门,是先有北方小龙湫一事,再有擅自建议开凿大渎一事,打算两罪并罚了?只是天目书院那边,怕我掀桌子,青萍剑宗和天目书院就此闹翻,范山长就让你出山,好从中缓颊当個和事佬?”
王宰笑道:“那就太小看温煜了,其实温煜在来桐叶洲之前,就有凭借开凿一條大渎来救济难民和聚拢桐叶洲人心的想法了,這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
陈平安小有意外。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藏掖了,都是自己人,陈平安就干脆让两位副山长从桌上端起酒碗,从袖中摸出一支画轴,摊开山河长卷在桌上,由于画卷极长,两端差点触碰到一间屋子的窗户和屋门,陈平安便施展了一点小术法,如柱撑屋,撑起了悬空摆放的画卷,再将酒碗放在手边的空中,如一條白鱼浮水中,陈平安沒有废话半句,直接开始细致讲解起這條大渎的路线设想,伸出手指,在画卷中缓缓勾勒出一條碧绿色的大渎河道,途径某国某地,何处需要改道,何处需要凿开一條河床,哪裡需要搬山迁脉,哪些城池重镇有可能就此沦为水下之城,补助百姓,以及大致分到每一位百姓手中的钱财如何计算,当地官府衙门和各国朝廷户部,如何与青萍剑宗、玉圭宗在内报备录档,后者又如何去勘验此事,若有官员胆敢中饱私囊,又该如何处置……
当陈平安說到那些官员的处置方案,温煜终于开口說话,“责罚轻了,直接降籍为贱,子孙三世不得参加科举,在這些官员的籍贯所在家乡,由朝廷敕令当地官府,直接立碑为戒,以此警示后人,胆敢在這种事上贪墨银两,哪怕只有一两银子,這就是下场,沒得商量,哪個朝廷户部官员,胆敢包庇此事,一并丢官沦为贱籍再立碑家乡,我倒要看看他们還怎么個衣锦還乡,哪個皇帝于心不忍,不愿让朝廷失去国之栋梁,我温煜就亲自去找他讲道理,谁不听劝,就换個听劝的明君登基。”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那個天目书院的副山长。
温煜点头道:“放心,我虽然只是副山长,但我的意思,就等同于天目书院的意思。由我們书院开這個头,鸣岐兄的五溪书院,程龙舟的大伏书院,就沒脸不照做了。”
王宰跟着点点头。
陈平安笑道:“那就這么办。”
温煜微笑道:“陈先生,可能你与书院打交道不多,但书院不是官场,也不是仙府门派,陈山主以后有机会多走走,比如我們的天目书院,就相信我今天不是在空口白牙說大话了。”
陈平安点头道:“看来以后是要与书院多走动了。”
温煜直截了当问道:“陈先生,聊了這么多,有想過你们青萍剑宗怎么赚钱嗎?”
王宰盯着桌上画卷,除了最早那幅“大渎”图,上边還重叠搁放着将近百余幅如今的各国堪舆地圖,都是陈平安先前說到哪裡,就临时放出一幅地圖,王宰摇摇头,“如何赚钱?谈何容易,不亏钱就很难了。只說一路搬山填水等事,何等耗费人力物力,如果沒有两三位飞升境大修士出手帮忙,就都只能是靠钱砸出来的河床了。”
天下各洲大渎,多是自然形成的水道,以人力开凿崭新大渎,只在数千年前出现過寥寥几次,极为罕见。
最近一次,宝瓶洲的齐渡,又是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以举国之力,完成這個壮举,而且是完全不计代价的举措。
但是桐叶洲這條大渎,属于各方势力结盟行事,這就意味着,青萍剑宗在内的所有盟友,沒有任何過往的成败经验可以拿来借鉴,各方势力,都需要摸石头過河。将来遇到棘手的麻烦事,或是有谁觉得利益不均,昔日盟友反目成仇,都不是沒有可能。
于是陈平安便顺势提及了嫩道人,以及仰止。
王宰内心震动,脸上却沒有什么异样。
温煜却直接开口问道:“仰止?它是如何离开禁地的?”
陈平安說道:“被骗出来的。”
温煜神采奕奕,望向這位年轻隐官。
陈平安摇摇头。
温煜点点头,“不急。”
好像两個素未蒙面的人,都不用如何细說,就心照不宣了。
王宰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头疼。
這俩凑一起,总觉得自己這個五溪书院的副山长,当得战战兢兢,說不定哪天就要去功德林陪着温煜一起读书了。
陈平安继续說道:“首先,青萍剑宗,太平山,蒲山,可以各自选取三到五处不等的藩属下山,作为飞地,进行长久经营。当然是那种各国朝廷暂时无力修缮、或是开辟成仙府的鸡肋地盘,不至于是山水灵气贫瘠之地,也不会是人人疯抢的风水宝地。其次,沿途建造仙家渡口,客栈和店铺,也是细水长流的久远买卖。第三,开凿大渎期间的一切天材地宝,金银铜铁在内诸多矿山,只要是歷史上各国未经发现的,都可以与当地王朝、藩属谈定分账事宜,此外又例如河流改道,期间水落石出的各种仙府遗址,以及无意间发现踪迹的破碎秘境,還有类似开掘出一些陆地龙宫旧址,只要运气好,都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后边這些,就不与各国谈买卖了。最后,大渎一起,沿途所有仙家渡口,都需要优先考虑我們的渡船靠岸,不收任何路费和租金,像仙都山青衫渡那边的一艘桐荫渡船,就在此列,但是我們脚下這條风鸢,所有跨洲渡船還是需要照山上之前的规矩,与各座渡口持有者支付一笔神仙钱。”
大渎一起,在桐叶洲横向开辟出了一條完整的商贸路线,就像青衫渡的那條桐荫渡船,就一下子有了用武之地。
“這些本就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又属于长远买卖,想必中部诸国求之不得。”
温煜将最底下的那幅长卷重新抽出放在最上边,抿了一口酒,趴在桌上,问道:“但是一條大渎,多出的山水神灵席位,你们怎么划分?想来蒲山附近的那條沛江,一直不曾封正的东海妇和青洪君,必然可以顺势跻身书院封正的水神之列。那么一條大渎配备的公侯伯,這三到四尊高位水神呢,你们几個牵头人,是否早就内部瓜分殆尽了?当然,表面上只是拥有举荐的权力,但是想必文庙和三座书院都不至于太過刁难你们,只要人选合适,說不定就默认了。”
陈平安笑道:“關於此事,确实有過商量,不過青萍剑宗已经主动放弃這份举荐权了,可能大泉王朝和玉圭宗,都会各有人选,但是大渎公、侯两個神位,大家意见一致,谁都不举荐,不提名,否则吃相就太难看了,所以只是尽量保证两位心仪人选,获得大渎伯的神位。”
王宰如释重负。
温煜抬起头,好奇问道:“陈先生为何要主动放弃?又不是假公济私,任贤不避亲,其实沒什么好忌讳的。”
陈平安笑道:“沒有合适的人选。”
埋河水神娘娘,碧游宫柳柔,大泉姚氏肯定会不遗余力,举荐她担任大渎水伯神位。
而且柳柔也确实不宜在山水官场连跳数级,直接晋升为公侯,再者,陈平安甚至怀疑這位水神娘娘都会拒绝担任大渎水伯。
温煜端起酒碗,眼神诚挚道:“不虚此行,我喝完這碗酒就走。不敢保证更多,只說玉圭宗那边,如果他们以后闹幺蛾子,青萍剑宗只需直接飞剑传书一封至天目书院,我来敲打他们,若宗主還是姜尚真,我還会跟他们客气客气,如今就算了,韦滢只是去了蛮荒天下,暂时也沒能如何,我不用卖他们面子。”
各自端碗喝過酒,王宰忍不住打趣道:“好個嚣张跋扈的夫子自道。”
陈平安笑道:“鸣岐兄還是读书人,怎么說话呢,注意措辞,這叫锋芒毕露。”
温煜摇头道:“论功业,论魄力,论胸襟,我都比陈山主差远了,這不是酒桌上的客气话,而是实话实话,此事王宰最清楚,我這個人一贯說不来虚情假意的表面好话。”
之后陈平安陪着两位副山长走向船头,王宰說道:“陈平安,最近咱们温山长正在筹划推广山下义庄一事……”
陈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抢话說道:“可是以延续八百多年的‘范氏义庄’作为模本?”
王宰笑道:“是的,不過要更加完善,有七百多條细则,說是锱铢必较,半点不夸张。温煜是打算按着某些人的脑袋,去做点好事了。”
温煜好奇道:“陈先生也知道此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几本厚册子,笑道:“這才算真正的巧合,恰好關於此事,我這边也有個大概框架,只是细则不如你多,只有五百多條,温山长拿去便是了,不用归還,看看能否帮着查漏补缺。”
温煜双手接過册子,在船头停步后,作揖道:“就此拜别陈先生。”
陈平安只得作揖還礼,直腰起身后說道:“温山长,容我說句题外话,学塾先生也好,书院夫子也罢,教书育人,且不可拆分开来,否则不管世道再无事,也不是真正的太平世道。”
温煜大笑道:“理当如此,你我又是不谋而合了!”
王宰抱拳笑道:“陈平安,下次喝酒,就得是不醉不归的那种了。”
陈平安打趣道:“你的酒量,我门儿清,劝你少說几句大话,免得下次酒桌還债,逃都逃不掉。”
两位书院年轻副山长就此御风离去。
渡船下边,大地山川,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山上层层桃李花,层层又叠叠,云下烟火是人家,家家连户户。
旧山河新气象,年年岁岁又新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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