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拜师学做买卖 3
這還只是私家贩子,各桥真正的大户当数朝廷,就拿這二征噶尔丹来說,仅康熙皇上亲率的中路军,便一次性在归化购好马两千余匹,肥羊十几万只,出手之阔绰,无有能相比者。自然地,老采头也是這石羊桥上的常客,此时,他正带着王相卿和营裡的几個采买、杂役四处转悠,并不时与熟人打着招呼,好不自在。而王相卿瞅着满眼的羊群,却是一脸苦相,显然是這一個多月的肉骨头啃倒了胃。终于,他们在一家通事行足有十好几亩地大的羊圈旁停住了,老采头认真审视着裡面的羊群,频频点头。“秦大爷,”一個年轻通事凑了上来,“您老又来给营裡办羊?”“是啊,走了這一圈儿,還是你们的羊最好。”老采头微微一笑。“您過奖,今天要多少?”“包了。”老采头轻松道,随手抽出了旱烟袋。“那您看這价儿?”“不讲,還照老规矩。”“好啊,看来是费大将军要打大胜仗回来啦!”年轻通事喜上眉梢,“您稍等,我找個人来数羊……”“不必,”老采头指了指身旁的王相卿,“我专门带了個伙计,让他来。”“哦,好,您請。”年轻通事让开了,怀疑地看了一眼王相卿。
“王二疤子,”老采头吐了口烟,“你不是识数么?這就是考题,数数這圈裡有多少羊?”“就這?”王相卿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確認了老采头不是耍笑后,他朝两只大手上各啐了一下,趴在羊圈栅栏边就数了起来。“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哎,不对不对,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嘿,你個愣羊别跑啊,给二爷回来!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五,不对……”老采头一袋烟都抽完了,王相卿還沒数過一百,“這他娘咋数啊,”他甩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老骨驴儿(山西人对山羊的俗称)乱动咧!”“你不說自個儿识数么?”老采头跟着同来的采买和杂役一起笑了,而且笑得更轻蔑,“连個羊都闹不清還叫识数?”王相卿恨恨地瞪了一眼老采头,二话不說,翻身跳进羊圈。“别动!别动!先让二爷数完喽……”他试图把羊拢成一堆一堆的分开数,却哪裡拢得住,群羊被其连推带踹的,反而乱跑得更欢了。王相卿开始头发晕,眼发花,他前一遍刚数成两百,再一遍就成了一千。“你這是哄弄人哩,就沒哪個能数出来!”王相卿实在忍不住了,冲着老采头直挥拳头。“出来!”老采头厉声道,“让你小子开开眼。”“秦大爷,”在一旁看了半天笑话的年轻通事咂摸出点味儿来了,“该让我的人上了吧?”“嗯。”老采头点点头,瞧也不瞧刚跳出羊圈、气喘吁吁的王相卿。“好,史大学!成交啦,点数出栏!”“啊?”王相卿怔怔地看着史大学不知从什么地方急急慌慌地跑了過来,還是那身从来不换的衣服,史大学却沒有注意到他,只站在正打开的羊圈门口,双眼紧盯不停向外涌动的羊群,口中念叨着:“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一百!”“一百”這一声史大学是喊出来的,年轻通事点点头。史大学接着数,不多久又喊了“一百”,就這样,等到所有羊都出了圈,“一共七百三十六只!”史大学大声报告。“咋样?”老采头走到呆若木鸡的王相卿面前,“哪個数不出来?”“你,你咋知道他数得沒错?”王相卿嘟囔道。“哼,咱们回去,你慢慢数吧。”老采头转過身,去与那年轻通事细算价钱。史大学這时终于看到了王相卿,不由惊喜地奔了過来。
“哎呀!相卿兄弟!你,你還活着呢?”“咋個?”王相卿皱起了眉头,“又怕我变成鬼缠着你?”“不不,不是這意思!”史大学憨笑道,“那天打完了仗你不就沒了消息,可让人担心咧!這下好了,這下好了,你去了哪儿呀,咋回来的?”“我說你小子行啊,”王相卿不理史大学的疑问,“這羊乱糟得跟棉花似的你也能数清。”“嘿嘿,這不就混口饭吃么。”史大学拍拍头上的毡帽。“你在這通事行做呢?”“是啊,咳,总得赚点儿钱回家,不然……兄弟,你是跟着大营裡的老采头?”王相卿沒吭声,史大学脸上倒显出了羡慕的表情。“哎呀兄弟,你好运气啊,有這样的高人提携,你又這灵聪,迟早学会了挣大钱的本事哇!嘿,其实我本来也想……哟,那边又叫我了,先告辞,先告辞,咱们改天好好道歇道歇……”史大学說着,又像来时那样慌张地跑开了。王相卿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缓不過神:史大学這一通热情,差点儿让他忘了两個人当初斗得跟牛顶架似的。
看来這兄弟都是打仗打出来的,同過生共過死之后,還有甚恩怨放不下呢?“愿赌服输不?”老采头又站在了王相卿面前,面色平静。王相卿不服气地扬起头,本来他心裡已经准备好了一堆争辩,可到了时候,他只憋出一句:“喇嘛洞在哪儿?”第二天,王相卿就知道答案了。他从凤娘客栈担了满满两大桶的水出来,同老采头一起往北,走了多半個时辰,才到得一处高山脚下。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坎坷不平的山路曲折而上,老采头在前面步履稳健,一脸悠然,王相卿随着扁担两头的水桶,晃荡着肩膀,龇牙咧嘴地跟在后头,山中绿林葱郁,颇有一番景致,但他毫无心思去欣赏。好不容易拼命撑到了山顶,只见一座靠山而建的小庙,王相卿刚如释重负地放下扁担,就差点儿沒气掉鼻子——庙门前赫然有一口井。“這不有井嘛,为甚還让我挑水?!”王相卿所有剩下的劲儿全用来咆哮了。“嚷啥?有沒有井,不是你管的事儿,你就是挑水的。”老采头不屑道。王相卿累得也不想多說了,他過去看了看,井并不深,裡面的水位也不高,他轮着拎起两個桶,将水注入。
“晚饭前再挑两桶過来,一天必须够四桶,到一千桶完事儿。”老采头吩咐着。“甚?!”王相卿這回“识数”了,如此挑法,他得干上大半年。“你要想多挑也成,”老采头像是能看透王相卿心思似的,“就是不许少!”王相卿不出声地“哼”了一下。這时庙门洞开,走出一位披着深红色袈裟的中年喇嘛。“秦施主,你来了。”中年喇嘛一口流利的汉话,微笑着与老采头互相施礼。“今后就是這個人为师父挑水了,”老采头指了指王相卿,“他姓王。”“哦,王施主,有劳了,多谢。”中年喇嘛和颜悦色地又向王相卿施礼。“啊?好說,好說……”王相卿不知怎么答了,自从出了口外,這還是头一回有人对他這样客气。“這么說,”中年喇嘛打量了王相卿一番,不由点点头,“就是這位王施主去后草地喽?”“去,去哪儿?”王相卿随着中年喇嘛的目光,瞪向老采头。“不一定,先试试。”老采头又是当王相卿不存在的口气。“我看王施主可以。”中年喇嘛倒很肯定。王相卿只管发愣。下山的路上,老采头還是在前,王相卿担着两個空桶,沒精打采地随后。
他這时早把刚才对中年喇嘛那番话的疑惑抛得沒影儿了,而是在心中一個劲儿埋怨自個儿命苦,就为了一群连史大学那個愣货都能数清的老骨驴儿,便要天天這么受罪挑水挑到過年,万一累倒了咋办?累病了咋办?那连家也回不去啦,可姐姐和姐夫還等着……突然,王相卿一個闪念:他忆起了临走前姐姐交代的那件重要事儿。“哎,我說,”自从拜师不成后,王相卿就這样招呼老采头了,“您老在口外可有不少年头了吧?”“咋?”老采头转過身。“那也一定认识不少人哩?”“咋了?”“裡面有沒有一個叫王贵的?”“他是你什么人?”老采头盯着王相卿。“你认识?!”王相卿兴奋得差点儿把扁担和桶扔了。“不认识。”老采头干脆地摇摇头。“你……你不认识說得跟认识似的!”王相卿這回是气得真把扁担和桶扔了。“我就问他是你什么人。”老采头還是不急不恼。“我爹!”王相卿沒好气道,“也是老早就走了口外,至今也沒個消息,可我們家裡都不信他那啥了,出来时我姐让我别忘了打听打听……你就算不认识,那有沒有听過這名字呢?”他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
看着老采头面露沉思状,王相卿不禁又涌起些许希望,可很快,老采头還是摇头了。“沒有。”說完,他回過身,继续下山了。“你他娘的就耍我!”王相卿大骂道,当然是在心裡。从這一天起,王相卿便在伙夫的行当之外,多了個挑水的差事。不知是朝乐蒙本人通情达理,還是得了老采头的什么嘱咐,反正他也不怎么管王相卿干活了,任由他来去自由。开头,王相卿還在后营裡应付一下,再跑到凤娘客栈挑水去喇嘛洞,后来,他实在受不了啦,便找凤娘商量:能不能在店裡随便给他间房,就住在這裡,也省得奔波之苦。“成啊!”凤娘一口答应道,“但不能白吃白住。”“我可是给你老叔挑水的!”王相卿火了。“你给我老叔挑水,不关我的事。”“我哪有钱?!”“你不是在后营裡還领一個月二钱的银子么,都交给我吧。”“好!”咬着牙吐出這個字后,王相卿扭头就走,凤娘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迈出店门时的那声嘟囔:“二锅头!”人要真烦心了,便是一桩接着一桩,沒過几天,钱宽子找到了搬进凤娘客栈的王相卿,告诉他:自個儿要走了。
“去阿拉善旗?”王相卿怔了,手中還拎着刚打满的一桶水,“那是哪儿啊?你要做甚?”“嘘!二哥你小点儿声。”钱宽子连连摆手,又四下看了看,“就是我一直和你說的,去挖宝呀,宝石,蓝宝石!阿拉善旗遍地都是!只要走上一趟,就发了大财啦!”“你他娘的别让人骗去卖啦!”王相卿粗声粗气道。“随你咋耍笑吧,”钱宽子少有地跟王相卿顶起嘴来,“反正我主意拿定了!”“那你還来问我?”“我不是问你,”钱宽子面露难色,“我是来和你商量,毛蛋那娃子咋办?我走了,你现在又住這儿,他在营裡可沒人关照了,万一被欺负……”“让他来我店裡吧!”凤娘這一声把王相卿和钱宽子都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她是搁哪儿冒出来的,“就是你们說的叫毛蛋那娃子,我這儿添個小伙计也不嫌多。”“多谢老板娘!”钱宽子眉开眼笑,“二哥,這不挺好的嘛,毛蛋到這儿来,就是跟着你啦。得咧,我可踏实了,明儿個就走!二哥,你且等,等我回来請你,剔鱼子管饱不管少,哈哈!”“路上小心点儿。”王相卿回答得并不热情,不知怎的,他心中隐隐觉得,這一下怕是再也见不着這位好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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