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罪加一等 作者:帷余 :18恢复默认 作者:帷余 良渚最靠近西溪的一個小县,有這样一個小院。 种着一些疏落的竹子,雅静又僻远。 夜风有些凉,吹在竹叶上,更有一种凄凄之伤。 文渊之和勾月在此处停下脚步,马拴在外面。 他正要敲门,勾月却抬了抬手,文渊之立刻静了下来。 只因他从勾月的眼中读出了警惕。 定然是她察觉到了周围不同寻常。 勾月徘徊片刻。 忽然笑了。 下一刻小院内便有兵刃交加之声,听得出交手之人不只三两人。 勾月便推门进去了。 “我們不等结束再进去?” 勾月道,“都结束了,還有什么意思,不如半道进去,還能凑個热闹。” 她在清亮的月光下握着他的手臂推门而入,仿若走进了自家大门。 “看来是猎犬嗅到了气味,追踪而来。”勾月道。 文渊之见地上几具尸体,抬起长袖掩住了口鼻,“不知猎物能不能逃脱?” “若是不能,那他今晚便不能来与我們赴宴了。” “你猜到這個人是谁?”文渊之道。 “你呢,我瞧着你比我聪明,你猜到了嗎?” 文渊之摇摇头,“若两個刺客中一個是你们寻常堂的人,還有一個便是与寻常堂关系紧密的组织,我猜不出,江湖之事,我還沒有姚儿了解得多。” “虽然我在堂中留了几年,可与师傅交往過密的,我从未见過。”勾月說道。 两個身穿黑衣的男子一南一北,手中各持绳索,绳索上挂了個勾子,放出去,跟鱼钩一样,暗夜中,勾子闪着若隐若现的银光。 昏暗的灯笼下,打斗双方并不能看清面目。 勾月跟他說,“這是勾魂绳。” 可惜当中那個被他们围堵的猎物手中单刀横飞,风驰电掣,一左一右便把勾子弹飞了。 现在院中只剩下三個活口在围堵猎物,勾月和文渊之站在暗处一言不发,可惜他们打得焦灼,不然一定能看到隔岸观火的两人。 忽然那猎物暴起,从地上飞身腾空,长刀掠過一人,扑哧一声,刀刃已经划开一人的脖子。 勾月听到那熟悉的流血之声,像是百花齐开时叶片舒展,迎风微动。 “這身法,很熟悉。”她道。 “你认出他是谁了?” 勾月又看了两招,“是在宫中和古墨配合的那個刺客。” 话說完,另一個黑衣男子也被迎战那人一刀斩断了脖子。 “他使的是横刀,剑为双刃,横刀为单刃。” 勾月看了片刻,笃定說,“他是空山派的人。” “你如何知晓?” “离纤尘說過,空山派善用横刀,江湖上能将横刀用到這种出神入化的地步,恐怕也只有空山派了。” 這人连杀两個,横刀一甩,鲜血不留,现在他面前只剩下一個人了。 他士气大振,挥舞横刀,步步紧逼面前人,這人也不甘落后,长剑起落,但见刀光剑影不休,刀在夜风中穿梭,剑在掉落的竹叶间摇曳,双方的距离越发近了,說明战斗已经快结束了。 文渊之犹豫道,“你要不要去帮帮败者?” 勾月笑了,“還未成定局,你如何知道谁为胜者?” 他知道她能看出此战生死,可她不愿意插手。 她也知道他猜出了双方身份和立场,但他不肯现在戳破。 空山派那柄横刀实在厉害,将手持长剑的人打得节节败退,可他长刀余力尚足,从這人肩膀划過,尽管他躲闪飞快,肩膀還是被长刀划掉一块血肉。 他乘胜追击,脚尖借地之力,凌空飞起,在半空中如飞鹰扑兔一刀结果了对手。 “是你来了?”燕如虹慢慢走了出来,刀上血還温热。 勾月走近了,见地上死的是黑齿应,他的剑已残了,满是豁口,可见燕如虹的内力多么深厚,怪不得刺杀那日可以以一人之力挡数位高手,還能从死局中逃生。 他刀锋一转,不容勾月深思,她已拔出长宁对上燕如虹。 霎時間他便旋身,画出圆弧,刀风从四面八方压住了勾月,勾月守中带攻,一剑一刀,转瞬间,两人已交手五個来回。 让燕如虹吃惊的是這女子除了第一下内力虚弱,随后的剑势居然与他内力不相上下,纵然他先出招,可也沒有将她的长宁斩断。 黑齿应死不瞑目,眼中渐渐失了生机,眸子不再明亮,文渊之叹了口气,俯下身将他的眼合上。 转眼间勾月已和燕如虹交手十来招,燕如虹刀法几乎无懈可击,攻守得当,照她看来,比离纤尘的武功不知高明几倍了。 “你的剑法是燕人的剑法。”燕如虹收了兵刃。 “所以呢?” 燕如虹不再如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温和了,他冷着脸道,“你既然是燕人,为何要替楚人卖命?” 勾月将剑收起,道,“我是燕人沒错,不過,你怎么知道我是在为楚人卖命?” “若不是你和那個小子赶来帮黑齿应,我与古墨早就逃掉了。”燕如虹愤愤不平。 勾月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叹息道,“黑齿应在追杀你,所以你就干脆杀了他,以绝后患?” “乱世之中,成王败寇,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 “他是朝廷命官,皇帝亲授的十二卫之一,你杀了他,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他的同僚都不会放過你。” 燕如虹并不在意,“我都敢前去刺杀默毒了,還在乎区区一個黑齿应?” “其实你大可以逃掉,空山派靠近若枝,你在若枝躲藏几年,避开暗卫,默毒的手還伸不到那么远,你大可以一直逃。” “你觉得黑齿应不该死?”燕如虹道。 “良渚這一支黑齿族人,乃是滇人,既非楚人也非燕人。” “可這滇国人效忠楚帝,是楚人的走狗。” 勾月心中反感,“难道你为燕人,就一定要杀光楚人?” “楚人若不是屠杀燕人,如何能一步步为天下之主?” 勾月想了想其实他說的并不是全错,古来夺权之路便以尸骨铺就,不再辩解。 “你为何飞刀提醒我来?” “行刺不成,是個坏消息,不過我有個好消息要同你分享。” 勾月并不觉得是個好消息,能从他口中出来的,不知是什么噩耗,“哦?” “有一良机。” “怎么說?” “若枝人要兴兵与大楚再战,若燕子团结一致,定然能驱逐楚人回到草原。” 勾月从前觉得這人挺聪明,现在一听,只觉得他神志不清,“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你不必管,我只是要你一同加入我們,为大燕复国。” 勾月听他斗志满满,“复国?就算是复国,也不能只是說說而已吧?” “我师傅与寻常堂堂主已有了计划,只待我們入局,与若枝人裡应外合。” 勾月心中一震,“家师也同意了?” “太堂主为何不同意?太家满门忠烈,为南燕皇室鞠躬尽瘁,现在皇室有复兴之望,他断然不会袖手旁观。” 燕如虹打定主意,目光如勾盯着太勾月。 “古墨就是太堂主的诚意。” 勾月冷冷一笑,“一份诚意,就值得我师兄在良渚皇宫送死?” “你說這话不对,女子也该有精忠报国之心,你且学一学你师兄为国捐躯之信念。”燕如虹试图說服太勾月。 他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勾月的脸色已变。 “你们杀默毒,就是为了让良渚大乱,若枝可趁机举兵压境?” “只可惜沒能杀了他,沒想到這狗皇帝還有几招傍身的招数。” “你有沒有想過,若枝人为何愿意帮你们复国?” “事成之后,必定割城池以答谢。” 勾月闻道,喉咙中泛起恶心,“夺了天下,也得推人去做皇帝,怎么,玉舟子前辈亲自登基?” 燕如虹脸色一黑,“自然不是。” “看来你们已有合适的人选。” 文渊之插了一句。 他的存在让燕如虹立刻想到自己還有一個筹码能让太勾月這样的得力帮手倒戈,“时候快到了,应该就在這個冬日,他就会发作。” 勾月看了一眼文渊之,“你们只是要我杀默毒,行啊。” “你答应我了?” 勾月心中暗自觉得可笑,燕如虹這样的人居然想不到若枝王狼子野心,若他攻入中原腹地,如何還肯退出来,让燕人称王,简直是痴心妄想,就算到时候真的推一個燕人上位,也定然是受控制的傀儡,与默毒初登王位之时情况相似。 空山派蛰伏若枝边关数年,心心念念复国,拥立燕人为君,勾月不想打破他们的幻梦,只是心痛师傅也涉足其中,难道他竟如此昏沉,看不清如今天下的局势。 “是。”她道。 文渊之慢慢走到了她面前,眼中似乎藏着很多话。 “两個月后,初冬之时,默毒的性命奉上,我要一次解他身上的毒。” “我如何相信你?” “若有机会,我自然通知你,你大可将他带走,去做人质,待我杀了默毒,你再将我夫君归還于我。” “你不怕我杀了他?”燕如虹笑道。 “可以啊,你杀了他,我就灭了你们空山派,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什么时候能杀得你们空山派一人不剩,我就算是给他报仇了。除了空山派,我還要将你们藏起来的南燕皇室后嗣找出来,将他千刀万剐,送去给南燕祖宗看看他们的后代是多么愚蠢。” 燕如虹笑不出来了,“我师傅玉舟子,世外之人,你恐怕穷极一生也不能追赶他。” “是嗎,他修习的是仙法?” “不是仙法有什么好說的,都是凡人之术,想要练就不過是時間长短問題。” 文渊之与太勾月走出院落时,他才开口道,“你当真要为了我去杀默毒?” “上次不是說了是?” “不值当。”他声音清冷。 “怎么不值当?” “为我一人,让中原大乱,我便是罪人。” 勾月道,“那我便是罪人裡头罪加一等的人。” “我們走吧。”他說。 “去哪裡?” “天涯海角,哪裡都行,我不想看你为我闯祸。” 勾月握了握他的手,“你让我想一想。” “也让我想一想。”他笑道。 “两個人想主意总比一個人头脑机灵。”勾月道,脚下一夹,马儿跑得更快了。 “你是想要還我的恩是不是?” 他忽然问了這么一句话来,失笑道,“其实你不必觉得欠了我什么,你什么也不欠人。你是自由的,你该去找镇魂,接着带镇魂离开中原,再也不要回来。” 勾月一把勒住马,从马背跃下,她踱步走远了些,片刻后才走了回来。 “你去做什么了?”文渊之看她在暗处停留了一会儿。 勾月仰起头看马上的他,“沒什么,刚才想要打你来着,忍住了。” 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不是要還你的恩,我不想看你死,是因为你对我来說很重要,我說了很多次,为什么你总是不信我?” 他见過她那样爱另一個人的模样,见過她在睡梦中失掉记忆也会喊出的名字,如何還能信她,他只能自己将质疑和嫉妒吞下。 无爱则无恨,她越想杀了默毒,证明她恨意越重,即使她口口声声說是为了他,他也不敢信。 展了笑颜下了马,去牵她的手,“我信你,我当然信你。” 勾月看着他的眼睛,顷刻间,她猛地一推他,将他推倒在地上,“骗人,你连你自己都骗不過!” 他怔怔地抬眼看她,此时面前女子的影子才渐渐和草原上那個额间带着松石额配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 她曾像是草原最烈的日头,也像是十五那晚夜色当中的月光。 勾月逼近他,“你心中有疑从不对我言,你想要做什么,你厌恶做什么,你也不告诉我,全都要我来猜你,我猜的不对,你便敛笑,我猜中了,你便喜悦。文渊之,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从来都不是,我猜不透你,纵使有时能看出你是喜是忧,可我从来不知你心中深处是什么?”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慢慢站了起来,悠闲地将手背到身后去,撇开话道,“你的力气還怪大的,谁家娘子有你這样厉害。” “你为何从不正视你我之间的問題,自从来到良渚,我們便开始生嫌隙不是嗎?” “时候不早了,再過会儿要天亮了。” “文渊之!”她有些哽咽,“你知道不知道我很累,我一面要对着那個亦兄亦师背叛我的人,一面又要在燕楚之争中明哲保身,我還要找回母亲的尸骨,让她入土为安,我实在沒有力气再猜测你的心了。” 文渊之眼尾红了,转了脸過来却又如常,“我……我明白,你有很多事要做。” “所以你别叫我這么累了。” 他喉咙一紧,低了头,心中强压下所有的酸涩,许久才正视她,“好。” “你为何不信我心中有你?”她转回原来的問題。 文渊之笑得有几分勉强了,将背后的手伸了出来,她方才那一下,夜色太沉,竟沒有发觉地上哪裡来的瓷片,嵌入他手掌中,正顺着他的掌纹向下流血。 他道,“默毒当年受伤,你会丝毫发觉不了么?” 答案是,不会。 战士塔兰永远会护卫她的君主。 看着他流血的手,勾月竟一字也不能說出。 她听得他說,“我只是总在想,为什么我费尽心机得到的,永远只有那一点点。” “也许,你不该阻止我杀他。”勾月道。 “杀了他,难道你就只是我一個人的?” 他笑了一声,有些释怀,“我恨他,可我又要助他,天底下恐怕沒有比我更矛盾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