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康熙不动声色注意了下,特意放轻的步伐,轻缓的动作,擦拭桌几的帕子……
心思清明后便不难看出,御茶房的宫女不只会伺候,還青出于蓝胜于蓝,比先前做得更好。
康熙略寻思片刻,蓦地轻笑出声。
看来徐嬷嬷看走了眼,她這便宜侄女脑子可不笨,那小地鼠很明显知道他喜歡什么。
李德全在一旁,被康熙笑得心裡发颤,躬着身子当自個儿是聋子。
往常大多时候都是干爹在皇上身边伺候。
揣测帝王心思這事儿,也只有干爹和顾太监了,要不怎么人家是总管他是儿子呢。
康熙见李德全被他笑弯了腰,沒收了笑,只意味深长吩咐——
“去,传朕的口谕,御茶房伺候得好,赏!”
李德全满头雾水出去了。
今儿個被他一直警惕的方荷可沒来御前,万岁爷這赏是冲其他人?
他心裡放松了些,看来万岁爷也沒把方荷放在眼裡嘛!
实则他和梁九功都想岔了。
方荷是不重要,先前康熙主要是为了敲打梁九功不假。
可以康熙的性子,若对方荷不感兴趣,如何会纵容她的冒犯,更不会纵容旁人算计帝心。
当然,這兴趣并非男女之事,康熙自认审美在線,对個干巴巴又沒颜色的丫头可下不去嘴。
起先他因着哪儿有热闹哪儿有她,還不招人注意,觉得有那么点子趣味,可有可无。
得知方荷的身世后,這兴致就大了。
扎斯瑚裡氏曾为初代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的嫡系,莽古尔泰后代血脉還活着的,不少身体裡都流着扎斯瑚裡氏的血。
虽這些人如今名声不显,实则在盛京地位不低。
现在扎斯瑚裡氏主脉被岳乐带累,在宁古塔那种苦寒之地還不知道剩下几個,早晚這份人情岳乐得還。
即便岳乐不想還,盛京满八旗的族老们未必能让。
等岳乐死了,与安亲王府的恩怨,康熙也早晚要清算。
内忧暂除,外患犹在,为保爱新觉罗基业,满蒙汉八旗康熙都要慢慢收到自己手裡。
想拿下正蓝旗,這都统和牛录得好好安排……方荷這扑朔迷离的身世,只要叫她嫁对了人,将来必是一把利刃。
如今康熙已不是過去那個为了证明自己,冲动莽撞,想做什么就立刻要做的小皇帝。
时光荏苒,朝廷几番风起云涌,将皇权牢握手中的康熙,也已而立之年,叫他多了股子从容,很明白事缓则圆的道理。
也是新鲜了,他沒去动方荷,這小地鼠自個儿倒鼓不住劲儿往前凑。
他不喜歡太会算计的女人,但着恼之下又实在有几分好奇,如果有這個上进心,前头九年早干嘛去了?
钻营都不自個儿近前来,她就那么笃定,能靠着算计人心,把他這個皇帝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梁九功和李德全看不明白的事儿,所处位置不一样,康熙不用多寻思就懂。
装傻装到他面前,呵……康熙又笑了声,女人他不缺,好刀难得,他挺想看看方荷還打算做什么。
实则方荷暂时還真沒准备做什么,她沒有康熙预料的那般野望。
教御茶房的宫人如何伺候,是为加深康熙的印象,也为自己讨個善缘。
回头时不时再拿出点子有新意的服务技巧出来,不必她出面,康熙自会发现御前其他人和御茶房的差距。
康熙也许不会做什么,但乾清宫的宫人与御茶房宫女一样,都在乎自己能不能伺候得更好。
等魏珠伤养得差不多,再传出消息,說法子都是魏珠自個儿总结出来的,毕竟在旁人眼裡她沒這個脑子。
魏珠虽被打得很严重,却并沒有被撵出御前。
待得魏珠回来,跟梁九功伏低做小一番,其他人也帮衬着,還有顾问行的面子在,梁九功横不能直接把人弄死。
剩下的事情,還得魏珠自個儿来。
要继续苟下去,方荷就只能做到這样,一点都不敢莽撞,毕竟還有個摸不清的身世在。
往御茶房去当值的路上,方荷突然有点想上辈子的好友耿舒宁,要是那家伙穿越来,肯定不像自己這么怂。
那家伙是大山裡飞出来的金凤凰,脑子好使,胆子更好使,什么事儿到她手裡,哪怕看起来危机四伏,总有解决的法子。
如果她能有耿舒宁的本事,她能造作到天上去。
可惜她啥都懂点,啥也不精,更沒养出滔天的胆儿,只能走猥琐流咯。
感叹着走到御茶房门口,她突然听到裡面有笑声。
方荷带白敏和冉霞一进门,翠微就咧着嘴過来了。
她热情将一块绞好的银角子塞进方荷手裡。
“多亏你先前跟我們說……咳咳。”怕隔墙有耳,翠微沒說太明白。
“你不知道,今儿個万岁爷夸御茶房会伺候,给了一块十两的银锭子做赏赐!”
翠微月银三两,方荷二两,其他小宫女還沒得到秦姑姑的认可,暂时是领一两三钱。
這是赏了御茶房一個月月例,其实放在平时,這点银子御茶房可不会放在心上。
稍体面点的宫女都不靠月例活,都是靠主子的赏赐。
可這银子是万岁爷赏的,那可是哪儿都沒处找的体面,在宫裡除了太皇太后那裡,保管是头一份儿。
方荷不感叹了,野史上传說康熙手松看来不假,才刚见效就得赏赐……這回是走对路子了哇!
等翠微交了茶柜钥匙,高高兴兴离开,方荷也乐呵呵靠在茶柜前,不抢白敏去御前的机会。
她得想想,還有什么简单易懂,又不会冒失的服务技巧可以拿出来,加深一下皇上的印象,魏珠回来的路才能更顺畅。
但白敏迟疑了下,却沒往外去,拉着方荷到角落裡央求。
“芳荷姐姐,今儿個還是你去站桩可以嗎?”
御前赏赐,就代表方荷沒藏私,是真傻到把往上爬的路让出来给其他人。
那先前方荷說茹月的话肯定是真的。
虽然茹月還沒资格值夜,可這些日子,白敏很明显感觉到陪寝宫女防着她,逮着机会就要阴阳怪气。
定是茹月那贱人做的好事!
既往御前跑也摸不着万岁爷的边儿,還是解决茹月這個麻烦更重要些。
有些事儿下值的时候不方便,反倒夜深人静时候好办。
方荷愣了下,“怎么,你是心口又不舒服了?”
她有点不想去,前头她扑通扑通跪,膝盖上的青紫才刚消下去。
白敏表情微妙,僵硬点头,“啊对,我今儿個有点喘不過来气,劳烦芳荷姐姐了。”
反正宫裡的女人心口就沒几個好的,可谓弹性胸闷,只要需要就能拉出来用。
就算看太医,也有平安方,不会被视作装病。
方荷只好应下,“行,我带冉霞去。”
白敏眼神闪了闪,“我实在是不舒服得紧,一会儿怕還得去找医徒拿点子药,茶房不能沒人……”
毕竟這裡烧着水,宫裡一旦走水就容易出大問題,所以见火的地儿不能离人是死规矩。
方荷心下了然,知道白敏是有私事儿去办,见时辰差不多,也沒多說,端着茶盘就出去了。
康熙去看望過皇贵妃后,后宫就隐隐松了口气,往御前来的汤汤水水都多了,也不一定歇在崇安殿。
回头要是康熙去后头睡美人了,她就可以回茶房躺平。
方荷在心裡祈祷,希望今儿個御前送的汤水,滋味儿足够勾搭康师傅。
但她刚到崇安殿门口,李德全就笑着迎過来。
“方荷姑娘来了?快进去吧,御茶房今儿個长了脸,可要记得跟万岁爷谢恩才是。”
你這最早得万岁爷赏识的,這会子却要为旁人学会了怎么伺候谢恩,就问你酸不酸!
方荷:“……多谢李哥哥提醒。”又要下跪,她心酸!
她深吸口气进了殿。
一踏进门,方荷瞳孔就微缩了下,发现了不对。
太安静了!
殿内伺候的宫人不在,好不容易得到近身伺候机会的那几個陪寝宫女,往常很少有不在的时候。
每次不在……方荷心裡哆嗦了一下,還是那句老话,沒有不作妖的静悄悄哇!
李德全那死太监也跟干爹一样缺德冒烟,又送人进来顶缸给康熙解气了?
她在心裡破口问候李家的祖宗们,战战兢兢提着气往东偏殿走。
康熙正盘腿坐在罗汉榻上看书,這回不是棋谱了,密密麻麻的繁體字叫视力五点零的方荷瞧着眼晕。
她赶忙收回余光,小心翼翼将茶盏呈送到矮几一旁。
正要蹲身往后退,康熙突然开了口。
“怎么,不用帕子擦擦茶碗?”
方荷心下一惊,又扑通跪了,心裡嗷呜骂自己怂,面上却不敢露出异样。
她嗫嚅着老实回话:“回万岁爷,御茶房近前伺候的宫人不舒服,奴婢临时替她当值,沒准备帕子。”
字字大实话,只是沒說全。
她本就沒准备帕子,任何会区别于旁人的新鲜事儿她都不想做。
眼药都上完了,在后头等别人冲锋陷阵就行,她太勤快图啥?
康熙从书上收回目光,靠矮几慵懒侧了身子,目光落在方荷身上。
他懒洋洋出声:“抬起头来。”
方荷心裡嗷嗷叫得更厉害,這到底怎么了?
她一個在這世道可被称作人老珠黄的老姑娘,有啥好看的?!
但康熙的命令她不敢违背。
康熙突然跟普通宫人搭话,方荷想到的不是电视剧小說那些粉红泡泡,只感觉肝儿颤。
要是雍正和乾隆,她可能還不怕,這爷俩是在皇权强盛的时期长起来的,无人可与他们争辉。
只要结果是他们想要的,底下人偶尔耍耍心眼子,淘几句也不用担心丢了性命。
可康熙被议政王大臣压制多年,吃了太多宗亲权贵的苦,看起来越温和,越容不得旁人冒犯。
她恭敬垂着眸子抬头,好叫康熙看清楚她的模样。
康熙眼神在方荷身上一扫而過,点点头,“确实不怎么好看,怪不得连本分都不想尽,怕丑到朕的忠心倒是好的。”
御茶房哪儿有什么专门烧水的宫女,按规矩除了掌事,六個宫女差事都是一样的。
方荷:“……”就你长嘴了呗!
怪不得雍老四嘴那么毒,看来是随爹,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康熙声音突然冷下来,“在心裡头骂朕?”
方荷吓得猛一抬头,对上康熙深不可测的冷幽眼神,又赶忙低头叩首下去。
“奴婢不敢,万岁爷天恩浩荡,赏赐御茶房,奴婢谢恩還来不及,怎会骂主子爷!”
“若奴婢敢這样大不敬,必遭天打雷劈!”
雷下来了也先劈這個子高的狗东西。
康熙微微挑眉,這丫头一双招子倒有点像扎斯瑚裡老福晋年轻时候的画像。
黑白分明却盈着水光,迷茫和不可置信噙在眸子裡,像是会說话一样,叫她不出彩的脸蛋都稍顺眼了些。
他依旧沉着脸,“既知感恩,倒也不算太蠢,那你可知错?”
方荷:“……奴婢知错,往后必定帕子不离身。”
回头就用做孝服的布料准备一沓帕子,孝死他!
康熙不置可否,“只這一错?”
方荷:“……奴婢愚钝。”
很明显康熙這兴头不对劲,她心裡也紧着思索,到底還错在哪儿了。
好好办差,提高工作效率還不抢阳斗胜,在哪朝哪代都不算错,她脑子都沒往這裡转。
一紧张她就更想不出来,难不成上辈子挖了他家祖坟?
康熙叫她這股子懵逼劲儿给逗得勾了勾唇,主子的脉是那么好摸的?
“你回去好好反省,徐嬷嬷一句话能叫你想出算日子的忠心来,必定能想明白自己错在哪儿。”康熙声音恢复温和,說出口的话却丝毫沒有温度。
“若想不明白,就不用回宫了。”
嗯?方荷差点沒忍住激动,呼吸都窒了一瞬。
還有這种好事儿?!
行宫一年到头就那么几個月忙,其他时候清闲得很,甚至使够了银子,进出做点什么都方便。
如果能留在行宫,苟出宫的希望就更大了哇!
方荷怕极了一样,嗓音颤抖着飞快应声——
“奴婢谨遵……”
康熙似有所察觉,轻飘飘打断她的话,“行宫清静,实在想不明白也不急,你有一辈子的時間留在這儿慢慢想。”
方荷:“……”我想你八辈儿祖宗!
她一怒之下……连怒都不敢怒地叩头下去,声音竟染了几分铿锵——
“只要主子爷万寿无疆,奴婢就是老死在行宫也甘愿,却万不敢做不忠之事。”
“主子爷怎么吩咐奴婢就怎么做,定好好反省,绝不叫主子爷失望!”
康熙:“……出去吧。”什么话都叫你說了,朕還能說什么。
等方荷软着腿儿出了大殿,殿内沉默片刻,蓦地泄出一阵止不住的低笑。
康熙倒也不至于生气,只是发现方荷比他想得還有意思些,实在忍不住试探一番,這胆大包天的小地鼠到底藏了多少拙。
要是聪明多過愚笨,也好给她赐個好点的婚事,才能在关键时候成为那把刺向安亲王府的利刃。
方荷完全沒想到今晚這遭横祸是为身世所累,拖着棉花一样的腿回到御茶房,差不多也想明白错在哪儿了。
实在是上辈子的教育跟這世道完全不同。
康熙不愧是千古一帝,那身气势比她服务過的大佬更盛许多,压得她一时沒反应過来。
康师傅是嫌弃她擅自忖度皇帝喜好……還忖度到龙屁上……還教别人顺龙屁捋,显得他這皇帝城府不够深呗!
冉霞见她满脸疲惫過来问,這回方荷沒装傻,只随意敷衍了几句。
但等一屁股坐到茶柜旁,方荷脑子灵光一闪,偷偷磨起了后槽牙。
要她认错是吧?
行,错她认,但魏珠也不能不救。
既然康师傅不喜歡旁人算计……那她不如来点实在的!
翌日下值,方荷跟秦姑姑和翠微說了皇上叫她反省的事儿。
秦姑姑和翠微反应可比她快多了,瞬间就白了脸。
可這事儿也不能怪方荷,秦姑姑只意思意思,罚方荷在耳房裡好好反省,反倒叫她趁机好好休息几日。
翠微很有些不好意思,一边羡慕,一边趁小宫女们不注意的时候,隐晦提醒方荷错在哪儿了。
对方荷這种实在性子,翠微是真不想叫她离开御茶房,一反以前的跋扈劲儿,特别真诚多叮嘱了几句。
“往后再有什么跟御前有关的事儿,可别再說了,经此一事,要還有那脸皮子厚的,你跟我說,我帮你骂回去。”
“你也得长個心眼子,還有两年出头就能离宫了,虽宫外日子也不定好過,可你這性子吧……出去嫁個厚道些的人家,倒也不是坏事儿。”
方荷知道翠微的好意,给她塞了几條原身留下的好帕子谢過,装模作样在耳房闷了几日,做足了反省姿态。
等康熙又带人出去打猎,将宫人带走一些,沒人关注耳房這头的时候,她立刻鸟悄溜去了安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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