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皇权,艰难
前门之北千步廊西侧一间看似寻常的房中,略显幽暗的光线透過窗格散射进来,书案上的几份纸签很随意的置放在其上。
卢嵩再度拿起,看了看最上面的一份沒有标注的文档,面色复杂中也有几分說不出的欣慰。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无数個让人不悦沮丧的消息中勉强让皇上心裡舒服一点儿的东西,卢嵩也不知道這只是皇上无意间的一句话,還是真的很关注此人,或者是此人去的地方?
总而言之,小心无大错。
手指轻轻的敲击了一番,最终還是把其放下,“整理出来,呈送给陛下。”
阴郁的脸色象征着永隆帝的心情从登基以来就从未真正舒坦過。
這個时候他才明白這個大位宝座還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得下来的。
原来觉得父皇在位是多么的轻松惬意,想下江南便下江南,想围猎便去围猎,想去避暑便去避暑,甚至可以一两個月把朝政托付给几位首辅次辅而不過问,何等的潇洒自在?
可是怎么到了自己手上,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呢?
他绝不会承认這是自己的德才不足,只不過自己的确赶上了不太好的时机。
实际上他也深知,很多問題都是父皇遗留下来的,但是自己既然要坐這個大位,岂能连這点儿担当都沒有?
无数人到现在都還盯着自己屁股下這個宝座,永隆帝从来沒有放松過這方面的警惕。
一口气看了几十份奏章,越看越是烦躁,越看越是憋闷,忍不住一气之下将奏章扫落在御案下,旁边的近侍尽皆屏住声息。
永隆帝扫了一眼站在门外和对面每個角落裡的近侍和身旁的伴当,這裡边究竟有多少是真正忠于自己的,有多少是父皇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
下意识的不想去想這個堵心的問題,他从未想過一下子把這些人换掉,如果父皇真的要求把這些老人全部换掉,只怕就只会有一個结果了,想到這裡张慎就不寒而栗。
永隆帝很清楚,只有牢牢的坐稳這個位置,不给其他觊觎這個位置的人一点机会,自己才能慢慢从父皇手中扳回劣势,而在此之前,一切都需要忍耐。
問題是,老天還会给自己這么多時間么?
忍耐不等于无所作为,什么都不做,萧规曹随,未必就是最佳的方略,阴邃的目光再度投向殿外。
一個伴当悄无声息的過来重新拾起,一一整理好放回御案,另外一個则轻轻的把另一叠规制明显不同的小纸签推到案前。
他斜靠在椅靠上,随手拿起一份皮面有特殊印记的折叠纸签。
卢嵩還是可靠的,也许带来的消息一样让人心塞,但是张慎知道自己不能不看,连這点儿现实都不敢面对,那這個位置就最好别坐了,早点儿拱手让人求個安稳。
翻阅了几份之后,永隆帝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呈送上来的消息并不让人愉快,但是他却能接受,這本来就在预料之中。
“咦?”他的目光轻盈的跳动了一下,拉开折叠在下的內容。
龙禁尉呈报密报密折皆是如此,题头一目了然,然后下边才是详细內容,若是自己感兴趣才会拉开一看,否则只需要一個题头就足以了解大概了。
看完內容,永隆帝放下,将背靠在御椅椅背上。
有点儿意思,沒想到這個小家伙居然還有点儿忠君之心,更還能說出這样一番话来。
不過对永隆帝来說,這不重要,关键是青檀书院這两位山长掌院对此观点的态度。
這個說辞若是放在江南那几家书院,只怕早就被批得狗血淋头了,那帮无良文人只知道嘴上逞锋,却拿不出半点对策来,永隆帝对江南士子的厌恶程度丝毫不亚于对那些觊觎自己皇位的那些人。
当然,這种厌恶只能永远藏在心中,上位者从来不能以自身感情好恶来行事,這是父皇历来告诫自己的。
齐永泰和官应震永隆帝自然是了解的,這两位都是在父皇秉政期间迅速成长起来的士人,但是却并不得父皇特别看重,也和那几位阁老龃龉不断,自然最后的结局就是罢官走人。
不過這并沒影响到這两人在士林中的名声,甚至這二位的名气都還有更上一层楼的架势。
永隆帝关注的是這两人的态度。
不置可否,這就是一個态度。
一個很微妙的态度。
永隆帝当然知道设立税监矿监一事在整個朝裡朝外引发了多大的轩然大波,可以說御史言官的弹章早就堆满了御案,但他看都不愿意看。
裁撤简单,如何解决缺口?
户部不是无能,而是留下窟窿太大,這一点永隆帝還是很清楚的,按照户部的說法是只能慢慢填补。
可是九边所缺饷银能是慢慢解决的么?沒准儿哪天大军哗变,鞑靼人或者女真人犯边而入,只怕推到火炉上的就又是自己了。
可为之奈何?
捐输是柄双刃剑,甚至可以說這才是真正的饮鸩止渴,永隆帝当然清楚,但不走這條路,那就无路可走了。
脸色不断变幻不定,只有永隆帝身边的近侍才能看到皇上表情的纠结痛苦。
好一阵后,永隆帝才慢慢缓過劲来,才发现手中捏着的纸签已经变了形。
目光定定的落在纸签上,冯铿两個字似乎還在跳动,刺激着永隆帝的心思。
最终他還是放下了纸签,委实太年轻了一些,不過齐永泰和官应震的态度似乎更耐人寻味了,也许可以再观察观察。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這一堂课上的小小风波居然早就被有心人传了出去,甚至上达天听。
连续几日的這种夜间阐述辩论,也让他越来越感受到了這個时代的不同。
士子们那种“与士大夫共天下”情绪和心态似乎完全是沿袭了前宋,在北方士子中是如此,估计在江南士子中恐怕這种心态情绪会更浓,問題是本朝很大程度又是沿袭了前明的规制,很多地方矛盾就不可避免了。
這是一個非明更非宋的复杂大周。
士林文臣们对于皇权的态度也是复杂的,既尊重但又要竭力限制,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這句话深刻烙入他们的思维中,在冯紫英看来,這似乎就是一种皇权是所有权,但是管治权却应该是士大夫们的心态,可問題是這可能么?
从前明开始這种博弈角力就从未停止,而到了大周则更不会停止。
皇权作为所有权始终掌握着主动,打压削弱相权是每一任皇帝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削弱打压過甚又会带来反噬,這一点每一位皇帝内心又都很清楚,所以保持一個相对弱势听话的内阁六部是大周每位皇帝最大的愿望。
可文臣们十年苦读一朝鱼跃化龙,岂会轻易放弃自己毕生的追求?
你有异论相搅,我有合纵连横,你有分化瓦解,我则有内外相制。
這种风气也不可避免的带到了书院中,好在在统一的观点下,這种风气并不算浓,但冯紫英相信只怕這些学子们一旦考中出仕,只怕就不可避免的会受到书院中所见所闻的影响,這個阶段往往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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