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巧逢迎争制羊皮褂
刘大侉子听了,汗流浃背。黄三溜子依然不懂。署院又說道:“我們先君一生讲理学,讲的就是這‘慎独’工夫。自从生了兄弟之后,顶到下世,一直是吃的‘独睡丸’,一個人住在书房裡,从不到上房一步。有时先母叫丫头送茶送点心给先君吃,先君从不拿正眼看丫头一眼,怕的是因人欲之私,夺其天理之正,這才算得实做‘慎独’二字。”各位司、道大人听到這裡,因为署院說的是他老大人,一齐肃然起敬。后来署院又勉励了大众几句,方才端茶送客。黄三溜子回去,又把小当差的骂了一顿,定要叫他卷铺盖,后来幸亏刘大侉子讲情,方才罢手。又過了两天,抚台便同两司說:“候补道当中新到省的黄某人,虽然是個捐班,然而勇于改過,着实可嘉!第二会来见我,竟其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一毫新东西。同他同来的刘某人,袍套果然亦是极旧,然而靴帽還嫌时派。我們要做一個顶天立地的人,总得自己有個主意,不能随了大众,与世浮沉,所以黄道比起刘道来,似乎還高一层。兄弟今日不能不破例拿他做個榜样,回来给他一個事情,奖励奖励他,也好劝化劝化别人。两兄以为如何?”藩、臬两司,连连称“是……”。等到下来,抚院立刻下了一個札子,先叫他会办营务处。黄三溜子得信,這一喜竟是梦想不到!次日一早上院见了抚台,叩头谢委,竟不知要說些甚么方好,吱吱了老半天,仍旧一個字未曾說。署院无非拿他勉励了几句。他除掉诺诺称是之外,一无他语。自此黄三溜子得了差使,气焰便与别人不同,同朋友說起话来,三句不脱署院,两句不离营务处,赛如统省候补道当中,沒有一個在他眼裡的,刘大侉子更不消說得了。
但是从此以后,浙江官场风气为之大变。官厅子上,大大小小官员,每日总得好两百人出进,不是拖一爿,就是挂一块,赛如一群叫化子似的。从前的风气,无论一靴一帽,以及穿的衣服花头、颜色,大家都要比赛谁比谁的时样,事到如今,谁比谁穿的破烂,那個穿的顶顶破烂的人,大家都朝他恭喜,說:“老哥不久一定得差得缺的了!”過了一两天,果然委了出来。大家得了這個捷径,索性于公事上全不過问,但一心一意穿破衣服。所有杭州城裡的估衣铺,破烂袍褂一概卖完;古董摊上的旧靴旧帽,亦一律搜买净尽。大家都知道官场上的人专门搜罗旧货,因此价钱飞涨,竟比新货還要价昂一倍。過了些时,有些外府州、县来省禀到,晓得中丞這個脾气,不敢穿着新衣禀见,只得赶买旧的;无奈估衣铺通通走遍,旧货无存,甚至捏着两三倍的钱還沒处去买一件。有些同寅当中有交情的,只得互相借用。
后来处州府底下有一個老知县,已经多年不进省了,這番因新抚到任,不得不来一次。到省之后,听得這個风声,无奈为时已迟,沒处去买;而且同寅当中久不来往,无处告贷。這位县太爷情急智生,只得穿了新衣前去上院。這时候新署院令出惟行,文自藩、臬以下,武自镇、副以下,沒有一個不遵他的号令。他不欢喜新衣服,一时风气大变,沒有一個不是穿的极破烂不堪的。不料這位县太爷,這天竟着了簇新袍褂前来禀见。同时禀见的人,一班有五六個,独他一個与众不同。大众都瞧着奇怪,就是署院见了也以为稀奇。
等到坐定之后,谈了两句公事,署院熬不住,板着面孔先发话道:“某老兄,你在外任久了,一直還是从前的打扮!兄弟到任之后,早已有個新章,而且還叫巡捕传知你们各位,谅你老兄现在也该晓得的了?”這位知县连忙拿**一斜,腰背一挺,說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昨日一到省,就听得人說大人這個章程。卑职何敢故违禁令,自外生成?因此急急要去找一套旧的穿了来见大人。谁知這旧衣服非但找不到,就是有了,卑职也买他不起。”署院道:“這是甚么缘故呢?”知县道:“自从大人下了這個号令,通城的官都要遵大人的吩咐,不敢穿新衣裳来禀见,因此不得不买旧的。估衣铺裡晓得大众都要這個,所以旧的价钱比新的反贵得一两倍不等。卑职這身袍褂還是到任的那年做的。倘在别人,早已穿旧的了,卑职深知物力艰难,每逢穿到身上,格外爱惜,格外当心,所以到如今還同新的一样。《朱子家训》上有句话:‘一丝一缕,当思来处不易。’卑职一生最佩服是這两句。”
署院听到這裡,心中甚为高兴,面孔上渐渐的换了一副和颜悦色,又說道:“其实旧衣裳何必定要自己去买呢,朋友家有的,借一身穿穿也不妨。古人云:‘乘肥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况又是旧的呢。”知县更正言厉色的答道:“大人明鉴:朋友的衣服原可以借得,但是借了来只穿着来见大人,下去仍得送還人家。既把旧的還了人家,将来不免总要再穿新的。這便是卑职穿了旧的专门来哄骗大人的了。卑职虽不才,要欺骗大人,卑职实实不敢!今日卑职故违大人禁令,自知罪有应得。大人若把卑职撤任、参官,卑职都死而无怨;若要卑职欺瞒大人,便是行止有亏,卑职宁死不从!”
署院听了,心上盘算道:“想不到這人倒如此硬绷,說的话句句有理,不好怎么样他。”立刻满面堆着笑,說道:“你老兄真是個诚笃君子,兄弟失敬得很!通浙江做官的人都能像你老兄這样,吏治還怕沒有起色嗎?”随手又问了几句民情怎样,年岁怎样,方才端茶送客。這知县后来又穿着新衣裳上辕禀见過几次。署院很拿他灌米汤,叫他先行回任,将来出個大点的缺還要借重。知县禀辞回任去后,胆小的仍然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来见。有两個胆子稍些大点的,半新不旧的衣服有时候也穿件把。问起来,便說旧衣服价钱大,实在买不起。如此者,署院被人家顶過两次,也渐渐的不来责备這個了。
署院来此查办事件的时候是夏天事情,查完以至署缺上任,其中约**耽搁了一两個月,自从接印之后,传见属员,清理公事,转眼又有两個多月,已是十一月天气了。他自己要装清俭,不穿皮衣,一众官员都进着穿了棉袍褂上院。齐巧這年又冷的早,已下過一场大雪。有些该钱的老爷,外面虽穿棉袍褂,裡面都穿丝棉小棉袄,狐皮紧身,所以尚不觉冷,不過面子上太单薄些罢了。至于一般穷候补老爷们:因为署院不喜這個,齐巧沒得钱用,乐得早早把他当在当铺裡去了。谁知天气一变,每天清早起来上衙门,可怜直冻得索索的抖。起初藩台還遵他的功令,后来熬不住了,便說:“我們出来做官,主子原是叫我們出来享福的,不是叫我們来做化子的。官场上的人都寒酸到這個地位,明明是丢主子的脸。我从明天可不受他的管了。”第二天便穿了狐皮袍子,貂外褂,并戴了貂帽子,前去上院。抚台见了,很不为然,拿眼睛瞅了藩台半天,始终为他位分大了,也不好說别的。后来藩台去后,他便同师爷们谈起這事,說:“藩司某人,今日何以忽然改常?”便有個晓得藩台底细的,回說道:“现在某人进了军机,该应他阔起来了。”署院闻言,恍然大悟。原来這位藩台是旗人,是现今吏部满尚书某协办的私人。昨儿奉上谕,這位协办进了军机,所以他的腰把子亦登时硬绷起来,连抚台都不在他眼裡了。
抚台晓得了這個缘故,虽然奈何他不得,然而心上总不高兴。第二天便自己写了一道手谕,叫刻字匠替他刻了板,刷成功几千分,折成手折一样,除通饬各属分派外,一個官厅子上一定要摆上几百本,每一個官发一本。手谕上写的大致是:“本部院以廉勤率属,不尚酬酢周旋。于接见僚属之时,一再告以勤修已职,俯恤民艰,勿饰虚文,勿习奔竟,严切通饬各在案。至于衣服奢华,酒食征逐,尤宜切戒。夏葛冬裘,但求适体御寒足矣,何须争新炫富,必合时趋。本署院任京秩时,伏见朝廷崇尚节俭,宵旰忧勤,属在臣工,尤宜惕厉。近三年来,非朝会大典,不着貂裘,当为同官所共谅。若夫宴饮流连,最易愒时废事;况屡奉诏旨,停止筵燕,饬戒浮靡,圣谕煌煌,尤当恪守。为此申明前义,特启寅僚,无论实缺、候补,在任、在差,一体遵照。如竟视为故事,日久渐忘,即系罔识良箴,甘冒不韪。希恕戆直!此启”
云云。等到這张手谕印了出来,署院有意特特为为拿红封套封了一分,叫人送给藩台去看。藩台看了一遍,哈哈的笑了两声,搁在一旁,不去理会。
第二天仍然穿着他的贵重细毛衣服去上院。一走走到官厅子上,等各位司、道大人到齐之后,他老人家先发话道:“中丞的手谕,料想诸位都见過了?”各位大人齐說:“见過。”藩台道:“像我們這样做官,一定发不了财。”众人听他說的诧异,一齐要請教。藩台道:“像我們這位中丞大人,吃亦不要,穿亦不要,整几十万两银子存在钱庄上生利,银子怎么不要多出来呢。我們呢,穿又讲究,吃又讲究,缺好亦不会剩钱,缺不好更不用說了。但是我們自己丢脸不要紧,如此堂堂大国一個方面大员,连着衣裳都穿不起,叫外国人瞧着還成個甚么样儿呢?如今正闹着借洋债开铁路,你穷到這步田地,外国人谁相信你,谁肯借钱给你用?”藩台這话,一半是庄论,一半是戏言。他原仗着他自己腰把子硬,所以才敢如此。其余的官只有相对无言,不敢回答一语。有些人故意走走开,怕风声传到抚院跟前,致干未便。那知這位署院小耳朵极多,藩台议论的话,不到晚上,就有人上去告诉了他,把他气的了不得,满肚皮要想找藩台的岔子,好动他的手。
齐巧有借钱给中国要包办浙江铁路的一個洋商前来拜见,谈完公事,洋商见他這個寒酸样子,便拿他开心道:“贵抚台做官实在清廉,我們佩服得很!”署院道:“兄弟做了這几十年的官,一個钱都不剩。”洋商道:“你们贵国,這几年为了赔款,国家也弄穷了,百姓也弄穷了。我們的意思,总以为你贵抚台是有钱的;如今听你的话,看你的這個样子,才晓得你贵抚台也是一個钱沒有。我還记忆得两年前头,我曾到過你们贵省一趟,齐巧亦是冬天,天气冷得很,你们洋务局裡的老爷们,一個個都穿着很好的皮袍子;這趟来看看,竟其穿不起了,可见得你们贵国的现在情形,实在穷得很!”署院道:“为此,所以要赶紧的想把铁路开通。能够商务一兴旺,或者有個挽回。”洋商道:“贵省的官都穷到這步田地,我們有点不放心。我們的钱,要回去商量商量再借给你们。只要我們把钱借给你们,你们贵省的官就有了皮衣服穿了。”洋商說完這两句话,拿眼瞅着署院只是笑。
署院這时候正为着铁路借款的事要与洋商磋磨,今听他如此一番言语,不觉大惊失色。又想起藩台背后的话果然不错,他倒有点先见。现在事情弄僵了,不得不想個法子把事情挽回转来。想了一想,便对洋商道:“你嫌他们穷,老实对你說,他们其实不是真穷,是我兄弟嫌他们穿的衣服太华丽,不准他们穿,所以他们不能不遵我的吩咐。你如不信,你過天来看,包管另换一個样儿。但是穿的過于怎么讲究,兄弟亦不能自相矛盾,总叫他一個适中便了。”洋商道:“正是,我也奇怪,你们贵省裡的厘金又好,贵国官声上又是中饱惯的,怎么一时就会穷起来?真正叫人不相信。贵抚台不說清楚,我是一辈子不明白的。”署院又把脸一红,淡淡的說了几句闲话,洋商方才辞去。署院回来心上甚是闷闷,因为大局所关,不得不委屈相从。次日接见司、道的时候,他便发言道:“兄弟的脾气是古板一路。兄弟总恨這江、浙两省近来奢侈太盛,所以到任之后,事事以撙节为先。现在几個月下来,居然上行下效,草偃风行,兄弟心上甚是高兴。但是兄弟一個人是省俭惯的,到了冬天,皮衣服穿也罢,不穿也罢,诸位衣服虽然不必過于奢靡,然而体制所关,也不可過于寒俭。诸公出去可传谕他们:直毛头细衣服价钱很贵,倘然制不起,還是以不制为是;羊皮褂子价钱不大,似乎不即不离,酌乎中道,每人不妨制办一身。兄弟当了几十年的京官,不瞒诸位老兄說,止有一件羊皮褂子,现在穿的毛都沒有了,只剩得光板子,面子上還打了几個补钉,实在穿不出去。倘然另做一件,不免又要化钱,所以一直进到如今,還是棉袍棉褂。唉!像兄弟這样的做官,也总算对得住皇上了。”司、道大人听了,俱各答应着。等到出去上轿,齐巧首府、县都赶出来站班。藩台就拿這话当面传知了首府。首府挺着**,笔直的站在那裡,答应了几声“是”。藩台又笑道:“以后你们倒要大大的巴结巴结洋人才是,不然可就要冻死了。”一头說,一头笑着上轿而去。
霎時間,把這话官厅子上都传遍。有些老爷们同估衣铺熟的,等不到回家,就赶去制办羊皮褂子,有些回家拿羊皮袍子改做的也不少,還有些该钱的,为着天气冷,毛头小了穿着不暖和,就出了大价钱,买了滩皮回来叫裁缝做:统计几天裡头,杭州城裡的羊皮卖掉了好几千件,价钱顿时飞涨。成衣匠忙的做夜工都来不及。過了五天,等下一期辕期,居然大小官员一個個身上都长了毛了,就是抚院瞧着也觉得比前头体面了许多。从此以后,于属员穿衣服一事就不大理会了,却把個藩台恨如切骨,常要动他的手,而又不敢动他的手,为他裡头有照应,腰把子硬的缘故,怕动他不倒,反为不妙,因为隐忍在心,迟疑不发。但是拿他无可如何,只好拿他的同乡、亲戚来出气,凡是藩台的私人,以及被藩台保举過的人,抚台都要寻点错处,拿他撤差、撤委。他却有一件好处,這些差缺并不安置自己的私人,先检着正途出身人员,按照次序委派。藩台拿他无法,也只好遵他的教。
過了些时,齐巧辕期,刘大侉子跟了一班候补道上院禀见。署院一看名字,忽然想起:“這人是個绔袴出身,专会写白字。我从前要拿他咨回原籍,是藩台替他求下来的,大约他俩有什么渊源,今天且拿他发挥几句再讲。”想完,便叫請见。刘大侉子进来坐定之后,署院先同别位候补道闲谈了几句,回過脸来看看刘大侉子浑身上下,倒也无可指摘,即淡淡的說道:“刘大哥,委屈了你了!你要到省,那一省不好指,横竖是元宝捐来的,何苦偏偏要指個浙江呢?”此时刘大侉子见黄三溜子因穿破衣服早经得意,自己思量:“我是同他一样的,而且一天到的省。他已经得了差使,料想我也不会久空的。”所以這一阵上衙门格外上得勤,满心指望:“无论大小,叫我得個把差使,也好光光面子,免得被黄三溜子瞧不起。”不料平空裡今日上院,被署院似讥似讽的埋怨這们上两句,一时**不着头脑,又不好回甚么,又不好答应是,楞在那裡不响。
署院又說道:“凡是捐官出来做的人有三等:头一等是大员子弟,世受国恩,自己又有材干,不肯暴弃,总想着出来报效国家;而又屡试不售,不得正途,于是才走了這捐班一路。這是头一等。第二等是生意卖买人,或是当商,或是盐商,平时报效国家已经不少;奖叙得個把功名,出来阅历阅历,一来显亲扬名,二来也免受人家欺负,這种人也還可恕。第三等最是不堪的了,是自己一无本事,仗着老人家手裡有几個臭钱,书既不读,文章亦不会做;写起字来,白字连篇。在老子任上当少爷的时候,一派的绔袴习气;老子死了,渐渐的把家业败完,沒有事干了,然后出来做官,不是府,就是道。你们列位想想看,這种人出来做了官,這吏治怎么会有起色呢?”
署院說到這裡,又把脸回過来朝着刘大侉子說道:“刘大哥,我這话可错不错?”刘大侉子听說,晓得署院這话明明說的是他,把脸羞得绯红,一句话也回答不上。署院又說道:“刘大哥,从前你们老太爷,我同他很会過几面。他做了一任关道,很弄得两文回去。到你老哥手裡,日子一定着实好過。你有這种好日子,大可在家裡享福,何必一定要出来做這個官呢?”刘大侉子道:“自从职道父亲去世,也有靠十年了。家裡人口又多,累重得很,所以职道不得不出来。”署院道:“做官做官!有了官,就得有本事去做,不是马上可以发得财的。况且你们老太爷有這许多钱,怎么现在一個也沒有了?你老哥也算得会用的了,真正阔手笔!看你不出,倒是個大处落墨的!”
刘大侉子见署院說的话句句都戳他的心,弄的坐立不安。齐巧今天赶上衙门,又起了一個大早,鸦片烟瘾沒有過足,坐在那裡,不知不觉打了一個呵欠。署院一见,得了這個题目,又有文章好做了,便又說道:“刘大哥,你们一定要出来做官,我总不解。我們是沒有法子想,上了马下不得马,比不得你,有了偌大的家私,何犯着再出来吃這個苦呢?譬如我如今幸亏沒有吃上鸦片烟;如果也学别人似的,抽上了瘾,到如今一天到晚只好躺在烟铺上過日子,那裡還有工夫又要会客,又要办公事呢?自从鸦片烟进了中国,害了我們多少人,弄得一個個痿倒疲倦,還成個世界嗎?诸位老兄可以把我的话传谕大家一齐知道,限他们三個月一齐戒除;如果不戒,到那时候却是不要怪我兄弟!”刘大侉子一想:“自己烟瘾是大的。如今署院的话虽不是专为我一人而言,然而我听了总不免担心。”越想越觉可危。
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商务局的老总,也是一個候补道,把**一斜,插嘴說道:“回大人的话:大人限他们三個月叫他们戒烟,宽之以期限,动之以利害,不忍不教而诛;做属员的人再不振作精神,屏除嗜好,也就不成個人了。昨日有個新到省的试用知县胡镜孙胡令,在职道局裡递了一個禀帖,說是自己报效,开办一個什么‘贫弱戒烟善会’,求职道局裡给张告示。禀帖上写明白,大人跟前另外具禀。”署院道:“是啊,禀贴是有一個,我看了還沒有批。這胡令他一向是做什么的?戒烟原是好事情,既然开善会,为什么不取個吉祥点的名字咧?又‘贫’又‘弱’,這两個字实在不好听。”商务局老总道:“听說這胡令从前是在梅花碑开丸药铺的。虽然捐了官已经禀到,一直還沒有引见。为什么题這個名字,职道也问過他。他說:‘人生在世,譬如家业本是富的,吃了烟就会贫穷;**本是强壮的,吃了烟就会瘦弱;因此题這两字,无非是劝醒人的意思。’”署院道:“果然办得见效呢,叫這些官场上的人去戒戒也好。但他究竟是個市井,能够靠得住靠不住,总得查查明白,才好给他告示。”商务局老总答应着。
等到退了下来,头一個刘大侉子,听了署院一番话,又是心上发急,又是烟瘾上来,出了一身大汗,连小棉袄都**了。走到大堂底下,還沒有上轿,一把袖子拖住商务局的老总,问他胡镜孙這個会已经开办沒有,开在那條街上。商务局老总道:“据他禀帖上說,就在梅花碑,大约同他丸药铺在一块。自从今年二月起,已将近一年了。他自家說,每天总得戒上几十個人。每天来戒的人,他都天天抄了名字,托人到上海去上报。现在的局面被他弄得着实不小。”刘大侉子道:“果然灵验,我头一個就要去戒。怎么我来了几個月,一直不曾晓得呢。”說罢,各自上轿而去。一霎到得公馆,先過瘾,再吃饭。一头吃饭,一头想起署院的一番话,老大担心。
吃過了饭,立刻吩咐打轿,向梅花碑胡镜孙丸药铺而来。刘大侉子自己思量:“现在各事都丢在脑后,且把這捞什子戒掉再想别的法子。”轿子未到梅花碑,总以为這爿丸药铺连着戒烟善会,不晓得有多大。及至下轿一看,原来這药铺只有小小一间门面,旁边挂着一扇戒烟会的招牌,就算是善会了。但是药铺门裡门外,足足挂着二三十块匾额:什么“功同良相”,什么“扁鹊复生”,什么“妙手回春”,什么“是乃仁术”,匾上的字句,一时也记不清楚。旁边落的款,不是某中堂,就是某督、抚,都是些阔人。刘大侉子看了,心上着实钦敬。正在看匾的时候,這善会裡的老板,就是胡镜孙,早已得信,顺手取過一顶大帽子合在头上,赶着出来迎接宪驾。一见刘大侉子,就在街上迎面先打一個千。刘大侉子還礼不迭。跨进店来,胡镜孙把他一领,领到店后头一间披屋,只容得三四個人。刘大侉子举目观看,房间虽小,摆设俱全。墙上挂的对子写着“某某司马大人雅属”,再一看,這胡镜孙头上戴的是料球①,便知道他是捐過同知衔的知县了。
①料球:料、即料货、人造的透明物质,可用来充珠、玉、翡翠等,清时同知可用白色的透明玻璃装饰帽顶。
少停学徒弟的送上茶来。刘大侉子一面吃茶,一面问他:“丸药店裡生意可好?戒烟的人,一天到晚,一定不会少的了?”胡镜孙道:“大人明鉴:這丸药店本是卑职祖父手裡创的。自从卑职入了仕途,把丸药铺改了公司,为的是做官的人不便再做生意卖买,叫上头晓得了說话。”慢慢的两個人讲到戒烟的一事。胡镜孙竭力称赞他的戒烟丸药如何灵验,又說:“一天到晚,总得有一二十号人来戒,实在来不及。”正說着话,齐巧学徒弟的进来拿东西。胡镜孙故意问他道:“现在戒烟的人,已经有多少号了?”這個徒弟不提防他问,一时顺嘴說了出来,說道:“只有大前天有個人买了一包丸药去,這两天一直沒有人来问過信。”胡镜孙听了這两句话,急得脸上绯红,连忙說道:“你不懂的,快替我走!”又自己埋怨自己道:“是我糊涂。他是丸药店裡的徒弟,戒烟会另有司事承管,這事须得问司事才知道,问他是不晓得的。”刘大侉子道:“我不管戒烟的人多人少,我只问你這丸药吃了可灵不灵?”胡镜孙道:“卑职這丸药,比如有一钱的瘾,只消吃两粒丸药,等到烟瘾上来时候,一吃下去就抵当得住,比仙丹還灵。二钱瘾,吃四粒,四钱瘾,吃八粒。弄到后来,只要吃丸药就够了,用不着吃烟了。”
刘大侉子道:“我从京裡来的时候,路過上海,听說上海也有一种什么戒烟丸药,是咖啡做的。虽然能够抵得烟瘾,然而吃了下去,受累无穷,一世戒不脱的。不要你這丸药亦是那個东西做的?”胡镜孙听了诧异道:“咖啡只好当茶吃,从来沒有听說可以抵得烟瘾的。想必外国人又出了甚么新法了?”刘大侉子道:“外国人想赚钱的法子本来很多。”胡镜孙想了一回,恍然大悟道:“不要是嗎啡罢?”刘大侉子听他一提,心上亦明白過来是嗎啡,但是不肯自己认错,怕人家笑他外行,也把脸一红道:“不管他是咖啡是嗎啡,横竖是外国来的就是了。”胡镜孙道:“卑职开办這個善会是发過誓的,如今封袋上都刻明白:‘如以嗎啡害人,雷殛火焚’。大人不信,請验。”說着,顺手在抽屉裡取出一包戒烟丸药。刘大侉子接過一看,果然不错,有此十字,一头看,又一头念了一遍。
刚刚念到“火焚”二字,忽然隔壁人家大声呼唤起来,登时合店的人都赶到后头来看。再一听,不是别事,原来为這边厨房裡有個学徒的烧开水泡饭吃,烧的稻柴太多了,火焰上冲,轰了烟筒,火星直冒,隔壁人家当是起火,登时声张起来。亏得這边人手众多,上屋的上屋,打水的打水,灌了几桶的水,弄得灶肚裡开了河,灶也坏了,火也灭了。胡镜孙才把心放下。他堂客此刻也顾不得店堂内有客无客,手裡拿了一串佛珠,站在天井裡,举头朝上,不住的念:“阿弥陀佛!救苦救难白衣观世音菩萨!”刘大侉子见他家有事,只得辞别回去。胡镜孙還要再三的相留,刘大侉子不肯,只得送了出来。胡镜孙道:“大人如要戒烟,卑职立刻就送一百包丸药過来。”刘大侉子道:“用不着這许多,吃了有效验再来取。”說罢,上轿而去。胡镜孙赶到街上站了一個班,還他做卑职的规矩,方才进店。要知刘大侉子此番能否把烟戒去,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