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反本透赢当场出彩
正是光阴如箭,转眼间腊尽春来。官场正月一无事情,除掉拜年应酬之外,便是赌钱吃酒。此时黄三溜子晓得自己有了内线,署院于他决不苛求;而且较之寻常候补道格外垂青,一差之外,又添一差。黄三溜子也知感激,便借年敬为名,私下又馈送八千银票,也是裕记号二掌柜的替他過付,意思想求署院委他署缺一次,不论司、道,也不论缺分好坏,但求有個面子。署院答应他徐图机会,不可性急,防人议论。二掌柜的出来把這话传谕黄三溜子,黄三溜子自然欢喜,晓得署院已允,将来总有指望,从此更意满心高,任情玩耍。
齐巧正月有些外府州、县实缺人员上省贺岁。這些老爷们,平时刮地皮,都是发财发足的了。有些候补同寅新年无事,便借請春酒为名,請了這些实缺老爷们来家,吃過一顿饭,不是摇摊,便是牌九,纵然不能赢钱,弄他们两個头钱,贴补贴补候补之用也是好的。大家都晓得黄三溜子的脾气,顶爱的是耍钱,只要有得赌,甚么大人卑职,上司下属,统通不管。而且逢场必到,一請就来。赢了钱,便大把的赏人;输了钱,无论上千上万,从不兴皱皱眉头,真要算得独一无二的好赌品了。因此大众更舍他不得。
這日是正月十三,俗例十三夜上灯,十八落灯。官场上一到二十又要开印①,各官有事,便不能任情玩耍了。且說這日是住在焦旗杆的一位候补知府請客。這位太尊姓双名福,表字晋才,是镶红旗满洲人氏。他爸爸在浙江做過一任乍浦副都统,他一直在任上当少大人。因他行二,大家都尊他为双二爷。后来他爸爸死了,他本是一個京官,起服之后,就改捐知府,指分浙江,在省候补也有五六年了。他虽为官,总不脱做阔少爷的脾气:赁的极大的公馆,家裡用的好厨子,烹调的好菜。他自己爱的是赌,时常邀几個相好朋友到家叉麻雀,不是五百块钱一底,就是一千块钱一底。黄三溜子也同他着实来往。虽然署院力崇节俭,也只好外面上遵他的教,其实人家公馆裡那能件件依他。
①开印:即办公的意思,過年放假,不用官印谓之封印,开始办公谓之开印。
自交正月,例不禁赌。双二爷天天在公馆裡請朋友吃喝。吃完之后,前两天還是摇摊,后因摇摊气闷,就改为牌九。已经痛痛快快的赌過几夜。過了几天,齐巧一個实缺金华府知府彭子和彭太尊,一個实缺山阴县知县萧添爵萧大令,两人同天到省贺岁,却都是這双二爷的拜把子兄弟,从前常常在一处玩耍惯的。因此双二爷兴致格外好。头一天,双二爷上院,彼此在官厅上碰着,依双二爷的意思,就要把他俩拉回公馆吃便饭,先玩一夜。他俩因为要到别处上衙门拜客,所以改了次日,就是十三這一天了。头天晚上,双二爷吩咐管厨的预备上等筵席。别的朋友横竖天天来耍钱耍惯的,用不着预邀。到了次日,中饭吃過,双二爷为着来的人還不多,不能成局,先打八圈麻雀。在座的人都是些阔手笔,言明一千块一底,還說是小玩意儿。当下管家们调排桌椅,扳位归座,立時間劈劈拍拍,打了起来,一打打了两個钟头,四圈已毕,重复扳位掷点。当时算了算,双二爷输了半底。說是這样小麻雀打的不高兴,自己站起身来要去過瘾,就把自己的筹码让给一個人代碰。
双二爷正過着瘾,人报彭大人来了。彭大人刚从别处拜客而来,依旧穿着衣帽,走到厅上,磕头拜年,自不必說。磕头起来,朝着众人一個個作揖,大半都不认得。正待归坐,只见黄三溜子从院子裡一路嚷了进来,嘴裡喊着說道:“你们不等我,這早的就上局!”才跨进门槛,迎面瞧见彭知府穿了衣帽,黄三溜子一呆。双二爷便告诉他是金华府彭守,昨儿才到的。又告诉彭知府說:“這位就是黄观察黄大人。”彭知府是久仰大名的,究竟他是本省上司,不敢怠慢,立刻放下袖子,走上一步,請了一個安,口称:“卑府今天早上到大人公馆裡禀安。”黄三溜子也不知回答什么方好,想了半天,才回了声:“兄弟還沒有過来回拜。”当由双二爷忙着叫宽章,让坐奉茶。正在张罗的时候,山阴县萧大老爷也来了。无非又是双二爷代通名姓。黄三溜子为他是知县,到底品极差了几层,就不同他多說话,坐在炕上也不动,只同彭知府扳谈,满嘴的什么“天气好呀,你老哥几时来的,住在那裡,难得到省,可以盘桓几天”,颠来倒去,只有這几句說话。
顷刻间,打麻雀的已完,别的赌友也来的多了。双二爷一一引见,无非某太守、某观察,官职比他小的便是某翁,当中還有几個盐商的子弟、参店的老板、票号钱庄的挡手,一时也数他不清。头一個黄三溜子高兴說:“我們肚子很饱,赌一场再吃。”其中有几個人說:“吃過再赌。”黄三溜子不肯。双二爷为他是老宪台,不便违他的教,只得依他。当下入局的人共有三四十個。黄三溜子不喜歡摇摊,一定要推牌九。无奈彭太尊說:“白天打牌九不雅相,天色早得很,不如摇四十摊,吃過饭再推牌九。”黄三溜子道:“我打摊打得气闷,既然要打摊,须得让我做皇帝①。”
①皇帝:指赌博的庄家。
其时正有個票号裡挡手抢着做上手,听說摇摊,已经坐了上去。主人家要巴结老宪台,千对不住,万对不住,把那人請了下来。黄三溜子一屁股坐定,也不管大众齐与未齐,拿起摊盆摇了三摇,开盆看点。旁边记路的人,拿着笔一齐记下。霎时亮過三摊。黄三溜子又把宝盆摇了三摇,等人来押。头几下大家看不出路,押的注码還少。黄三溜子赢了几千,把他高兴的了不得。双二爷道:“为着老宪台总不喜歡摇摊,叫你老人家赢两個,以后也就相信這個了。”黄三溜子道:“所以我除了做皇帝,下手是不做的,皇帝還好赢几個,下手只有输无赢。”双二爷道:“那也不见得。”正說着话,黄三溜子又摇過几摊,台面上的筹码、洋钱、票子,渐渐的多了起来。黄三溜子一连赔了两摊,数了数,但将赢来的钱输去八九,幸喜不曾动本。后来越押越大,他老人家亦就越输越多,统算起来,至少也有四万光景。霎時間已开過三十六摊,再摇四摊便已了局。黄三溜子急于返本,嫌人家押的少,還說人家赢钱的都藏着不肯拿出来。
众人气他不過。内中有几個老赌手取過宝路一看,大小路都在“二”上,于是满台的人倒有一大半去押“**”。還有些不相信宝路的,亦有专押老宝的,亦有烧惯冷灶的,亦有专赶热门的,于是么、三、四三门亦押了不少。彭太守年轻时很欢喜摇摊。摇摊的别号又叫做“听自鸣钟”。他自己常說:“我因为听自鸣钟,曾经听掉两爿当铺、三爿钱铺子,也算得老资格了。”到這第三十七摊上,他亦看准一定是“二”,自己押了“二”還不算,又把进、出两门上的注码,一齐改在“二”上。有個押“四”的钱庄裡挡手①,独他不相信,說一定是“四”。彭太尊要同他赌個东道。他理也不理,拉着嗓子喊了一声:“二翻四。”彭太尊气他不過,跟手喊了一声:“四翻二。”
①挡手:商号的老板、经理。
钱庄裡挡手又喊一声:“再翻在四上。”彭太尊亦喊一声:“再翻在二上。”钱庄裡挡手還要再喊,主人双二爷把手一摆,道:“慢着,你们算算看。”黄三溜子道:“算什么!”双二爷道:“别說算什么。彭子翁先把进、出两门的注码吃到‘二’上,现在又同对门翻了两翻。這一下开出来,设如是個‘二’,你想他要赔多少!就是個‘四’,彭子翁也不轻。”付档的人正待举起算盘来算,黄三溜子急于下庄好去過瘾,便朝着双二爷嚷道:“人家输得起,要你担心!我可等不及了。”一面說,一面掀开宝盆一看,大家齐喊一声“四”。黄三溜子道:“‘四’也好,不是‘四’也好,横竖你们自己去做输赢,我只管我的就是了。”
钱庄裡老板一团高兴,嘴裡說道:“怎么样!我赌了几十年,最不相信的是甚么路不路,如果猜得着,這宝也沒人打了。”此时只有他一個咂嘴弄舌,众人也不睬他。把個彭太尊气昏了,拿着手裡的筹码往桌子上一掼,說道:“输钱事小,我走了几十年的大小路,向来沒有失過,真正岂有此理!”当时付档的人,按照所翻的数目,一一付清。黄三溜子赶着把余下三摊摇完。算了算,通台的人只有彭太尊顶输,大约有五万光景。黄三溜子后三下赢些回来,只有三万多了。
钱庄裡老板是头一個大赢家。四十摊之后,别的人過瘾的過瘾,谈天的谈天,独他一個穿穿马褂,說:“号裡有事,不能不回去。”彭太尊嚷着不放他走;双二爷、黄三溜子亦赶過来帮着挽留。黄三溜子道:“通台就是你一個大赢家,怎么你好走?就是真有事也不放你。我們熟人不要紧,你同彭大人是初次相会,你走了,他心下要不高兴的。”钱庄裡老板却不過众人的情,只好仍旧脱去马褂,陪着大众一块儿吃饭。虽然是双二爷专诚备了好菜請彭太尊,无奈他赌输了钱,吃着总沒有味儿。一时饭罢,黄三溜子赶着推牌九。彭太尊一定還要打摊。
主人双二爷左右为难。幸亏是夜裡,来赶赌的人比白天又多了二十几位,只好分一局为两局:是一局摊,一局牌九,各从其便。黄三溜子齐了一帮人专打牌九,彭太尊齐了一帮人专打摊。吃饭的时候已是二更多天,比及上局,约**已有三更了。這一夜,竟其顶到第二天大天白亮還沒有完,后来有些人渐渐熬不住,赢钱的都已溜回家去睡觉,只剩些输钱的還守着不肯散,想返本。黄三溜子一见人少了,便要并两局为一局。彼此问了问,彭太尊只翻回来几千银子,黄三溜子却又下去一万。主人双二爷亲自過来,让众位用些点心,又說:“今天是十四,不是辕期,沒有甚么事情。不如此刻大家睡一会儿,等到饭后,邀齐了人再图恢复何如?”黄三溜子道:“赌一夜算什么!只要有赌,我可以十天十夜不回头。”彭太尊道:“卑府在金华的时候,同朋友在‘江山船’上打過三天三夜麻雀沒有歇一歇,這天把算得甚么!”于是大众就此鼓起兴来。這时候彭太尊摊也不摇了,亦過来推牌九。
這天自从早晨八点钟入局,轮流做庄,一直到晚未曾住手。黄三溜子连躺下過瘾的工夫都沒有。幸亏一心只恋着赌肚裡并不觉得饥饿。虽說双二爷应酬周到,时常叫厨子备了点心送到赌台上,他并不沾唇。有时想吃烟,全是管家打好了装在象皮枪上。這象皮枪有好几尺长,赛如根软皮條,管家在炕上替他对准了火,他坐在那裡就可以呼呼的抽,可以坐着不动,再要便当沒有。但是玩了一天,沒有什么上下。等到上火之后,来的人比起昨天来還要多。此刻他老人家的手气居然渐渐的复转来,一连吃了三條。下手的人一看风色不对,注码就不肯多下了。黄三溜子只顾推他的,一连又吃過七八條,弄得他非凡得意。
正在高兴头上,不提防自己公馆裡的一個家人找了来,附在他耳朵上請示,說:“明天各位司、道大人统通一齐上院,庆贺元宵。請老爷今天早些回公馆,歇息歇息,明天好起早上院。”黄三溜子道:“忙甚么!我今天要在這裡玩一夜,把该应穿的衣服拿了来,等到明天时候,叫轿班到這裡来伺候。我今天不回去,明天就在這裡起身上院,等院上下来再回家睡觉。”家人是懂得他的脾气的,只得退了出去,依他办事。
他這裡上上下下,总算手气還好,进多出少。后来见大众不肯打了,他亦只好下庄,让别人去推。自己数了数,一共赢进二万多,连昨夜的扯起来,還差一半光景。自己懊悔昨天不该应摇摊。又连连說道:“如果再推下去,這头两万银子算不得甚么,多进三五万,亦论不定。……”此时是别人做庄,他做下手,弄了半天,做上手的输了几條就干了。他虽然赢钱,总嫌打的气闷。众人只得重新让他上去做庄。几個轮流,到他已有四更天了。谁知到了他手,庄风大好,押一千吃一千,押五百吃半千。此时台面上现银子、洋钱,都沒有了,全是用筹码。他自己身边筹码堆了一大堆,约**又有二三万光景。
众人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庄上掷出一副“五在手”,自己掀出来一看,是一张天牌,一张红九,是個一点。自以为必输了的,仍旧把牌合在桌上,默然无语,回過头去抽烟。谁知三家把牌打开,上门是一张人牌,一张么丁;天门是一张地牌,一张三六;下门是一张和牌,一张么六:统算起来都是一点,大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黄三溜子把一筒烟抽完,回過脸来,举目一看,都是一点。這一喜非同小可!把自己两扇牌翻過来,用力在桌上一拍,道了声“对不住”,顺手向桌上一掳。当时台面上几個赢家并不說话;有几個输急的人,嘴裡就不免叽哩咕噜起来。一個說:“牌裡有毛病,不然,怎么会四门都是一点?齐巧又是天、地、人、和配好了的?”一個說:“一定骰子裡有毛病,何以不掷‘二上庄’,何以不掷‘四到底’,偏偏掷個‘五在手’?庄家何拿個‘天九一’吃三门,這裡头总有個缘故。”又有人說:“毛病是沒有,一定有了鬼了,很该应买些冥锭来烧烧,不然,为甚么不出别的一点,单出這天、地、人、和四個一点呢?”当下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都住手不打。黄三溜子起先還怕扰乱众心,拆了赌局,连說:“赌场上鬼是有的,……应得多买些锭烧烧。从前是我在家乡开赌,每天烧锭的钱总得好几块。老一辈子的人常說道:‘鬼在黑暗地下,看着我們阳世人间赌得高兴,他的手也在那裡**。自己沒有本钱,就来捉弄我們,烧点锭给他就好了。’”双二爷闻言,连說“不错。……”立刻吩咐管家去买银锭来烧。锭已烧過,黄三溜子洗過牌,重新做庄。无奈内中有個输钱顶多的人,心上气不服,一口咬定牌裡有讲究,骰子也靠不住。黄三溜子气极了,就同他拌起嘴来。那人也不肯相让。便是你一句,我一句,吵個不了。主人双二爷立刻過来劝解,用手把那個输钱的人拉出大门。那人一路骂了出去。彭太尊也竭力劝黄三溜子,连說:“大人息怒。……”又說:“他算什么!請大人不必同他计较。”一番吵闹,登时把场子拆散了。当他二人拌嘴的时候,早已溜掉一大半。黄三溜子见赌不成功,便把筹码往衣裳袋时一袋,躺下吃烟。說话间,东方已将发亮了。黄三溜子的管家、轿班都已前来伺候主人上院。彭太尊之外,還有几位候补道、府,都說一块儿同去。主人一面搬出点心請众位用,一面检点筹码,要他们把帐算一算清。黄三溜子道:“忙什么!那王八羔子不来,我們今天就不赌了嗎?筹码各人带在身上,上院下来赌過再算。”主人连說:“使得。……”当初入局的时候,都用现银子、洋钱买的筹码。而且這位双二爷,历年开赌的牌子极为硬绷。這副筹码异常考究,怕的是有人做假,根根上头都刻了自己的别号;所以筹码出去,人家既不怕他少钱,他也不怕人家做假。此刻黄三溜子不要人家算帐,說上院回来重新入局,他做主人的自然高兴,有何不允之理。霎时点心吃過,一众大人们一齐扎扮起来。黄三溜子等把蟒袍穿好,不及穿外褂,就把赢来的筹码数了数,除弥补两天输头之外,足足又赢了一万多,满心欢喜,便把筹码抓在手裡,也不用纸包,也不用手巾包,一把一把的只往怀裡来塞。管家說:“不妥当,怕掉出来,等家人们替老爷拿着罢。”黄三溜子道:“這都是赢来的钱,今天大十五,揣着上院,也是一点彩头。”家人不敢多說。
一时扎扮停当,忽然轿班头上来回道:“有一個轿夫沒有来,請大人等一刻。”黄三溜子急的跺脚骂王八蛋。当时就有一個同赌的武官,是個记名副将,借署抚标右营都司,晓得黄三溜子在署院前還站得起,又是营务处,便說:“标下的轿子不妨先让给大人坐。大人司、道一班,传见在前;标下雇肩小轿随后赶来,是不妨事的。”黄三溜子见他要好,便同他扳谈,說:“老兄很面善,我們好像在那裡会過似的。”那武官還沒有回答,双二爷忙過来替他报履历。黄三溜子连說:“久仰。……”又說:“老兄训练兵丁,步伐整齐,兄弟是极佩服的。”那武官道:“大人在营务处,是标下的顶门上司,总得求大人格外照应。”黄三溜子道:“這還要說嗎。”一面說着话,一面又嚷道:“我记起来了,還是去年十二月初七,一個甚么人家出殡,执事当中,我看见有你,骑了一匹马,押着队伍,好不威武!你手下的兵打的锣鼓同闹元宵一样,很有板眼。我們快去,等院上下来,我們亦来闹一套玩玩。”說完了话,赶出大门上轿。那武官连忙跟着出来,招呼自己的轿班,谁知走出大门,黄三溜子的轿夫也来了,被黄三溜子骂了两句,仍旧坐着自己的轿子而去。
霎时到得院上,会着各位司、道大人,上過手本,随蒙传见。见了署院,一齐爬在地下磕头贺节。等到磕完了头,黄三溜子正要爬起来的时候,不料右边有他一個同班,一只脚不留心,踏住了黄三溜子的蟒袍,黄三溜子起来的匆忙,也是一個不当心,被衣服一顿,**一歪。究竟两夜未睡,人是虚的,一個斤斗,就跌在踏他蟒袍的那人身上,连那個人也栽倒了。署院看见,连說:“怎么样了?……”他俩困在地下,羞的面孔绯红,挣扎着爬起来。刚起得一半,不料黄三溜子跌的时候势头太猛,竟把怀裡的筹码从大襟裡滑了出来,滑在外褂子裡头,等到站起,早已豁喇喇的掉在地下了。
署院起先但听得声音响,還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连說:“你们两位,有甚么东西掉在地下,還不拾起来?……”一面說,一面招呼巡捕帮着去拾。黄三溜子毕竟自己虚心,连忙又往地下一蹲,用两只马蹄袖在地毯上乱掳。幸亏筹码滑出来的不多,检了起来,不便再望怀裡来塞,只得握在手中。掸掸衣服,跟着各位司、道大人归座。却不料地下還有抵得一百两银子的一根大筹码未曾拾起,落在地毯上。黄三溜子瞧着实在难過,又不敢再去拾,只是脸上一阵阵发红。其实署院已经看见,也晓得是黄三溜子這宝贝带来的。署院生平顶恨的是赌,意思想要发作两句,转念一想,隐忍着不响。齐巧那根筹码被巡捕看见,走上去拾了起来,袖了出去。署院也装做沒事人一样。等到送客之后,署院问巡捕把那根筹码要了来,封在信裡,叫先前替黄三溜子過付的那個人仍旧送還了他。传谕他:“下次不可如此,再要這样,本院就不能回护他了,叫他各人自己心上放明白些。”
黄三溜子這日下得院来,晓得自己做错了事,手裡捏着一把汗,便无精打彩的,一直回到自己公馆,不到双二爷家赌钱了。双二爷等他不来,便叫管家来請他。他便打发当差的同了双二爷的管家到双家把帐算清,說是自己身上不爽快,改天再過来。此时大众已晓得他今天上院跌出筹码之事,官场上传为笑话,他不肯再来,一定是脸上害臊,因此也不再来勉强他。過了一天,黄三溜子接到署院的手札,并附還筹码一根,又是感激,又是羞愤。恐怕以后不妥,又托原经手替他送了三千银子的票子,一直等到回信,說署院大人赏收了,然后把心放下,照旧当差不题。
且說刘大侉子自从吃胡镜孙的丸药,三個月下来,烟瘾居然挡住,但是脸色发青,好像病過一场似的。且有天不吃丸药,竟比烟瘾上来的时候還难過。刘大侉子便去請教胡镜孙。胡镜孙道:“大人要戒的是烟,只要烟戒掉就是了,别的卑职亦不能管。”刘大侉子见他說得有理,难以驳他,只好請医生自去医治。不在话下。但是他自从到省以来,署院一直沒有给他好嘴脸,差使更不消說得。后来署院见他面色碧青,便說他嗜好太深,难期振作。每见一面,一定要唠唠叨叨的申饬一次,還說什么是“我认得你老人家的。他的子侄不好,我做父执的应该替他教训才是。”刘大侉子被他弄得走头无路,便去找藩台,托藩台替他想法子,說:“照這种样儿,晚生的日子一天不能過了。”藩台說:“他同兄弟不对,兄弟說的话未必听。我劝老兄忍耐几时,再作道理。”
刘大侉子无法,又打他娘舅。娘舅久充宪幕,见的什面多了,很有随机应变的工夫。听了外甥的话,闭目养神了半天,一声也不响,想了一想,說道:“他时常教训你,都是些甚么话?”刘大侉子便大概的述了一遍。娘舅道:“他同老人家真有交情嗎?”刘大侉子道:“不過会過几面,就是有交情也有限。”娘舅道:“有了。道学朋友,只有拿着他的法子治他,所谓‘君子可欺以方’,只有這一功他還受。”又說什么“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刘大侉子忙问:“是用甚么法子?”娘舅便附在他耳朵上,如此如此的嘱咐一番。刘大侉子将信将疑,恐怕不妥,但是事已至此,只可做到那裡,說到那裡。
到了第二天又去禀见。他是一個沒有差使的黑道台,抚台原可以不见他的,只因他脾气好說话,署院把他训饬惯了,好借着他发落别人,所以他十次上院,倒有九次传见。這日见面坐定之后,署院闲谈了几句,便渐渐的說到他身上来,先问他:“现在的烟瘾比起从前又大得多少?”他回道:“职道现在戒烟,已经有好两上月不抽了。”署院鼻子裡哼的一声。他又回道:“职道自从吃了胡镜孙胡令‘贫弱戒烟善会’裡的丸药,倒很见效。”署院道:“抽与不抽,我也不来问你。你自己拿把镜子照照你的脸,随便给谁看,說你不吃烟,谁能相信。当初你们老太爷我是见過的,他并不抽烟。怎么到你老兄手裡,好样子不学,倒弄上了這個?真正我替你们老太爷呕气!”刘大侉子听到這裡,一声不响,只顾拿着马蹄袖擦眼泪。署院又道:“出来做官,說甚么显亲扬名,都是假的,只要不替先人丢脸,就算得孝子了。”
刘大侉子听到這裡,一半自己的委屈,一半是娘舅的教训,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各位司、道大人见都为诧异,一齐替他捏着一把汗。谁知署院并不见怪,停了一回,朝他說道:“我教导你的几句话并不是坏话,用不着哭啊。”刘大侉子擦了一擦眼泪,又擤了一把鼻涕,說道,“职道何尝不知道大人的教训都是好话。职道听了大人的教训,想起从前职道父亲在日也常是拿這话教训职道;如今职道父亲病故已经多年,职道听了大人的教训,一来恨自己不长进,二来感念职道父亲去世的早。听了大人的话,不觉有感于中,屡次三番的要哭不敢哭出,怕的是失仪。今天实实在在熬不住了!”說完了话,立起身来,爬在地下朝着署院磕了三個头,长跪不起。署院赶紧下座拉他。众官亦一起站立。署院道:“這从那裡說起!有话起来說。”刘大侉子哭着回道:“大人教训的话,都同职道父亲的话一样。总怪职道不长进,职道该死!求大人今天就参掉职道的官,了好替职道消点罪孽,就是职道父亲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大人的。”說完了這两句,便从头上把自己大帽子抓了下来,亲自动手,把個二品顶戴旋了下来,嘴裡說道:“职道把這個官交還了大人。大人是职道父执一辈子的人,职道就同大人子侄一样。职道情愿不做官,跟着大人,伺候大人,可以常常听大人的教训。将来磨练出来,或者還可以做得一個人,不至于辱沒先人,便是职道的万幸了。”說完了,直挺挺的跪着。
署院一定要他起,众官又帮着相劝,他只是不肯起,嘴裡又說道:“总得大人答应了职道,职道方才起来。”署院道:“你果然能听我话,想做好人,我還要保举你鼓励别人,何必一定要参你的官呢?”說着,便叫巡捕過来,替他把顶子旋好,仍旧合在头上。署院又亲自拉了他一把。刘大侉子见署院如此赏脸,便趁势又替署院磕了三個头,然后起立归坐。署院道:“人孰无過?過而能改,就不失其为好人了。兄弟生平最恨的是抽大烟一桩事,好好一個人,生生的被烟困住,以后還能做什么事业呢!”說到這裡,回转头去一看,见商务局老总也在坐,便同他說道:“从前你们所說那個姓胡的办的那個戒烟善会,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商务局老总道:“他的丸药外头倒很销,而且分会也不少。”署院道:“销场虽好,不足为凭。你们只要看這位刘大哥脸的颜色,怎么越吃越难看呢?不要丸药裡搀了甚么东西害人罢?”商务局老总道:“职道也问過胡令,据称用的是林文忠公的遗方。既然刘道吃了不好,等职道下去查访查访,果然不好,就撤去前头给的告示,勒令停办,免得害人。”署院道:“正该如此。”說完送客。
刘大侉子下来仍旧去找娘舅。娘舅问他怎么样,刘大侉子便一五一十,述了一遍。娘舅道:“此计已行,以后包你上院,永远不会再碰钉子。但是想他的差使還不在裡头,等我慢慢的再替你想個法子,包你得一個顶好的事情。”刘大侉子一定要請教。娘舅发急道:“你别性急!早则十天,迟则半月,总给你颜色看就是了。怎么性急到這步田地?也得容我想想看呀!”刘大侉子见娘舅动气,只好无言而罢。
且說官场上信息顶灵,署院放一屁,外头都会晓得的。這日說了胡镜孙丸药不好,当天就有人传话给他,叫他当心点。他這人生平最会拍马屁,新近又不知道走了甚么路子,弄到山东赈捐总局的札子,委他兼办劝捐事宜。他得了這個差使,便兴头的了不得,东也拜客,西也拉拢,怀裡揣着章程,手裡拿着实收,一处处向人劝募。居然劝了一個月下来,也捐到一個五品衔,两個封典,五六個贡、监①。论他的场面,能够如此已经很不容易了。這日听得人家传来的话,赛如兜头一盆冷水,在店裡盘算了半夜,踱来踱去,走头无路。后来忽然想到本省藩台,曾经见過两面,前头开办善会的时候,托人求他写過一块匾,有此渊源,或者不至忘记。事到其间,只得拚着老脸去做。是日,一夜未睡。次天大早,便穿了衣帽赶上藩台衙门。手本进去,藩台不见。胡镜孙說有公事面回,然后勉勉强强见的。见面之后,藩台心上本不高兴,胡镜孙又嚅嚅嗫嗫的說了些不相干话。藩台气极了,便說:“老兄有甚么公事快些說。兄弟事情忙,沒有工夫陪着你闲谈。”胡镜孙碰了這個钉子,面孔一红,咳嗽了一声,然后硬着胆子說出话来,才說得:“卑职前头办的那個戒烟善会”一句话,藩台已把茶碗端在手中,說了声“我知道了”,端茶送客。胡镜孙不好再說下去,只得退了出来。一场沒趣,愈加气闷。回到店裡,茶也不喝,饭也不吃,如同发了痴的一般。
①贡、监:即贡生、监生。有這资格就可以做官或应乡试。
幸亏太太是個才女,出来问知究竟,便說:“现在世路上的事,非钱不行。藩台不理你,你化上两個,他就理你了。”胡镜孙道:“去年我开办這個善会的时候,问你借的当头,如今還沒有替你赎出来,那裡還有钱去孝敬上司呢?”太太道:“有得赎沒有得赎,自己夫妻,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要你不替我沒掉就是了。至于你如今孝敬上司,沒有现钱,依我想,东西也是好的。”胡镜孙道:“你看我這店裡,除掉几包丸药,几瓶药酒之外,還有什么东西可以送得人的?”太太道:“只要值钱,怎么送不得?如果不好送,为甚么你的仿单上要說‘官礼相宜’呢?”胡镜孙道:“话虽如此讲,你晓得我十块钱的药,本钱只有几块?自己人,同你老实說,两块钱的本钱也沒有,不過骗碗饭吃吃罢了,那裡值得甚么钱呢。”太太道:“时常见你替人家捐官,从前你得這個差使的时候,你自己說過有多少的扣头,如今這笔钱那裡去了呢?”一句话提醒了胡镜孙,心上一想:“横竖空白实收在自己手裡,与其张罗了钱去孝敬上司,何如填两张监生实收去送藩台的少爷。像他们這样宦家子弟,這一点点的底子总要有的。如果收了我的实收,他自然照应我。彼時間骑马寻马,只要弄到一笔大大的银款,赚上百十两扣头,就有在裡头了。他若不肯照应我,一定還我实收;实收已经填了字,不能還,只好還我银子。如此一来,我赈捐内又多了两個监生,将来报销上去也好看。”主意打定,告诉了自己妻子。太太点头无话。胡镜孙方才胡乱吃了一碗饭,连忙取出实收,想要取笔填写履历,无奈又不晓得少爷的年、貌、三代,只好搁笔。想来想去,沒有他法,只好封了两张实收,托人替他写了一禀帖给藩台,說明白:“卑职目下办捐,情愿报效宪少大人两個监生,务示大人赏收。”另外又附一张夹单,是求藩台替他翰旋那戒烟善会的事情。禀帖写完,他便冒冒失失交给藩台号房替他递了进去,自己坐在官厅上等传见。以为這一功他总受的了。谁知等了半天,裡头传出话来,问他這個办捐差使是谁委的。他只得照实而說。那人进去,等到天黑,也沒见藩台传见。后来向号房打听,亦打听不出。号房劝他明天再来,只好回家。
谁知一连上了三天藩台衙门,始终未见。第四天上,接到委他办捐那個老总的札子,上写:“接准浙江布政司函开’,說他如何“借差招摇,钻营无耻”,又“附還实收两张,希即查办”云云。后面写明将他撤委,限他“即日将经手已捐未捐各实收,造册报销,不得含混”各等语。他得了這個札子,犹如青天霹雳一样,善会尚未保全,差使已经撤去。還算他自己顾全场面,次日即把捐务及收到的银子一律交割清楚。后来又费九牛二虎之力,把個戒烟会保住,依旧做他的卖买。都是后话不题。要知官场上又出甚么新鲜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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