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苦钻差黑夜谒黄堂①
①黄堂:指知府、太守。古时称太守的厅堂为黄堂。
赵温接到此信,不好便回,只得托了钱典史替他打听,那裡捐的便易,预备上兑。那钱典史本来是瞧不起赵温的了,现在忽然看见他有了银子捐官,便从新亲热起来,想替他经经手,可以于中取利的意思。后见赵温果然托他,他喜的了不得,今天請听戏,明天請吃饭。又拉了一個打京片子的人来,天天同吃同喝,說是他的盟弟,认得部裡的书办,有什么事托他,那裡万妥万当的。赵温信以为真,過了一天,又穿着衣帽去拜他,自己還做东請他,后来就托他上兑①。二千多银子不够,又亏了他代担了五百两。赵温一面出了凭据,约了日期,一面写信家去,叫家裡再寄银子出来好還他。這裡一面找同乡,出印结②,到衙门,忙了一個多月才忙完。看官记清:从此以后,赵孝廉为了赵中书,還是贺根跟他在京供职。
话分两头。且說钱典史在京裡混了几個月,幸亏遇见一個相好的书办,替他想法子,把从前参案③的字眼改轻,然后拿银子捐复原官,加了花样④,仍在部裡候选。又做了手脚,不上两個月,便选了江西上饶县典史。听說缺分還好,他心中自然欢喜。后来一打听,倒是从前在江南揭参他的那個知府,现在正做了江西藩司⑤。冤家路窄,偏偏又碰在他手裡,他心中好不自在起来。跑来同他盟弟,就是上回赚他钱的那個人商量。他盟弟道:“這容易得很,我间壁住的徐都老爷,就是這位藩台大人的同乡。去年這位藩台上京陛见的时候,徐都老爷還請他吃過饭,是小弟作的陪。他两人的交情很厚,在席面上咕咕哝哝,谈個不了,還咬了半天耳朵,不晓得裡头是些甚么事情。后来這位藩台大人出京的时候,還叫长班⑥送了他四两银子别敬⑦。”钱典史道:“像他這样交情,应该多送几两才是,怎么只送四两?”
①上兑:上,进献;兑,兑款。上兑就是进献银钱。
②印结:类似担保书。
③参案:指弹劾的案子。
④花样:指为了增加捐官的银子收入,设立多种名目、花样。
⑤藩司:官名、掌管一省财赋、人事大权。
⑥长班:随从的仆役。
⑦别敬:送人银钱,为字眼好听,不同人有不同的叫法。
他盟弟把脸一红道:“這個却不晓得,或者另外多送,我們也瞧不见,再不然,大概同乡都是四两。他们做大员的,怎好厚一個,薄一個,叫别位同乡看着吃味儿。”钱典史道:“這個我們不去管他。但是我的事情怎么样呢?”他盟弟道:“你别忙。停一会子我到隔壁,化上百把银子,找這徐都老爷写封信,替你疏通疏通,這不结了嗎。”钱典史道:“一封信要這许多银子?”他盟弟道:“你别急。你老哥的事情,就是我兄弟的事情。你沒有這一点子,我兄弟還效劳得起。”当时钱典史再三拜托而去。原来他盟弟姓胡名理,绰号叫做狐狸精。人既精明,认的人又多,无论那裡都会溜了去。今番受了盟兄之托,当晚果然**到隔壁,找到徐都老爷,說明来意,并說前途①有五十金为寿,好歹求你赏一封信。徐都老爷道:“论起来呢,同乡是同乡,不過沒有什么大交情,怎么好写信;就是写了去,只怕也不灵。”胡理道:“那裡管得许多,你看银子面上,随便拓几句给他就完了。”徐都老爷一想,家裡正愁沒钱买米,跟班的又要付工钱,太太還闹着赎当头,正在那裡发急,沒有法子想,可巧有了此事。心下一想,不如且拿他来应应急。遂即含笑应允,约他明早来拿信。又问:“银子可现成?”胡理說:“怎么不现成!”随即起身别去。徐都老爷還亲自送到大门口,說了一声“费心”,又叮咛了几句,方才进去。
①前途:旧时与人接洽事情时,对方的代称。
到了第二天一早,徐都老爷就起身把信写好。一等等到晌午,還不见胡理送银子来,心下发急說:“不要不成功!为什么這时候還不来呢?”跟班的請他吃饭也不吃。原来昨日晚上,他已经把這话告诉了太太和跟班的了。大家知道他就有钱付,太太也不闹着赎当,跟班的也不催着付工钱了。谁知第二天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真正把他急的要死。好容易等到两点钟,嘭嘭敲门。徐都老爷自己去开门,一看是胡理,把他喜的心花都开了,连忙請了进来,吩咐泡茶,拿水烟袋,又叫把烟灯点上。胡理未曾开口,徐都老爷已经把信取出,送到他面前。胡理将信从信壳裡取出,看了一遍。胡理一面套信壳,一面嘴裡說道:“真正想不到,就会变了卦。”徐都老爷听了這话,一個闷雷,当是不成功,脸上颜色顿时改变,忙问:“怎么了?可是不成功?”胡理徐徐的答道:“有我在裡头,怕他逃到那裡去。不過拿不出,也就沒有法子了。”徐都老爷道:“可是一個沒有?”胡理道:“有是有的,不過只有一半。对不住你老,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拿不出手来。”徐都老爷道:“到底他肯出多少?”胡理也不答言,靴掖子①裡拿出一张银票,上写“凭票付京平银二十五两正”,下面還有图书,却是一张“四恒②”的票子。徐都老爷望着眼睛裡出火,伸手一把夺了去。胡理道:“就這二十五两還是我垫出来的哩。你老先收着使,以后再补罢。”徐都老爷无奈,只好拿信给他。胡理也不吃烟,不吃茶,取了信一直去找钱典史。告诉他,替他垫了一百两银子,起先徐家裡還不肯写,后来看我面上却不過,他才写的。
①靴掖子:皮或缎子做的夹子,放在靴筒裡。
②四恒:清末四大银号,都以“恒”字为名。
钱典史自是感激不尽,忙着连夜收拾行李,打算后天长行,一直到省。结算下来,只有他盟弟胡理处,尚有首尾未清。他盟弟外面虽然大方,心裡极其啬刻,想钱典史同他算清,面子上又不好露出。因见钱典史有一個翡翠的带头子,值得几文,从前钱典史也說過要卖掉他。胡理到此就心生一计,說有主顾要买,骗到手,估算起来還可多赚几文,满心欢喜。次日便推头有病,写了一封书信,叫做饭的拿来替他送行。信上還說:“带头子前途已经看過,不肯多出价钱,等到卖去之后,即将款项汇来。”事到其间,钱典史也无可如何,只得自己算完了房饭帐,与赵温作别,坐了双套骡车而去。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他到了天津,便向水路进发,海有海轮,江有江轮,不消一月,便到了江西省城,找到下处。齐巧那位藩司又是护院①,他一时也不敢投信,候准牌期②,跟着同班一大帮走进二堂,在廊檐底下朝着大人磕了三個头,起来又請了一個安。那大人只摊摊手,呵呵腰儿,也沒有问话就进去了。钱典史来的时候手裡捏着一把汗,恐怕问起前情,难以回话;幸亏大人不记小人過,過了此关,才把一块石头放下。
①护院:藩台暂时代理抚院职务为护院。
②牌期:督、抚台官署接待属员的日期。
但是他选的那個缺,现在有人署事,到任未及三月。這署事的人也弄了甚么大帽子的信,好容易署了這個缺。上司看了写信人面上,总要叫他署满一年,不便半路上撤他回来。好在姓钱的是实缺,就是闲空一年半载也不打紧:上司存了這個意见,所以竟不挂牌叫他赴任。却不想這位钱太爷只巴巴的一心想到任,叫他空闲在省城,他却受不的了。一天到晚,不是钻门子,就是找朋友,东也打听,西也打听,高的仰攀不上,只要府、厅班子裡,有能在上司面前說得动话的,他便极力巴结,天天穿着衣帽到公馆裡去請安。后来就有人告诉他:现在支应局①兼营务处的候补府黄大人,是护院的天字第一号的红人。凡百事情托了他,到护院面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新近赈捐案内,又蒙山西抚院保举了“免补②”,部文虽未回来,即日就要過班,便是一位道台③了。向来司、道一体,便与藩、臬两司同起同坐。所以他现在虽然還是知府,除掉护院之外,藩、臬却都不在他眼裡,有些事情竟要硬驳回去。藩、臬为他是护院的红人,而且即日就要過班,所以凡事也都让他三分。
①支应局:官署名,主管军饷。
②免补:候补官员免除经過本职的补缺阶段,跳了一级。
③道台:省以下、府以上的官员,也叫观察。
闲话休题。且說钱典史听见這條门路,便一心一意的想去钻。究竟他办事精细,未曾禀见黄大人,先托人介绍,认得了黄大人的门口同他门口,一個叫戴升的先要好起来,拜把子,送东西,如兄若弟,叫的应天响,慢慢的才把“省裡闲不起,想求大人提拔提拔”的意思說了出来。戴升道:“老弟,你为什么不早說?這一点点事情,做哥哥的還可以帮你一把力。”钱典史听了,喜的嘴都合不拢来,忙說:“既然如此,我明天一早就来禀见。”戴升道:“你别忙。早来无用,早晨找他的人多,那裡有工夫见你,要来,明儿晚上来。”
钱典史忙說:“领都。倘能蒙老哥吹嘘,大人栽培,赏派個把差使,免得妻儿老小捱饿,便是老哥莫大之恩。”說完之后,
便即起身告辞。戴升說:“自家兄弟,說那裡的话。明晚再会罢,我也不送你了。”钱典史去后,齐巧上头有事来叫戴升进去,问了两句话。只因黄知府今日为了支应局一個收支委员亏空了几百两银子,被他查了出来,马上撤掉差使,听候详参。心想,這些候补小班子时头,一個個都是穷光蛋,靠得住的实在沒有。便与戴升谈及此事。也是钱典史运气来了,戴升便保举他,說:“现在有個新选上饶县典史钱某人,”如何精明,如何谙练,“而且曾任实缺,现在又从部裡选了出来,因为有人署事,暂缓赴任。如若委了這种有缺的人,他一定尽心报效,再不会出岔子的。”黄知府道:“我沒有瞧见過這個人。”戴升道:“他可常常来禀见。小的为着老爷事忙,那裡有工夫见他,所以从沒有上来回。”黄知府道:“既然如此,叫他明天夜裡来见我。”戴升答应了几個“是”,又站了一会子,才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钱典史那裡等到天黑,太阳還大高的,他穿了花衣补服①跑了去。只见公馆外头平放着两乘轿子,他便趔趔趄趄,走到戴升屋裡,請安坐下。戴升把昨儿夜间替他吹嘘的话告诉了他,還說“支应局出了一個收支差使,上头一定要委别人,已经有了主了,是我硬替你老弟抗下来的。停刻见了面就有喜信的。”钱典史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忙问:“大人几时回来的?”戴升道:“早晨七点钟上院,九点下来;接着会审了一桩甚么案子,赶十二点钟到局裡吃過饭,又看公事,才回来抽不上三袋烟,又是甚么局裡的委员来禀见,现在正在那裡会客咧。你且在這屋裡吃饭,等他老人家送過客,過了瘾,再上去不迟。”钱典史无奈,只得暂且坐着等候。停了一会子,只听得裡头喊“送客”,见两個委员前头走,黄知府后面跟着送。走到二门口,那两個委员就站住了脚,黄知府照他们呵呵腰,就自己先进去了。两個委员各自上轿回去不题。
①花衣补服:花衣,即莽袍,官服;补服,穿在莽袍外面的外套。
這裡黄知府踱进二门,便问管家:“轿子店裡催過沒有?”有個管家便回:“已经打发了三次人去催去了。”黄知府道:“今儿在院上,护院還提起,說部文這两天裡头一定可到。轿子做不来,坐了甚么上院呢?真正這些王八蛋!我不說,你们再不去催的。”众管家碰了钉子,一声也不敢言语,一個個鸦雀无声,垂手侍立。黄知府說完了话,也踱了进去。等到上灯之后,钱典史在戴升屋裡吃過了夜饭,然后戴升拿着手本进去替他回過,又出来领他到大厅西面一间小花厅裡坐下。此时钱典史恭而且敬,一個人坐在那裡,静悄悄的,足足等了半個钟头才听见靴子响。還沒进花厅门,又咳嗽了一声。随见小跟班的,将花厅门帘打起,便是大人走了进来:家常便服;一個胖胀面孔,吃烟吃的满脸发青,一嘴的浓黑胡子,两只眼睛直往上瞧。钱典史连忙跪倒,同拜材头的一样,叩了三個头,起来請了一個安,跟手又請安,从袖筒管裡取出履历呈上。黄大人接在手中,一面让坐。钱典史只有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斜着脸儿听大人问话。黄知府把他的履历翻了一翻,随手搁下,便问:“几时到的?”钱典史忙回:“上個月到的。”黄知府道:“上饶的缺很不坏?”钱典史道:“大人的栽培!但是一时還不得到任。”說到這裡,黄知府叫了一声“来”。只见小跟班的拿着水烟袋进来装烟。黄知府只管吃烟,并不答话。钱典史熬不過,便站起来又請了一個,說:“卑职母老家贫,虽說选了出来,藩宪一时不挂牌,总求大人提拔提拔!”黄知府道:“求我的人实在多,总要再添几百個差使,才能够都应酬得到。”钱典史听了不敢言语。只见黄知府拿茶碗一端,管家们喊了一声“送客”,他只好辞了出来。黄知府送到二门,也就进去了。
钱典史出来,仍旧走到戴升屋裡,哭丧着面孔,在那裡换衣服,一声也不言语。還是戴升着出他的苗头,就說:“老弟!官场裡的事情,你也总算经過来的了,那裡有一见面就委你差使的?少不得多走两趟。不是說,有愚兄在裡头,咱们兄弟自己的事,還有什么不替你上紧的。這算得什么,也值得放在心上,就马上不自在起来。快别這样!”钱典史道:“做兄弟的并非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一件,刚才我求他,他老人家的口气不大好,再来恐怕他不见。”戴升道:“你放心,有我呢!你看他一天忙到夜,找他的人又多。我說句话你别气,像你老弟這样的班子,不是有人在裡头招呼,如要见他一面,只怕等上三年见不着的尽多哩。”钱典史道:“我晓得。不是你老哥在裡头,兄弟那裡够得上见他。有你老哥拍**,兄弟還有甚么不放心的。你快别多心,以后全仗大力!”一面又替戴升請了一個安,然后辞了出来,自回寓处。后来又去過几次,也有时见着,有时见不着。
忽然一天,钱典史正走进门房,戴升适从上头回事下来,笑嘻嘻的朝着钱典史道:“老弟,有件事情,你要怎样谢我?說了再告诉你。”钱典史一听话内有因,心上一想,便道:“老哥,你别拿人开心,谁不知道戴二太爷一向是一清如水,谁见你受過人家的谢礼!這话也不像你說出来的。”旁边有戴升的一個伙计听了這话,笑道:“真正钱太爷好口才!”戴升道:“真是真,假是假,不要說顽话。我們過這边来讲正经要紧。”钱典史便跟了戴升到套间裡,两個人咕咕哝哝了半天,也不知說些甚么,只听得临了一句是钱典史口音,說:“凡事先有了你老哥才有我兄弟,你我還分彼此嗎。”說完出来,欢天喜地而去。究竟所說的那個收支差使派他沒有。后文再题。
且說黄知府有一天上院回来,正在家裡吃夜饭,忽然院上有人送来一角文书,拆开一看,正是保准過班的行知。照例开销来人。便是戴升领头,约齐一班家人,戴着红帽子,上去给老爷叩喜。叩头起来,戴升便回:“绿呢轿子可巧今天饭后送来,家人刚才看過历本,明天上好的日子,老爷好坐着上院。”黄知府点点头儿,又问:“价钱讲過沒有?”戴升道:“拿旧蓝呢轿子折给他,找他有限的钱。”黄知府道:“旧轿子抬去了沒有?”戴升道:“明天老爷坐了新轿子,就叫他们把旧的抬了去。”黄知府沒有别的言语,戴升便退了下来。接着首府、首县,以及支应局、营务处的各位委员老爷,统通得了信,一齐拿着手本前来叩喜。内中只有首府来的时候,黄知府同他极其客气。无奈做此官,行此礼,凭你是谁,总跳不過這個理去。始终那首府按照见上司的规矩见的他。一宵无话。
次日一早,黄知府便坐了绿呢大轿上院,叩谢行知。仍旧坐了知府官厅。惹得那些候补知府们都站起来請安,一口一声的叫“大人”。黄大人正在那裡推让的时候,只见有人拿了藩、臬两宪的名帖前来請他到司、道官厅去坐。那些知府又站了班,送他出去。到司、道官厅,各位大人都对他作揖道喜。他依旧一個個的請安,還他旧属的体制。各位大人說:“以后我們是同寅,要免去這個礼的了。”各位大人又一齐让位,黄大人便扭扭捏捏的在下手一张椅子上坐下。列位看官记清:黄大人现在已经变为道台,做书的人也要改称,不好再称他为黄知府了。当日黄道台上院下来,便拿了旧属帖子,先从藩台拜起,接着是臬台、粮巡道、盐法道,以及各局总办,并在省的候补道,统通都要拜到。一路上,前头一把红伞;四個营务处的亲兵,一匹顶马,骑马的戴的是五品奖札,還拖着一枝蓝翎①;两個营务处的差官,戴着白石头顶子,穿着“抓地虎②”,替他把轿杠;另外一個号房,夹着护书,跑的满头是汗。后头两匹跟马,骑马的二爷,還穿着外套。黄道台坐在绿呢大轿裡,鼻子上架着一副又大又圆,测黑的墨晶眼镜,嘴裡含着一枝旱烟袋。四個轿夫扛着他,东赶到西,西赶到东。那個把轿杠的差官還替他时时刻刻的装烟。从午前一直到三点半钟才回到公馆。他老的烟瘾上来了,尽着打呵欠,不等衣服脱完,一头躺下,一口气呼呼的抽了二十四袋。跟他的人,不容說肚皮是饿穿的了。接着還有多少候补大人、老爷们前来道喜,都是戴升替他一個個道乏挡驾。
①“红伞”、“奖札”、“蓝翎”:均是表示官员身份的穿戴,仪仗。“红伞”,官员出行时仪仗中的伞盖。“奖札”,奖励的凭证,這裡即指五品顶戴的“蓝翎”(帽上的装饰羽毛)。
②抓地虎:靴名。
又過了两天,戴升想巴结主人,趁空便进来回道:“现在老爷已经過了班,可巧大后天又是太太的生日,家人们大众齐了分子叫了一本戏,备了两枱酒,替老爷、太太热闹两天。這点面子老爷总要赏小的,总算家人们一点孝心。”黄道台道:“何苦又要你们化钱?”戴升道:“钱算得什么!老爷肯赏脸,家人们倾家都是愿意的。”黄道台道:“只怕這一闹,不要叫局裡那些人知道,他们又有什么公分闹不清爽,還有营务处上的。”戴升道:“老爷的大喜,应该热闹两天才是。”黄道台也无他說,戴升便退了下来,自去办事。不料這個风声传了出去,果然营务处手下的一班营官一天公分;支应局的一班委员一天公分:都是一本戏、两枱酒,一齐拿了手本,前来送礼。黄道台道:“果不出我所料,被戴升這一闹,闹出事情来了。”戴升道:“要他们知道才好。”于是定了头一天暖寿,是本公馆众家人的戏酒,第二天正日,是营务处各营官的;第三天方轮到支应局的众委员。到了暖寿的第一天晚上,黄道台便同戴升商量道:“做這一個生日,唱戏吃酒,都是糜费,一点不得实惠。”戴升正要回话,忽见门上传进一封电报信来,上面写明“南京来电送支应局黄大人升。”黄道台知道是要紧事情,连忙拆开一看,上头只有号码。黄道台是不认得外国字的,忙請了帐房师爷来,找到一本“华洋历本”,翻出电码,一個一個的查。前头八個字是“南昌支应局黄道台”。黄道台急于要看底下,偏偏错了一個码子,查死查不对。黄道台急了,說:“不去管他,空着這一個字,查底下的罢。”那师爷又翻出三個字,是“军装案”。黄道台一见這三個字,他的心就毕卜毕卜跳起来了。瞪着两只眼睛看他往底下翻。那师爷又翻出六個字,是“帅①查确,拟揭参②”。黄道台此时犹如打了一個闷雷似的,咕呼一声,往椅子上就坐下了。那师爷又翻了一翻,說:“還有哩。”黄道台忙问:“還有甚么?”师爷一面翻,一面說:“朱守、王令均拟革,兄拟降同知①,速设法。”下头注着一個“荃”字。黄道台便晓得這电报是两江督幕裡他一個亲戚姓王号仲荃的得了风声,知会他的。便說:“這事从那裡說起!”师爷說:“照這电报上,令亲既来关照,折子還沒有出去。观察早点设法,总還可以挽回。”黄道台道:“你们别吵!我此刻方寸已乱,等我定一定神再谈。”
①帅:指总督。
②揭参:指弹劾。
歇了一会子,正要說话,忽见院上文巡捕胡老爷,不等通报,一直闯了进来,請安坐下。众人见他来的古怪,都退了出去。胡老爷四顾无人,方才說道:“护院叫卑职到此,特特为为通知大人一個信。”黄道台正在昏迷之际,也不知回答甚么方好,只是拿眼瞧着他。胡老爷又說道:“护院接到南京制台②的电报,說是那年军装一案,大人也挂误在裡头,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护院叫劝劝大人,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過上两個月,冷一冷场,总要替大人想法子的。”此时黄道台早已急得五内如焚,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后来听见胡巡捕說出护院的一番美意,真是重生父母,再造爹娘,那一种感激涕零的样子,画也画不出,便說:“求老兄先在护院前替兄弟叩谢宪恩。兄弟现在是被议人员,日裡不便出门,等到明儿晚上,再亲自上院叩谢。”說完之后,胡老要赶着回去销差,立刻辞了出来。黄道台此番竟是非常客气,一直送出大门方回。
①守、令、同知:官名,守、太守,即知府,令、县令,同知,知府的辅佐员。
②制台:即总督。
当下一個人,也不进上房,仍走到小客厅裡,背着手,低着头,踱来踱去。有时也在炕上躺躺,椅子上坐坐,总躺不到、坐不到三分钟的时候,又爬起来,在地下打圈子了。约**有四更多天,太太派了老妈子三四次来請老爷安歇,大家看见老爷這個样子,都不敢回。后来太太怕他急出病来,只好自己出来解劝了半天,黄道台方才沒精打彩的跟了进去。
到了第二天,本是太太暖寿的正日,因为遭了這件事,上下都沒了兴头。太太便叫戴升上去,同他商量,想把戏班子回掉不做。戴升一见老爷坏了事,谁肯化這冤钱,便落得顺水推船說:“家人也晓得老爷心上不舒服,既然太太如此說,家人们過天再替太太补祝罢。”說完出去,叫了掌班的来,回头他說:“不要唱了。”掌班的說:“我的太爷!为的是大人差使,好容易才抓到這個班子,多少唱两天再叫他们回去。”戴升道:“不要就是不要!你不走,难道還在這裡等着捱做不成?”掌班的被他骂了两句,头裡也听见這裡大人的风声不好,知道這事不成功,只好垂头丧气了出来,叫人把箱抬走。一面戴升又去知会了局裡、营裡,大家亦已得信,今见如此,乐得省下几文。不在话下。
到了下午,大人从床上起身,洗脸吃饭,一言不发;等到過完瘾,那时已有上灯时分。戴升进来回:“外面都已伺候好了。請老爷的示,還是吃過夜饭上院,還是此刻去?”黄大人說:“吃過夜饭再去。”原来這位黄大人的太太最是知书识礼的,一听丈夫降了官,便同戴升說:“现在老爷出门,是坐不来绿呢大轿①的了。我們那顶旧蓝呢的又被轿子店裡抬了去,你看向那位相好老爷家借一顶来?”戴升道:“现在的事情,沒头沒脑,不過一個电报,還作不得准。据家人的意思,老爷今天還是照旧,等到奉到明文再换不迟。况且同人家去借,面子上也不好說。”太太說:“据我看,這桩事情不会假的,再坐着绿大呢的轿子上院,被人家指指摘摘的不好,不如换掉了妥当。横竖早晚要换的,家裡有的是老太爷不在的时候,人家送的蓝大呢帐子,拿出两架来把他蒙上,很容易的事。”一面說,一面就叫姨太太同了**立刻去开箱子,找出三個蓝呢帐子,交给戴升拿了出去。戴升回到门房裡說道:“說起来,我們老爷真真可怜!好容易创了一顶绿大呢的轿子,沒有坐满五回,现在又坐不成了。太太叫把蓝呢蒙上,說得好容易,谁是轿子店裡的出身?我是弄不来。好在老爷是糊裡糊涂的,今儿晚上让他再多坐一次。吩咐亲兵,明天一早叫轿子店裡的人来一两個,带了家伙,就在我們公馆裡把他蒙好就是了。”究竟黄大人是否仍坐绿呢大轿上院,且听下回分解。
①绿呢大轿:一种官阶标志,当时三品以上官员才坐绿呢大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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