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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钱典史同行說官趣 赵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话說赵家中举开贺,一连忙了几天,便有本学老师叫门斗①传话下来,叫赵温即日赴省,填写亲供②。当下爷儿三代,买了酒肉,請门斗饱餐一顿,又给了几百铜钱。门斗去后,赵温便踌躇這亲供如何填法,幸亏請教了老前辈王孝廉,一五一十的都教给他。赵温不胜之喜。他爷爷又向亲家方必开商量,要請王孝廉同到省城去走一遭,随时可以請教。

  方必开一来迫于太亲翁之命,二来是他女儿大伯子中举的大事,還有什么不愿意的?随即满口应允。赵老头儿自是感激不尽。取過历本一看,十月十五是個长行百事皆宜的黄道吉日,遂定在這天起身。因为自己牲口不够,又问方亲家借了两匹驴。几天头裡,便是几门亲戚前来送礼饯行,赵温一概领受。

  ①门斗:学裡的公役。

  ②亲供:指秀才中举后到学台官署填写年龄、籍贯等手续。

  闲话少叙。转眼之间,已到十四。他爷爷,他爸爸,忙了一天,到得晚上,這一夜更不曾睡觉,替他弄這样,弄那样,忙了個六神不安。十五大早,赵温起来,洗過脸,吃饱了肚皮。外面的牲口早已伺候好了。少停一刻,方必开同了王孝廉也踱過来。赵温便向他爷爷、爸爸磕头辞行。赵老头儿又朝着王孝廉作了一個揖,托他照料孙子,王孝廉赶忙還礼不迭。等到行完了礼,一同送出大门,骑上牲口,顺着大路,便向城中进发。

  原来几天头裡,王乡绅有信下来,說赵世兄如若上省填亲供,可便道来城,在舍下盘桓几日。所以赵温同了王孝廉,走了半天,一直进城,投奔石牌楼而来。王孝廉是熟门熟路,管门的一向认得,立时請进,并不阻挡;赵温却是头一遭。幸亏他素来细心,下驴之后,便留心观看。只见:

  门前粉白照墙一座,当中写着“鸿禧”两個大字,东西两根旗杆。大门左右,水磨八字砖墙。两扇黑漆大门,铜环擦得雪亮。门外挂着一块“劝募秦晋赈捐分局”的招牌。两面两扇虎头牌,写着“局务重地”“闭人免进”八個大字。還有两根半红半黑的棍子①,挂在牌上。大门之内,便是六扇蓝漆屏门,上面悬着一块红底子金字的匾,写着“进士第”三個字。两边贴着多少新科举人的报條,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算来却都是同年。两边墙上,還挂着几顶红黑帽子,两條皮鞭子。

  门上的人因为他是王孝廉同来的人,也就让他进去。转過屏门,便是穿堂,上面也有三间大厅,却无桌椅台凳。两面靠墙,横七竖八摆着几副衔牌;甚么“丙子科举人”、“庚辰科进士”、“赐进士出身”、“钦点主政”、“江西道监察御史”。赵温心裡明白,這些都是王乡绅自家的官衔。另外還摆着两顶半新不旧的轿子。又转過一重屏门,方是一個大院子,上面五间大厅。

  ①半红半黑的棍子:原为衙役使用的水火棍,一半红一半黑,挂在门外以示为威严。

  其时已是十月,正中挂着大红洋布的板门帘。前回跟着王乡绅下乡,王孝廉给他两個铜钱买烧饼吃的那個二爷,正在廊檐底下,提着一把溺壶走来;一见他来,连忙站住,亏他不忘前情,迎上来朝着王孝廉打了一個千,问他几时来的,王孝廉回說“才到”。

  那二爷瞧瞧赵温,也像认得,却是不理他,一面說话,一面让屋裡坐。赵温也跟了进去。原来居中是三间统厅,两头两個房间,上头也悬着一块匾,是“崇耻堂”三個字,下面落的是汪鸣銮的款。赵温念過“墨卷①”,晓得這汪鸣銮就是那做“能自疆斋文稿”的柳门先生,他本是一代文宗,不觉肃然起敬。当中悬着一副御笔,写的“龙虎”两字,却是石刻朱拓的,两边一副对联,是阎丹初阎老先生的款;天然几上一個古鼎、一個瓶、一面镜子,居中一张方桌,两旁八张椅子、四個茶几。上面梁上,還有几個像神像龛子的东西,红漆描金,甚是好看。赵温不认得是什么东西,悄悄請教老前辈。王孝廉对他說:“這是盛‘诰命轴子’②的。”

  ①墨卷:即考生墨写的卷子。

  ②诰命轴子:诰命,皇帝对五品以上的官员的封典;把诰命裱成的锦轴。

  赵温還不懂得什么叫“诰命”,正想追问,裡头王乡绅拖着一双鞋,手裡拿着一根旱烟袋,已经出来了。王孝廉连忙上前請了一個安,王乡绅把他一扶。跟手赵温已经爬在地下了,王乡绅忙過来呵下腰去扶他。嘴裡虽說還礼,两條腿却沒有动,等到赵温起来,他才還了一個楫。分宾坐下。赵温坐的是东面一排第二张椅子,王孝廉坐的是西面第二张椅子,王乡绅就在西面第三张上坐了相陪。王乡绅先开口问赵温的爷爷、爸爸的好。谁知他到了此时,不但他爷爷临走嘱咐他到城之后,见了王乡绅替他问好的话,一句說不上来,连听了王乡绅的话,也不知如何回答。面孔涨得通红,嘴裡吱吱了半天,才回了個“好”字。王乡绅见他如此,也就不同他再說别的了,只和王孝廉攀谈几句。

  言谈之间,王乡绅提起:“有個舍亲,姓钱号叫伯芳,是内人第二胞兄,在江南做過一任典史。那年新抚台到任,不上三個月,不知怎样就把他‘挂误①’了。却不料他官虽然只做得一任,任上的钱倒着实弄得几文回来。你们一进城,看见那一片新房子,就是他的住宅。做官不论大小,总要像他這样,這官才不算白做。现在他已经托了人,替他谋干了一個‘开复②’,一過年,也想到京裡走走,看有什么路子,弄封把‘八行③’,還是出来做他的典史。”王孝廉道:“既然有路子,为什么不過班④,到底是正印。”王乡绅道:“何尝不是如此。我也劝過他几次。无奈我們這位内兄,他却另有一個见解。他說:州、县虽是亲民之官,究竟体制要尊贵些,有些事情自己插不得身,下不得手,自己不便,不免就要仰仗师爷同着二爷。多一個经手,就多一個扣头,一层一层的剥削了去,到得本官就有限了;所以反不及他做典史的,倒可以事事躬亲,实事求是。老侄,你想他這话,是一点不错的呢。這人做官倒着实有点才干,的的确确是位理财好手。”王孝廉道:“俗话說的好,‘千裡为官只为财’。”王乡绅道:“正是這话。现在我想明年赵世兄上京会试,倒可叫他跟着我們内兄一路前去,诸事托他招呼招呼,他却是很在行的。”王孝廉道:“這是最好的,還有什么說得。”当下王孝廉见王乡绅眼睛不睬赵温,瞧他坐在那裡沒得意思,就把這话告诉他一遍。赵温除了說“好”之外,亦沒有别的话可以回答。王孝廉又替他问:“钱老伯府上,应该過去請安?”王乡绅道:“今天他下乡收租去了。我替你们說好,明年再见罢。”当下留他两人晚饭,就在大厅西首一间,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起身,往省城而去。于是,晓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已经到了省城,找着下处,安顿行李。

  ①挂误:官员因受牵累而去职。

  ②开复:复职。

  ③八行:信,因信笺印为八行,故称。

  ④過班:過通关系而升官。

  且說赵温虽然中举,世路上一切应酬,究未谙练。前年小考,以及今年考取遗才①,学台大人,虽說见過两面,一直是一個坐着点名,一個提篮接卷,却是沒有交谈過,這番中了举人,前来叩见,少不得总要攀谈两句。他平时见了稍些阔点的人,已经坐立不安,语无伦次,何况学台大人,钦差体制,何等威严,未曾见面,已经吓昏的了。亏得王孝廉遇事招呼,随时指教,凡他所想不到的,都替他想到。头一天晚上,教他怎样磕头,怎样回话,赛如春秋二季,“明伦堂②”上演礼③一般,好容易把他教会。又亏得赵温质地聪明,自己又操演了一夜,顶到天明,居然把一应礼节,牢记在心。少停,王孝廉睡醒,赵温忙即催他起来洗脸。自己换了袍套。手裡捏着手本。王孝廉又叫他封了四吊钱的钱票,送给学台大人做“贽见①”,另外带了些钱做一应使费。到了辕门,找到巡捕老爷,赵温朝他作了一個揖,拿手本交给他,求他到大人跟前代回,另外又送了這巡捕一吊钱的“门包”。巡捕嫌少,讲来讲去,又加了二百钱,方才去回。等了一会子,巡捕出来說:“大人今天不见客。”问他亲供填了沒有。赵温听說大人不见,如同一块石头落地,把心放下,赶忙到承差屋裡,将亲供恭恭敬敬的填好,交代明白。一应使费,俱是王孝廉隔夜替他打点停当,赵温到此不過化上几個喜钱,沒有别的噜嗦。当下事毕回寓,整顿行装,两人一直回乡。王孝廉又教给他写殿试策白折子②,预备来年会试不题。

  ①遗才:科举考试的名词,指秀才未列于科考前三等者,可以再参加“录科”和“遗录”考试,凡录取者可应分试。

  ②“明伦堂”:学宫中的礼堂。

  ③演礼:指祭孔典礼。

  ①贽见:见官员的礼物。

  ②殿试策白折子:殿试策,指考策题一种。白折子,是当时考卷的一种。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已過新年,赵温一家门便忙着料理上京会试的事情。一日饭后,人报王乡绅处有人下书。赵温拆开看时,前半篇无非新年吉祥话头,又說“舍亲处,已经說定结伴同行,两得裨益。旧仆贺根,相随多年,人甚可靠,干北道情形,亦颇熟悉,望即录用”云云。赵温知道,便是托王乡坤所荐的那位管家了。只见贺根头上戴一顶红帽子,身穿一件蓝羽缎棉袍,外加青缎马褂,脚下還登着一双粉底乌靴,见了赵温,請了一個安,嘴裡說了声“谢少爷赏饭吃”,又說“家主人請少爷的安”。赵温因他如此打扮,乡下从未见過,不觉心中呆了半天,不知拿什么话回答他方好。幸亏贺根知窍,看见少爷說不出话,便求少爷带着到上头,见见老太爷請請安。赵温只得同他进去,先见他爷爷。带见過之后,他爷爷說:“這個人是你王公公荐来的,僧来看佛面,不可轻慢于他。”就留他在书房裡住。等到吃饭的时候,他爷爷一定又要从锅裡另外盛出一碗饭、两样菜给贺根吃。一应大小事务,都不要他动手,后来還是王孝廉過来看见,就說:“现在這贺二爷既然是府上的管家,不必同他客气,事情都要叫他经经手,等他弄熟之后,好跟世兄起身。”赵家听得如此,才渐渐的差他做事。

  到了十八這一天,便是择定长行的吉日。一切送行辞行的繁文,不用细述。這日仍請王孝廉伴送到城。此番因与钱典史同行,所以一直径奔他家,安顿了行李,同到王府請安。见面之后,留吃夜饭;台面上只有他郎舅、叔侄三個人說的话,赵温依然插不下嘴。饭罢,临行之时,王乡绅朝他拱拱手,說了声“耳听好音”。又朝他大舅子作了個揖,說:“恕我明天不来送行。到京住在那裡,早早给我知道。”又同王孝廉說了声“我們再会罢”。方才进去。三人一同回到钱家,住了一夜。次日,钱、赵二人,一同起身。王孝廉直等送過二人之后,方才下乡。

  话分两头。单說钱典史一向是省俭惯的,晓得贺根是他妹丈所荐,他便不带管家,一路呼唤贺根做事。過了两天,不免忘其所以,渐渐的摆出舅老爷款来。背地裡不知被贺根咒骂了几顿。幸亏赵温初次为人,毫无理会。况兼這钱典史是势利场中历练過来的,今见起温是個新贵,前程未可限量;虽然有些事情欺他是乡下人,暗裡赚他钱用,然而面子上总是做得十二分要好。又打听得赵温的座师吴翰林新近开了坊,升了右春坊、右赞善①。京官的作用不比寻常,他一心便想巴结到這條路上。

  ①右春坊、右赞善:官名,在明清,实际上是各翰林院编修等之升转。

  有天落了店,吃完了饭,叫贺根替他把铺盖打开,点上烟灯。其时赵温正拿着一本新科闱墨,在外间灯下揣摩。钱典史便說:“堂屋裡风大,不如到烟铺上躺着念的好。”赵温果然听话,便捧了文章进来,在烟铺空的一边躺下,嘴裡還是念個不了,钱典史却不便阻他,自己呼了几口烟,又吃些水果、于点心之类,又拿起茶壶,就着壶嘴抽上两口,把壶放下,顺手拎過一支紫铜水烟袋,坐在床沿上吃水烟,一個吃個不了。后来,钱典史被他噪聒的实在不耐烦,便借着贺根来出气。先說他偷懒不肯做事,后来又說他今天在路上买馒头,四個钱一個,他硬要五個半钱一個,十二個馒头,便赚了十八了钱,真真是混帐东西!头裡贺根听见舅老爷說他偷懒,已经满肚皮不愿意,后来又說他赚钱,又骂他混帐,他却忍不住了,顿时嘴裡叽哩咕噜起来,甚么“赚了钱买棺材,装你老爷”,還說甚么“混帐东西,是咱大舅子”。钱典史不听则已,听了之时,立刻无明火三丈高,放下水烟袋,提起根烟枪就赶過来打。贺根也不是好缠的,看见他要打,便把脑袋向钱典史怀内一顶,說:“你打你打!不打是咱大舅子!”钱典史见他如此,倒也动手不得,嘴裡吆喝:“好個撒野东西!回来写信给你老爷,他荐的好人,连我都不放在眼裡!”贺根正待回话,幸亏得店家听见裡头闹得不像样,进来好劝歹劝,才把贺根拉开。這裡钱典史還在那裡气得发抖。当他二人闹时,赵温想上来劝,但不知怎样劝的好。后来见店家把贺根拉开,他又呆了半天,才說了一声:“天也不早了,钱老伯也好困觉了。”钱典史听了這话,便正言厉颜的对他說道:“世兄!用到這样管家,你做主人的总要有点主人的威势才好。像你這样好說话,一個管家治不下,让他动不动得罪客人,将来怎样做官管黎民呢?”

  赵温明晓得這场沒趣是钱典史自己找的,无奈他秉性柔弱,一句也对答不上,只好索性让他說,自己呆呆的听着。钱典史又道:“想我从前在江南做官的时候,衙门虽小,上下也有三五個管家,還有书办、差役,都是我一個人去治伏他们,一個不当心,就被他们赚了去,像你一個底下人都治不服,那還了得!”赵温道:“为着他是王公公荐的人,爷爷嘱咐過,要同他客气点,所以有些事情都让他些。”钱典史哈哈冷笑道:“你将来要把他让成功谋反叛逆,才不让他呢!這种东西,叫我一天至少骂他一百顿,還要同他客气!真真奇谈!”赵温道:“既然老伯如此說,我明天管他就是了。”钱典史道:“我并不是要叫你管他,我是告诉你做官的法子。”

  赵温心下疑惑道:“這与做官有甚么相干?”又不便驳他,只好拉长着耳朵听他讲。钱典史又說道:“‘齐家而后治国,治国而后平天下’,這两句话你们读书人是应该知道的。一個管家治不服,怎么好算得齐家?不能齐家,就不能治国。试问皇上家要你這官做甚么用呢?你也可以不必上京会试赶功名了。就如我,从前虽然做過一任典史,倒着实替皇家出点力,不要說衙门裡的人都受我节制,就是那些四乡八镇的地保、乡约、图正①、董事,那一個敢欺我!”

  赵温虽然是乡下人,也晓得典史比知县小;听他說得高兴,有意打趣他,便问他道:“請教老伯:典史的官,比知县大是小?”钱典史欺他是外行,便道:“一般大。他管得到的地方,我都管得到。论起来,這一县之主還要算是我。有起事情来,我同他客气,让他坐在当中,所以都称他‘正堂’。我坐的是下首主位,所以都称我‘右堂’。其实是一样的,不分甚么大小。”赵温道:“典史总要比知府小些。”

  ①乡约、图正:乡约,奉命在乡中管事的人。图正:农村中管本图鱼鳞册的人;鱼鳞册即为赋役而设的土地册。

  钱典史道:“他在府城裡,我在县城裡,我管不着他,他亦管不着我。赵世兄,你不要看轻了這典史,比别的官都难做。等到做顺了手,那时候给你状元,你還不要呢。我這句话,并不是瞧不起状元。常常听见人說,翰林院裡的人都是清贵之品,将来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学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儿前来孝敬,自己用不着为难。然而隔着一层,到底不大顺手。何如我們做典史的,既不比做州、县的,每逢出门,定要开锣喝道,叫人家认得他是官。我們便衣就可上街,甚么烟馆裡,窑子裡,赌场上,各处都可去得。认得咱的,這一县之内,都是咱的子民,谁敢不来奉承;不认得的,无事便罢,等到有起事情来,咱亦還他一個铁面无私。不上两年,還有谁不认得咱的?一年之内,我一個生日,我們贱内一個生日,這两個生日是刻板要做的。下来老太爷生日,老太太生日,少爷做亲,姑娘出嫁,一年上总有好几回。”赵温道:“我听见王大哥讲過,老伯還沒养世兄,怎么倒做起亲来呢?”钱典史道:“你原来未入仕途,也难怪你不知道。大凡像我們做典史的,全靠着做生日,办喜事,弄两個钱。一桩事情收一回分子,一年有上五六桩事情,就受五六回的分子。一回受上几百吊,通扯起来就有好两千。真真大处不可小算。不要說我连着儿子、闺女都沒有,就是先父、先母,我做官的时候,都已去世多年。不過托名头說在原籍,不在任上,打人家個把式罢了。這些钱都是面子上的,受了也不罪過,還有那不在面子上的,只要事在人为,却是一言难尽。我這番出山,也不想别的处,只要早些选了出来,到了任,随你甚么苦缺,只要有本事,总可以生发的。”說到這裡,忽听窗外有人言道:“天不早了,客人也该睡了,明天好赶路。”原来是车夫半夜裡起来解手,正打窗下走過,听见裡面高谈阔论,所以才說這两句。钱典史听了笑道:“真的我說到高兴头上,把明儿赶路也就忘记了。”当下便催着赵温睡下,自己又吃了几袋水烟,方始安寝。次日依旧赶路不提。

  却說他主仆三人,一路晓行夜宿,在河南地面上,又遇着一场大雪,直至二月二十后,方才到京。钱典史另有他那一帮人,天天出外应酬,忙個不了。這裡赵温会着几個同年,把一应投文复试的事,都托了一位同年替他带办,免得另外求人,倒也省事不少。不過大帮复试已過,直好等到二十八這一天,同着些后来的在殿廷上复的试,居然取在三等裡面,奉旨准他一体会试。赵温便高兴的了不得,写信禀告他爷爷、父亲知道。這裡自从到京,头一桩忙着便是拜老师。赵温請教了同年,把贴子写好,又封了二两银子的贽见,四吊钱的门包。他老师吴赞善,住在顺治门外,赵、钱二位却住在米市胡同,相去還不算远。這天赵温起了一個大早,连累了钱典史也爬起来,忙和着替他弄這样,弄那样,穿袍子,打腰折,都是钱典史亲自动手。又招呼贺根:“贴子拿好,车叫来沒有。”一霎时,簇新的轿车停在门前。赵温出外上车,钱典史還送到门口。這裡掌鞭的就把鞭子一洒,那牲口就拉着走了。一霎时到了吴赞善门前,赵温下车,举眼观看,只见大门之外,一双裹脚條,四块包脚布,高高贴起,上面写着甚么“詹事府示:不准喧哗,如违送究”等话头。原来为时尚早,吴家未曾开得大门。门上一副对联,写着“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個大字。赵温心下揣摩,這一定是老师自己写的。就在门外徘徊了一回,方听得呀的一声,大门开处,走出一位老管家来。赵温手捧名贴,含笑向前,道了来意。那老管家知道是主人去年考中的门生,连忙让在门房裡坐,取了手本、贽见,往裡就跑。停了一会子,不见出来。赵温心下好生疑惑。

  原来這些当穷京官的人,好容易熬到三年放了一趟差,原指望多收几個财主门生,好把旧欠還清,再拖新帐。那吴赞善自从二月初头到于今,那些新举人来京会试的,他已见過不少。见了张三,探听李四,见了李四,探听张三。如若是同府同县,自然是一问便知;就是同府隔县,问了不知便罢,只要有点音头,他见了面,总要搜寻這些人的根底。此亦大概皆然,并不是吴赞善一人如此。

  目下单說吴赞善,他早把赵温的家私,问在肚裡,便知道他是朝邑县一個大大的土财主,又是暴发户,早已打算,他若来时,這一分贽见,至少亦有二三百两。等到家人拿进手本,這时候他正是一梦初醒,卧床未起;听见“赵温”两字,便叫“請到书房裡坐,泡盖碗茶”。老家人答应着。幸亏太太仔细,便问:“贽见拿进来沒有?”话說间,老家人已把手本连二两头银子,一同交给丫环拿进来了。太太接到手裡,掂了一掂,嘴裡說了声“只好有二两”。吴赞善不听则已,听了之时,一骨碌忙从床上跳下,大衣也不及穿,抢過来打开一看,果然只有二两银子。心内好像失落掉一件东西似的,面色登时改变起来。歇了一会子,忽然笑道:“不要是他们的门包也拿了进来?那姓赵的很有钱,断不至于只送這一点点。”老家人道:“家人们另外是四吊钱。姓赵的說的明明白白,只有二两银子的贽见。”吴赞善听到這裡,便气得不可开交了,嘴裡一片声嚷:“退還给他,我不等他這二两银子买米下锅!回头他……叫他不要来见我!”說着赌气仍旧爬上床去睡了。老家人无奈,只得出来回复赵温,替主人說“道乏”,今天不见客。說完了這句,就把手本向桌上一*,却把那二两头揣了去了。

  赵温扑了一個空,尤精打采,怏怏的出门坐车回去。钱典史接着,忙问:“回来的为什么這般快?可会见了沒有?”赵温說:“今儿老师不见客。”钱典史說:“就该明儿再去。”到了明日,又起一個早跑了去。那老家人回也不替他回一声,让他一個人在门房裡坐了老大一会子,才向他說道:“我看你老還是回去罢,明日不用来了。”赵温听了這话,心上不懂。正待问他,老家人便說:“我就要跟着出门,你老也不用坐了。”赵温无奈,只得依旧坐车回寓。钱典史知道他又不曾见着,晓得這裡头有点不对,便把从前要靠赵温走他老师這條门路的心,也就淡了下来。

  過了几天,恰是初八头场。赵温进去,狠命用心,做了三篇文章,又恭恭敬敬的写到卷子上。听见人說,三场试卷沒有一個添注涂改,将来调起墨卷来,要比别人沾光,他所以就在這上头用工夫。谁知到了初十那一天,落太阳的时候,他還有一首诗不曾写,忽然来了许多穿靴子,戴顶子的,嚷着“抢卷子”。還有一個人,手裡拿着一個大喇叭,照着他呜呜的吹,把他闹急了,赶忙提起笔来写。偏生要好不得好,一首八韵诗,当中脱落掉四句,只好添注了二十字,把他恼的了不得。匆匆忙忙,收拾了考篮,交了卷子出去。自己始终不放心,直到第二天“蓝榜①”贴了出来,沒有他的名字,方才把心放下。接连二场、三场,他一连吃了九天辛苦。出场之后,足足困了两日两夜,方才困醒。以后就是门生請主考,同年团拜。因为副主考請假回家修墓,尚沒有来京,所以只請了吴赞善一個人。

  ①蓝榜:用蓝笔写的榜。乡会试时写作不合规定者,取消参加考试资格,并公布出榜。

  赵温穿着衣帽,也混在裡头。钱典史跟着溜了进去瞧热闹。只见吴赞善坐在上面看戏,赵温坐的地方离他還远着哩。一直等到散戏,沒有看见吴赞善理他。大家散了之后,钱典史不好明言,背地裡說:“有现成的老师尚不会巴结,叫我們這些赶门子,拜老师的怎样呢?从此以后,就把赵温不放在眼裡。转念一想,读书人是包不定的,還怕他联捷上去,姑且再等他两天。”

  赵温自从出场之后,自己就把头篇抄了两分出来:一分寄到家裡,一分带在身上,随时好請教人。人家都恭维他文章怎么做的好,一定联捷的,他自己也拿稳一定是高中的了。就有人来說,四月初九放榜,初八写榜。从几天头裡,他就沒有好生睡觉。到了初八黑早,還沒有天亮,他就唤醒了贺根,叫他琉璃厂去等信。贺根說:“我的爷!這会子人家都在家裡睡觉,赶去做嗎?”赵温一定要他去,贺根推头天還早,一定要歇一会子再去。主仆两個就拌起嘴来。還是钱典史听不過,爬起来帮着赵温吆喝了两句,他才叽哩咕噜的一路骂了出去。這一天,赵温就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茶饭无心,坐立不定。到得下午,便有人来說,谁又中了,谁又中了。偏生贺根从天不亮出去,一直到晚不曾回来。赵温急的跳脚,等到晚上,街上人說榜都填完了,只等着“填五魁①”了。贺根知道沒了指望,方才回寓。

  ①填五魁:五魁,即五经魁,乡试的前五名,在发榜时是最后从第五名倒填至第一名。

  赵温见了他眼睛裡出火,骂他“沒良心的东西”。贺根恨极,便說:“還有五魁沒有出来,等我再去打听去。”一面說,一面跑了出来,找到一個卖烧饼的,同他商议,假充报子,說他少爷中了会魁,好讹他的钱分用。卖烧饼的依他话,便跑了来敲门报喜。贺根是早在大门前头等好的了,一见报子来到,也跟了进来。赵温自然欢喜,问要赏他多少银子。贺根道:“這是头报,应该多赏他几两。”赵温道:“赏他二两。”报喜人嚷着嫌少,一定要一個大元宝。后来還是贺根做好做歹,给了十两一锭。那报喜人去了,贺根跟着出去,定要分他八两,卖烧饼的只肯五两。两個人在那裡吵嘴,被钱典史出去出小恭,一齐听了去,就說:“贺根,你少爷已经不中进士,不该再骗他钱用。”贺根道:“你老别多嘴。我骗他的钱,与你什么相干,谁要說破這件事,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叫他等着罢!”钱典史听了這话,把舌头一伸,缩不进去,那裡還敢多嘴。只可怜赵温白送了十两银子,空欢喜了一夜。到第二天,不见人来替他道喜,又买本题名录来一看,自己沒有名字,才知昨夜受人之骗,气的一天沒有吃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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