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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却洋货尚书挽利权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且說蕲州州官区奉仁自从得了保举之后,回城齐来道喜,少不得一一答拜;又办了酒席,請他们吃喝;一连忙了几日,方才停当。后来奉到部文核准,行知下来,自己又特地进了一趟省,叩谢宪恩。正想回任,忽然奉到藩台公事,說他从前当過好几处局子的收支委员,帐目清楚,公事在行。现在北京派有钦差童大人前来清查财政,由江、皖各省,一路而来,目下已到南京,指日就临湖北,所有本省司库局所,凡属银钱出入之地,均须造册报销,以备钦差查考。因此特地留下区奉仁在省办理此事,蕲州本缺,另委一位候补同知前去代理。虽說是短局,然而区奉仁放着一個实缺不得回任,却在省裡帮人家清理帐目,心上很不愿意。但是迫于宪令,亦叫做无可奈何而已。

  且說這位钦差姓童,表字子良,原籍山西人氏。乃是两榜出身,由部曹外放知府,一直升到封疆大吏,三年前调京当差,改以侍郎候补,第二年就补了缺,做了两年侍郎,目下正奉旨署理户部尚书。此时朝廷正因府库空虚,有些应办的事,都因沒有款项,停住了手。便有人上了一個折子,說:

  “现在东南各省,如两江、湖广、闽、浙、两粤等处,均系财赋之区,钱粮厘税,岁入以数千万计。然而钱漕有积欠,厘金有中饱;如能加意搜剔,一年之中,定可有益公家不少。无如各省督、抚狃于积习,敬且因循,决不肯破除情面,认真厘剔。近来又有了什么外销名目,說是筹了款项,只能办理本省之事,将来不過一纸空文咨部塞责。似此不顾大局,自便私图,若非钦派亲信大员,前往各省详细稽查,认真清理,将来财政竭蹶,根本动摇,其弊当不可胜言”。

  各等语。朝廷看了這個折子,甚是动听,马上召见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商议此事。童子良亦以此举为然,并且自己保举自己說:“臣在外省做官做了二十年,一切情形都熟。先下江南,后到闽、广,大约有半年工夫,就可回京复命。”朝廷准奏。跟手就下一條上谕,派童某人前往江南等省查办事件。

  次日童大人谢恩,召见下来,就在本部裡选了八位司员,又在别部裡奏调了几位,此外還有军机嘱托、老公嘱托,大小一共又收了五十多张條子,一齐派为随员。又因为自己膝下只有一個大儿子,是前头正太太所生,余外都是妾生的几個小儿子,若把大的留在家裡,恐怕他欺负小的,只得把大的带了出门。安排停当,方才检了日子,陛辞出京。

  且說童子良生平却有一個脾气,最犯恶的是洋人:无论什么东西,吃的、用的,凡带着一個“洋”字,他决计不肯亲近。所以他浑身上下,穿的都是乡下人自织的粗布,洋布、洋呢之类是找不出一点的。但是到了五十多岁上,因为生病抽上了鸦片烟,再戒不脱,一天在朝房裡,有位王爷同他說笑话道:“子良,你不是犯恶洋货嗎?你为什么抽洋烟呢?”一句說话恼了他,回得家来,就把烟灯、烟枪统通摔掉,对家裡人說:“我从今再不吃這捞什子了!”谁知他老人家烟瘾狠大,两個时辰不抽,眼泪鼻涕就一齐来了。家裡人看他难過,想要劝他,又不敢十分相劝。才劝得一句,他便回道:“你们随我罢,我宁可死也不破戒的了!”

  后来,实在熬不過了,一息奄奄,說不出话来,拿眼睛望着他大儿子,意思想叫他大少爷替他备办后事。他大少爷此时也有十八九岁了,读书虽不成,外才是有的。见了父亲這個样子,便追问所以立志戒烟的原故。当时就有人提起,只因某王爷說了一句笑话,所以把老头子害到這步田地。到底大少爷有主意,想了一想,道:“說了洋烟,无怪乎他老人家要不吃了。如今你们只說是云南土熬的广膏。云南、广东都是中国地方,并不是外洋来的,自然他老人家沒得說了。”家人遵命,慌忙另外取了一付烟盘,端到房中,童子良见了,连忙摇手,意思不要他们进来。后来家人照着大少爷的话回了,方才一连呼十几口。這一顿,竟比平时多吃了三钱,方才過瘾。

  過了几天,齐巧前头同他說笑话的那位王爷請他吃饭。见面之后,童子很便叫着自己名字告诉王爷,說道:“童某现在不吃洋烟了。”王爷一听大喜,连忙夸奖他,說道:“有志不在年高。你老先生竟能立志戒烟,打起精神替主子办事,真正是国家之福!”一面吃酒,一面留心看他到底吃不吃。谁知他吃到一半,叫值席的倒了一碗热茶给他,趁人不见,从荷包裡**出一個烟泡,化在茶裡吃了。這位王爷是同他向来說惯笑话的,今天拿住了這個把柄,便问他:“既然不抽洋烟,为什么還要吞烟泡呢?”他便正言厉色的答道:“童某吃的是本土,是不相干的。”王爷說:“吃烟吞泡還不是一样嗎,怎么叫做不相干呢?”童子良道:“回王爷话:所谓戒烟者,原戒的是洋药,本不是戒的本土,但看各关报销册,洋药进口税一年有多少,便晓得我們中国人吃洋烟的多少。如今先从童某起,头一個不抽洋烟,拿本土来抵制他,以后慢慢劝他。倘或天下人一齐都吃本土,不吃洋烟,還愁甚么利源外溢呢。童某并不是欢喜一定要吃這個捞什子,原不過以身作法,叫天下人晓得我是为洋药节流,便是为本土开源,如此一片苦心而已。”王爷道:“不想老先生抽抽鸦片烟,却有如此的一番大经济在内。可佩!可佩!”這是一桩事。

  還有一桩,這一桩乃是要钱。做官的人要钱,本来算不得什么。但是他却另有一副脾气,是专要银子,不要洋钱,为的洋钱的“洋”字又犯了他的忌讳。从前京城裡面本来是不用什么洋钱的,用的全是当十大钱,无非银子换钱,钱换银子,倒也爽快。近来几年洋钱渐渐的用开了,北京城也有了。有些会打小算盘的人,譬如一向是孝敬一百两的,如今只消一百块钱,化上七十多两银子,也甚觉得冠冕。无奈這位童大人,要是人家送他洋钱,他一定譬還不受。送他钱的人,不是门生,便是故吏,总是有求于他的人,如今见他不受,大家心上都要诧异。后来访着缘故,只得换了银子再去送,合起数目来,总比洋钱還要多些。他到此亦不谦让了,除掉现银子,便是银票:一千两、二千两、三百两、五百两,白纸写的居多。還有些人因为写的白纸票子,恐怕忌讳,竟用大红缎子写的,倒也新鲜得很。

  他生平虽爱钱,却是一文不肯浪费。凡是人家送给他的银票,上房后面另有一间小屋。這间屋是墨测黑,连個窗户都沒有的,然而一步一锁,无论甚么人不准进去的,就是儿子亦只准站在门外。一天老头子在這屋裡有事情。大少爷进来回话,因为受過父亲的教训,不敢径入房中,站在门外老等。等了一回,忽听老头子在小屋裡叫唤起来,方见姨太太点了個亮,掀开门帘,在门口站着,亦不敢进去。仿佛老头子在地下**索了一回,忽然一跳就起,說道:“還好!有了!”随手出来,把门锁好。姨太太照火的时候,大少爷留心观看。只见這间小屋裡,四面墙上贴的,一张一张,很像帐條子一样。及至仔细一看,才晓得墙上贴的都是银票。大少爷把舌头一伸,心中暗暗欢喜:“原来老人家有這许多家当,這间小屋却是他老人家的一间银库!”

  又過了两年,有几省督、抚奏請置办机器,试造中国洋钱。他老先生见了這個折子,老大不以为然。无奈朝廷已经批准,他也无可换回,只得回转家中,生了两天气,說:“好好一個中国,为甚么要用夷变夏!中国用惯银子的,如今偏要学外国的样,铸甚么中国洋钱!這個洋钱日后倘若用开,岂不是全個成了他们外国人的世界?那還了得!我情愿早死一天,眼睛闭了干净,免得日后叫我瞧着难過。”他虽如此說,人家亦不来睬他。到了第二年,有两省银元造成,解到部裡,其时他老人家已掌户部,司员捡了一包,請他過目。他闭着眼睛,說道:“我不忍看這些亡国东西,你们拿了去罢!”司官晓得他素来脾气,只得退了下来,后来這话传开了,京城裡面都以为笑话。

  有天,有個门生,本是個翰林底子,因得京察记名,奉旨简放江西九江府知府。召见下来,到老师跟前着辞行。童子良道:“听說九江地方是很热闹的。”门生道:“本是通商码头,各国商人都有。在那裡是很不好做的,门生特来請請老师的教训。”童子良叹口气道:“那裡有這许多国度!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外国人,想出法子来骗我們钱的。我不相信他们外国人就穷到這步田地,自己家裡做不出生意,一定要赶到我們中国做生意。偏偏就有我們這些不争气的督、抚去随和,他们的洋钱不够使,我們又特地买了机器,铸出洋钱来给他们使。不晓得他们外国人有何功何德到我們,我們要如此的巴结他!我真正不懂!”门生道:“我們中国自铸的洋钱本不叫做洋钱,有的叫银元,亦叫龙圆。”童子良道:“亦不過多换几個名字,骗骗皇上罢了,還不同外国洋钱一個样子嗎。”门生道:“大小虽一個样子,花样却是不同。我們的龙圆,正中盘的是一條龙,所以叫做龙圆。”

  童子良听說花样不同外国一样,不觉心上一动,說道:“你有沒有?可拿個来我瞧瞧。”這位门生齐巧身边有两块洋钱,一块鹰洋,一块龙元,便取出来,說声“老师請看。”童子良接在手中,一见有一块鹰洋在内,便绉着眉头,說道:“怎么老弟你亦用這個?”随手就拿這块洋钱在炕几上一丢,却拿了那块龙元不住的端详。后来看见有龙的一面四转亦有洋字,他老人家便把面孔一板道:“老弟!怎么你也来欺我?如果不是造了送给外国人的,为什么要刻上這些外国字呢?我总疑心现在的人,一定是吃了外国人的迷混药,所以样样都帮着外国人,真正不解!”后来這個门生又再三告诉他:“中国所以铸造龙元,原是想出法子抵制外国洋钱的意思,就同老师单吃本土,不吃洋烟,同一用意。”童子良经此一番譬解,虽然明白了许多,然而总为這龙元上面刻了洋字,决计不肯使用。

  闲话少叙。单說他此番派了九省钦差,到处查帐筹款,不但那九省大小官员,听得他来,個個不安其位,就是别省听着,也为担心。当时他上去請训,奏称道:“臣這趟出京,要由旱道而走,十八站到清江浦,然后坐了民船,再下江南。”上头问他:“为什么不坐火车到天津,再换轮船到上海?岂不快些?”他便碰头奏道:“臣是天朝的大臣,应该按照国家的制度办事。什么火车、轮船,走的虽快,总不外乎奇技淫巧;臣若坐了,有伤国体,所以断断不敢。”上头听他說的话很冠冕而且晓得他为人古板,也就随他去了。但是按照官站,须要经過山东,朝廷便谕他顺便带看河工。他亦說:“山东黄河,年来时常决口,听說其中弊端百出,臣到山东后,定当严密稽查,决不敢有负委任。”上头听了,无甚說得。

  過了一天,又上去陛辞下来,便在部裡支了盘川,带了随员,径向北道旱路进发。未曾动身的前头,发信给各地方大员,叫他们传谕所属,无非說:“本大臣砥砺廉隅,一介不取。所到之处,一概不许办差。倘敢不遵,定行参处。”如此通饬下去,总以为這位钦差是清廉自矢,决计不用地方上破费银钱的了。岂知他所费的更多。你道是何缘故呢?现在不說别的,单指轿马一项而论:钦差坐的是长轿,抬轿子的每班四人,每天要换三班。一位少大人,随员六七十位,有的坐轿,有的坐车。钦差随员,各人都有跟人,都有行李。通扯起来,轿子至少亦得二三十顶,轿车、大车一百多辆,马亦要一百多匹。這笔费用,一天共需几何?部裡支得盘川,如何够使?钦差每到一处,总要面谕地方官:“所有夫价,即便写了领纸,交给巡捕官到我這裡来领。”地方官当时只得诺诺遵命。等到下来,一一发付之后,那裡還敢向钦差大人手裡讨取。然而等到钦差临动身的时候,這张领纸又一定要来讨取去的,地方官又不敢不照写。然而只见领纸进来,从不见银子出去。好在地方官亦早已自认晦气,决不要钦差還的。至于钦差自己心上亦未始不明白,但是不如此,不能显得清廉,况且自己亦那裡贴得出许多呢。

  最要紧的是:每到一处,地方官办差太省俭了,固然不好,太华丽了,也不相宜。钦差尚未来到,便有钦差的巡捕先赶早一步来,名字叫做“先站”,其实是同地方官讲价钱来的。看缺分大小,一千、八百,尽着量要。若是地方官孝敬的能够如愿,他便把钦差脾气欢喜什么,不欢喜什么,都說了出来;地方官**着钦差的脾气,這差事自然是好办了。倘若送的不能如愿,他便不肯以实相告,尽着地方官去瞎碰。

  此番钦差因奉旨查办河工,所以绕着济南。抚台恐怕首县办差,一個人兼顾不到,特地派了两個同知,两個知县,帮着去办。使用银子,都在善后局裡支领。偏所派的四位当中,有一位同知手笔极紧,除掉行辕应用的物件,不得不办了送去,其余小钱一文不肯浪费。巡捕官预先下来,只有首县私下答应他八百银子。那巡捕官一定要三千,說:“钦差到你们這裡,总得多住几天,随时可以挑眼的。咱们劝你多破费几文,为的是彼此平安,省得钦差挑眼之后,大家沒味。”首县听了,甚以为然,无奈那位同知大老爷执定不肯。首县无奈,只得又自己暗裡送了這巡捕五百金。

  此是山东省城是早已晓是钦差脾气不喜歡洋货的,所以行辕之内,一切摆设铺陈,凡是洋钟、洋表、洋毯、洋灯、洋桌、洋椅之类,一概不用。等到晚上,点了无数若干的牛油蜡烛,不拿洋灯比较,也還觉得明亮。至于其他一切陈设,都是中国土货。吃的东西,又无非照例的燕菜席,满、汉席。钦差住了几天,尚无话說。其时已是四月,天气渐热。跟班的出来,說大人嫌吃的水不干净,就是拧出手巾来也有股气味。办差的听见了,立刻就叫人到趵突泉打了水来给钦差吃。又买了一打林文烟香水交给跟班上,說:“每逢钦差洗脸,面盆裡冲上些香水,就沒有气味了,而且還香喷喷的好闻。”谁知拿了进去,钦差還沒有闻着,打手巾把子的人已经挑眼了,拿着香水送到钦差面前,說:“這是外国人的药水,他们拿来药你的。”钦差听了,便气的了不得,写信给抚台,要查办办差的。抚台忙传那四個办差的到辕问话。四個人据实禀明,說那香水原是可以避暑气的,而且還可以避疫气。抚台复了钦差。钦差又查问那裡买的,后来听說是洋货店裡买的,钦差愈加不高兴,說:“我就同女人一样,守节已经到了六七十岁了,难道還要半路上失节不成。你们這些人都不是好人,总要想出法子来害我,到底是何居心!”

  這個风声传了出去,不但办差的人处处小心,就是合省官员来禀见的,几是稍微带点洋气的东西,都不敢叫他瞧见。有天同司、道谈论公事,谈得时候多了些,忘记了时辰,便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有位候补道,无意之中說了声“现在大约有一点钟了”。童子良不听则已,听了之时,便把眉头一绉,眼睛一楞,說:“你老哥說的什么?兄弟不懂。”嘴裡說不懂,心上却是明白的,晓得他们所說的一定是表上的时刻,便想到這些人身上一定带着有表。半天不言语,侧着耳朵一听,偏偏同他坐的顶近一位道台,外褂裡面剔剔的响。童子良听了一会,便问這位道台:“你老哥身上有什么东西,一剔一剔的响?”又问:“你们众位可曾听见沒有?”众人都不敢言,直把那位道台羞得耳根都红,坐立不稳。童子良還算忠厚,未曾当面揭穿,只第二天见了抚台,說:“某道人是漂亮的,但是漂亮人总不免华而不实,不肯务正。所以兄弟取人,总在悃愊①无华一路。”抚台听了,先還**不着头脑,還以为某人办事不诚实,所以钦差才加了他這個考语;后来别位司、道說起,晓得是为带着表,方才付之一笑了事。

  ①悃愊:至诚。《后汉书.章帝纪》:“安静之吏,悃愊无华。”

  钦差在济南住了十来天,所查办的事,无非是河工局裡多孝敬他几万银子,沒什么大不了之事。河工局送的是公款,为的是保全大局起见,钦差受了自无话說。抚台又另处送了程仪,下来便是司、道孝敬,府、县孝敬,還有些相好处的孝敬:钦差亦一一笑纳。

  另外又有位平度州知州,這州官乃是在旗,名唤巴吉,表字祥甫。平度州缺,在东三府裡也算得中等的缺。巴祥甫到任,已经做過五六年了,這年又得了“卓异”,照例送部引见。他身上本有“在任候补直隶州”字样,等到引见下来,又得了個“回任候升”。回省之后,上司都拿他当老州县看待,自然立即饬回本任的。回任不多几时,偏偏临清州出缺。临清州乃是直隶州。巴祥甫因为自己资格已到,不免有觊觎之心。亲自进省,托人在大宪面前吹嘘,意思想求大人拿他升补。上头尚在游移两可。這個档口,齐巧钦差来到,一连忙了十几天,就把這事搁起。巴祥甫心上虽然着急,也属无可如何。

  巴祥甫有個哥哥,从前曾经拜在钦差门下,巴祥甫因此渊源,也就拿着门生的帖子前去叩见、居然传见,留下谈了半天,甚是亲热,等到见了下来,就有他的亲家,也在省裡候补的,劝他送分重礼给钦差,趁势托钦差說两句好话,抚台一定答应。巴祥甫亦以为然,意思想送钦差八千银子。他亲家道:“送银子不及送东西的体面。”原来巴祥甫省城裡的什么事情都是托他這位亲家替他经手的。他亲家新近亦是替一個朋友办了一分礼,就是送给一位什么大人的,后来這分礼沒有收,那個朋友的钱亦就一直沒有拿出来。這分礼物总共值到五吊来往银子,一齐担在他亲家身上,所以他亲家急于想要出脱,齐巧碰着巴祥甫要送钦差的礼,他亲家面子上劝他置办东西,骨子实是要卸自己的干系,因此一力撺掇。那分礼物当中,如珠宝、翡翠之类,很有两件值钱的。巴祥甫瞧了,因见亲家讨他六千,他看過六千還值,便尔应允。

  但是巴祥甫的为人,是有点马马糊糊的,把礼物大概看了一遍,面子上很觉過得去,便对亲家說了声“费心”,吩咐开写礼单,即刻派人送去。不料送礼的家人去不多时,忽然赶回来找老爷,說是礼单之中有盘珠打璜金表一打,钦差巡捕說:“這是大人顶顶犯忌的东西,怎么拿這個送他?非但不落好,倘或钦差生了气,還怕于你老爷功名有碍。”巴祥甫道:“既然承他关照,我們就把表拿回来,再配一样别的送去亦好。”家人道:“小的亦是如此說,无奈巡捕老爷不准我們拿回来。”巴祥甫急了,只好亲自赶去。走到那裡,巡捕拿他一味恫吓,說:“已回過少大人了,不能由你拿回去掉换。你要太平无事,除非送三千银子给少大人,托他替你想法子,還是個办法。”巴祥甫无奈,只得同他磋磨了半天,跌到二千。巡捕果然进去同大少爷說明。大少爷說:“叫他把银子拿来,保他无事。”巴祥甫只得又回来,找到他亲家,打了二千银子的一张票子送了进去,然后巡捕连表连银子,统通拿进去,交代了大少爷。大少爷又教了巡捕若干话,巡捕会意。

  直等到裡头传开饭,童子良刚刚坐下,只见巡捕拿了手本、礼单从外面走了进来。方才走到院子裡,劈面大少爷从厢房裡走了出来,不由分說,拦住台盒瞧了一瞧,顺手在盒子裡取出一捧东西。后裡拿着,却嘴裡嚷着說道:“這人真正岂有此理!他不晓得這裡大人犯恶這個嗎?竟其大胆,敢拿這個往這裡送嗎?”一头嚷,一头抢在盒子前头上来报信。其时拿手本、礼单的人已经到了童子良跟前了。童子良看了礼单,一见有金表在内,心上一個不高兴,面孔登时沉了下来,要待发作,尚未发作。不料少爷才上得一层台阶,一個滑脚早滑倒了,哗啷一声,一大捧东西一齐丢在地下,還有些珠子的溜溜在地下乱滚。看上去,有两個黄澄澄的的确像個金表,珠子早洒了满地了。童子良一见大少爷跌倒,忙问:“怎么样了?”大少爷喘吁吁的站起来,把衣服掸了两掸,也不拾地下的东西,便跑在他父亲身边,回道:“我正为巴某人送的礼奇怪,所以抢着拿了来给你老人家瞧。”童子良此时早看清是表,便发话道:“你不晓得我顶恨這個东西嗎?還要拿了来气我!替我把那地下的东西扫出去,就是跌破了,也不准放在這裡。”家人们答应一声,早有几個人把表抢着拿了出去,又一连两三苕帚,地下一颗珠子都扫的沒有了。童子良见表拿出去,方把巡捕埋怨道:“他们說不晓得,怎么你们在我這裡当差使,连這個都不知道嗎?也不通知他们一声,由着他们拿這個来气我!”

  巡捕见表拿了出去,沒有对证,方慢慢的辩道:“回大人的话:巴牧有两句說话来,本要紧禀告大人知道的;倘若巴牧沒有那两句话,标下亦决计不敢替他拿上来了。”童子良忙问:“什么话?”巡捕道:“他說他這個表不是外国来的,是本地匠人自己造的。”童子良道:“怎么本地人也会造表?造出表来做什么用呢?”巡捕便按照大少爷吩咐他的话回道:“巴牧的意思,因为外国进来的表太多了,顶好中国人不买。无奈中国人有几個能像大人這相正派,不要這些东西呢。但是外国进来的多了,中国的银钱就不免慢慢的一齐淌出去了。现在也是万不得已才想出這個抵制的法子,叫自己的匠人,仿照外国人的样子造出一個表来,一样报时报刻,中间的关捩子就同锁璜一样,所以叫做打璜金表,面子上盘了多少珍珠,无非取其值钱好看的意思,所以叫做盘珠打璜金表。大人沒有瞧见,那底下一面還有‘大清光绪年制’六個字,上头外国字一個都沒有,真正是自己本国土造的。”童子良听了,居然信以为真,便道:“果然如此,還得說下去。如今跌碎了他的,倒辜负他這一片盛意了。”

  巡捕见钦差怒气已平,便笑着朝大少爷說道:“巴某人送礼来的时候,他自己倒也很明白。”童子良道:“怎样讲?”巡捕道:“他說:‘我巴某人拿了這东西孝敬钦差,不把话說明白,钦差一定要生气的。說明白了,或者還念這片苦心,亦就包涵過去了。’巴某人還說:‘钦差是個正人,自古道,“邪不胜正”,所以不欢喜這些东西的。’如今可被他一句话說着了。表是大人犯恶的,一进了院子门,大人老远的瞅了一眼,自然而然那东西就会跌在地下跌碎,不能近大人的身。這也不怪少大人拿的不好跌碎的,暗地裡自有神道在少大人手裡夺過来摔在地下的。真正是‘邪不胜正’,這话是万不得错的。”童子良听了這番恭维,方才一面吃饭,一面慢慢的說道:“神道自有的。我們老太爷从前在山西做知县,凡是出了疑难命盗案件,自己弄得沒有法子想,总是去求城隍老爷帮忙。洗過澡,换過新衣服,吃的是净素,住在城隍庙裡,城隍老爷就托梦给他,或是强盗,或是凶犯,依着方向去找,回回都找到的。后来老太爷升天之后,老太太還做梦,說是老太爷也做了那一县的城隍了。神道的确是有的,不可不相信。”巡捕道:“像大人這样的职分,一定有值日功曹暗中保护,城隍老爷位分小,還够不上哩。”童子良把脸一板道:“這话不是可以混說的!那年陆中堂死了,他家是南方人,都按照南方风俗办的事,当天化了多少锡箔,什么望乡台、城狱门、十八殿阎王,一齐都上了钱粮。城隍庙裡自从城隍老爷起,一直到小鬼土地,一齐都有烧化。人死了,头一重先要到城隍老爷跟前挂号,任凭你中堂、尚书再大点的官都逃不過的。這话都可以混說,真正瞎胡闹了!”

  一席话說完,饭亦停当,方才下来,把巴祥甫送的礼物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有個翡翠搬指,很中他老人家的意,带了手上给大少爷瞧,问大少爷道:“你瞧,這搬指也不输给你丈人的那一個了?”大少爷答应了一声:“是”。童子良又看别的礼物也都過得去,便吩咐一齐收下,表已打碎,亦不追究。因此一個搬指对了他的胃口,却很替巴祥甫出力,在抚台面前替他說了许多好话,后来巴祥甫竟其如愿以偿,补授临清州缺。這是后话不题。

  单說大少爷凭空得着了十二只金表,自然满心欢喜。且說他此番跟了老头子出来,人家孝敬钦差,少不得也要孝敬少大人;银子虽然也弄得不少,不過人心总无餍足之时,自然越多越好。老头子自到山东,总共收了人家若干现的,若干票子,就帐上看起来,也就不在少数。后来老头子又嫌现的累坠,于是又一概换了票子,床头上有個拜匣,一齐锁在裡面。莫說别人不能经手,就是自己儿子也不准近前一步。這间屋,一步一锁,钥匙是老头子自己带着。老头子或是清晨起来,或是灯下无事,一定一天要早晚查点二次。统计在山东境内,得了十五万六千银子。少爷劝他与其自己带在身边,不如早些托票号裡汇到京城,也可存庄生息。无奈老头子总觉放心不下,不以少爷之言为然。

  過了些时,山东银子收齐了,便吩咐起马,九站旱道,直到清江浦换船南下。在旱道上,這個拜匣就放在轿子裡面,每逢打尖住宿,等到无人之在时,依旧每日二次查点银票。十五万六千银子的银票,也有二千一张的,也有一千一张的,三百、五百也有、一百、二百也有。统算起来,共有三百几十张银票。查点一次,亦很费半天工夫。他在屋裡点票,一向是一個人不准入内,就是有客来拜,也不敢同,必须等到他老人家点完了数,锁入拜匣,亲随人等方敢进见。

  及至到了清江,坐的是大号南湾子船①钦差自己一只,少爷一只,随员人等一共是二十多只,一字儿排在河心。少爷因为老头子一個人在船上未免冷清,同老头子說,情愿同老人家同船,以便早晚伺侯。老头子怕儿子偷他银子,执意不肯。少爷见老头子不允,也只好遵命。南湾子船极大,房舱又多。童子良特特为为叫办差的替他做了两扇牢固的门,以便随时好锁。到了清江,漕台①請他吃饭,都是锁了舱门才去的。漕台见了面,同他說:“我這裡有的是小火轮,我派两條送你到苏州,免得路了耽搁。”童子良连连作揖推辞道:“你老哥還不晓得兄弟的脾气嗎?我宁可天天顶风,一天走不上三裡路,我是情愿的。小火轮虽快,是洋人的东西,兄弟生平顶顶恨的是洋货,已经守了這几十年,现在要兄弟失节是万万不能的了。况且兄弟苟其贪图走的快,早由天津坐了火轮船到上海,也不到山东绕這一個大湾儿了。”漕台见他如此說法,晓得他牛性发作,也只好一笑置之。

  ①南湾子船:江北一种运货、载人的木船。

  ①漕台:即漕运总督,主掌漕运的官员。

  单說少爷见老人家有這许多银子,自己到不了手,总觉有点难過,变尽方法,总想偷老头子一票,方才称心。如此者处心积虑,已非一日。从清江一路行来,早晚靠了船,大少爷一定要過来請安。等到老头子查点票子的时候,一定要把大少爷赶回自己船上去。大少爷也晓得老头子的用意,生恐被他偷用了,将来轮不到小儿小女,无奈想放下总放不下。

  有天船靠常州,到了晚上,时候還早,父子二人吃過了饭,随便谈了几句,童子良就急急的催儿子過船。大少爷心上有点气不服,走到船头,盘算了一回,恰喜這夜并无月色,对面不见人影,他便悄悄的吩咐船家說:“我要在這船沿上出恭。”船上人道:“這裡河面宽,要当心,滑了脚不是玩的!船上有的是马桶,還是舱裡稳当些。”大少爷道:“我欢喜如此,不准响,闹得大人知道!”船上人见說他不听,也只好随他了。大少爷便依着船沿,慢慢的扶到后面,约**老人家住的那间房舱。幸喜窗板露着有缝,趁势蹲下,朝裡一望,可巧老头子正是一個人在那裡点票子哩。大少爷看着眼馋,一头看,一头想主意。只见老头子只是一张一张的点数,并不细看票子上的数目,一搭五十张,望上去有七八匣之内,拿锁锁好,摆在床头。他老人家亦就顺势躺在床上,看那样子,甚为怡然自得。大少爷随即回自己船上。

  一宵易過,容易天明。第二天开船,是日船到无锡。到了晚上,大少爷又過来偷着看了一回,也是如此。他便心上想道:“像他這种点法,只点票子的数,并不点银的数,倘若有人暗地裡替他换下几张,他会晓得嗎?有了,等我到了苏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這银子虽然不能全数到我的手,十成裡头,总有六七成可以弄到手的。”主意打定,便买嘱上下人等。等到船泊苏州之后,偷個空上岸,先把自己的现银子取出几個大元宝,到钱铺裡托他们一齐写了银票,也有十两的,也有八两的,极少也有四两。钱铺问他做什么用,他說是赏人的,人家也不疑心了。回到船上,专等钦差上岸,或是拜客,或是赴宴,這個挡口,大少爷便开了老头子住的舱门;钥匙都是预先配好的,开了舱门,寻到拜匣所在,取出银票,拿掉几张大数目的,放上几张小数目的,仍然包好放好。等到晚上老头子点票子的时候,大少爷又去偷看了一回,只见老头子依然是一张一张的点了個总数不差,无甚說得。因此大少爷胆子愈大,第二天又换上十来张,老头子仍未看出,如此者不上五天,便把他老人家整千整百大数目的银票统通偷换了去。

  童钦差虽然仍旧逐日查点,无奈這個弊病始终沒有查出。又幸亏這童钦差平时一個钱不肯用的,這些银票,将来回京之后,也不送到黑屋裡为糊墙之用。大约這重公案,他老人家在世一日,总不会破的了。于是大少爷把心放下。后来手脚做的越多,胆子越大,老头子這趟差使弄来的钱,足足有八九成到他儿子手裡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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