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喜掉文频频說白字
這日辕期,两司上院,见了徐抚台。徐抚台先开口道:“裡头总說我們江苏是個发财地方,我們在這裡做官,也不知有多少好处,上头不放心,一定要派钦差来查。我們做了封疆大吏,上头還如此不放心我們,听了叫人寒心!”施藩台答应了两声“是”,又說道:“回大帅的话:我們江苏声名好听,其实是有名无实。即如司裡做了這個官,急急的‘量人为出’,還是不够用,一样有亏空。”徐抚台听了“量人为出”四個字不懂,便问:“步翁說是什么?施藩台道:“司裡說的是‘量入为出’,是不敢浪费的意思。”毕竟徐抚台是一榜出身,想了一想,忽然明白,笑着对臬台說道:“是了。施大哥眼睛近视,把個量入为出的‘入’字看错個头,认做個‘人’,字了。”萧臬台道:“虽然看错了一個字,然而‘量人为出’,這個‘人’字還讲得過。”徐抚台听了,付之一笑。施藩台却颇洋洋自得。
徐抚台又同两司說道:“我們說正经话,钦差說来就来,我們须得早为防备。你二位老兄所管的几個局子,有些帐趁早叫人结算结算,赶紧把册子造好,以备钦差查考。等到這一关搪塞過了,我兄弟亦决计不来管你的闲事。”藩、臬二司一齐躬身答应,齐說:“像大帅這样体恤属员,真正少有,司裡实在感激!”徐抚台道:“多糜费,少糜费,横竖不是用的我的钱,我兄弟决计不来做個难人的。”藩、臬两司下来,果然分头交代属员,赶造册子不题。
正是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转眼间,童钦差已经到了苏州了,一切接差請圣安等事,不必细述。且說童钦差见了巡抚徐长绵,问问地方上的情形,徐抚台无非拿场面上的话敷衍了半天。接着便是司道到行辕禀见。童钦差单传两司上去,先问地方上的公事,随后又问藩台:“单就江苏一省而论,厘金共是若干?”施藩台先回一声“是”,接着說了句:“等司裡回去查查看。”童钦差听了,无甚說得。歇了一回,又提到漕米①,童钦差道:“這個是你老哥所晓得的了?”谁料施藩台仍旧答应了一声“是”,接着又說了一句“等司裡回去查查看。”
①漕米:即漕粮。政府将征收的粮食解往京师及其它地方,多用水路运输,官吏乘机侵吞。
童钦差一听,他這個要回去查,那個要回去查,便很有些不高兴。于是回過脸同萧臬台议论江南的枭匪,施藩台又抢着說道:“前天无锡县王令来省,司裡還同他說起:‘天锡的九龙山强盗很多,你们总得会同营裡,时常派几條兵船去“游戈游戈”才好,不然,强盗胆子越弄越大,那裡离太湖又近,倘或将来同太湖裡的“鸟匪”合起帮来,可不是顽的!”施藩台說得高兴,童钦差一直等他說完,方同萧臬台說道:“他說的什么?我有好几句不懂。什么‘游戈游戈’,难道是下油锅的油锅不成?”萧臬台明晓得施藩台又說了白字,不便当面揭穿驳他,只笑了一笑。童钦差又說道:“他說太湖裡還有什么‘鸟匪’,那鸟儿自然会飞的,于地方上的公事,有什么相干呢?哦!我明白了,大约是枭匪的‘枭’字。施大哥的一根木头被人家坑了去了,自然那鸟儿沒处歇,就飞走了。施大哥好才情,真要算得想入非非的了!”
施藩台晓得童钦差是挖苦他,把脸红了一阵,又挣扎着說道:“司裡实在是为大局起见,行怕他们串通一气,设或将来造起反来,总不免‘茶毒生灵’的。”童钦差听了,只是皱眉头。施藩台又說道:“现在缉捕营统领周副将,這人很有本事,赛如戏台上的黄天霸一样。還是前年司裡护院的时候,委他這個差使。而且這人不怕死,常同司裹說:“我們做皇上的官,吃皇上家的钱使,将来总要“马革裹尸”,才算对得起朝廷。’”童钦差又摇了摇头,說道:“做武官能够不怕死,原是好的。但是你說的什么‘马革裹尸”,這句话我又不懂。”施藩台只是涨红了脸,回答不出。萧臬台于是替他分辩道:“回大人的话,施藩台眼睛有点近视,所說的‘马革裹尸’,大约是‘马革裹尸’,因为近视眼看错了半個字了。就是刚才說的什么‘茶毒生灵的’‘茶’字,想来亦是這個缘故。”童钦差点头笑了一笑,马上端茶送客。一面吃茶,又笑着說道:“我們现在用得着這‘茶度生灵’了!”施藩台下来之后,朝萧臬台拱拱手,道:“卣翁,以后凡事照应些,钦差跟前是玩不得的!”于是各自上轿而去。
自此以后,童钦差便在苏州住了下来。今天传见牙厘局总办,明天传见铜元局委员,无非查问他们一年实收若干,开销若干,盈余若干。所有局所,虽然一齐造了四柱清册,呈送钦差過目,无奈童子良還不放心,背后头同自己随员說:“這些帐是假造的,都有点靠不住,总要自己彻底清查,方能作准。”于是见過总办、会办,大小委员,都不算数,一定要把局子裡的司事一齐传到行辕,分班回话。
头一天传上来的一班人,童钦差只略为敷衍了几句话,并不查问公事。這一班退出,吩咐明天再换一班来见。等到第二天,换二班的上来,钦差竟其异常顶真,凡事都要考求一個实在。有些人回答不出,很碰钦差的钉子。于是大家齐說:“這是钦差用的计策,晓得头一班上来见的人一定是各局总办选了又选,都是几個尖子,自然公事熟悉,应对如流,所以无须问得。等到第二班,一来总办沒有预备,再则大家见头一天钦差无甚說话,便亦随随便便,谁知钦差忽然改变,焉有不碰钉子之理。”司事碰了钉子,其過自然一齐归在总办身上。合苏州省裡的几個阔差使总办一齐都是藩台当权,马上传见施藩台,当面申饬,问他所司何事。施藩台道:“司裡要算是顶真的了,几次三番同他们三令五申,无奈這些人只有這個材料,总是這们不明不白的。”童子良道:“這裡头的事,你可明白?”施藩台道:“等司裡回去查查看。”童子良气的无话可說,便也不再理他。幸亏现任苏州府知府为人极会钻营,而且公事亦明白,不知怎样,钦差跟前被他溜上了,竟其大为赏识,凡事都同他商量。這知府姓卜,号琼名。但是過于精明的人,就不免流于刻薄一路。平时做官极其风厉,在街上看见有不顺眼的人,抓過来就是一顿。尤其犯恶打前刘海的人,见了总要打的。他說這班都是无业游民,往往有打個半死的。因此百姓恨极了他,背后都替他起了一個浑号,称他为“剥穷民”。藩台施步通文理虽然不甚通,公事亦极颟顸,然而心地是慈悲的,所谓“虽非好官,尚不失为好人。”因见首府如此行为,心上老大不以为然,背后常說:“像某人這样做官,真正是草菅人命了。”亦曾当面劝過他,无知卜知府阳奉阴违,也就奈何他不得。
钦差此番南来,无非为的是筹款。江南财赋之区,查了几天,尚无眉目,别处更可想而知了。童子良生怕回京无以交代,因此心上甚为着急。卜知府晓得钦差的心事,便献计于钦差,說是:“苏州一府,有些乡下人应该缴的钱粮漕米,都是地方上绅士包了去,总不能缴到十足。有的缴上八九成,有的缴上六七成,地方官怕他们,一直奈何他们不得。许多年积攒下来,为数却亦不少。”童子良道:“做百姓的食毛践土,连国课都要欠起来不還,這還了得嗎!”卜知府道:“其過不在百姓而在绅士,百姓是早已十成交足,都收到绅士的腰包裡去了。苏州省城裡還好,顶坏的是常熟、昭文两县,他那裡的人,只要中個举,就可以出来替人家包完钱漕,进士更不用說了。”童子良道:“你也欠,他也欠,地方官就肯容他欠嗎?将来交不到数目,不還是地方官的责任嗎?”卜知府道:“地方官顾自己考成,亦只好拿那些沒势力的欺负,做個移东补西的法子。至于有势力的,拉拢他還来不及,還敢拿他怎样呢。”童子良道:“一個举人有多大的功名,胆敢如此!”卜知府道:“一個举人原算不得什么,他们合起帮来同地方官为难,遇事掣肘,就叫你做不成功,所以有些州、县,只好隐忍。卑府却甚不以此为然。”童子良道:“依你之见如何?”卜知府道:“卑府愚见:大人此番本是奉旨筹款而来,這笔钱,实实在在是皇上家的钱,极应该清理的,而且数目也不在少处。为今之计,只要大人发個令,說要清赋,谁敢托欠,我們就办谁。越是绅,越要办得凶。办两個做榜样,人家害怕,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不但以后的事情好办,這笔钱清理出来,也尽够大人回京复旨交代的了。”
童子良這两天正以筹不着款为虑,听了此言虽然合意,但是意思之中尚不免于踌躇,想了一想,說道:“這笔钱原是极应该清理的,但是,如此一闹,不免总要得罪人。”卜知府道:“古人‘钱面无私’,大人能够如此,包管大人的名声格外好,也同古人一样,传之不朽;而且如此一办,朝廷也一定說大人有忠心;朝廷相信了大人,谁還敢說什么话呢?”童子良经他這一泡恭维,便觉他說的话果然不错,连說:“兄弟照办。”……但是,老兄到底在這裡做過几年官,情形总比兄弟熟悉些,将来凡事還要仰仗!”卜知府亦深愿效力。一连又议了几日,把大概的办法商量妥当,就委卜知府做了总办。
卜知府本来是個喜歡多事的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行文各属,查取拖欠的数目以及各花户的姓名;查明之后,立刻委了委员,分赴各属,先去拿人。那些地方官本来是同绅士不对的。今奉本府之命,又是钦差的公事,乐得假私济公,凡来文指拿的人,沒有一名漏網。等到解到省城之后,凡是数目大的,一概下监,数目小的,捕厅看管。但是欠得年代太久了,总算起来,任凭你什么人,一时如何還得起。于是变卖田地的也有,变卖房子的也有,把现在生意盘给人家的也有,一齐拿出钱弥补這笔亏空。然而這些都還是有产业、有生意的人,方能如此。要是一无底子的人,靠着自己一個功名,鱼肉乡愚,挟持官长,左手来,右手去,弄得的钱是早已用完了,到得此时,斥革功名,抄沒家产都不算,一定還要拷打监追。及至山穷水尽,一无法想,然后定他一個罪名,以为玩视国课者戒。因此破家荡产,鬻儿卖女,时有所闻。虽然是咎由自取,然而大家谈起来,总說這卜知府办的太煞认真了。
闲话少叙。但說卜知府奉到宪札之后,认真办了几天,又去襄见钦差。童子良道:“兄弟即日就要起身前赴镇江,沿江上驶;先到南京,其次安徽,其次江西,其次两湖,回来再坐了海船,分赴闽、粤等省。到处查查帐,筹筹款,总得有一年半载耽搁。”這事既交代了老兄,大约有半年光景,总可清理出一個头绪?”卜知府道:“不消半年。卑府是個急性子的人,凡事到手,总得办掉了才睡得着觉。大约多则三月,少则两月,总好销差。”童子良道:“如此更好!”卜知府回去,真個是雷厉风行,丝毫不肯假借。怕委员们私下容情,一齐提来,自己审问。每天从早晨起来就坐在堂上问案,一直到夜方才退堂。他又在三大宪①跟前禀明,說:“有钦差委派的事,不能常常上来伺侯大人。”甚至每逢辕期,他独不到。三宪面子上虽不拿他怎样,心上却甚是不快。
①三大宪:称抚、藩、臬为三大宪。宪,对省高级官吏的教称。
有天施藩台又同萧臬台說道:“听說卜某人是一天到晚坐在堂上问案子,连吃饭的工夫都沒有。這人精明得很,赛如古时皋陶①一般,有了他,可用不着你這臬台了。”施藩台說這话,萧臬台心上本以为然;无奈施藩台又读差了字音,把個皋陶的“陶”字,念做本音,像煞是什么“糕桃”。萧臬台楞了,忙问:“什么叫做糕桃?”施藩台亦把脸红了半天,回答不出。后来還是一位候补道忽然明白了他這句话,解出来与众人听了,臬台方才无言而罢。
①皋陶:传說中东夷族和的首领,相传曾被舜任为掌管刑法的官。
按下卜知府在苏州办理清赋不表。且說此时做徐州府知府的,姓万,号向荣,是四川人氏。這人以军功出身,一直保到道台,放過实缺。到任不久,为了一件甚么事,被御史参了一本,本省巡抚查明复奏,奉旨降了一個知府。后来走了门路,经两江总督咨调過来,当了半年的差使。齐巧徐州府出缺,他是实缺降调人员,又有上头的照应,自然是他无疑了。
這万太尊从前做道台的时候,很有点贪赃的名声,就是降官之后,又一直沒有断過差使,所以手裡光景還好。到任之后,就把从前的积蓄以及新收的到任规费等先拿出一万银子,叫帐房替他存在庄上。每月定要一分利息,钱庄上不肯,只出得一個六厘;万太尊不答应,后首說来說去,作为每月七厘半长存。這爿钱庄乃本地几個绅士掘出股分来合开的,下本不到一万,放出去的帐面却有十来万上下。齐巧這年年成不好,各色生意大半有亏无赢,因此,钱业也不能获利。后来放出去的帐又被人家倒掉几注,到了年下,這爿钱庄便觉得有点转运不灵。万太尊一听消息不好,立刻逼着帐房去提那一万银子。钱庄上挡手的忙托了东家进来同太尊說,請他過了年再提。万太尊见银子提不出,更疑心這钱庄是挣不住的了,也不及思前顾后,登时一角公事给首县,叫他一面提钱庄挡手,押缴存款,一面派人看守该庄前后门户。知县不知就裡,正在奉命而行,却不料這個风声一传出去,凡是存户,一齐拿了折子到庄取现,登时把個钱庄逼倒。既倒之后,万太尊不好說是为了自己的款子所以札县拿人,只說是奸商亏空巨款,地方官不能置之不问。便是钱庄已经闭倒,店伙四散,挡手的就是押在县裡亦是枉然。后来几個东家会议,先凑了三千银子归還太尊,請把挡手保出,以便清理。万太尊无奈,只得应允。连利钱整整一万零几百银子,现在所收到的不及三分之一,虽說保出去清理,究竟還在虚无缥缈之间。总算凭空失去一笔巨项,心上焉有不懊闷之理。
又過了些时,恰值新年。万太尊有两個少爷,生性好赌,正月无事,便有人同他到一爿破落户乡绅人家去赌。无奈手气不好,屡赌屡输,不到几天,就输到五千多两。少爷想要抵赖,又抵赖不脱。兄弟二人,彼此私下商量,无从设法,便心生一计,将他们聚赌的情形,一齐告诉与他父亲。万太尊转念想道:“這拿赌是好事情,其中有无数生发”便声色不动,传齐差役,等到三更半夜,按照儿子所說的地方前往拿人,并带了儿子同去,充做眼线。少爷一想:“倘或到得那裡被人家看破,反为不妙。”但是老子跟前又不好說明,只得临时推头肚子疼,逃了回来。這裡万太尊既已找着赌场所在,吩咐跟来的人把守住了前后门户,然后打门进去,乘其不备,登时拿到十几個人。其中很有几個体面人,平时也到過府裡,同万太尊平起平坐的,如今却被差役们拉住了辫子;至于屋主那個破落乡绅,更不用說了。此时這般人正在赌到高兴头上,桌子上洋钱、银子、钱票、戒指、镯头、金表统通都有,连着筹码、骨牌,万太尊都指为赌具,于是连赌具,连银钱,亲自动手,一搂而光;总共包了一個总包,交代跟来的家人,放在自己轿子肚裡,說是带回衙门,销毁充公。又亲自率了多人,故意在這個人家上房内院仔细查点了一回,然后出来,叫差人拉了那十几個人,同回衙门而去。
万太尊明晓得被拿之人有体面人在内,便吩咐把一干人分别看管。第二天也不审问,专等這些人前来說法。果然不到三天,一齐說好。有些顾面子的,竟其出到三千、五千不等,就是再少的三百、二百也有,统通保了出去。万太尊面子上說這笔钱是罚充善举,其实各善堂裡并沒有拔给分文,后来也不晓得是如何报销的。便有人說:這回拿赌,万太尊总共拿进有一万几千银子。少爷赖掉人家的五千多不算,当大赌台上搂来的,听說值到三四千亦不算,倘算起来,足足有两万朝外。不但上年被钱庄倒掉的一齐收回,而且更多了一倍,真可谓得之意外了。便是被拿的人,事后考察這事是如何被太尊晓得的,猜来猜去,便有人猜到少爷漏的消息,說道:“太尊的两位少爷是天天到此地来的,独有拿赌的那天沒来,如今索性连影子都不见了。赌输了钱,欠的帐都有凭据,他如此混帐,我們要到道裡去上控的。他既纵子为非,又借拿赌为名,敲我們的竹杠。如今這笔钱到底是捐在那爿善堂裡,我們倒要查查看看。”众人齐說:“是极。”于是一倡百和,大家都是這個說法。就有人把话传到万太尊耳朵裡,万太尊道:“我不怕!他要告,先拿他们办了再說!难道他们开赌是应该的?我的儿子好好的在家裡,沒有人来引诱,他就会跑出去同他们在一块儿嗎?我不办他们,只罚他们出几個钱,难道還不应该?真正又好笑,又好气!”万太尊說罢,行所无事。后来再打听打听,那几個罚钱的亦始终沒有敢去出首,大约是怕弄他不倒,自己先坐不是之故。
但是名气越闹越大,這個消息传到京城裡,被一個都老爷晓得了。齐巧這都老爷是徐州人氏,便上了一個折子,大大的拿這万太尊参了几款。這时恰碰着童子良到江西筹款,军机裡寄出信来,就叫他就近查办。童子良不免派了自己带来的随员,悄悄的到徐州府走了一遭。列位看官,可晓得现在官场,凡是奉派查办事件,无论大小,可有几件是铁面无私的?委员到得苏州,面子上說不拜客,只是住在店裡查访,却暗地裡早透個风给人,叫人到万太尊那裡报信。万太尊得這信,岂有不着急之理!立刻亲自過来奉拜,送了一桌酒席,又想留在衙门裡去住。几天下来,彼此熟了,還有什么不拉交情的。再加派去的委员亦并不是吃素的,万太尊斟酌送些,他再借些,延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话休絮烦。此时童子良已由苏州坐了民船到得南京,委员回来禀复了。万太尊晓得事已消弥,不致再有出岔,于是也跟着进省,叩谢钦差,并且由先前那個委员替他說合,拜钦差童子良为老师,借名送了一分厚礼,自不必說。正当這天进去禀见,同班连他共是三個;那两個也是知府,都在省裡当什么差使的。齐巧头天童子良病了一天一夜,又吐又泻,甚是利害。這天本是不见客的,因为万太尊是新收的门生,那两個又有要紧的公事面回,所以一齐都請到卧室裡相见。预先传谕万太尊不必行礼,万太尊答应着。
进得房来,只见钦差靠着两個炕枕,坐在床上。三個人只恭恭敬敬的請了一個安。童子良略为把**欠了一欠,上气不接下气的敷衍了两句。三個躬身询问:“福体欠安,今天怎么样了?”童子良因晓得那两位知府当中,有一位略为懂得点医道的,先把病势大概說了几句,又叫人把方子取出来,請他過目,问他怎么样,可用得用不得。那位不懂得医道的先說道:“大人洪福齐天,定然吉人天相,马上就会痊好的。”童子良也不理他。又听得那個略为懂得点医道的說道:“方才不過如此。但是卑府学问疏浅,大人明鉴万裡,還是大人鉴察施行罢。”
童子良着急道:“這是什么话!我晓得老兄于此道甚是高明,所以特地請教。现在兄弟命在呼吸,還要如此的恭维,也真正太难了!诸位老兄在官场上历练久了,敷衍的本事是第一等,像這样子,只怕要敷衍到兄弟死了方才不敷衍呢!”
他俩听了,面孔很红了一阵,不敢作声。到底新收的门生万太尊格外贴切些,因见他俩都碰了钉子,便搭讪着說道:“上吐下泻的病,只要吃两口鸦片烟就好的。”童子良道:“是啊!我从前原本不忌這個东西的,现在到了江南来,因为天天要起早办公事、见客,吃了他很不便当,又要耽搁工夫,又要糜费。像愚兄从前的瘾,总得一两银子一天。所以到了苏州就立志戒烟,天天吃药丸子。前头還觉撑得住,如今有了病倒有点撑不住了。”
万太尊道:“老师是朝廷的栋梁,就是一天吃一两银子也不打紧。”童子良道:“小处不可大算,一天一两,一年三百六十两。近年来大土的价钱又贵,三百六十两,不過买上十二三只土,還要自己看着煮,才不会走漏,一转眼,就被他们偷了去了。”万太尊道:“老师毛病要紧,多化几两银子值得什么!如果要土,门生那個地方本是出土的地方,而且的的确确是我們中国的土。门生這趟带来的不多,大约只够老师一年用的,等到门生回去,再替老师办些来,就是老师回京之后,门生年年供应些,亦還供应得起。”童子良一听万太尊有烟土送他,自然欢喜。因为病后,恐怕多說了话劳神,当时示意送客,三人一齐告辞出来。
万太尊回到寓处,把从徐州带来的烟土取出好些,送到行辕。童子良一齐收下。当天就传话出来,叫到烟馆裡挑选四名煮烟的好手到行辕伺候;又叫办差的置办锅炉、木炭、磁缸等件预备应用;又特地派了大少爷及三個心腹随员监督熬烟。大少爷道:“一天就是抽二两,一时那裡就抽得這许多。有這些土,只要略为煮些,够路上抽的就是了,其余的不必煮,路上带着,岂不便当些。如今一起煮好了,缸儿罐儿堆了一大堆,還要人去照顾他,一個不留心,不是打碎了罐子,或如倒翻了烟,真正不上算。”
童子良的說道:“你们小孩子家,真正糊涂!我为的如今煮烟,炭是有人办差的,就是缸儿、罐儿,也不要自己出钱买。等到上起路来,船上不必說,走到旱路,還怕沒有人替我們抬着走嗎。每罐多少,每缸多少,我上头都号了字,谁敢少咱们的。打翻了,少不得就叫地方官赔,用不着你操心。如今倘若不把他煮好了,将来带到京裡,那一样不要自己拿钱买呢?谁来替咱办差?你们小孩子家,只顾得眼前一点,不晓得瞻前虑后,這点算盘都不会打,我看你们将来怎样好啊!”一席话說得儿子无言可答。
不多一会,煮烟的也来了。童子良吩咐他们明天起早来煮。到了第二天,他老人家病也好些,居然也能到外面来走走了。就在花厅上摆起四個炉子煮烟。除掉大少爷之外,其余三個随员,虽然不戴大帽子,却一齐穿了方马褂上来,围着炉子,川流不息的监察。童子良也穿了一件小夹袄,短打着,头上又戴了一個风帽,拄着拐杖,自己出来监工,弄得三间厅上,烟雾腾天。碰着有些不要紧的官员来见,他就吩咐叫“請”。人家进来之后,或是立谈数语,或是让人家随便旁边椅上坐坐。人家见了,都为诧异。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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