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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观察公讨银翻脸 布政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话說陶子尧接到姊夫的回电,拆出开一看,上面写的是:“上峰不允购办机器。婉商务退款二万,悉数交王观察收。”陶子尧不等看完,两只手已经气得冰冷,眼睛直勾勾的,坐在那裡一声也不言语。停了一会子說道:“這是我的‘钉封文书’①到了!”其时陶子尧還在兰芬家同新嫂嫂一块儿吃饭。管家送电报来,是电报局已经翻好了来的。陶子尧看完之后,做出這個样子,大家都猜一定报上有了甚么话句。亏得新嫂嫂心定,仍旧吃他的饭。等把一碗饭爬完,才慢慢的问:“到底那哼?”陶子尧也不便告诉他,但說得一句“是催我回去”的话。新嫂嫂心上明白,也不再问。陶子尧便问:“魏翩仞住在那裡?”新嫂嫂說:“耐笃一淘出,一淘进,俚格住处,耐有啥勿晓得格。”陶子尧道:“我同他是台面上认得的,其实沒有到過他家。”管家插嘴道:“上海的這些露天掮客真正不少,钱到了他们手裡,再要他挖出来可是烦难。老爷又不认得他,怎么会托他办事情?”陶子尧骂道:“忘八蛋!放屁!你懂得什么!”管家不敢做声。新嫂嫂连忙改口道:“魏老格人倒是划一不二格,托他俚事体俚总归搭倪办到格。机器退勿脱,格是外国人格事体,关俚啥事。”陶子尧也不答应,穿马褂,拔起脚来要走,新嫂嫂问他:“到啥场化去?”說:“到栈裡去。”新嫂嫂明知留也无益,任其扬长而去。

  ①钉封文书:清时递送处决囚犯的紧要公文。

  陶子尧回栈未久,头一個是魏翩仞来找他,道:“五科已把這话同洋人商量過。洋人大不答应,說打過合同如何可以懊悔的。就是這会子把已经付過的一万一千统通改做罚款,他亦不要,一定要你出货。子翁,你得详详细细把這情形写個禀帖给抚台,也免得你为难。将来闹出事情,打起官司,总是你山东巡抚派来的人。”陶子尧听了,正在满腹踌躇,无话可答,忽见管家拿进一封信来,說是长春栈二十一号,山东候补道王大人差人送来的,立候回音。陶子尧听了王大人三個字,又是一呆。连忙把信拆开来一看,就是刚才他姊夫来的电报上所說王观察了。王观察信上言明是奉了东抚之命,前往东洋考察学务。到了上海又接电报,叫他顺便考察农、工、商诸事,添派四個委员,大小十几個学生。因此就叫他向委员手裡讨回那二万银子做盘川。亦是今天接到电报,所以特为写信前来通知。如果银子现成,他就立刻派人来取。

  陶子尧不看则已,看了之时,急的一句话也說不出,心裡想:“這洋人非但不肯退,而且還要逼后头的。那裡王观察又是山东抚宪派来的,叫他来讨,就是洋人肯退银子,只有一万一,那九千已经被我用的九成多了。无论如何,二万的数目总不能归原,叫我心上如何不急!但恨沒有地洞,如有地洞,我早已钻进去了。”他一面想,只是不言语。管家站在一旁等回信,也不敢說甚么。

  当下還是魏翩仞等的不耐烦,說:“人家问你讨回音,我怎么讲?”一句话提醒陶子尧,立刻翻出信笺要写回信。忽然想起王观察是本省上司,论规矩应得写张夹单①禀复他才是。他本是做文案出身,這些款式是懂得的。无奈心绪不宁,提起笔来,写不上半行,不是脱落字,就是写错字,一连换了五张红单帖,始终未曾写满三行,把他急的头上汗珠子有黄豆大,无如总是写不好。后来還亏魏翩仞替他出主意,說:“王观察乃子翁的本省上司,他既然到這裡,你总得去拜他一趟,今日且不必写回信,只拿個片子交给来人,叫他先回去言语一声,說你子翁明天過来一切面谈。”陶子尧正愁着這封回信无从着笔,听了此言,连說“有理……”,立刻自己从护书裡找出一张小字官衔名片交代管家,叫他出去告诉来人,托他回转去禀大人,說大人的来信收到,明天一早過来請安,還有许多下情,须得明天面禀。管家拿了衔片自去交代不题。

  ①夹单:夹在手本裡信函,指那些下级向上级官员报告事情,在公事之外或不便于写在手本裡的事。

  這裡魏翩仞便问他:“這事到底怎样办?”陶子尧道:“翩翁,外国人那一边,总得叫他能够退才好。”魏翩仞道:“子翁,我們都是自家兄弟,有些事情你虽然沒有告诉我,我岂有不知道的。”陶子尧一听這话,脸上一红,知道各事瞒他不過,不妨同他实說,或者有個商量,便說:“我现在好比骆驼搁在桥板上,两头无着落。你总得替我想個方法才好。”魏翩仞道:“依我看起来,這机器還是不退的好。”陶子尧道:“何以见得?”魏翩仞道:“你子翁带来的钱,同你在上海化消的钱,我心裡都有個数。洋人那裡的钱就是退不掉,還算你因公受過,上司跟前不至于有什么大责罚的。倒是你自己化消的钱如何报销?我同你做了知己朋友,总得替你筹算筹算。”陶子尧道:“多承费心。兄弟一时沒有了把握,亏空了公项,倘若追起這笔银子来,怎么办呢?”魏翩仞道:“我早替你想好一條主意了。”陶子尧忙问:“甚么主意?”魏翩仞道:“现在机器是万万退不得的!退了机器,你沒有生发了。洋人那裡,但凭五科一句话,要退便退!现在老实对你說,是我替你抗住不退。你明天见了王观察,只說机器的事,一到上海就同洋人打好合同,索性多說些,二万二的机器,乐得說他四万银子。二万不够,又托朋友在庄上借了二万。价钱统通付清,机器不日可到。洋人那边是万万不肯退的。现在既然山东来电一定要退,只好請讼师同他打官司。倘若打不赢外国人,你這机器本不要退,這笔讼费至少也得几千两,還有别的费用,也只好由你报销。况且王观察面前也有得推托,叫他不至于来逼你。你說這话可好不好?”陶子尧连称“妙计……”。又說:“我上次发去的电报,早禀明二万不够,還要請上头发款,這话是埋過根的。”

  魏翩仞道:“但是一件,這外国律师你是一定要請一位的。”陶子尧道:“我沒有熟人,那裡去請?”魏翩仞說:“有我,這裡头我都有熟人。我此刻就替你去找一位,明天上半天把事办好回来,你再去见王道台。他见你打官司,這事情是真的了,他一定不好再来逼你。腾出空来,我們再想别的法子。”陶子尧道:“如此,就請你费心罢。”魏翩仞道:“你這回請讼师不過面子帐,用不着他替你着力。我們知己人,能够省一個,乐得省一個。”魏翩仞一面說,一面掐指一算,說道:“這事总得上回把堂,好遮遮人家的耳目。你先拿五百银子出来,我請個朋友替你去包办下来。你說可好?”陶子尧听了,楞了一回道:“要這些钱么?”魏翩仞道:“同你說面子帐。如若要他出力,只怕二三千還不够哩!”

  陶子尧自己估量:“一共总只剩得七百几十两银子,還有二百多块钱的钞票。如今又去五百。照此情形,山东不见得再有汇来,倘若用完,叫我指着什么呢?”想了好半天,只得据实告诉了魏翩仞,托他想法子同讼师商量,先付若干,其余的打完官司再付。魏翩仞听了无法,于是叫他先付三百。后来讲来讲去,陶子尧只肯先付二百。魏翩仞无奈,只得拿了就走。出得门来,先去通知了仇五科。仇五科道:“翩仞哥,又有点小进项了。”魏翩仞道:“這個自然。我們天天在四马路混的是那一项呢?”五科一笑无言。

  魏翩仞出来,到一家熟钱庄上,把银子划出五十两。找到一個讼师公馆,先会见翻译。彼此都是熟人,把手脚做好,然后翻译走到公事房裡,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讼师。讼师答应立刻先替他写两封外国信:一封是给仇五科的洋东,說要退机器的话;一封上给新衙门的,①等陶子尧禀帖写好,一块送进去。魏翩仞见事办妥,把银子交代清楚,然后袖了這封信回来见陶子尧。其时陶子尧禀帖稿子已经打好,是抱告②家人陶升出名,告的是“仇五科代办机器,浮开花名,不照原帐,意图侵蚀,恳請饬退”一派的话。魏翩仞道:“這條倒是亏你想的。可巧那篇到外洋定机器的帐,都是五科一手写出来的。若照你那篇原帐,只有几個总名字,写得不清不爽,只怕走遍地球出沒处去办。不料五科为朋友要好,如今倒被人家拿做了把柄。”陶子尧道:“我何曾要同他打官司。不過是无事要生发点事情出来,别的话說不上去,只有這條還說得過。”魏翩仞道:“這词讼一门,不料子翁倒是行家。”陶子尧道:“小弟才到山左的时候,本学過三年刑名。后来家父常說:‘凡做刑名的人,总要作孽。’所以小弟改行,才入了這仕宦一途。”魏翩仞道:“原来如此,倒失敬了。”当下禀稿看過,沒甚改动。陶子尧立刻写好,随了外国讼师的信,一块儿拿帖子送了进去,接到回片方才放心。

  ①新衙门:指公共租界裡的审判机关会审公廨。廨,是旧时官吏办公的地方。

  ②抱告:打官司时委托亲属或仆役代理出庭。

  次日一早,就到长春栈二十一号去见王道台。這天穿的衣裳,照例是行装打扮,雇了一辆轿子马车,拉到长春栈门口,管家先进去投手本。王道台正在那裡会客,一见是他,便說了声“請”,吩咐跟班的引他到别的屋裡坐一会。跟班会意,把陶子尧請了进来,同他到随员周老爷屋裡坐下。不多一刻,王道台送客回来,赶到這边相见。陶子尧虽久在山东,同王道台却是从未谋面,见面之下,少不得磕头請安。王道台晓得他是抚台特识的人,不好怠慢于他,還說了许多仰慕的话。陶子尧忙回:“卑职一直是在洋务局裡当差,沒有伺候過在人。今番大人来在上海,卑职沒有预先得信,所以来的迟了。今日特地前来禀安請罪。”王道台道:“說那裡话!”彼此言来语去,慢慢說到退机器、划银子的话。王道台道:“兄弟這回出来,本来是奉了别的差使,到了上海接着电报,才晓得還要到东洋去走一趟,所以出省的时候沒有带甚么钱。后来打电报去請上头发款,接到回电,才晓得老兄那裡有這笔银子,所以昨天写信通知老兄。這款想是现成的,只等老兄回信,兄弟就派人来领。现在老兄又要自己過来,实在劳驾得很。”陶子尧道:“为了這事,卑职正在为难。晓得大人来到這裡,本应该過来禀安,二来還求大人教训,好替卑职作一個主。卑职虽然沒有到省,然而当的是山东差使,大人就是卑职的亲临上司一样,所以一切总要求大人指教。”

  王道台听了**不着头脑,只得随口应酬了两句。后来又问:“這银子几时好划?”陶子尧方說道:“上头发款二万两,差卑职到上海办机器。一到上海,就与洋行订好合同,约**机器不到一月一定运到。款项不够,已由卑职出名,向庄上借银子二万两垫付。不料诸事办妥,上头又打电报来,叫把机器退掉,银子要回。洋行的规矩大人是晓得的,订了合同,如何翻悔得来。但是卑职既经奉了上头的电谕,也不敢不遵办。同洋行說過几次,說不明白,只好請讼师同他打官司。禀帖是昨儿晚上进去的。将来新衙门還得求大人去关照一声,叫他替咱们出把力,好教卑职将来可以销差。”說罢,又站起来請了一個安,說了声“大人栽培”。王道台听了他话,也不好說甚么,于是敷衍了几句,端茶送客。少不得次日出门,顺便到高升栈,過门飞片谢步。照例挡驾,自不必說。

  且說陶子尧自从见過王道台,满心欢喜,以为现在我可把他搪塞住了,关了這道门,免他向我讨钱,再想别的法子。自此每日仍到新嫂嫂那裡鬼混。他们的事情,新嫂嫂都已明白,乐得再用他两個。后来陶子尧把钱用完,便去同魏翩仞商量,托他向庄上借一二千。魏翩仞起先不肯,后来想到他這事情,闹到后来,不怕山东巡抚不拿钱来替他赎身。主意打定,虽不能如他的意,也借与他好几百两银子。陶子尧异常感激。新嫂嫂一边,魏翩仞還不时要去卖情,說:“陶大人沒有钱用,山东不汇下来,都是我借给他。”好叫新嫂嫂见好。自从新嫂嫂敲到了陶子尧的竹杠,不是剪两件衣料,就是顺便叫裁缝做件把衣裳,不收他的钱,好补补他的情。更兼魏翩仞或是碰和,或假称出门匆促,未曾带得洋钱,时常一二十、三四十,到新嫂嫂手裡借用。连借了几次,也有一百多块钱,始终未曾還得分文。新嫂嫂却也不肯向他讨取。這些事不但陶子尧一直未曾知道,而且還拿他当作朋友看待,真正可笑。

  闲话休题。再說王道台因见陶子尧那裡的钱不能划到,他這裡出洋又等钱用,只有仍打电报到山东去。其时抚台請病假,各事都由藩司代拆代行,接到了這個电报,便打一個回电给陶子尧,說他不肯退机器,不会办事,着实将他申饬两句,一定要退掉机器。陶子尧虽有魏翩仞代出主意,究竟本省上司的言语,不敢违拗,因此甚是为难。同时那個藩台又复一個电报给王道台,叫他仍向陶委员划付。王道台无奈,只得又拿片子前去請他商议此事。陶子尧满肚皮怀着鬼胎,只好前去禀见。這几天头裡,他的事情王道台已经访着了一大半。只因王道台的随员周老爷是山西太原府人,同前头陶子尧存放银子的那家票号裡的老板是嫡亲同乡。周老爷到得這裡拜望同乡,這票号裡的老板很同他来往,晓得山东有电报叫王道台向陶子尧手裡付银子,陶子尧付不出,他就把這裡事情,原原本本,一齐告诉了周老爷。周老爷回来,亦就一五一十的通知与王道台。王道台无奈,只好請了他来当面问過,看是如何,再作道理。

  這日见面之下,王道台取出电报来与他看。陶子尧一口咬定:“银子四万,通通付出。带来的不够,在庄上又借了两万。现在卑职手裡实在分文沒有。就是請讼师打官司,還得另外张罗,总求大人原谅。大人如果有信到山东,還求大人把卑职为难情形代为表白几句,那是感激不尽!”王道台虽然已经晓得他的底细,听了這话,不便将他說破,只些微露点口气,說:“洋人那裡,吾兄是何等精明,断乎不会全数付他。已经付出的呢,兄弟也不說不讲情理的话。退与不退,自然等到打完官司再讲。但是兄弟還有一句公道话:我們出来做官,所为何事?况且子翁来到上海,自然有些用度,倘若還有钱沒有付出,子翁不能不自留两千,预备正用。兄弟這裡,或者先付五六千。一来兄弟同老兄的事,上头也有了交代,其余不足的,兄弟自然再打电报向上头去要,决计不来逼吾兄。吾兄看此事可好如此办法?”陶子尧只是一口咬定沒有存钱。

  王道台本来也正想银子使用,齐巧派了這個差使,有二万两拨给他,他如何不拚命的追?况且已经探实陶子尧的细底,如何肯将他放松?便道:“這注银子是上头叫兄弟讨的,既然老哥沒有,须得给兄弟一個凭据,我也好回复上头,請上头汇款下来。”陶子尧道:“卑职回去就具個禀帖過来,大人好据着卑职的禀帖回复上头。”王道台道:“不但這個,吾兄付款出去总有收條,這個收條一定是洋字。兄弟這边因为出洋,才找到一位翻译,吾兄回来可把這個收條带了過来,由兄弟叫翻译替你翻好,写一分寄到上头去。并不是不放心吾兄,向吾兄要收條,为的是有了实凭实据,银子实实在在付给洋人,上头看见,也不好再叫兄弟前来追逼吾兄。吾兄以为何如?兄弟這裡翻译是现成的,免得吾兄出去找人,又要化钱。”

  陶子尧一听王道台问他要收條,知道事情不妙,怕要弄僵,忙回道:“收條本来是有的。但是因为银子不够,向人家借垫,人家不相信,暂时只得将合同收條抵押在那個人家,并不在卑职手头。现在大人要看,须得卑职先去說起来看。”王道台道:“并不是我要顶真,为的是大家洗清**。既然押在人家,亦不妨事,我叫翻译跟了老兄同去,就在那個人家取出来一看,翻他一张底子带了回来,岂不甚便?”陶子尧道:“這事总得卑职先去通知一声,叫那人家把东西拿在手头,然后卑职再来同了翻译前去,免得耽误时刻。”王道台见他总是一味推诿,也不值再去逼他,便乃一笑,端茶送客。

  過了两三日,王道台见他竟无回音,便差了周老爷同了翻译前去拜他,讨他的回信。倘若已与前途說妥,就叫翻译立刻翻好带了回来,因为立等寄信山东,免得耽误时刻。谁知一连去了三次,总是未曾见面,亦不见他前来回拜,把個王道台气的了不得,說他靠了谁的势,连我都不在他眼睛裡,跟手写了一封信,居然摆出上司的款来,很拿他申饬几句,還說甚么:“老兄在這裡办的事,兄弟统通知道,不過因与令姊丈是同官同寅,处处顾全面子。现在反将我一片好心当作了歹意。既然不肯赐教,兄弟也只得据实禀复上头,将来休要怪弟不留面情!”痛痛快快的写了一封信,送到栈裡。管家见是王道台来的要信,立刻到小陆兰芬家,找到主人,把信呈上。陶子尧看了,着实有点耽心事,愁眉不展,茶饭无心。新嫂嫂见了问问他,虽說是一味支吾,然而已经十猜六七,便說:“有甚为难之事,魏老主意极多,外面人头也熟,何不請他前来商量商量?”一句话把陶子尧提醒,立刻写了一個票头,差相帮去請,堂子裡請不着,后来還是新嫂嫂差了一個小大姐,在六马路他的姘头大姐老三小房子裡找着的,一同同到同庆裡。魏翩仞便问何事。此时陶子尧早拿他当自己人看待,便也不去瞒他,把王道台的信取了出来与他观看,同他商量办法。

  魏翩仞道:“這事须得同五科商量。我想除掉借洋人的势力克伏他,是沒有第二個法子。”說完,便约了陶子尧一同去见仇五科,告诉他王道台情形。仇五科道:“這事须得請洋东即刻打個电报到山东,托他们的总督向山东抚台說话,就說:‘定了机器,无故要退,商人吃亏不起。委员已经同我們打官司,他们山东官场上又派甚么姓王的道台来到這裡提钱。我們的招牌已经被他们闹坏了,以后不能做生意。现在非但不准他退生意,而且還要山东抚台赔我們的招牌。’照此电报打去,外国的总督沒有不帮着自己商人的。如此做去,陶子翁,包你的机器一定办得成,敲开板壁說亮话:合同打好再由你退,我們行裡只好替你们白忙,生意也不要做了。陶子翁,你去同王道台說,叫他不要来逼你;他再来逼你,叫他提防些,我要出他的花样。上海地方還轮不着他海外①哩。”陶子尧听了,千多万谢。跟手魏翩仞替他出主意,叫他同仇五科另外订了一张定办四万银子机器的假合同,写好两分,两人签過字,一人拿着一张,预备将来真果打官司,好呈上去做凭据。仇五科也叫陶子尧另外写了一张借银二万,即以订办机器合同作抵的字据,连合同交给魏翩仞收好。

  ①海外:原为管不着的地方,這裡比喻为霸道。

  此时,陶子尧拿魏翩仞真当作自己人看待,以为他办的事真是千妥万当,异常放心,不在话下。等到陶子尧去后,仇五科果然把此事始末根由,又编上许多假话,告诉了本行洋东,請洋东打個电报给本国总督,請他照会山东巡抚。总督得了电报,果然外国的官专以保商为重,不比中国官场是专门凌虐商人的,一個电报打過去,除了机器四万不能退還分文外,還要索赔四万。山东抚台得了這個电报,這一惊非同小可!

  且說其时原委陶子尧办机器的那位巡抚,前因抱病請假,一切公事,奏明由藩司代拆代行。等到假满,病仍未痊,只好奏請开缺。朝廷允准,立刻放人,就命本省藩司先行署理。這藩司姓胡名鲤图,乃是陕西人氏。早年由两榜出身,钦用榜下知县,吏部掣签,分发湖广。到任不多两年,就补得一個实缺。不料那年地方上民、教不和,打死一個洋人,闹出事来。上司說他办理不善,先拿他撤任,后来附片进去,又将他革职。后来好容易投效军营,开复原官,又历保至知府放缺。为了一桩甚么交涉案件,得罪了外国人。外国人禀了外国公使,本国公使告诉了总理衙门,行文下来,又拿他开缺,把他气的了不得。后来又走了门路,凑巧那年闹“拳匪”,杀洋人,山西抚台把他咨调過去办团练。等到和局告成,惩办罪魁,换了巡抚。后任虽未查出他纵团仇教的真凭实据,然而为他是前任的红人,就借了一桩别的事情,将他奏参,降三级调用。他名心未死,竭力张罗,于秦、晋赈捐案内,捐复原官,加捐道台。幸喜折扣便宜,化钱有限,又把家裡的老本一齐搬了出来,报效国家二万银子,就有人保荐他奉旨记名简放,并交部带领引见。他就立刻进京,又走了老公的门路。吃亏化的钱不多,不能望得好缺,就放了山东兖沂曹济道,是個苦缺。到任之后,因在内地,洋人来的不多,遂得平安无事。然而为了不知那一国的教士,要在這兖州府一個地方买地建立教堂,与乡人议价不合,教士告诉本道。胡鲤图非但不办乡下人,而且反劝教士多出两個。教士大动其气,进省告知巡抚。虽沒甚大過处,巡抚曾将他申饬一番。因此他生平做官,屡次翻斤斗,都是为了洋人的事。幸喜圣眷极优,不到两年,升运司,升臬司,仍旧做到山东藩司,不与洋人交涉,宦途甚觉顺利。目今因本省巡抚告病,奉旨就叫他升署。未曾升署之前,因为抚台請假,照例是他代拆代行。接到陶子尧来电,禀請添拨款项。他生平最怕与洋人交涉,忽然发了一個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念头,立刻就打电报叫陶子尧停办机器,要问银子,立刻回省销差。又叫王道台帮着讨回此款。却不想到因此一番举动,却生出无数是非,非但银子不能讨還,而且還受外国人许多闲话。毕竟是他不识外情,不谙交涉之故。

  闲话休题。且說這日正是他接印日期,一早起来,把他兴头的了不得。辰正三刻,摆齐全副执事,亲到抚院大堂拜受印信并王命旗牌。①升座之后,便有司、道各官上来参堂,从前虽是同寅,现在却做了下僚子。一时接印礼成。其余照例议注,不用细述。只因抚台尚未迁出,所以署院只好将印信带回自己藩司衙门办事。当下胡鲤图胡大人才回得衙门,便有合城官员拿着手本前来禀贺。胡大人只命把司、道請进,行礼之后,彼此闲谈。正說得高兴时候,忽见巡捕官送进一個洋文电报来,說是胶州打来的。胡大人一听,不觉心上陡然一惊,忙叫翻译翻出,原来正是不准陶子尧退机器,并叫山东官场再赔四万银子的那個电报。胡大人看過,登时吓得面孔如白纸一般。歇了半天,才說道:“我想不到我的运气就怎们坏!我走到那裡,外国人跟到我那裡!总算做了半年扬州运司,八個月的湖北臬司①,算沒有同他来往,省得多少气恼,就是在藩司任上也好。怎么一署巡抚,他就跟着屁股赶来!偏偏是今天接印,他今天就同我倒蛋,叫我一天安稳日子都不能過!真正不知道是我那一门的七世仇寇,八世冤家!照這样的官,真正我一天也不要做了!”一面說,一面咳声叹气不止。

  ①王命旗牌:清政府把写有“令”字的蓝旗和圆牌,授给督、抚、提、镇,代表王命,可以立即处决囚犯。

  ①臬司:指按察司,主管刑名案件。

  署藩台劝道:“陶某人办机器的事情也长远了。”其时,洋务局的老总,就是陶子尧的姊夫也正在座,署藩台便道:“某翁,陶某人是你令亲,還是你打個电报给他,叫他把事情早点弄好回来,免得大人操心。”陶子尧的姊夫道:“当初我早晓得他不能办事,果然闹的不好。当初原是他上條陈,前院忽然赏识起来,就派他這個差使。真真年轻不能办事!”胡大人道:“你也不必埋怨他,這都是我兄弟命裡所招。兄弟自从县令起家,直到如今,为了洋人,不知道害我化了多少冤枉钱,叫我走了多少冤枉路,吃了多少苦头!我走到东,他跟到东,我走到西,他跟到西,真正是我命裡所招。看来這把椅子又要叫我坐不长远了!”他正說得伤心,忽见巡捕官又拿着一個电的来回,說外务中来的电报,胡大人這一惊更非同小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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