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女道人
庭院寂寂,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這裡本就是個寂寞的地方,寂寞的人本就已习惯沉静。
江轻霞推开了一扇门,板着脸,道:“施主請进!”
陆小凤也沉着脸,道:“多谢!”屋子裡也沒有燃灯,连夕阳都照不到這裡。陆小凤慢慢地往裡面走,竟好像有点不敢走进這屋子。难道他還怕這冷冰冰的女道人将他关在這间冷冰冰的屋子裡?
江轻霞冷冷道:“這屋子裡也沒有鬼,你怕什么?”
陆小凤苦笑道:“屋子裡虽然沒有鬼,心裡却好像有鬼!”
江轻霞道:“谁心裡有鬼?”
陆小凤道:“你!”
江轻霞咬着嘴唇,道:“你自己才是個鬼!”就在這一瞬间,這冷冰冰的女道人竟突然变了,就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忽然用力将陆小凤推了进去,推到一张椅子上,按住了他的肩,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陆小凤反而笑了:“這才像是條母老虎的样子,刚才,你简直就像……”
江轻霞瞪眼道:“刚才我像什么?”
陆小凤道:“像是條死母老虎!”
江轻霞不等他說完,又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陆小凤疼得差点叫了起来,苦笑道:“看来你们好像都是一個师父教出来的,都喜歡咬耳朵!”
江轻霞又瞪起了眼,道:“你们?你们是些什么人?”
陆小凤闭上了嘴,他忽然发现自己又說错话了。
江轻霞却不肯放松,冷笑道:“你难道常常被人咬耳朵?”
陆小凤道:“别人又不是小狗,怎么会常常咬我的耳朵?”
江轻霞眼睛瞪得更大:“别人不是小狗,难道只有我是小狗?”
陆小凤又不敢开腔了。
江轻霞恨恨地瞪着他,道:“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有多少人咬過你的耳朵?”
陆小凤道:“只有……只有你一個!”
江轻霞道:“真的沒有别人?”
陆小凤道:“别人谁有這么大的胆子敢咬我!”
江轻霞道:“薛冰呢?她也沒有這么大的胆子?”
陆小凤道:“她连碰都不敢碰我,我不咬她已经很客气了!”
江轻霞撇了撇嘴,道:“现在你說得凶,当着她的面,只怕连屁都不敢放!”
陆小凤笑道:“我为什么不敢放?难道我還怕臭死她?”
江轻霞忽然笑了,笑得也有点像是條小狐狸。
就在這时,门外已有個人冷冷道:“好,你放吧,我就在這裡!”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他连看都不必看,就知道薛冰已来了。遇着一條母老虎已经糟糕得很。
唯一比遇着一條母老虎更糟的事,就是同时遇着了两條母老虎。
陆小凤忽然觉得脑袋已比平时大了三倍,简直已头大如斗。
江轻霞吃吃地笑着,燃起了灯。灯光照到薛冰脸上,薛冰的脸又红了,是被气红的,红得就像是辣椒。
“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這句话陆小凤当然懂得的。
他忽然跳起来,瞪着薛冰,冷冷道:“我正想找你,想不到你居然還敢来见我?”
看见他這么凶,薛冰反而软了:“我……我为什么不敢来见你?”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到這裡来的?”
江轻霞抢着道:“我們本来就是老朋友,又是一個师父教出来,专咬人耳朵的,她为什么不能到這裡来?”
陆小凤不理她,還是瞪着薛冰,道:“我是在问你,你到這裡来干什么?”
薛冰道:“你明明知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陆小凤道:“送什么?”
薛冰道:“当然就是那块红缎子!”她居然轻描淡写地就承认了,而且面不改色。
陆小凤反倒怔了怔,道:“你不想赖?”
薛冰道:“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为什么要赖?”
陆小凤几乎又要叫了起来,道:“你帮着别人来骗我,难道還很光荣?”
薛冰道:“司空摘星并不是别人,他也是你的朋友,你自己也承认的!”
陆小凤本就沒有否认。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我帮你朋友的忙,你本该感激我才对!”
陆小凤又怔了怔,道:“你帮着他出卖了我,我反而要感激你?”
薛冰道:“那块红缎子,对你已沒什么用处,对他的用处却很大,我只不過帮他将那块红缎子送到這裡来,又怎么能算出卖你?”她的火气好像比陆小凤還大,理由好像比陆小凤還充足十倍,又道:“何况,他岂非也是你的好朋友,你岂非也骗了他,你骗過了人家后,反而洋洋得意,我为什么不能让你也上個当?”
陆小凤道:“可是你……你……你本该帮着我一点才对的!”
薛冰冷笑道:“谁叫你那么神气的!就好像天下再也找不出一個比你能干的人了,我就看不惯你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
陆小凤說不出话来了,他忽然发现男人遇着女人,就好像秀才遇见兵一样,根本就沒什么道理好讲。女人的心理,好像根本就沒有“是非”這两個字,无论做什么事,只凭她高兴不高兴,你若要跟她讲道理,她的理由永远比你還充足十倍。
薛冰板着脸道:“你在背后骂我,我沒有找你算账,你反而先找上我了!”
江轻霞冷笑道:“這就叫先发制人,天下的男人好像全都有這一套!”
薛冰道:“现在你還有什么话說?”
陆小凤苦笑道:“只有一句。”
薛冰道:“你說!”
陆小凤道:“你将那块红缎子交给谁了?”
薛冰道:“交给吕洞宾。”
陆小凤又不禁怔住:“吕洞宾又是什么人?”
薛冰道:“连吕洞宾你都不知道?你怎么活到三十岁的?”
江轻霞道:“吕洞宾就是吕纯阳,就是朗吟飞過洞庭湖的纯阳真人,你知不知道?”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知道吕洞宾要的是白牡丹,不是绣在缎子上的黑牡丹。”
薛冰终于做了解释,道:“司空摘星并沒有叫我把那块缎子交给谁,只要我把它放在吕洞宾的神像下面。”
陆小凤道:“這神像在哪裡?”
薛冰道:“就在后面的一個小神殿裡。”
陆小凤道:“你来了已有多久?”
薛冰冷冷道:“也沒多久,只不過刚巧赶得上听见你骂我!”
庵后的竹林裡,還有個小小的神殿,殿裡的一盏长明灯永远是亮着的,灯光正照着纯阳真人那张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他虽然不能被供到前面的正殿裡,去享受血肉香火,却已很满意了。吕洞宾是個聪明的神仙,聪明的神仙就和聪明的人一样,都懂得知足常乐。
陆小凤不等薛冰的话說完,已冲出来,赶到這裡,神像下果然有块绣着黑牡丹的红缎子。他拿起缎子的时候,江轻霞和薛冰也跟来了。
陆小凤看着手裡的缎子,眼睛裡带着种深思的表情,喃喃道:“想不到缎子居然還在!”
江轻霞道:“司空摘星一定也想不到薛冰這么快就对你說了实话,還沒有来得及拿走,你已经先来了!”
陆小凤忽然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道:“也许并不是他沒有来得及拿走!”
江轻霞道:“不是他是谁?”
陆小凤道:“是你!”
江轻霞冷笑道:“你疯了?我要這块见鬼的红缎子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也正想问你!”
江轻霞变色道:“你难道认为是我叫他去偷這块破缎子的?”
陆小凤居然默认。
江轻霞道:“若是我叫他将缎子送到這裡来的,他怎么会把你也带来了?”
陆小凤淡淡道:“也许是他要来当面交差,却甩不脱我,也许是他忽然良心发现,觉得有点对不起我,也许是他故意将我带来的,好让我更想不到是你!”
江轻霞的脸也气红了,道:“這么样說,你难道认为我就是那個绣花大盗?”
陆小凤也沒有否认。
江轻霞突又冷笑,道:“你也许并不太笨,只可惜忘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哦?”
江轻霞道:“你忘了江重威是我的大哥!我怎么会刺瞎我大哥的眼睛?”說完了這句话,她扭头就走,似已懒得再跟這种笨蛋讲理了。
陆小凤却又拦住了她:“等一等!”
江轻霞冷笑道:“你還有什么话說?”
陆小凤道:“只有一句!”
江轻霞道:“好,我再听你說一句!”
陆小凤道:“江重威并沒有妹妹,你也沒有大哥,你本来根本就不姓江!”
江轻霞的脸色突然变成惨白:“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愿知道的,怎奈老天却偏偏要我知道一些我本来不该知道的事!”
江轻霞恨恨地瞪着他,道:“你還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你真的要我說出来?”
江轻霞道:“你說!”
陆小凤道:“你本是江重威未過门的妻子,后来却不知为什么出了家,你在他面前故意装作不认得我,就是为了不愿刺激他,不愿让他知道……”
江轻霞身子已开始发抖,突然大叫道:“不要說了!”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這些话我本就不想說出来的!”
江轻霞身子抖個不停,用力咬着牙,道:“不错,我跟江重威的确从小就定了亲,可是等我們长大了,见了面之后,却发现彼此根本就不能在一起過日子,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出了家?”
江轻霞点点头,黯然道:“除了出家外,我還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她眼圈发红,泪已将落。
一個像她這样的女孩子,年纪轻轻的就出了家,那其中当然有段悲惨辛酸的往事。
薛冰好像也要哭出来了,咬着嘴唇,瞪着陆小凤,道:“你本不该逼她說出来的!”
江轻霞突然又大声道:“沒关系,我要說!”她悄悄地拭了拭泪痕,挺起了胸,道,“我虽然出了家,可是我還年轻,我受不了這种寂寞,所以我還想到這世界上去闯一闯,所以我认得了很多男人,也认得了你!”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一個人出家,并非就是說她已等于死了,她本来就還有权過她自己的生活,她本来就有权活下去。
江轻霞道:“你若认为我不愿让江重威知道,你就错了,你若认为我不愿嫁给他,所以才要刺瞎他的眼睛,你就更错了,他……”她的声音突然停顿,吃惊地看着窗外。
江重威已从门外的黑暗中,摸索着走了进来,脸色也是惨白的,黯然道:“并不是她不愿嫁给我,而是我不能娶她!”
薛冰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
江轻霞又大叫道:“你不必說出来,沒有人能逼你說出来!”
江重威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沒关系,我也要說。”他脸上充满了痛苦之色,慢慢地接着道:“我不能娶她,因为我早就是個废人,我根本不能做别人的丈夫,更不能做别人的父亲!”
薛冰终于明白,但却已在后悔,为什么要知道這种事,别人的不幸,岂非也同样令自己痛苦?
江重威又道:“轻霞在外面做的事,我全都知道,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她,何况我也知道她表面看来虽不羁,其实却并不是個很随便的人!”
江轻霞垂下头,泪已落下。一個像她這么年轻的女人,本就很难忍受青春的煎熬,她无论做了什么事,本都是值得原谅的。可是她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
江重威道:“不管你们怎么說,我都可以保证,她绝不是那個刺瞎我眼睛的人!”
陆小凤突然又问道:“你真的可以保证?你真的看清了那個人不是她?”他心裡也充满了同情和悲痛,但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他只有硬起心肠来。他一定要问個仔细。
江重威连想都沒有想,立刻道:“我当然看清了!”
陆小凤道:“你从哪点可以辨出,那個绝不是她?”
江重威道:“我……我当然可以看出来,莫忘记我认得她时,她還是個孩子!”
陆小凤道:“但你们却已有多年不见了,对不对?”
江重威沉下了脸,冷冷道:“你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還认为我会帮着她說谎?”
陆小凤叹息了一声,他实在已无法再问下去。
江轻霞冷冷道:“只要我們问心无愧,无论他怎么想都沒有关系!”
江重威点了点头,江轻霞已扶起他的手臂,道:“我們走!”
陆小凤只有垂下头,让他们走過去。灯火昏暗,地是用青石板铺成的。江轻霞脚上穿着双青布鞋子,跟她的紫衫看来很不相称。她本是個很讲究穿着的女人。
陆小凤突然又道:“等一等!”
江轻霞本不想理睬他的,但忽然发现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脚上,才冷笑着道:“你的话還沒有說完?”
陆小凤道:“我只不過觉得有点奇怪!”
江轻霞道:“奇怪什么?”
陆小凤的眼睛還是盯在她脚上,缓缓道:“你的青布鞋子裡,怎么会有條红边露出来?”
江轻霞的脸色又变了,不由自主,想将一双脚藏起来。
陆小凤淡淡道:“你的道袍還不够长,藏不住一双脚的,你不该在青布鞋裡還穿着双红鞋子!”
红鞋子!江重威的脸色似也变了。
江轻霞突然冷笑,道:“你好毒的眼睛!”冷笑声中,她已出手,竟想用两根兰花般的纤纤玉指,去挖陆小凤的眼睛。她的出手快而准。
陆小凤叹道:“你最多只能咬咬耳朵,不该挖我眼睛的!”
他說了十六個字,江轻霞已攻出了十一招,好快的招式!好快的出手
江轻霞本就是江湖中有名最可怕的四個女人之一,她们是四大美人,也是四條母老虎,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伤在她们的爪下。
女人们的出手,本就大多数比男人更快!更狠!因为她们的力气毕竟比不上男人,也不愿跟男人们死缠烂斗!所以她们往往一出手,就要了男人的命
只可惜陆小凤并不是别的男人,他竟比江轻霞更快。江轻霞攻出十一招,他连手都沒有抬,就轻轻松松地避开了。看来他并不想還手,可是他假如還手一击,江轻霞就未必能避得开。
江轻霞咬了咬牙,突然轻叱道:“看暗器!”
陆小凤立刻后退了七八尺,江轻霞并沒有暗器发出来,可是她的人却已凌空翻身,倒飞了出去。
就在這时,陆小凤突又出手,闪电般抓住了她的鞋子。
只抓下了她的鞋子,并沒有抓住她的人。她的青布鞋裡面,果然還有双红鞋子——绣花的红缎鞋。她的人却已消失在黑暗裡,眨眼就看不见了。
陆小凤并沒有追。薛冰当然更不会追,她已怔住。
江重威动也不动地站在那裡,面如死灰,忽然道:“她已走了?”
陆小凤道:“她走了!”
江重威握紧了双拳,眼角不停地跳动,使得他那双漆黑空洞的眼睛,看来更說不出的诡异可怖。
陆小凤道:“那绣花大盗穿的也是红鞋子?”
江重威的神色更痛苦,迟疑着,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一直都沒有說出来?”
江重威道:“我本来也只不過有個模糊的印象而已,你一說,才提醒了我!”
就在尖针的光芒已闪到他眼前时,他才看见了那双红鞋子,红得就像是血。
薛冰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的眼睛真毒,我就沒看出她鞋子裡有條红边。”
陆小凤道:“我也沒有看出来!”
薛冰怔住。
陆小凤道:“我只不過觉得她鞋子的颜色跟衣服不配,而且太大了些,就像是临时套上去的!”
薛冰道:“所以你就故意试她一试?”
陆小凤点点头。
薛冰又不禁叹了口气,道:“跟你這种人在一起,实在危险得很!”
陆小凤笑了笑,道:“孙中却一定不会這么想,他一定认为你比我更危险!”
薛冰冷笑道:“我本该连他两條腿也一起砍断的!”
陆小凤道:“他又来找過你?”
薛冰道:“他敢!”
陆小凤道:“但他那只手,又怎会到了你桌上的牛肉碟子裡?”
薛冰也怔了怔,道:“什么手?”
陆小凤道:“你沒有看见那只手?”
薛冰道:“沒有!”
陆小凤苦笑道:“难道那只手是自己爬到碟子裡去的?”他又猜不出這是怎么回事了
薛冰道:“我也有件事想不通,司空摘星既然要我将东西送来,为什么自己又将你带来?”
陆小凤叹道:“這种人做的事,本就沒有人能想得通的,你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江重威黯然道:“我更想不通,轻霞怎么会做這种事?”
陆小凤道:“你也不必想了!”
江重威道:“为什么?”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因为她本就沒有做這种事。”
江重威也怔住:“她沒有?那绣花大盗不是她?”
陆小凤道:“绝不是,她武功虽然不弱,但却還休想能在一招间刺瞎常漫天和华一帆這种高手的眼睛!”
江重威道:“你看得出她不是在故意隐藏自己的武功?”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江重威长长吐出口气,道:“所以你才让她走!”
陆小凤并沒有否认,假如他能抓住一個人的鞋子,他就能抓住這個人的脚。无论谁的脚被抓住,都是再也走不了的。
江重威沉吟着,又皱眉道:“她若跟這件事沒有关系,为什么要走?”
陆小凤道:“因为她也有個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
江重威道:“什么秘密?”
陆小凤道:“红鞋子的秘密!”
江重威慢慢地点了点头,道:“那绣花大盗也穿着双红鞋子,莫非跟她是同一個组织裡的人?”
陆小凤道:“很可能是的,也很可能不是!”
他自己也知道這实在是句废话,但是他只能這么样說。
“那绣花大盗是個武功极高、扮成個大胡子,却穿着双红鞋子的女人。”這就是他们现在唯一知道的事,但他们却并不能确定,更沒法子证明。
江重威的神色更悲伤,凄然道:“她本是個很单纯、很善良的女孩子,本可以做一個男人理想中的好妻子,难道现在竟真的变了?”
陆小凤忽然道:“你已有多久沒见過她?”
江重威道:“并不久,每年我過生日时,她都会去看我!”
陆小凤道:“你的生日是哪天?”
江重威道:“五月十四日!”
陆小凤道:“劫案是哪天发生的?”
江重威道:“六月十一日。”
陆小凤不說话了。江重威仿佛想說什么,又忍住,只长长叹息一声,垂着头,摸索着走了出去。
薛冰看着他孤独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也不禁长长叹息:“我想他现在心裡一定难受得很!”
陆小凤点点头。
薛冰道:“江轻霞五月十四日還去看過他,不到一個月,王府中就出了劫案?”
陆小凤道:“也许這只不過是巧合!”
薛冰道:“但王府的宝库警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那绣花大盗是怎么进去的?”
陆小凤道:“你說呢?”
薛冰眼睛裡闪着光,道:“我想,也许是有個人先到王府裡去,替她看好了地势,又想法子替她将宝库的钥匙打了個模型。”
陆小凤道:“你說的這個人,当然就是江轻霞!”
薛冰并不否认,叹息着道:“只有她才能接近江重威,只有江重威身上才有那宝库的钥匙!”
陆小凤道:“你是說她偷偷将钥匙打了個模型,然后才同样打造了一把,交给了那绣花大盗?”
薛冰道:“不错!”
陆小凤道:“那绣花大盗就拿着這把钥匙,开了宝库的门,所以才能进得去?”
薛冰道:“我想一定是這样子的!”
陆小凤道:“這想法也不能算太不合理,只可惜你忘了两件事!”
薛冰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那宝库的门前,日夜都有人守卫,一個长着大胡子的人,怎么能当着那些守卫面前开门走进去?难道他会隐身法?”
薛冰說不出话了。
陆小凤道:“何况,那天江重威进去的时候,宝库的门還是从外面锁住的,那绣花大盗开门进去了之后,又怎么能再出来锁上门?”
薛冰的脸又红了:“我這想法既然不通,你說她是怎么进去的?”
陆小凤道:“我想她一定有個很特别的法子,也许跟江轻霞根本就沒有关系!”
薛冰冷冷道:“只可惜你根本就不知道那特别的法子,究竟是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所以我一定要自己去试试!”
薛冰道:“试什么?”
陆小凤道:“试试看我是不是也有法子能进去!”
薛冰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道:“你又喝醉了?”
陆小凤道:“今天我连一滴酒都沒有喝!”
薛冰道:“你若沒有喝醉,就一定是疯了,一個清醒正常的人是绝不会想到要去做這种事的!”
陆小凤道:“哦?”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王府中有多少卫士?”
陆小凤道:“八百以上!”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每個卫士身上,都带着威力极强的诸葛神弩,无论谁只要一被发现,都可以立刻被射成個刺猬!”
陆小凤道:“我知道!”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除了這些卫士外,王府中還有多少高手?”
陆小凤道:“高手如云!”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小王爷本身,剑法已得到了白云城主的真传?”
陆小凤道:“据說王府中的第一高手就是他!”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王府禁地,无论谁擅闯进去,都一律格杀勿论?”
陆小凤道:“我知道。”
薛冰道:“但你却還是要去闯一闯?”
陆小凤道:“不错!”
薛冰道:“你想死?”
陆小凤道:“不想。”
薛冰道:“你凭什么认为你闯进去后,還能活着出来?”
陆小凤道:“不凭什么!”
薛冰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要去冒這种险?难道就为了要证明江轻霞是清白的?”
陆小凤道:“我只不過想知道她跟這件事究竟有沒有关系。”
薛冰道:“她的事你为什么如此关心?”
陆小凤道:“因为我喜歡她!”
薛冰狠狠地瞪着他,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好,你去死吧!”
风更轻,寂寞的禅院更寂寞。
陆小凤走出来,薛冰也跟着走出来:“我們现在是不是往东南那边走?”
“我們?又是我們?”陆小凤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嘴裡被人塞进了個酸橘子。
薛冰板着脸,冷冷道:“当然是我們,你难道想甩下我一個人走?”
陆小凤实在很想,只可惜他也知道有种女人若是决心要跟着你,你甩也甩不掉的:“你跟着我去干什么?难道想陪我去死?”
“不想!”薛冰又在咬着嘴唇,“我只不過想看看你死了后是什么样子!”
街道有很多都是青石板铺成的,比枫叶還红的红棉树,灿烂如晚霞。
“這裡就是五羊城?”
“嗯。”
“听說這裡的吃最有名。”
“你吃過?”
“沒有吃過,可是我听過,這裡有几样东西最好吃。”
“你說来听听?”
“大三元的大裙翅、文园的百花鸡、西园的鼎湖上素、南园的白灼螺片……”
薛冰只說了三四样,就已說不下去了,因为她的口水已经快流了出来。
陆小凤却淡淡道:“這些都算不了什么,最好吃的东西,你也许连听都沒有听過!”
薛冰的眼睛亮了:“你现在是不是就准备带我去吃?”
陆小凤道:“只要你乖乖地跟着我走,我保证你有好东西吃!”這地方他显然来過,摆出了一副识途老马的样子,带着薛冰三转两转,转入了一條很窄的巷子。巷子裡很阴暗,地上還留着前两天雨后的泥泞,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门面也都很窄小,进进出出的,好像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人。
“這种地方也会有好东西吃?”薛冰心裡虽然在嘀咕,却不敢问出来,到了這裡,就好像到了番邦外国一样,别人說的话,她连一句都听不懂。她实在有点怕陆小凤把她一個人甩在這裡。
就在這时,她已发觉有种无法形容的奇妙香气,随风传了過来。她从来也沒有嗅過如此鲜香的味道。看来陆小凤并沒有唬她,這地方的确有好东西吃。
她忍不住问:“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陆小凤悠然道:“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你吃過后就知道了!”
巷底有家很小的店铺,门口摆着個大炉子,炉子上燔着一大锅东西,香气就是从锅裡发出来的。裡面的地方却很脏,墙壁桌椅都已被油烟熏得发黑,连招牌上的字都已被熏得无法辨认。可是這种香气却实在太诱人。他们刚坐下,店裡的伙计已从锅裡勺了两大碗像肉羹一样的东西给他们。
這地方好像并不卖别的。肉羹還在冒着热气,不但香,颜色也很好看。
陆小凤递了個汤匙给她,道:“赶快趁热吃,一冷味道就差了!”
薛冰吃了两口,味道果然鲜美,又忍不住问道:“這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做的,除了肉之外,好像還加了很多别的!”
陆小凤道:“你觉得好不好吃?”
薛冰道:“好吃!”
陆小凤道:“既然好吃,你就多吃,少问!”他吃完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忽然向那伙计做了個很奇怪的手势。那伙计本来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這种土头土脑的外乡佬,他一向看不顺眼。
可是看到陆小凤的這個手势后,他的态度立刻变了,立刻赔笑道:“大佬有乜吩咐?”
陆小凤道:“我系来揾人嘅!”
伙计道:“揾边個?”
陆小凤道:“蛇王。”
伙计的脸色又变了变:“你揾佢有乜嘢事?”
陆小凤道:“我姓陆,唔该你去通知佢一声,佢就知了!”
伙计迟疑着,终于点点头,道:“你等阵!”
薛冰吃惊地看着他们,等伙计走出了后门的一扇窄门,才忍不住问道:“你们叽叽咕咕的,在讲什么?”
陆小凤道:“我請他去替我找一個人!”
薛冰道:“到這种地方来找人?找谁?”
陆小凤道:“蛇王!”
薛冰道:“蛇王?蛇王又是何许人也?”
陆小凤沒有回答這句话,却反问道:“你刚才走過這條街,看见了些什么?”
薛冰道:“這不是條街,只不過是條又脏又小的巷子。”
陆小凤道:“這是條街,而且說不定就是本城最有名的一條街!”
薛冰道:“哦?”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這條街上有些什么?”
薛冰道:“有些乱七八糟、又脏又破的小铺子,還有些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人!”
陆小凤道:“你看不看得出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薛冰道:“我连看都懒得看他们!”
陆小凤道:“你应该看看的!”
薛冰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些人裡面,至少有十個官府在追捕的逃犯,二十個手脚最快的小偷,三十個专替别人在暗巷中打架杀人的打手,若是得罪了他们,你无论想在這城裡干什么,都休想办得到!”
薛冰道:“我明白了,原来這條街是條黑街!”
陆小凤道:“蛇王就是這條街上的王,也是那些人的老大,只要有他一句话,那些人随时都可以替你去卖命!”
薛冰道:“你总不会想找那些人去替你打架吧?”
陆小凤笑了笑,道:“若是要打架,我已有了你這么样一個好帮手,還用得着去找别人!”
薛冰道:“那么,你来找這蛇王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要他去替我……”
他的话還沒有說完,那伙计已匆匆赶了回来,对陆小凤的态度又变了,变得又亲热、又恭敬:“原来你地系老友记瓈嘅,大佬你点解唔早的讲俾我知?”
陆小凤道:“佢重记得我?”
伙计道:“港系记得啦,佢讲你系天下功夫最犀利的人,直情冇得顶,佢請你快的跟我去!”
后门外是條更窄的小巷子,阴沟裡散发着臭气,到处都飞满了苍蝇。巷子尽头,又有扇窄门。
推开门走进去,是個很大的院子,十来條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院子裡赌钱,赌得全身都在冒汗。角落裡堆着几十個竹笼子,有的笼子裡装着的是毒蛇,有的笼子裡关着野猫、野狗,一個人正从笼子裡提了條黄狗出来,随手往旁边的一個大水盆裡一按,竟活生生地将這條狗淹死了。薛冰看得已几乎忍不住要吐。
陆小凤却声色不动,淡淡道:“這才是杀狗的行家,一点血都不漏,這种狗肉吃了才补!”
薛冰不敢开口,她生怕一开口就会把刚才吃下的肉羹全吐出来。
一直在旁边叉着手看人赌钱的两條大汉,突然走過来,瞪着陆小凤,道:“你就系来揾蛇王的?”
陆小凤点点头。两條大汉对望了一眼,突然一起出手,好像想将陆小凤一把抓起来。
陆小凤沒有动,這两條大汉的手刚抓住他,自己的人就被弹了出去。
伙计大笑,道:“我讲你功夫犀利,呢两條佬唔信,睇佢地夷家重敢唔敢唔信?”
院子裡的大汉都扭過了头,吃惊地看着陆小凤,纷纷让开了路。
這伙计又带着他们走进了個小杂货铺,走上條很窄的楼梯,一道窄门上,挂着用乌豆和相思豆串成的门帘子:“蛇王就系入边,請进!”
能指挥這么多市井好汉的黑街大亨,怎么会住在這种破地方?薛冰又不禁奇怪。可是一走进這扇门,她就不奇怪了,屋子裡和外面竟完全是两個天地。薛冰本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但却连她也从未看见過布置得如此华丽奢侈的屋子。屋子裡每样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精品,喝茶的杯子是用整块白玉雕成的,装果物蜜饯的盘子,是波斯来的水晶盘,墙上挂的书画,其中有两幅是吴道子的人物,一幅是韩干的马,還有個條幅,居然是大王的真迹。
一個人正靠在张软榻上,微笑着向陆小凤伸出了手。這双手上几乎已连一点肉都沒有,薛冰也从来都沒有看见過這么瘦的人。他不但手上沒有肉,苍白的脸上,几乎也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在這么热的天气裡,软榻上居然還铺着层虎皮,他身上居然還穿着袷袍。薛冰连做梦也沒有想到,這位市井好汉中的老大,竟是個這么样的人。陆小凤已走過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蛇王微笑着道:“想不到你居然還记得我這個废人,居然還想着来看看我!”
薛冰总算松了口气,他說的总算還是她能听得懂的话。
陆小凤道:“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可是這次……我并不是特地来看你的!”
蛇王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已来了,我已经很高兴!”
陆小凤道:“我是有事来求你的!”
蛇王道:“你既然到了這裡,有事当然要来找我,你能想到来找我,就表示你還拿我当作朋友,這就已经足够!”他大笑着,看着薛冰,又道,“何况,你還带了這么美的一位姑娘来,我已很久沒有看见過這样的美人了!”
薛冰的脸又红了,嫣然道:“我姓薛,叫薛冰!”她忽然发现這個蛇王身子虽虚弱,却是個非常豪爽的人,而且显然很够义气。她忽然发现自己对這個人的印象居然很不错。
蛇王道:“薛冰?是不是神针薛夫人家裡的薛冰?”
薛冰红着脸,点了点头。
蛇王大笑,道:“想不到今天我居然能见到武林中最有名的美人。”他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又笑道,“看来你非但眼光不错,运气也很不错,我若是你,我自己一定先干一大杯。”
這次陆小凤倒听话得很,立刻倒了杯酒喝下去。桌上有金樽玉爵,酒是琥珀色的。
酒已微醺。蛇王终于问:“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你都可以拿去,若是我沒有的,我也可以去帮你找到!”
陆小凤道:“我要一张图!”
蛇王道:“什么图?”
陆小凤道:“王府的地形图,上面還要详细注明着守卫暗卡的所在,和他们换班的時間!”
這当然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蛇王既沒有露出难色,也沒有问为什么要這样一张图。
他的回答很简单:“好!”陆小凤也沒有谢,他们的交情已用不着說這個字。
蛇王看着他,目中带着满意之色,他懂得陆小凤的意思,他只问了一句话:“今天晚上你们准备住在哪裡?”
“如意客栈!”
“明天日落前,我会叫人将那张图送去。”
江岸边的风,永远是清凉的,夜凉如水。有月,有星,還有繁星般的点点渔火。他们带着五分酒意,沿着江岸慢慢地向前走。這实在是個很美丽的城市,他们喜歡這城市,也喜歡這城市裡的人。
薛冰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薛冰道:“你的确有很多好朋友!”
陆小凤承认:“尤其是蛇王,无论谁能交到他這种朋友,都是运气!”
薛冰停下来,眺望着江上的渔火,月下的波影,心裡充满了欢愉:“我喜歡這地方,将来我說不定会在這裡住下来的!”
陆小凤道:“這地方不但人好,天气好,而且還有很多好东西吃。”
薛冰嫣然道:“尤其是你带我去吃的那碗肉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陆小凤笑了,道:“你若知道那是用什么肉做的,一定更忘不了!”
薛冰道:“那是用什么肉做的?”
陆小凤道:“蛇肉和猫肉。”
薛冰還在吐,她已经吐了五次,回到客栈,又找了個脸盆,躲在屋裡吐,连苦水都吐了出来。陆小凤微笑着,在旁边看着。
薛冰总算吐完了,回過头,恨恨地看着他,咬牙道:“你這人一定有毛病,喜歡看别人受罪。”
陆小凤微笑道:“我并不喜歡看别人受罪,只不過喜歡看你受点罪!”
薛冰跳了起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這样子害我?”
陆小凤叹了口气,摇着头,道:“這种人真沒良心,我带她去吃那么好吃的东西,她居然還說我害她!”
薛冰道:“這么样說来,我還应该感激你才对!”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薛冰道:“我实在很感激你,我简直感激得恨不得一口咬死你!”
她忽然扑過去,扑到他身上,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她咬得并不重……
风這么轻,夜這么静。两個多情的年轻人,在一個陌生而美丽的城市裡——你若是男人,你希不希望自己就是陆小凤?你若是女人,你希不希望自己就是薛冰?
黄昏,又是黄昏。他们手挽着手,从外面回来时,桌上已摆着個很大的信封。
信封上只有四個字:“幸不辱命!”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在星光下看来,亮得就像是镜子。
薛冰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你一定要去?”陆小凤点点头。
薛冰道:“你一定不让我跟你去?”
陆小凤又点点头。薛冰却扭過头去,因为她眼睛裡已有了泪光,她不愿让陆小凤看见。
陆小凤道:“若是我們两個人一起去,能活着出来的机会只有一半!”
薛冰道:“可是……我一個人在外面等你,你叫我怎么受得了!”
陆小凤道:“你可以去找人聊聊天,喝喝酒!”
薛冰道:“你叫我去找谁?”
陆小凤笑了笑,道:“只要有舌头能說话,有嘴能喝酒的人,你都可以去找!”
薛冰霍然转過头,狠狠地瞪着他,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大声道:“好!我去找别的男人,你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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