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四條眉毛的人
這正是龙翔客栈最热闹的时候,楼下的饭厅裡每张桌上都有客人,跑堂的伙计小北京忙得满头大汗,连嗓子都有点哑了。
楼上是四六二十四间客房,也已全都客满。
客人们大多数都是佩刀挂剑的江湖好汉,谁也不懂得這平时很冷落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突然间,蹄声急响,两匹快马竟从大门外直闯了进来。
健马惊嘶,满堂骚动,马上的两條青衣大汉却還是纹风不动地坐在雕鞍上。
一匹马的雕鞍旁挂着一副银光闪闪的双钩,马上人紫红的脸,满脸大胡子,眼睛就好像他的银钩一样,锋锐而有光。
他目光四面一闪,就盯在小北京脸上,沉声道:“人呢?”
小北京道:“還在楼上天字号房。”
紫面虬髯的大汉又问道:“九姑娘在哪裡?”
小北京道:“也還在楼上缠着他。”
紫面大汉不再說话,双腿一夹,缰绳一紧,這匹马就突又箭一般蹿上楼去。
另一匹马上的人动作也不慢。這人左耳缺了半边,脸上一條刀疤从左耳角直划到右嘴角,使得他铁青的脸看来更狰狞可怖。
马一冲上楼,他的人已离鞍而起,凌空倒翻了两個跟斗,突然飞起一脚,“砰”的一声,已踢开了楼梯口旁天字号房的门。
他的人扑进去时,手裡已多了对百炼精钢打成的判官笔。
然后他就突然怔住,房裡只有一個人,一個女人。
一個完全赤裸的女人,雪白的皮肤,丰满的胸膛,修长结实的腿。
這本是個任何男人一看见她,就会联想到床的女人,但现在却在屋顶上。
屋梁很高,她就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表情却急躁得像是條蹲在发烫的白铁皮屋顶上叫春的猫。
她沒有叫,只不過因为她的嘴巴已被塞住。
紫面大汉手裡的马鞭一挥,鞭梢已灵蛇般将她嘴裡含着的一块红丝巾卷了出来。
刀疤大汉已在问:“人呢?”
屋梁上的女人喘了几口气,才回答:“走了,他好像早就发现我是什么人。”
刀疤大汉立刻追问:“往哪边走的?”
屋梁上的女人道:“听他的马蹄声,是往北边黄石镇那方向去的。”
她急着又道:“你们先把我弄下去,我跟你们一起去追。”
刀疤大汉冷冷道:“又沒有人拉着你,你自己难道不会下来?”
這句话沒說完,他的人又已凌空翻起。
屋梁上的女人更急,大叫道:“我下不去,那王八蛋点了我大腿上的穴道。”
但這时两條大汉却已掠出窗外,下面已有人早就准备好另外两匹健马,勒住缰绳在等着。
他们的人一落到马鞍上,两匹马立刻就又箭一般向北面蹿了過去。
屋梁上的女人听到這一阵马蹄声,气得连嘴唇都白了,用力打着屋梁,恨恨道:“王八蛋,一個個全他妈的都是王八蛋……”门是开着的,她看着自己赤裸裸的腿,咬着嘴唇道:“這次占便宜的又不知是哪個王八蛋!”
“是我這個王八蛋。”小北京正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也眯着眼睛在看着那又白又结实的长腿,然后门就被关了起来。
黄石镇是個大镇。這條街本来是條很繁荣热闹的街。
但现在夜已深,新月如钩,淡淡地照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那两骑快马急驰而来时,街上已看不见什么人。
刀疤大汉勒马四顾,沉声道:“你想他会不会在這镇上留一宿?”
紫面大汉道:“会。”
“他”也是個人,晚上也要睡觉的,只不過大家都知道他睡觉有個毛病。
刀疤大汉道:“他若已留下来,留在哪裡?”
紫面大汉想也不想,道:“迎春阁。”
迎春阁是這裡漂亮女人最多的地方。“他”睡觉绝不能沒有女人,這就是他的毛病。
每個人岂非都多多少少有点毛病?
迎春阁大门口的灯笼還亮,绯色的灯光,正在引诱着人们到這裡来享受一個绯色的晚上。
门半掩。紫面大汉手提缰绳,“的庐”一声,健马就直闯了进去。
一個面黄肌瘦的男人,正坐在院子裡的藤椅上打瞌睡。
紫面大汉手裡的马鞭忽然已绕上了他的脖子,厉声道:“今天晚上這裡有沒有一個穿着大红披风的年轻人来過?”
這人已被鞭子勒得连气都透不過来,只能不停地点着头。
紫面大汉终于放過了他,道:“他還在不在?”
這人喘着气,又点了点头。
紫面大汉道:“在哪裡?”
這人道:“他刚才還在桃花厅跟四個人喝酒,四個人轮流灌他,总算把他灌醉了!”
刀疤大汉动容道:“四個什么样的人?”
這人道:“四個看样子很凶的人,但是对他倒很客气!”
刀疤大汉道:“他们的人呢?”
這人道:“见他们送他回房去的,直到现在,還留在他房裡!”
紫面大汉已勒转马头,冲入了左面一片桃花林裡,桃花林的桃花厅灯還亮着。
桃花厅裡的桌子上杯盘狼藉,三四個酒坛子都已空了。
刀疤大汉凌空翻身,一個箭步蹿了进去,一脚踢开了厅后的门,他又怔住。
房裡只有四個人,四個人一排,直挺挺地跪在门口,本来已经苍白得全无血色的脸,看见這刀疤大汉,突然一下子涨得通红。
四個人身上穿的衣裳都很华丽,看来平时一定都是气派很大的人,但现在四人的脸上却已都被人画得一塌糊涂。
第一個人额头上画了個乌龟,脸上還配了四個字:“我是乌龟。”
第二個人额头上画的是王八:“我是王八。”
第三個人:“我是活猪。”
第四個人:“我是土狗。”
刀疤大汉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的画和字,突然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连腰都弯了下去,好像這一辈子从来也沒有看過這么好笑的事。
四個人咬着牙,狠狠地瞪着他,看他们眼睛裡那种愤恨怨毒之色,就像是恨不得跳起来一口把他咬死。
但四個人却還是全都直挺挺地跪在那裡,非但跳不起来,连动都动不了。
刀疤大汉狂笑道:“威风凛凛的江东四杰,几时变成乌龟王八,活猪土狗的?這倒真是怪事。”
紫面大汉已笑着冲出去,拍手大呼道:“欢迎大家来参观参观大名鼎鼎的江东四杰现在的威风,无论谁进来看一眼,我都给他九两银子。”
跪在地上的四個人,四张脸突又变得白裡透青,冷汗雨点般落了下来。
刀疤大汉笑道:“那小子虽然也是個王八蛋,但倒真是個好样的王八蛋。”
紫面大汉道:“咱们這一趟走得倒還不冤枉。”
两個人的笑声突然停顿,因为他们又看见外面有個人垂着头走了进来。
一個最多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虽然打扮得满头珠翠,满脸脂粉,但還是掩不住她脸上那种又可怜、又可爱的孩子气。
她垂着头,轻轻问:“两位是不是来找陆大少爷的?”
刀疤大汉沉下了脸,道:“你怎么知道?”
這小姑娘嗫嚅着,道:“刚才陆大少爷好像已快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刚好坐在他旁边,就偷偷地替他喝了两杯酒!”
刀疤大汉冷笑,道:“看来他在女人堆裡人缘倒真不错!”
小姑娘涨红了脸,道:“谁知道他后来忽然又醒了,說我的心還不错,所以就送我一样东西,叫我卖给你们。”
紫面大汉立刻追问:“他送给你的是什么?”
小姑娘道:“是……是一句话。”
紫面大汉皱了皱眉,道:“一句话?一句什么话?”
小姑娘道:“他說這句话至少要值三百两银子,连一文都不能少,他還說,一定要两位先付過银子,我才能把這句话說出来。”
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荒唐,话沒說完,脸更红了。
谁知道紫面大汉连考虑都沒有考虑,立刻就拿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抛在這小姑娘面前的桌子上,道:“好,我买你這句话。”
小姑娘张大了眼睛,看着這三张银票,简直不相信天下竟真有這么荒唐的人,竟真的肯拿三百两银子买一句话。
紫面大汉道:“你過来,在我耳朵旁边轻轻地說,千万不能让裡面那四個畜生听见。”
小姑娘迟疑着,终于走過去,在他耳畔轻轻道:“他說的這句话只有八個字:要找我,先找老板娘。”
紫面大汉皱起了眉,他实在听不懂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世上的老板娘也不知有多少,每家店铺裡都有老板娘,這叫他怎么去找?
小姑娘忽然又道:“他還說,你若是听不懂這句话,他還可以另外奉送一句,他說這老板娘是天下最漂亮的一個。”
紫面大汉又怔了一怔,什么话都不再问,向他的伙伴一招手,就大步走了出去。
刀疤大汉已跟着走出来,突又转身,拿起個空酒坛随手一抛。
這空酒坛就恰巧落在第二個人头上,酒坛是绿的。
刀疤大汉大笑,道:“這才真正像是不折不扣的活王八。”
世上漂亮的老板娘也有不少,最漂亮的一個是谁呢?
刀疤大汉皱眉道:“這小子难道要我們一家家店铺去找,把店裡的老板娘全都找出来,一個個地看?”
紫面大汉道:“不必。”
刀疤大汉道:“你难道還有别的法子?”
紫面大汉沉吟着,道:“也许我已猜出了他這句话的意思。”
刀疤大汉道:“他是什么意思?”
紫面大汉忽然笑了笑,道:“你难道忘了朱停的外号叫什么?”
刀疤大汉又大笑,道:“看来我也该弄個酒坛子给他戴上了。”
朱停从来沒有做過任何生意,也沒有开過店。
他认为无论做什么生意,开什么店,都难免有蚀本的时候,他绝不会冒這個险。
其实他不做生意還有個更重要的理由,那只因为他从来沒有過做生意的本钱,但他的外号却叫“老板”。
朱停是個很懂得享受的人,而且对什么都很看得开,這两种原因加起来,就使得他身上的肉也一天天增加了起来。
胖的人看来总是很有福气的,很有福气的人才能做老板,所以很多人都叫他老板。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個有福气的人。
他自己的长相虽然不敢恭维,却有個非常美的老婆,他這一生中从来也沒有做過一样正经事,却总是能住最舒服的房子,穿最讲究的衣服,喝最好的酒。
他還有件很自傲的事——他总认为自己比陆小凤還懒。
你只要一看见他坐到那张宽大而舒服的太师椅上,世上就很少還有什么事能让他站起来。
因为他无论要做什么事的时候,都要先“停”下来想一想。
只要想开了,世上也就沒什么事是非做不可了。
到现在他日子還能過得很舒服,只因为他有双非常灵巧的手,能够做出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只要你能想得出的东西,他就能做得出。
有一次他跟别人打赌,說他能做出一個会走路的木头人来。
结果他赢了五十桌的燕翅席,外加五十坛陈年的好酒。
這使得他身上的肉至少又增加了五斤。现在他正研究,怎么样才能做得出一個能把人带上天去的大风筝。
以前他曾经想到地底下去看看,现在他却想上天。
就在這时候,他听见了外面的蹄声马嘶,然后就看见了那两條青衣大汉。
這一次那刀疤大汉沒有踢门,因为门本来就是开着的。
他一冲进来,就瞪起了眼睛,厉声道:“老板娘呢?”
朱停淡淡道:“你要找老板娘,就应该到对面的杂货铺去,那裡才有老板娘。”
刀疤大汉道:“這裡也有,你叫老板,你的老婆就是老板娘。”
朱停笑了笑道:“這裡的老板娘若知道有‘青衣楼’的人特地来找她,一定也会觉得很荣幸。”
他认得這两個人。
“青衣楼”并不是一座楼,青衣楼有一百零八座,每楼都有一百零八個人,加起来就变成個势力极庞大的组织。
他们不但人多势大,而且组织严密,所以只要是他们想做的事,就很少有做不成的。
這两個人都是青衣楼第一楼上有画像的人。
谁也不知道青衣楼第一楼在哪裡,谁也沒有亲眼看见過那一百零八张画像。
但无论谁都知道,能够在那裡有画像的人,就已经能够在江湖上横冲直闯了。
有刀疤的大汉叫“铁面判官”——据說别人一刀砍在他脸上时,连刀锋都砍得缺了個口,那“铁面”這两個字就是這么样来的。
另外一個叫“勾魂手”,他的一双银钩也的确勾過很多人的魂。
朱停淡淡地接着道:“只可惜她现在有很要紧的事,恐怕沒空见你们。”
铁面判官道:“什么要紧的事?”
朱停道:“她正在和朋友喝酒,陪朋友喝酒岂非是天下第一要紧的事?”
铁面判官道:“你這個朋友是不是姓陆?”
朱停忽然沉下了脸,道:“你最好听清楚些,姓陆的只不過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
铁面判官道:“他们在哪裡喝酒?”
朱停道:“好像在那小子住的那家青云客栈裡。”
铁面判官看着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几眼,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道:“你老婆在客栈裡陪一個有名的大色鬼喝酒,你居然還能在這裡坐得住?”
朱停淡淡道:“小孩要撒尿,老婆要偷人,本就是谁也管不了的,我坐不住又能怎么样?上房去翻跟斗?滚在地上爬?”
铁面判官大笑道:“你這人倒真看得开,我佩服你。”
他常常大笑,只因为他自己知道笑起来比不笑时更可怕——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刀疤就突然扭曲,看来简直比破庙裡的恶鬼還狰狞诡秘。
朱停一直在看着他,道:“你有沒有老婆?”
铁面判官道:“沒有。”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若也有個像我這样的漂亮老婆,你也会看得开了。”
陆小凤躺在床上,胸口上放着满满的一大杯酒。
酒沒有溅出来,只因为他躺在那裡,连一动都沒有动,看起来几乎已像是個死人,连眼睛都始终沒有张开来過。他的眉很浓,睫毛很长,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修剪得很整齐。
老板娘就坐在对面,看着他的胡子。
她的确是個非常美的女人。
弯弯的眉,大大的眼睛,嘴唇玲珑而丰满,看来就像是個熟透了的水蜜桃,无论谁看见,都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但是她身上最动人的地方,并不是她這张脸,也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她那种成熟的风韵。
只要是男人,就会对她這种女人有兴趣。
但现在她却好像对陆小凤這两撇胡子有兴趣,她已看了很久,忽然吃吃地笑了,道:“你這两撇胡子看来真的跟眉毛完全一模一样,难怪别人說你是個有四條眉毛的人。”
她笑得如花枝乱颤,又道:“沒有看见過你的人,一定想不到你還有两條眉毛是长在嘴上的。”
陆小凤還是沒有动,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過去,杯子裡满满的一杯也立刻被吸进了嘴,“咕嘟”一声,就到了肚子裡。
他再吐出口气,酒杯立刻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老板娘又笑了,道:“你這是在喝酒,還是在变戏法?”
陆小凤還是闭着眼睛,不开口,只伸出手来指了指胸口上的空杯子。
老板娘就只好又替他倒了杯酒,忍不住道:“喂,你叫我陪你喝酒,为什么又一直像死人一样躺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陆小凤终于道:“我不敢看你。”
老板娘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你勾引我!”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故意要很多人认为我跟你有点不清不白的,却又怕我勾引你,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陆小凤道:“为了你老公!”
老板娘道:“为了他?你难道认为他喜歡当活王八?”
陆小凤道:“活王八总比死王八好!”
他不让老板娘开口,接着又道:“干他這行的人,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一刀砍下脑袋来的,他认得的人太多,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老板娘也不能不承认,朱停的确替很多人做過很多又秘密、又奇怪的东西
那些人虽然都相信他的嘴很稳,但死人的嘴岂非更稳?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這种事,那些人本就是随时都能做得出的。
陆小凤道:“他死了之后,你若能为他守一年寡,我就不姓陆!”
老板娘扬起了眉,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潘金莲?”
陆小凤悠然道:“只可惜就算你是潘金莲,我也不是西门庆!”
老板娘瞪着他,突然站起来,扭头就走。陆小凤還是动也不动地躺着,连一点拉住她的意思都沒有。
但老板娘刚走出门,突又冲了回来,站在床头,双手叉腰,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真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以为我是個呆子?”
陆小凤道:“你不是?”
老板娘大声道:“你跟他闹翻了,却又怕他被别人弄死,所以才故意让别人认为我跟你好,我为了要表示清白,为了不想做寡妇,当然就会求你保护他,别人就真要杀他,也不得不考虑考虑了!”
她的火气更大,声音也更大,接着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我为什么不明不白地背上這口黑锅?”
陆小凤道:“为了你老公!”
老板娘突然說不出话来了。女人为了自己的丈夫牺牲一点,岂非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只要你老公相信你,别人的想法,你根本就不必去管它!”
老板娘咬着嘴唇,发了半天怔,忍不住道:“你认为他真的会信任我?”
陆小凤道:“他不笨!”
老板娘瞪着他,道:“但他是不是也一定信任你呢?”
陆小凤懒洋洋地叹了口气,道:“這句话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他又吸了口气,将胸口的一杯酒喝下去,喃喃道:“青衣楼的人若是也不太笨,现在想必已经快到了,你還是快去吧!”
老板娘眼睛裡又露出关切之色,道:“他们真的要找你,找你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這也正是我想问他们的,否则我也不会让他们找来了!”
朱停坐在那张太师椅裡,痴痴地发呆,心裡又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就是這么样想出来的。
老板娘施施然走了进来,用两根手指头拈着块小手帕,扭动着腰肢,在他面前走了两遍,朱停好像沒看见。
老板娘忍不住道:“我回来了!”
朱停道:“我也看见了!”
老板娘脸上故意作出很神秘的样子,道:“我刚刚跟小凤在他房裡喝了许多酒,现在头還是有点晕晕的!”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眼珠子转动着,道:“但我們除了喝酒之外,并沒有做别的事!”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忽然叫了起来,道:“你知道個屁!”
朱停淡淡道:“屁我倒不知道!”
老板娘的火气又大了起来,大声道:“我跟别的男人在他房裡喝酒喝了半天,你非但一点也不吃醋,還在這裡想什么糊涂心思?”
朱停道:“就因为我沒有糊涂心思,所以我才不吃醋!”
老板娘的手又叉起了腰,道:“一個像他那样的男人,一個像我這样的女人,关在一间小屋子裡面,难道真的会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那裡喝酒?”她冷笑着,又道,“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是個圣人?是柳下惠?”
朱停笑了,道:“我知道他是個大混蛋,可是我信任他!”
老板娘的火气更大,道:“你不吃醋,只因为你信任他,并不是因为信任我?”
朱停道:“我当然也信任你!”
老板娘道:“可是你更信任他!”
朱停道:“莫忘记我們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已认得了!”
老板娘冷笑道:“你们既然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为什么忽然就变得像仇人一样,连话都不說一句?”
朱停淡淡道:“因为他是個大混蛋,我也是個大混蛋!”
老板娘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摇着头道:“你们這两個大混蛋做的事,我非但连一点都不懂,而且简直愈来愈糊涂。”
朱停道:“大混蛋做的事,你当然不懂,你又不是混蛋!”
老板娘嫣然道:“你总算說了句人话!”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最多也只不過是個小混蛋,很小很小的一個小混蛋!”
陆小凤還是闭着眼睛,躺在那裡,胸膛上還是摆着满满的一杯酒。
這杯酒是老板娘临走时替他加满的。他自己当然不会为了要倒一杯酒就站起来。
這张床又软又舒服,现在能要他从床上下来的人,天下只怕也沒有几個。
他的红披风就挂在床头的衣架上,也不知为了什么,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什么地方,他总是要带着這么样一件红披风。
只要看见這件红披风,就可以知道他的人必定也在附近。
铁面判官和勾魂手现在已看到了這件红披风,从窗口看见的。
然后他们的人就从窗口直蹿到床头,瞪着床上的陆小凤。
陆小凤還是像個死人般躺在那裡,连一点反应也沒有,甚至好像连呼吸都沒有呼吸。
铁面判官厉声道:“你就是陆小凤?”
還是沒有反应。
勾魂手皱了皱眉,冷冷道:“這人莫非已死了?”
铁面判官冷笑道:“很可能,這种人本来就活不长的!”
陆小凤忽然张开了眼,看了他们一眼,却又立刻闭上,喃喃道:“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屋子裡有两個人似的!”
铁面判官大声道:“這裡本来就有两個人!”
陆小凤道:“屋子裡如真的有人进来,我刚才为什么沒有听见敲门的声音?”
勾魂手道:“因为我們沒有敲门。”
陆小凤又张开眼看了看他们,只看了一眼,忽然问道:“你们真的是人?”
铁面判官道:“不是人难道是活鬼?”
陆小凤道:“我不信。”
勾魂手道:“什么事你不信?”
陆小凤淡淡道:“只要是個人,到我房裡来的时候都会先敲门的,只有野狗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从窗口跳进来!”
勾魂手的脸色变了,突然一鞭子向他抽了下去!他不但是关内擅使双钩的四大高手之一,在這條用蛇皮绞成的鞭子上,也有很深的功夫。
据說他可以一鞭子打碎摆在三块豆腐上的核桃。
陆小凤的人比核桃大得多,而且就像死人般躺在他面前,他這一鞭子抽下去,当然是十拿九稳。
谁知陆小凤突然伸出了手,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就好像老叫花子捏臭虫一样,一下子就把他灵蛇般的鞭梢捏住。
這一手不是花满楼教他的,是他教花满楼的。
勾魂手现在的表情,也就像崔一洞的刀锋被捏住时一样,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
他用尽全身力气,還是沒法子把這條鞭子从陆小凤两根手指裡抽出来。
陆小凤却還是舒舒服服地躺在那裡,胸膛上满满的一杯酒,连半滴都沒有溅出来。
铁面判官在旁边看着,眼睛裡也露出了很吃惊的表情,忽然大笑,道:“好,好功夫!陆小凤果然是名不虚传。”
勾魂手也忽然大笑,放下手裡的鞭子,笑道:“我這下子总算试出這個陆小凤是不是真的陆小凤了!”
铁面判官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江湖上的冒牌货也一天比一天多了,陆朋友想必不会怪我們失礼的。”
两個人一搭一档,替自己找台阶下,陆小凤却好像又已睡着。
勾魂手渐渐有点不笑了,轻咳了两声,道:“陆朋友当然也早已知道我們是什么人?”
他好像在提醒陆小凤,莫忘记了“青衣楼”是任何人都惹不起的。
铁面判官道:“我們這次只不過是奉命而来,請陆朋友劳驾跟我們回去一趟,我們非但管接管送,而且保证绝不动陆朋友一根毫发。”
陆小凤终于懒洋洋地叹了口气,道:“我跟你们回去干什么?你们的老板娘又不肯陪我睡觉!”
铁面判官的脸沉了下来,冷冷道:“我們那裡沒有老板,這裡有!”
陆小凤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既然已知道這件事,就该赶快回去告诉你们楼上那姓卫的,叫他最好不要来动朱停,否则我就一把火烧光你们一百零八座青衣楼!”
铁面判官冷笑道:“我們若杀了朱停,岂非对你也有好处?”
陆小凤淡淡道:“你们难道从来也沒有听說過,我一向不喜歡寡妇?”
铁面判官道:“只要你答应跟我們去走一趟,我就保证绝不让老板娘做寡妇。”
他這句话刚說完,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不是外面有人在敲门,敲门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进了屋子。
他也并不是用手敲门的,因为他沒有手。
又是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恰巧照在敲门的這個人脸上,那根本已不能算是一张脸。
這张脸左面已被人削去了一半,伤口现在已干瘪收缩,把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歪歪斜斜地扯了過来——不是一個鼻子,是半個,也不是一双眼睛,是一只。
他的右眼已只剩下了一個又黑又深的洞,额角上被人用刀锋划了個大“十”字,一双手也被齐腕砍断了,现在右腕上装着個寒光闪闪的铁钩,左腕上装着的却是個比人头還大的铁球。
铁面判官和這個人一比,简直就变成了個英俊潇洒的小白脸。
现在他就站在门裡面,用右腕上的铁钩轻轻敲门,冷冷道:“我是人,不是野狗,我到别人房裡来的时候,总是要敲门的!”
他一說话,被人削掉了的那半边脸,就不停地抽动,又好像是在哭,又好像是在笑。
看到了這個人,连铁面判官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個寒噤。
他居然沒有发觉這個人是怎么进来的。勾魂手已后退了两步,失声道:“柳余恨?”
這人喉咙裡发出一连串刀刻铁锈般轻涩的笑声,道:“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认得我,难得,难得!”
铁面判官也已悚然动容,道:“你就是那個‘玉面郎君’柳余恨?”
這么样的一個人居然叫“玉面郎君”?
這人却点点头,黯然神伤,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往事如烟不堪提,现在‘玉面郎君’早已死了,只可恨柳余恨還活着。”
铁面判官变色道:“你……你到這裡来干什么?”
他似乎对這人有种說不出的畏惧,竟连說话的声音都变了。
柳余恨冷冷說道:“十年前柳余恨也就已想死了,无奈偏偏直到现在還活着,我此来但求一死而已。”
铁面判官道:“我为什么要你死?”
柳余恨道:“因为你若不要我死,我就要你死……”
铁面判官怔住。勾魂手的脸色也已发青。
就在這时候,他们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這次敲门的人是在外面,但忽然间就已走了进来,沒有开门就走了进来。
這扇用厚木板做成的门,在他面前,竟像是变成了张薄纸
他既沒有用东西撞,也沒有用脚踢。
随随便便地往前面走過来,前面的门就突然粉碎。
可是看起来他却连一点强横的样子也沒有,竟像是個很斯文、很秀气的文弱书生,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现在他正微笑着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门。”
铁面判官忽然发现他就算在笑的时候,眼睛裡也带着种刀锋般的杀气。
勾魂手已又后退了两步,失声道:“萧秋雨!”
這人微笑道:“好,阁下果然有见识,有眼力。”
铁面判官又不禁悚然动容,道:“莫非是‘断肠剑客’萧秋雨?”
這人点点头,长叹道:“秋风秋雨愁煞人,所以每到杀人时,我总是难免要发愁的!”
铁面判官忍不住问道:“发什么愁?”
萧秋雨淡淡道:“现在我正在发愁的是,不知道是我来杀你,還是让柳兄来杀你?”
铁面判官突又大笑,但笑声却似已被哽在喉咙裡,连他自己听来都有点像是在哭。
勾魂手更已手足无措,不停地东张西望,好像想找一條出路。
突听一人笑道:“你在找什么?是不是在找你的那对银钩?”
這人就站在窗口,黑黑瘦瘦的脸,长得又矮又小,却留着满脸火焰般的大胡子,手裡拿着一对银钩,正是勾魂手的。
他微笑着,又道:“银钩我已经替你带来了,拿去!”
“去”字出口,他的手轻轻一挥,這双银钩就慢慢地向勾魂手飞了過去,慢得出奇,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下托着似的。
這人连铁面判官都认得,他已失声道:“‘千裡独行’独孤方?”
独孤方也点点头,道:“我一向很少进别人的屋子,但這次却例外!”话刚說完,他的人已不见了。
他的人忽然已到了门口,在破门上敲了敲,敲门声刚响起,他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窗口,忽然已从窗外跳了进来,微笑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门。”
门明明已四分五裂,他偏偏還是去敲,敲過了之后,偏偏還是要从窗口跳进来。
勾魂手已接住了他的钩,突然厉声道:“你也是来找我們麻烦的?”
独孤方淡淡道:“我不杀野狗,我只看别人杀。”
他索性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就坐在窗口。窗外暮色更浓。
陆小凤却還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這裡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好像跟他完全沒有关系。
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這三個人他也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這三個人的只怕還很少,可是现在能让陆小凤从床上下来的人更少,他好像已经准备在這张床上赖定了。
独孤方、萧秋雨、柳余恨,這三個人就算不是江湖上最孤僻的、最古怪的人,也已差不了许多。但现在他们却居然凑到了一起,而且忽然出现在這裡,是为了什么呢?
勾魂手的脸虽已发青,却還是冷笑道:“青衣楼跟三位素无過节,三位今天为什么找到我們兄弟头上来?”
萧秋雨道:“因为我高兴!”
他微笑着,又道:“我一向高兴杀谁就杀谁,今天我高兴杀你们,所以就来杀你们!”
勾魂手看了铁面判官一眼,缓缓道:“你若不高兴呢?”
萧秋雨道:“我不高兴的时候,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杀你,我也懒得动手的!”
勾魂手叹了口气,就在他叹气的时候,铁面判官已凌空翻身,手裡已拿出了他那双黑铁判官笔,扑過去急点柳余恨的“天突”“迎香”两处大穴。
他用的招式并不花俏,但却非常准确、迅速、有效
但柳余恨却好像根本沒有看见這双判官笔
他反而踏上一步,只听“叭”的一声,一双判官笔已同时刺入了他的肩头和胸膛。
可是他左腕的铁球也已重重地打在铁面判官的脸上。铁面判官的脸突然就开了花。
他连呼声都沒有发出来,就仰面倒了下去,但柳余恨右腕的铁钩却已将他的身子钩住。
一双判官笔還留在柳余恨的血肉裡,虽沒有点到他的大穴,但刺得很深。
柳余恨却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沒有,只是冷冷地看着铁面判官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忽然冷冷道:“這张脸原来并不是铁的!”
铁钩一扬,铁面判官已从窗口飞了出去,去见真的判官了。
就在這时,勾魂手的那对银钩也飞了起来,飞出了窗外。
他的人却還留在屋子裡,面如死灰,双手下垂,两條手臂上的关节处都在流着血。
萧秋雨手裡的一柄短剑也在滴着血。
他微笑着,看看勾魂手,道:“看来你這双手以后再也勾不走任何人的魂了!”
勾魂手咬着牙,牙齿還是在不停地咯咯作响,忽然大吼道:“你为什么還不杀了我?”
萧秋雨淡淡道:“因为现在我又不高兴杀你了,现在我要你回去告诉你们楼上的人,這两個月最好乖乖地待在楼上不要下来,否则他恐怕就很难再活着上楼去。”
勾魂手脸色又变了变,一句话都不再說,扭头就往门外去。
谁知独孤方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冷冷道:“你从窗口进来的,最好還是从窗口出去!”
勾魂手狠狠地看着他,终于跺了跺脚——从窗口进来的两個人,果然又全都从窗口出去了。
柳余恨正痴痴地注视着窗外已渐渐深沉的夜色,那双判官笔還留在他身上。
萧秋雨走過去,轻轻地为他拔了下来,看着他胸膛裡流出来的血,冷酷的眼睛裡竟似露出了一种惋惜之色
柳余恨突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可惜……”
萧秋雨道:“可惜這次你又沒有死?”
柳余恨不再开口
萧秋雨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這又是何苦?……”
独孤方也叹息着道:“你断的是别人的肠,他断的却是自己的!”
屋子裡死了一個人,打得一塌糊涂,陆小凤還是死人不管,好像什么都沒有看见。
更奇怪的是,這三個人居然也好像根本不知道床上還躺着個人。
屋子裡也暗了下来,他们静静地站在黑暗裡,谁也不再开口,可是谁也不走。
就在這时,晚风中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美妙如仙乐。
独孤方精神仿佛一振,沉声道:“来了!”
是什么人奏出的乐声如此美妙?
陆小凤也在听,這种乐声无论谁都忍不住要听的。
他忽然发现這本来充满血腥气的屋子,竟然变得充满了香气。比花香更香的香气,从风中吹来,随着乐声传来,一转眼天地间仿佛都已充满着這种奇妙的香气。
然后這间黑暗的屋子也突然亮了起来。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张开了眼,忽然发觉满屋子鲜花飞舞。
各式各样的鲜花从窗外飘进来,然后再轻轻地飘落在地上。
地上仿佛忽然铺起了一张用鲜花织成的毯子,直铺到门外。
一個人正慢慢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陆小凤看见過很多女人,有的很丑,也有的很美。但他却从未看见過這么美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件纯黑的柔软丝袍,长长地拖在地上,拖在鲜花上。
她漆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脸色却是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也黑得发亮。
沒有别的装饰,也沒有别的颜色。
她就這样静静站在鲜花上,地上五彩缤纷的花朵,竟似已忽然失去了颜色。
這种美已不是人世间的美,已显得超凡脱俗,显得不可思议。
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都已悄悄走到墙角,神情都仿佛显得很恭敬。
陆小凤的呼吸好像已经快停止了,但他還是沒有站起来。
黑衣少女静静地凝视着他,一双眸子清澈得就像春日清晨玫瑰上的露水,她的声音也轻柔得像是风,黄昏时吹动远山上池水的春风。
但她的微笑却是神秘的,又神秘得仿佛静夜裡从远方传来的笛声,缥缥缈缈,令人永远也无法捉摸。
她凝视着陆小凤,微笑着,忽然向陆小凤跪了下去,就像是青天上的一朵白云,忽然飘落在人间。
陆小凤再也沒法子躺在床上了,他突然跳起来。
他的人像是忽然变成了一粒被强弓射出的弹子,忽然突破了帐顶,接着又“砰”的一声,撞破了屋顶。
月光从他撞开的洞裡照下来,他的人却已不见了。
一個眼睛很大,而样子很乖的小姑娘,就站在黑衣少女的身后,站在鲜花上。
陆小凤突然好像见了鬼似的落荒而逃,這小姑娘也吓了一跳,忍不住悄悄地问:“公主对他如此多礼,他为什么反而逃走了呢?他怕什么?”
黑衣少女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话。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轻抚着自己流云般的柔发,明亮的眼睛裡,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轻轻地說道:“他的确是個聪明人,绝顶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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