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圆之夜
他一定要在月亮升起前找回一條缎带,今夜的决战,他绝不能置身事外。绝不能
因为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发现,就在今夜的圆月下,就在他们的决战之时,必定会有件惊人的事发生,甚至比這次决战更惊人。
已送出去的缎带,当然不能再要回来,可是被偷走的缎带就不同了,被人偷走的东西不但可以要回来,也可以偷回来,甚至可以抢回来。他已决定不择手段。现在唯一的問題是,要怎么才能找到司空摘星
這個人就像是风一样,也许比风更不可捉摸,不想找他的人,虽然常常会遇见他,想找他的人,却永远也找不到。
幸好陆小凤总算有條线索,他還记得司空摘星刚才是从一家药材铺走出来的,那家药材铺的字号是“老庆余堂”。
司空摘星一向无病无疼,比大多数被他害過的人都健康得多,当然不会去买药吃。他既然是从一家药铺走出来的,這家药铺就多多少少总跟他有点关系。
“老庆余堂”的金字招牌,在夕阳下闪闪地发着光,一個孩子站在门口踢毽子,看见陆小凤走過来,就立刻把两根手指伸进嘴裡,打了個呼哨。
街前街后,左邻右舍,忽然间就有十来個孩子奔了出来,看着陆小凤嘻嘻地笑。
他们還认得陆小凤,当然也還记得那首可以把人气死,又可以把人笑死的儿歌。
陆小凤也在笑,他以为這些孩子一定又准备唱“司空摘星,是個猴精”了。
谁知孩子们竟拍手高歌:
小凤不是凤,是個大臭虫,
臭虫脑袋尖,专门会钻洞,
洞裡狗拉屎,他就吃狗屎,
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
這是什么词儿?简直不像话。
陆小凤又好笑,又好气,却忘了他编的词儿也并不比這些词儿高明,也很不像话。
他当然知道是谁编的,司空摘星显然又来過這裡。
好不容易等到這些孩子停住了口,他立刻问道:“那個白头发的老头子是不是又来過了?”
孩子们点着头,抢着道:“這首歌就是他教我們唱的,他說你最喜歡听這首歌了,我們若是唱得好,你一定会买糖给我們吃。”
陆小凤的肚子又几乎要被气破,挨了骂之后,還要买糖請客,這种事有谁肯做?
孩子们眨着大眼睛,又在问:“我們唱得好不好?”
陆小凤只有点点头道:“好,好极了。”
孩子们道:“你买不买糖给我們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买,当然买。”
沒有人肯做的事,陆小凤却往往会肯的,他怎么能让這些天真的孩子们失望?他果然立刻就去买糖,买了好多好多糖,看见孩子们拍手欢呼,他自己心裡也觉得甜甜的,比吃了三百八十斤糖還甜。
孩子们拉着他的衣角,欢呼着道:“那老公公說的不错,大叔你果然是個好人。”
陆小凤很奇怪,道:“他居然会說我是好人?”
孩子们道:“他說你小的时候就很乖。”
陆小凤更奇怪,道:“他怎么知道我小时候乖不乖?”
孩子们道:“他看着你从小长到大,還抱你撒過尿,他当然知道。”
陆小凤恨得牙痒痒的,只恨不得把那猴精用绳子绑起来,用毛竹板子重重地打。
孩子们道:“那老公公刚才還在這裡,大叔你若早来一步,說不定就遇上他了。”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孩子们道:“又飞了,飞得好高好高,大叔你飞得有沒有他高?”
陆小凤拍拍衣襟,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们现在最好看着我,看看是谁飞得高。”
司空摘星既然已不在這裡,他也准备飞了。
谁知孩子们却又在抢着道:“大叔你慢点走,我們還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那老公公留了個小包在這裡,你請我們吃糖,他就叫我們把這小包交给你,你若不請,他就叫我們把這小包丢到阴沟裡去。”
一個跑得最快的孩子,已跑回药材铺,提了個小包袱出来,陆小凤做梦也沒有想到,包袱裡包着的,竟是两條缎带。
缎带在夕阳下看来已变成了红的,除了缎带之外,還有张纸條:“偷你一條,還你两條,我是猴精,你是臭虫,你打我屁股,我請你吃屎。”
陆小凤笑了,大笑:“這小子果然从来也不肯吃亏。”他既然已将缎带偷走了,为什么又送了回来?還有一條缎带是哪裡来的?
這些問題陆小凤都沒有去想,看见了這两條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缎带,居然一点功夫都不花就到了他手裡,他简直比孩子看见糖還高兴:“你们看着,是谁飞得高?”
他大笑着,凌空翻了三個跟斗,掠上屋脊,只听孩子们在下面拍手欢呼:“是你飞得高,比那老公公還高!”
孩子们眼明嘴快,說的话当然绝不会假。陆小凤心裡更愉快,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就好像长了双翅膀一样,几乎已可飞到月亮裡去了。
月亮虽然還沒有升起,夕阳却已看不见了。
夕阳西下,夜色渐临,陆小凤又从后巷溜回了合芳斋,窗子裡已亮起灯,灯光柔和而安静,窗子是开着的,从花丛间远远地看過去,就可以看见孙秀青和欧阳情。
她们都是非常美丽的女人,在灯下看来更美,可是她们脸上,却带着种說不出的悲伤,连灯光都仿佛也变得很凄凉,西门吹雪莫非已走了?
他当然已走了,屋子裡只有這盏孤灯陪伴着她们。门也是虚掩着的,陆小凤居然忘了敲门,他心裡也很沉重,西门吹雪是什么时候走的?
陆小凤想问,却沒有问,他不敢问,也不忍问。桌上有三只空杯,一壶酒,他自己已倒了一杯,慢慢地喝下去,又倒了一杯,很快地喝下去。
孙秀青忽然道:“他走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
孙秀青道:“他說要提早一点走,先出城去,再从城外进来,让别人认为他一直都是不在京城裡!”
陆小凤道:“我明白。”
孙秀青道:“他希望你也快点去,因为他……他沒有别的朋友。”
陆小凤說不出话了,孙秀青也沒有再說什么,转過头,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夜色更深,一轮圆月已慢慢地升起,风也渐渐地凉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孙秀青才轻轻地說道:“今天的夕阳很美,比平时美得多,可是很快就看不见了。”她闭上眼睛,泪珠已落,又過了很久,才接着道,“美丽的事,为什么总是分外短暂?为什么总是不肯在人间多留片刻?”
她是问苍天?還是在问陆小凤?陆小凤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這問題根本就沒有人能回答。
他又喝了杯酒,才勉强笑了笑,道:“我也走了,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他不敢再說别的话,也不敢去看欧阳情!多出来的一條缎带,他本来是准备给欧阳情的,让她也去看看那百年难遇的决战。
可是现在他连提都沒有提起這件事。他知道欧阳情一定会留下来陪着孙秀青,他了解孙秀青的心情,那绝不是焦急、恐惧、悲伤……這些话所能形容的。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真的能把西门吹雪带回来。
他正准备走出去的时候,欧阳情忽然拉住了他的手,他回過头,就看见了她的眼睛,眼睛裡已有了泪光,就算是呆子,也应该看得出她的关怀和情意。陆小凤当然也看得出来,却几乎不能相信——现在看着他的這個欧阳情,真的就是刚才那個冷冰冰的欧阳情
她为什么忽然变了?直到现在,陆小凤才发现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幸好他总算知道,一個女人若是真的讨厌一個男人,绝不会用這种眼色看他,更不会拉他的手。
她的手冰冷,却握得很用力。因为她也直到现在才了解,一個女人失去她心爱的男人时,是多么痛苦和悲哀。
两個人就這么样互相凝视着,過了很久,欧阳情才轻轻地问道:“你也会回来?”
陆小凤道:“我一定会回来!”
欧阳情道:“一定?”
陆小凤道:“一定!”
欧阳情垂下头,终于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道:“我等你。”
我等你。一個男人若是知道有個女人在等着他,那种感觉绝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
我等你。這是多么温柔美妙的三個字。陆小凤仿佛已醉了,他醉的并不是酒,而是她那种比酒更浓的情意。
明月在天。陆小凤又有了個难题——他一定要把身上多出来的一條缎带送出去,却不知道送给谁。所有够资格佩上這缎带的人,他连一個都看不见。
街上的人倒不少,酒楼茶馆裡的人更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议。
陆小凤用不着去听他们說什么,就知道他们必定是在等着今夜一战的消息,其中有很多人,必定已在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身上买下了赌注。
這一战的影响力不但已轰动武林,而且已深入到京城的下层社会裡,古往今来武林高手的决战,从来也沒有发生這种情况。
陆小凤觉得很好笑,他相信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自己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觉得很好笑。
就在這时,他看见一個人从对面一家茶馆裡走出来。這人很高、很瘦、穿着极考究,态度又极斯文,两鬓斑斑,面容清癯,穿着件质料颜色都很高雅的宝蓝色长袍,竟是“城南老杜”杜桐轩。
這裡虽然已不是李燕北的地盘,却還是和杜桐轩对立的,他怎么会忽然又出现在這裡?而且连一個随从保镖都沒有带。
陆小凤忽然赶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杜学士,你好!”
杜桐轩一惊,回头,看见了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道:“托福托福!”
陆小凤道:“你那位保镖呢?”他說的当然就是那倏忽来去、神秘诡异的黑衣人。
杜桐轩道:“他走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走?”
杜桐轩道:“小池裡养不下大鱼,他当然要走!”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故意压低声音,道:“你一個人就敢闯入李燕北的地盘,我佩服你!”
杜桐轩笑了笑,淡淡道:“這裡好像已不是李老大的地盘。”
陆小凤道:“他虽然已死了,可是他還有一班兄弟!”
杜桐轩道:“一個人死了,连妻子都可以改嫁,何况兄弟!”听到了李燕北的死讯,他脸上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沒有。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看来你不但已知道李老大死了,也知道他的兄弟都投入了白云观!”
杜桐轩面无表情,冷冷道:“干我們這一行,消息若不灵通,死得就一定很快。”
陆小凤道:“顾青枫莫非是你的朋友?”
杜桐轩道:“虽然不是朋友,倒也不能算是冤家对头!”
陆小凤笑道:“這就难怪你会一個人来了。”
杜桐轩道:“阁下若有空,随时都可以到城南去,无论多少人去都欢迎!”
陆小凤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你既然已在叶孤城身上下了重注,今夜的這一战,你一定也想去看看的!”
杜桐轩沒有否认,也沒有承认。
陆小凤道:“我這裡還多出條缎带,你若有兴趣,我可以送给你!”
杜桐轩沉默着,仿佛在考虑,過了很久,忽然道:“卜巨卜老大也在這茶馆裡。”
陆小凤道:“哦?”
杜桐轩道:“你为什么不将多出来的一條缎带去送给他?”
陆小凤怔住。
這缎带别人千方百计,求之不得,现在他情愿白送出去,杜桐轩居然不要。
杜桐轩拱了拱手,道:“阁下若沒有别的指教,我就告辞了,幸会幸会!”
他居然說走就走,毫无留恋。
陆小凤怔了半天,抬起头,才发现卜巨也从茶馆裡走出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肩上的缎带,忽然笑道:“阁下的缎带還沒有卖光。”
他笑得很古怪,笑容中好像带着种說不出的讥讽之意。
陆小凤道:“我這缎带是不卖的,却可以送人,你若還想要,我也可以送给你!”
卜巨看着他,笑得更古怪,道:“只可惜我不喜歡磕头。”
陆小凤道:“用不着磕头。”
卜巨道:“真的?”
陆小凤道:“当然是真的。”
卜巨道:“真的我也不要。”
他忽然沉下了脸,拂袖而去,连看都不再看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又怔住,這個人上午還不惜以三块玉璧来换一條缎带,现在却连白送都不要了。
陆小凤实在想不通這是怎么回事,也沒空再去想了,圆月已升起,他一定要尽快赶入紫禁城,他绝不能去迟。
太和殿就在太和门裡,太和门外的金水玉带河,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金水玉带一样。
陆小凤踏着月色過了天街,入东华门、隆宗门,转进龙楼凤阙下的午门,终于到了這禁地中的禁地,城中的城。
一路上的巡卒守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若沒有這种变色的缎带,无论谁想闯进来都很难,就算能到了這裡,也休想再越雷池一步。
這地方虽然四下看不见人影,可是黑暗中到处都可能有大内中的侍卫高手潜伏。
大内藏龙卧虎,有的是专诚礼聘来的武林高人,有的是胸怀大志的少年英雄,也有的是为了躲仇家,避风头,暂时藏身在這裡的江洋大盗,无论谁也不敢低估了他们的实力。
月光下,只有一個人盘膝坐在玉带河上的玉带桥下,头顶在发着光
“老实和尚。”陆小凤立刻赶過去,笑道,“和尚来得倒真早。”
老实和尚在啃馒头,看见陆小凤,赶紧把馒头藏起来,嘴裡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只希望陆小凤沒看见他的馒头。
陆小凤却又笑道:“看见了你手上的东西,我才想起了一件事。”
老实和尚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想起了我又忘了吃晚饭。”
老实和尚翻了翻白眼,道:“你是不是又想来骗和尚的馒头?”
陆小凤瞪眼道:“我几时骗過你?两條缎带换一個馒头,你难道還觉得吃了亏?”
老实和尚眼珠子转了一转,忽然也笑了,道:“和尚不說谎,和尚身上现在還有三個半馒头,你想不想换?”
陆小凤道:“想!”
老实和尚道:“你想用什么来换?”
陆小凤道:“我全副家当都在身上,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老实和尚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苦笑道:“看来你的家当也并不比和尚多。”
陆小凤笑道:“我至少比和尚多两撇胡子,几千根头发。”
老实和尚道:“你的头发胡子和尚都不要,和尚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就把馒头分你一半。”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实和尚道:“只要你下次见到和尚,装作不认得,和尚就天下太平了。”
陆小凤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头,在他旁边坐下来,還在不停地笑。
老实和尚道:“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道:“不答应!”
老实和尚道:“你不想吃馒头了?”
陆小凤道:“想。”
老实和尚道:“那么你为什么不答应?”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有了馒头。”
老实和尚怔了怔,道:“你的馒头是从哪裡来的?”
陆小凤道:“是从司空摘星那裡来的!”
老实和尚又怔了一怔,道:“司空摘星?”
陆小凤笑道:“若不是我跟他学了两手,怎么能偷到和尚的馒头?所以馒头当然是从他那裡来的!”
老实和尚說不出话了,他已发觉身上的馒头少了一個。
馒头已在陆小凤手裡,就好像变戏法一样,忽然就变了出来。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喃喃道:“這個人什么事不好学,却偏偏要去学做小偷。”
陆小凤笑道:“小偷至少不挨饿。”他先把半個馒头塞进嘴裡去,然后问道:“你坐在這裡等什么?”
老实和尚板着脸,道:“等皇帝老爷睡着。”
陆小凤道:“现在我們還不能进去?”
老实和尚道:“不能。”
陆小凤道:“我們要等到什么时候?”
老实和尚道:“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站起来,四下看了一眼,道:“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来了沒有?”
老实和尚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别的人呢?”
老实和尚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连一個人都沒有看见?”
老实和尚道:“只看见了一個半人。”
陆小凤道:“一個半人?”
老实和尚道:“一個人是殷羡,就是他要我在這裡等的!”
陆小凤道:“半個人是谁?”
老实和尚道:“是你,你最多只能算半個人。”
陆小凤又笑了,只见黑暗中忽然出现一條人影,身形如飞,施展的竟是内家正宗“八步赶蝉”轻功,接连几個起落,已到了眼前,青衣布袜,白发萧萧,正是武当名宿木道人。
陆小凤笑道:“和尚果然老实,居然沒有把道士的东西吞下去。”
老实和尚道:“和尚只会吞馒头,馒头却常常会被人偷走!”
木道人瞟了陆小凤一眼,故意皱眉道:“是什么人這么沒出息,连和尚的馒头也要偷。”
陆小凤道:“只要有机会,道士的东西我也一样会偷的!”
木道人也笑了,道:“至少這個人還算老实,居然肯不打自招。”
就在這时,黑暗中又出现了一條人影。
陆小凤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道:“還有條缎带你给了谁?”
老实和尚道:“给了严人英。”
木道人立刻道:“這人不是严人英。”
老实和尚道:“也不是唐天纵,更不是司马紫衣。”
這人的身法很奇特,双袍飘飘,就好像是借着风力吹来的,他自己连一点力气都舍不得使出来。
严人英、唐天纵、司马紫衣,都沒有這么高的轻功,事实上,江湖中有這么高轻功的人,加上陆小凤最多也只不過三五個。
老实和尚道:“這人是谁?”
陆小凤道:“他不是人,连半個人都不能算,完全是個猴精。”
這句话還沒有說完,黑暗中的人影忽然旗花火箭般直蹿了過来,衣袂带风,猎猎作响,好像要一头撞在陆小凤身上,刚冲到陆小凤面前,忽然又凌空翻了三個跟斗,轻飘飘地落下!满头白发苍苍,弯着腰不停地咳嗽。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们知不知道這猴精是谁?”
木道人微笑道:“司空摘星,是個猴精,我下午已经听见過了。”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的易容术好像已变得一点用都沒有!”
木道人道:“你不该施展這种轻功的,除了司空摘星外,谁有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道:“我!”
司空摘星笑道:“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
陆小凤故意装作听不见,瞪着他身上的缎带,道:“你偷了我一條,還了我两條。”
司空摘星道:“我這人一向够朋友,知道你忘了替自己留下一條,就特地替你找了两條。”
陆小凤道:“你是从哪裡找来的?”
司空摘星道:“莫忘记我是偷王之王!”
陆小凤道:“难道你把司马紫衣和唐天纵的都偷了来?”
司空摘星笑了笑,忽然伸手向前面一指,道:“你看看前面来的是谁?”
远方又有两條人影掠過来,左边的一個人身形纵起时双肩上耸,好像随时都在准备掏暗器,用的正是唐家独门轻功身法。右边的一個人身法却显得很笨拙,好像因为硬功练得太久,若不是唐天纵特地等他,早已远远落在后面。
老实和尚道:“唐家的少爷果然来了!”
木道人道:“還有一個人是谁?”
老实和尚道:“是卜巨。”来的果然是卜巨,看见陆小凤,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带着讥讽的微笑,好像是在向陆小凤示威——你不给老子缎带,老子還是来了。
他身上居然也系着條缎带,颜色奇特,在月光下看来,忽而浅紫,忽而银灰,无疑也是用变色绸做成的,這种缎带本来只有六條,陆小凤身上两條,老实和尚、木道人、司空摘星各一條,再加上他们两條,已变成七條。
六條缎带怎么会变成七條?多出来的這條是哪裡来的?
卜巨得意洋洋地走上桥头,唐天纵脸色铁青,连眼角都沒有看陆小凤。
陆小凤知道就算问他们,他们也不会說,何况這时他已沒時間去问。
太和门裡,已蹿出條人影,背后斜背长剑,一身御前带刀侍卫的服饰,穿在他身上竟嫌小了些,最近他显然又发福了,但他的身法却還是很灵活轻健,正是大内高手中的殷羡殷三爷。
他的脸色也是铁青的,沉着脸道:“我知道诸位都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可是诸位知不知道這裡是什么地方?這裡可不是茶馆,诸位要聊天說笑,可来错地方了。”
他的人一来,就先打了顿官腔,大家也只好听着,這件事他们担的关系实在很大,心情难免会紧张,脾气也就难免暴躁些。何况,這裡的确也不是聊天說笑的地方。
殷羡脸色总算和缓了些,看了看這六個人,道:“现在诸位既然已全都到了,就請进去吧,過了大月台,裡面那個大殿,就是太和殿。”
木道人道:“也就是金銮殿?”
殷羡点点头,道:“皇城裡最高的就是太和殿,那两位大爷既然一定要在紫禁之巅上過手,诸位也不妨先上去等着。”
他看了看卜巨,又看了看其中一個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白发老头子,冷冷道:“诸位既然敢来,轻功当然全都有两下子,可是我還想提醒诸位一声,那地方可不像平常人家的屋顶,能够上去已算不容易,上面铺着的又是滑不留脚的琉璃瓦,诸位脚底下可得留点神,万一从上面摔下来,大家的漏子都不小。”
卜巨的脸色很沉重,已笑不出来,司空摘星好像也在偷偷地叹气,陆小凤一直到现在连开口的机会都沒有。
现在他刚想开口,殷羡忽然道:“你暂时先别上去,還有個人在等着你。”
陆小凤道:“谁?”
殷羡道:“你若想见他,就跟我来。”
他双臂一振,旱地拔葱,身子斜斜地蹿了出去,好像有意在這些人面前显露一下他的轻功。
他的轻功确实不弱,一蹿之势,已出去三四丈。陆小凤远远地在他后面跟着,并不想压住他的风头,殷羡更有心卖弄,又一個翻身,竟施展出燕子飞云的绝顶轻功。
谁知他身形刚施展,突听“飕”的一声,一個人轻飘飘地从他身旁掠過,毫不费力就赶過了他,却是那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白发老头子。
一进了太和门,陆小凤的心情就不同了,非但再也笑不出,连呼吸都轻了些。天威难犯,九重天子的威严,還是他们這些武林豪杰不敢轻犯的。
就连陆小凤都不敢,丹墀下的两列品级台,看来虽然只不過是平平常常的几十块石头,可是想到大朝贺时,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垂首肃立,等着天子传呼时的景象,陆小凤也不禁觉得身子裡的血在发热。
世上的奇才异士,英雄好汉,绞尽脑汁,费尽心血,有的甚至不惜拼了性命,为的也只不過是想到這品级台上来站一站。
丹墀后的太和殿,更是气象庄严,抬头望去,闪闪生光的殿脊,仿佛矗立在云端。太和殿旁是保和殿。保和殿旁、干清门外的台阶西边,靠北墙有三间平房,黑漆的门紧闭,窗子裡隐约有灯光映出来,暗淡的灯光照着门上挂的一块白柚木牌,上面赫然竟写着四個触目惊心的大字:“妄入者斩!”
殷羡居然就把陆小凤带到了這裡,居然就在這道门停下,道:“有人在裡面等你,你进去吧!”
陆小凤立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還认得字,我也不想被人斩掉脑袋。”
殷羡也笑了笑,道:“我叫你进去,天大的关系,也有我担当,你怕什么?”
陆小凤看着他,看起来他倒不像要害人的样子,可是到了這种掌管天下大事的内阁重地,陆小凤也不能不特别谨慎,還是宁可站在外面。
殷羡又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不出谁在裡面等你?”
陆小凤摇摇头,道:“究竟是谁?”
殷羡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怔了怔,道:“他怎么进去的?”
殷羡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我們也都在他身上下了注,对他当然不能不优待些,先让他好好地歇着,才有精神去接住那一招‘天外飞仙’。”
陆小凤也笑了。
殷羡又道:“這地方虽然是机密重地,可是现在皇上已就寝了,距离早朝的时候也還早,除了我們這些侍卫老爷,绝不会有别人到這裡来!”他带着笑,拍了拍陆小凤的肩,又道,“所以你只管放心进去吧,若有什么对付叶孤城的绝招,也不妨教给他两手,反正我們都是站在他這边的!”
刚才虽然官腔十足,现在却像是变了個人,连笑都显得亲切,而且還替陆小凤推开了门。
陆小凤也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轻轻道:“几时你有空到外面,我請你喝酒。”
屋子并不大,陈设也很简陋,却自然有种庄严肃杀之气,世上千千万万人的生死荣辱,在這裡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决定了。
无论谁第一次走进這屋子,都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兴奋的时候。陆小凤悄悄地走进来,心跳得也仿佛比平时快了很多。
西门吹雪正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小窗下,一身白衣如雪,他当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却沒有回头,好像已知道来的一定是陆小凤。
陆小凤也沒有开口。
门已掩起,灯光如豆,屋子裡阴森而潮湿,他只觉得手脚也是冰冷的,很想喝杯酒,這地方当然沒有酒,但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辛酸血泪。
陆小凤在心裡叹了口气,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天下烦恼最多的人,天天要到這屋子来的那些人,烦恼都远比他多得多。
西门吹雪還是沒有回头,却忽然道:“你又到我那裡去過?”
陆小凤道:“刚去過。”
西门吹雪道:“你已见過她?”
陆小凤道:“嗯。”
西门吹雪道:“她……她是不是還能撑得住?”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也该知道她并不是個柔弱的女人,三英四秀在江湖中的名头,并不见得比我們差!”
他脸上虽在笑,心却已沉了下去。决战已迫在眉睫,决定他生死命运的时刻就在眼前,可是這個人心裡却還在挂念着他的妻子,甚至连他的剑都放了下来
陆小凤几乎不能相信這個人就是以前那個西门吹雪,但他又不禁觉得有些安慰,因为西门吹雪毕竟也变成有血有肉的人了。
西门吹雪霍然回過头,看着他,道:“我們是不是朋友?”
陆小凤道:“是!”
西门吹雪道:“我若死了,你肯不肯替我照顾她?”
陆小凤道:“不肯。”
西门吹雪的脸色更苍白,变色道:“你不肯?”
陆小凤道:“我不肯,只因为你现在已变得不像是我的朋友了,我的朋友都是男子汉,绝不会未求生,先求死的。”
西门吹雪道:“我并未求死。”
陆小凤冷笑道:“可是你现在心裡想的却只有死,你为什么不想想你以前的辉煌战绩,为什么不想想击败叶孤城的法子?”
西门吹雪瞪着他,過了很久,才低下头,凝视着桌上的剑,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
他拔剑的手法還是那么迅速,那么优美,世上绝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得上。
司马紫衣拔剑的动作虽然也很轻捷巧妙,可是跟他比起来,却像是屠夫从死猪身上拔刀。
陆小凤忽然也问道:“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西门吹雪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我說的话,你信不信?”
西门吹雪又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么我告诉你,我几乎有把握接住世上所有剑客的出手一击,只有一個是例外。”
他盯着西门吹雪的眼睛,慢慢地接着道:“這個人就是你!”
西门吹雪凝视着手裡的剑,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异的红晕。
灯光似已忽然亮了些,剑上的光华也更亮了。
陆小凤立刻觉得有股森严的剑气,直迫他眉睫而来,他知道西门吹雪恢复了信心。
对一個情绪低落的人来說,朋友的一句鼓励,甚至比世上所有的良药都有用。
陆小凤目中露出笑意,什么话都沒有再說,轻轻地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月明如水
九月十五日,夜。
月明如水。
陆小凤从那扇“妄入者死”的黑漆门中走出来,沿着北墙下的阴影,走向太和殿,正想找個合适的地方掠上去,忽然发现大殿的阴影下,居然有個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那裡,显得說不出的孤独颓废。
他用不着再看第二眼,就知道這個人是卜巨,他已看出卜巨的轻功并不高,要掠上這飞阙入云的金銮殿,却一定要有绝顶的轻功。
卜巨刚才对他那种笑容,他還沒有忘记,他想過去对卜巨那么样笑一笑,可是他走過去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却只有同情和安慰。
只不過同情有时也像讥讽一样伤人。
卜巨看了他一眼,霍然扭转头。
陆小凤忽然道:“从前有只麻雀,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它会飞上天,它看见條老虎,就要和老虎比比,看谁飞得高,你知不知道老虎怎么办?”
卜巨摇摇头。
他本来已准备要走的,可是他想不通陆小凤为什么会說起故事来,不由自主也想听下去。好奇心本是人人都有的。
陆小凤道:“老虎当然不会飞,它只不過吹了口气,就把麻雀吞下肚去。”
他笑了笑,道:“从那次之后,再也沒有麻雀去找老虎比飞了,因为麻雀倒也已明白,能飞得高的,并不一定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卜巨也笑了,笑容中充满了感激,心裡充满了温暖,他忽然发现陆小凤并不是他以前想象中的那种混蛋。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沒有看過老虎爬绳子?”
卜巨道:“沒有。”
陆小凤道:“我也沒有,可是我想看看。”
卜巨道:“你有沒有看见過身上带着绳子的老虎?”
陆小凤道:“沒有。”
卜巨道:“那么现在你就已看见了。”
他身上本就准备了條长索,却一直沒有勇气拿出来,他宁死也不愿丢人。
陆小凤微笑着接過绳子,抬起头轻轻吐出口气,苦笑道:“這上面只怕连麻雀都未必飞得上去。”
从下面看上去,太和殿的飞檐,就像是個钩子,连月亮都可以钩住。
這么高的地方,天下绝沒有任何人能一掠而上,陆小凤也不能。
可是他有法子。
卜巨从下面看着他,只见他忽而如壁虎游墙,忽而如灵猿跃枝,接连几個起落后就已看不见了。
别人都是从前面上去的,他并沒有看见,因为那时候他已一個人偷偷地溜到后面来,但他却相信他们的轻功绝对比不上陆小凤。
因为他已将陆小凤当作自己的朋友。
飞檐上已有长索垂下,他心裡觉得更温暖!——能交到陆小凤這种朋友,实在真不错。
大殿上铺满了黄金般的琉璃瓦,在月下看来,就像是一片黄金世界。
陆小凤将长索系上飞檐,转過头,忽然怔住了
這上面本来应该只有五個人,可是他一眼看過去,就已看见十三四個,每個人身上都有條变色的缎带,其中還不包括他所知道的那五個人,老实和尚還在殿脊另一边。
他并沒有看清這些人的脸,高耸的殿脊后,已有個人蹿過来,脸色苍白,面带冷笑,正是大内四高手中的丁四爷丁敖。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這是怎么回事?”
丁敖冷笑道:“我正想问你。”
陆小凤道:“问我?”
丁敖道:“我們交给你几條缎带?”
陆小凤道:“六條。”
丁敖道:“现在来的人却已有二十一個,他们這些缎带是从哪裡来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正想问你。”
殿脊上又有两個人走過来,殷羡走在前面,后面的是“潇湘剑客”魏子云。
殷羡走得很快,显得很紧张,魏子云却是气度安闲,步履从容。
在這种陡如急坡,滑如坚冰的琉璃瓦上,要慢慢地走远比奔跑纵跳困难,在這种情况下,還能保持从容镇定更不容易。
陆小凤已看出這位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潇湘剑客”,绝不是空有虚名的人,他的武功和定力,都绝不在任何一位武林名家之下。
殷羡冲過来,沉声道:“你们问来问去,问出了什么沒有?”
陆小凤苦笑着摇摇头。
魏子云道:“這种事本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问得出来的,现在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殷羡道:“现在我們应该怎么办?”
魏子云道:“加强戒备,以防有变。”
他沉吟着,又道:“你传话下去,把這地方的守卫暗卡全都增加一倍,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
殷羡道:“是。”
魏子云道:“老四去调集人手,必要时我們不妨将干清门侍卫和裡面轮休的人也调出来,从现在起,无论谁都只许走出去,不许进来。”
丁敖道:“是。”
他们显然已经练成了一种特别的身法,上下大殿,身子一翻,就沒入飞檐后。
魏子云這才抬起头,对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們四面去看看如何?”
陆小凤道:“好极了。”
這地方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完的,看来也不似是间屋顶,却有点像是片广场,中间有屋脊隆起,又像是片山坡。
這边的人一共有十三個,大多数都是单独一個人站在那裡,静候决战开始,绝不跟别的人交谈。
他们身上都沒有带兵刃,帽子都压得很低,有的脸上仿佛戴着极精巧的人皮面具,显然都不愿被人认出他们本来面目。
魏子云和陆小凤从他们面前走過去,他们也好像沒有看见。
這些人是什么来历?行踪为什么如此诡秘?
魏子云還是走得很慢,說话的声音也很低,缓缓道:“你能不能看出他们的身份来历?”
陆小凤摇摇头。
魏子云道:“以我看,這些人很可能都是黑道上的朋友。”
陆小凤道:“哦?”
魏子云道:“這两天京城裡黑道朋友也到了不少,据說其中有几位是早已金盆洗手的前辈豪杰,也有几位是身背重案,又有极厉害仇家的隐名高手,都久已不曾在江湖中走动。”
陆小凤道:“這就难怪他们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了。”
魏子云道:“這些人行踪秘密,来意却不恶,也许只不過因为静极思动,想来看当代两位名剑客的身手风采。”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魏子云道:“令我想不通的是,他们身上怎么也会有這种缎带?”
陆小凤沉吟着,道:“除了皇宫大内外,别的地方绝沒有這种缎带?”
魏子云道:“绝沒有。”
他又解释着道:“這种变色缎還是大行皇帝在世时,从波斯进贡来的,本就不多,近年来已只剩下一两匹,连宫裡的姑娘都很珍惜。”
陆小凤不說话了,他忽然想起了司空摘星。
魏子云道:“我倒也知道有位‘偷王之王’已到了京城,而且已到了這裡。”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认为缎带是他盗出去的?”
魏子云笑了笑,道:“這件事我們昨天早上才决定,在我們决定之前,這种缎带在他眼中看来,绝不会有什么价值,他当然不会冒险来偷盗。”
陆小凤道:“可是昨天晚上……”
魏子云淡淡道:“昨天晚上我們四個人都在裡面,通宵未睡,轮流当值,就算有只苍蝇飞进来,我們也不会让它再飞出去。”
他声音裡充满自信,陆小凤松了口气,道:“所以你并沒有怀疑他。”
魏子云道:“沒有。”
陆小凤道:“你怀疑的是谁?”
魏子云声音压得更低,道:“能将這缎带盗出去的,只有四個人。”
陆小凤道:“四個人?”
魏子云道:“就是我們兄弟四個人。”
陆小凤轻轻吐出口气,這句话本来是他想說的,想不到魏子云自己反而說了出来,看来這位“潇湘剑客”不但思虑周密,而且耿直公正。
魏子云道:“其实你也该想到,据說外面已有人肯出五万两银子买一條缎带,黑道上的朋友钱财来得容易,出价可能更高。”
陆小凤叹道:“人为财死,财帛动人心,为了钱财,有些人的确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
魏子云也叹了口气,道:“殷羡交游广阔,挥金如土,丁敖正当少年,难免风流,屠老二虽是比较稳重,可是胸怀大志,早已想在江湖中独创一派,自立宗主,所以一直都暗中跟他以前的朋友保持联络,這些都是很花钱的事,只凭一份六等侍卫的俸禄,是养不活他们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陆小凤,又道:“但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若沒有真凭实据,我心裡纵然有所怀疑,也不能說出来,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陆小凤道:“难道你想要我替你找出真凭实据来?”
魏子云又笑了笑,道:“這件事你也难脱关系,若能查出真相,岂非大家都有好处?”
陆小凤只有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沒有看错這個人,這人有时的确是條老狐狸。
大殿屋脊的另一边,人反而比较少些,除了老实和尚、司空摘星、木道人、唐天纵和刚上来的卜巨外,就只是多了严人英和古松居士两個人。
司马紫衣居然沒有来,古松居士解释道:“司马庄主有事急着赶回江南,却将缎带让给了我。”
陆小凤了解司马紫衣的心情,以他的为人,当然非回去不可。
他也无颜再见陆小凤。
一些有了一派宗主身份的武林前辈,爱惜羽毛,自尊自重,当然绝不会去买来历不明的缎带,别人也不会拿去卖给他们。
所以這些人反而沒有露面。
魏子云道:“我已将禁城的四门全都封锁,从现在起,绝不会再有人进来。”
陆小凤道:“叶孤城呢?”
魏子云道:“白云城主早已到了。”
陆小凤道:“他人在哪裡?”
魏子云道:“他们约定在子时交手,我已将他安排在隆宗门外户部朝房裡歇下,不過,看来他好像……”
陆小凤道:“好像怎样?”
魏子云叹道:“他的脸色很不好,有人說他重伤未愈,好像并不是谣传。”
他沒有接着說下去,忽又笑了笑,道:“那几位朋友好像都在等你過去,你只管請便。”
那边的确有好几双眼睛都在看着陆小凤——司空摘星的眼睛在笑,老实和尚的眼睛在生气,卜巨和严人英的眼睛裡充满感激。
陆小凤走過去拍了拍严人英的肩,微笑道:“你怎么来迟了?”
严人英道:“我……我本来不敢来的。”
陆小凤道:“不敢?为什么不敢?”
严人英的脸仿佛有些发红,苦笑道:“若不是老实大师助了我一臂之力,我就算来了,很可能也只有在下面站着。”
陆小凤笑道:“老实大师!我倒還是第一次听见有人這样称呼他。”
他笑嘻嘻地看着老实和尚,好像又想過去找這和尚的麻烦。
谁知他刚走了两步,突然闪电出手,刁住了司空摘星的手腕。
司空摘星吓了一大跳,失声道:“缎带我已還给了你,你還找我麻烦干什么?”
陆小凤沉着脸,冷冷道:“我就是要问你,你這两條缎带从哪裡偷来的?”
司空摘星道:“我一定要告诉你?”
陆小凤道:“你若不說,我就要你這只手永远再也休想偷人家的东西。”
他的手在用力,竟已将司空摘星的手捏得咯咯作响。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我就算說出来,你也未必会相信。”
陆小凤道:“你說說看!”
司空摘星道:“這两條缎带我倒真不是偷来的,是别人买来送给我的,因为他欠我的情。”
陆小凤道:“這人是谁?”
司空摘星道:“人家花了好几万两银子买东西送给我,只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就算对你很够朋友,至少也不能這么快就出卖他呀!”
陆小凤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卖他?”
司空摘星道:“最少也得等两三天。”
两三天之后,這件事也许已事過境迁,再說出来也沒有用了。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那個人是不是只要你替他保守两三天的秘密?”
司空摘星虽沒有承认,也沒有否认。
陆小凤道:“现在你一定不說?”
司空摘星淡淡道:“你就算捏碎我這只手也沒关系,我反正已准备改行。”
陆小凤也知道他偷东西的时候虽然常常六亲不认,却绝不是個会出卖朋友的人,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你不說,我也知道。”
司空摘星笑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說给我听听。”
陆小凤道:“附耳過来。”
他果然在司空摘星耳边轻轻地說了一個人的名字。
司空摘星忽然笑不出了,陆小凤眼睛裡却发出了光,他已看出自己并沒有猜错。
七八條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线索,现在终于已将它连接起来,只不過還差最后一颗扣子而已。
司空摘星又在叹息着,喃喃道:“這人說我是猴精,其实他自己才是……”
他的话忽然被打断,殷羡忽然又从飞檐下出现,道:“白云城主来了。”
月光下果然出现條白衣人影,身形飘飘,宛如御风,轻功之高,竟不在司空摘星之下。
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叶孤城也有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眼睛裡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吐出口气,带着笑道:“轻功若不高,又怎能使得出那一招‘天外飞仙’?”
月已中天。
殿脊前后几乎都站满了人,除了那十三個不愿露出真面目的神秘人物,還有七位都穿着御前带刀侍卫的服饰,显然都是大内中的高手,也想来看看当代两大剑客的风采。
从殿脊上,居高临下,看得反而比较清楚一些。
在月光下看来,叶孤城脸上果然全无血色,西门吹雪的脸虽然很苍白,却還有些生气。
两個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尘不染,脸上全都完全沒有表情。
在這一刻间,他们的人已变得像他们的剑一样,冷酷锋利,已完全沒有人的情感。
两個人却是互相凝视着,眼睛裡都在互相发着光。
每個人都距离他们很远,他们的剑虽然還沒出鞘,剑气却已令人心惊。
——這种凌厉的剑气,本就是他们自己本身发出来的。
——可怕的也是他们本身這個人,并不是他们手裡的剑。
叶孤城忽然道:“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西门吹雪道:“多蒙成全,侥幸安好。”
叶孤城道:“旧事何必重提,今日之战,你我必当各尽全力。”
西门吹雪道:“是。”
叶孤城道:“很好。”
他說话的声音本已显得中气不足,說了两句话后,竟似已在喘息。
西门吹雪却還是面无表情,视若不见,扬起手中剑,冷冷道:“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叶孤城道:“好剑!”
西门吹雪道:“确是好剑!”
叶孤城也扬起手中剑,道:“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
西门吹雪道:“好剑!”
叶孤城道:“本是好剑!”
两人的剑虽已扬起,却仍未出鞘——拔剑的动作,也是剑法中不可缺少的一门,两人显然也要比個高下。
魏子云忽然道:“两位都是当代之剑术名家,负天下之重望,剑上当必不致淬毒,更不会秘藏机簧暗器。”
四下寂静无声,呼吸可闻,都在等着他說下去。
魏子云道:“只不過這一战旷绝古今,必传后世,未审两位是否能将佩剑交换查视,以昭大信?”
叶孤城立刻道:“谨遵台命。”
西门吹雪沉默着,過了很久,终于也慢慢地点了点头。
假如在一個月前,他是绝不会点头的,生死决战之前,制敌利器怎可离手?
但现在他已变了,缓缓道:“我的剑只能交给一個人。”
魏子云道:“是不是陆小凤陆大侠?”
西门吹雪道:“是。”
魏子云道:“叶城主的剑呢?”
叶孤城道:“一事不烦两主,陆大侠也正是我所深信的人。”
司空摘星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這小子连和尚的馒头都要偷,居然還有人会相信他,奇怪奇怪。”
他說话的声音虽低,但是在此时此刻,每個字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木道人忍不住要笑了,卜巨忽然也大声道:“陆大侠仁义无双,莫說是一口剑,就算是我的脑袋,我卜巨也一样交给他。”
严人英立刻也跟着道:“在下严人英虽然是個无名小卒,可是对陆大侠的仰慕,也和這位卜帮主完全一样。”
其实严人英当然不是无名小卒,“开天掌”卜巨不但名头响亮,說起话来更声若洪钟,两個人抢着替陆小凤說话,好像生怕别人误会了他。
司空摘星只有苦笑,悄悄对陆小凤道:“莫忘记大家是来看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司空摘星道:“可是大家现在却全都看着你。”
陆小凤笑了笑,大步走出去,先走到西门吹雪面前,接過他的剑,回头就走,又去接下叶孤城的剑,将两柄剑放在手裡,喃喃道:“果然都是好剑。”
魏子云道:“這就請陆大侠将這两柄剑让他们两位交换,過一過目。”
陆小凤道:“你要我把西门吹雪的剑交给叶孤城,把叶孤城的剑交给西门吹雪么?”
魏子云道:“不错。”
陆小凤道:“不行。”
魏子云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行?”
陆小凤忽然道:“這么好的两口剑,到了我手裡,我怎么舍得再送出去?”
魏子云怔住。
陆小凤把剑鞘挟在胁下,手腕一反,两剑全都出鞘,剑气冲霄,光华耀眼,连天上的一轮圆月都似已失去了颜色。
大家心裡都在暗问自己:“這两柄剑若是到了我手裡,我是不是舍得再送出去?”
陆小凤又道:“利器神物唯有德者居之,這句话各位听說過沒有?”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陆小凤道:“這句话我听說過,我也看出了這两柄剑上沒有花样。”
這句话說完,剑已入鞘,他忽然抬起手,将一柄剑抛给了西门吹雪,一柄剑抛给了叶孤城,就扬长走了回去。
大家又全怔住。
司空摘星忍不住道:“你這是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過让他们明白,下次再有這种事,千万莫要找我,我的麻烦已够多了,已不想再管這种无聊的事。”
司空摘星道:“這是无聊的事?”
陆小凤道:“两個人无冤无仇,却偏偏恨不得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這种事若不是无聊,還有什么事无聊?”
司空摘星已明白陆小凤的意思,是希望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彼此手下都留点情,比武较技,并不一定非要杀人不可。
這意思别人当然也已明白,魏子云干哼两声道:“子时已過,明日還有早朝,两位這一战盼能以半個时辰为限,過时则以不分胜负论,高手较技,本就争在一招之间,半個时辰想必已足够。”
他再也不提换剑的事,决战总算已将开始,大家又屏气静声,拭目而待。
西门吹雪左手握着剑鞘,右手下垂至膝,刚才的事,对他竟完全沒有丝毫影响,他的人看起来還是像把已出了鞘的剑,冷酷、尖锐、锋利。
叶孤城的脸色却更难看,反手将长剑挟在身后,动作竟似有些迟钝,而且還不停地轻轻咳嗽。
跟西门吹雪比起来,他实在显得苍老衰弱得多,有的人眼睛裡已不禁露出同情之色,這一战的胜负,已不问可知了。
西门吹雪却仍然面无表情,视而不见。他本就是個无情的人。
他的剑更无情
叶孤城终于挺起胸,凝视着他手裡的剑,缓缓道:“利剑本为凶器,我少年练剑,至今三十年,本就随时随刻都在等着死于剑下。”
西门吹雪在听着。
叶孤城又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今日這一战,你我剑下都不必留情,学剑的人能死在高手剑下,岂非也已无憾?”
西门吹雪道:“是。”
有的人已不禁在心裡拍手,他们来看的,本就是這两位绝代剑客生死一搏的全力之战,剑下若是留余力,這一战還有什么看头?
叶孤城深深呼吸,道:“請。”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叶孤城道:“等一等?還要等多久?”
西门吹雪道:“等伤口不再流血。”
叶孤城道:“谁受了伤?谁在流血?”
西门吹雪道:“你!”
叶孤城吐出口气,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胸膛,身子忽然像是摇摇欲倒。
大家跟着他看過去,才发现他雪白的衣服上,已渗出了一片鲜红的血迹。他果然受了伤,而且伤口流血不止,可是這個骄傲的人却還是咬着牙来应付,明知必死,也不肯退缩半步。
西门吹雪冷笑道:“我的剑虽是杀人的凶器,却从不杀一心要来求死的人。”
叶孤城厉声道:“我岂是来求死的?”
西门吹雪道:“你若无心求死,等一個月再来,我也等你一個月。”
他忽然转過身,凌空一掠,沒入飞檐下。
叶孤城想追過去,大喝道:“你……”
一個字刚說出,嘴裡已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支持不住了。
现在他非但已追不上西门吹雪,就算是個孩子,他只怕也都追不上。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一次怔住。
這一战本已波澜起伏,随时都有变化,现在居然忽又急转直下,就像是一台戏密锣紧鼓地响了半天,文武场面都已到齐,谁知主角刚出来,就忽然已草草收场,连敲锣打鼓的人都难免要失望。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大笑。
老实和尚瞪眼道:“你笑什么?”
司空摘星笑道:“我在笑那些花了几万两银子买條缎带的人。”
可是他笑得還嫌早了些,就在這时,陆小凤已飞跃而起,厉声道:“住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