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难得糊涂
街道上红男绿女来来往往,两旁的大小店铺生意兴隆,他虽然已惹上了一身麻烦,心情還是很愉快。因为他喜歡人。
他喜歡女人,喜歡孩子,喜歡朋友,对全人类他都有一颗永远充满了热爱的心。大多数人也都很喜歡他。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已有点脏了,可是眼睛依然发亮,腰杆還是笔挺,从十四岁到四十岁的女人,看见他时,還是不免要偷偷地多看两眼。
本来系在他腰上的缎带,现在他都已解下来,搭在肩上。六條缎带他已送出去两條,一條给了老实和尚,一條给了唐天纵。
现在他只希望能将剩下来的這四個烫手的热山芋赶快送出去,唯一的問題是,他還沒有選擇好对象。
前面有個耍猴戏的人,已敲起了锣,孩子们立刻围了上去。
一個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根拐杖,蹒跚着从一家药材铺裡走出来,险些被两個孩子撞倒。
陆小凤立刻赶過去扶住了他,微笑道:“老先生好走。”
白发老人弯着腰,喘息着,忽然抬头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個鬼脸。
陆小凤吃了一惊。他什么怪事都见過,倒還沒有看见過老头子朝他做鬼脸的。
等到他看清楚這老头子的一双眼睛时,他又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
司空摘星!這老头子原来是偷遍天下无敌手的“偷王之王”扮成的。
陆小凤虽然沒叫出来,手裡却用了点力,狠狠在他膀子上捏了一下子,压低声音道:“好小子,你怎么也来了?”
司空摘星道:“连你這坏小子都来了,我這好小子为什么不能来?”
陆小凤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些,道:“你是不是想来偷我的缎带?”
司空摘星疼得龇牙咧嘴,不停地摇头。
陆小凤道:“你不想?”
司空摘星道:“不想,真的不想。”
陆小凤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总算松开了手,带着笑道:“莫非你改行了?”
司空摘星长长吐出口气,揉着膀子道:“倒也沒有改行!”
陆小凤道:“既然沒有改行,为什么不偷?”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经有了,为什么還要偷?”
陆小凤道:“你有了什么?”
司空摘星道:“缎带。”
陆小凤怔了怔,道:“你已经有了根缎带?”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道:“你是从哪裡找来的?”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刚才从一個朋友身上拿来的!”
陆小凤道:“這朋友就是我?”
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的朋友并不多。”
陆小凤咬了咬牙,伸出手,又想去抓人。
司空摘星這次却不肯让他抓住了,远远地避开,笑道:“你身上有四條带子,我只拿了一條,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你還不满意?”
陆小凤瞪着他,忽然也笑了,道:“我本来還以为你是個聪明人,谁知道你也是笨蛋!”
司空摘星眨着眼,等他說下去。
陆小凤道:“你也不想想,若是真的缎带,我怎么肯随随便便地搭在身上?”
司空摘星失声道:“难道這缎带是假的?”
陆小凤也朝他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個鬼脸。
司空摘星怔了半天,就好像变戏法一样从袖子裡抽出條缎带,喃喃道:“看来這好像真的,又有点似假的。”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从来不偷假东西,想不到今天也上了当。”
司空摘星道:“你可千万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砸了我的招牌。”
陆小凤悠然道:“你偷了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连說都不能說?”
司空摘星道:“我若還给你呢?”
陆小凤道:“還给我,我還是要說,偷王之王居然也会偷了样假货,那些偷子偷孙若是听见這件事,大牙至少要笑掉七八颗。”
司空摘星道:“我若先把缎带還给你,再請你去大吃一顿呢?”
陆小凤故意迟疑着,道:“這么我倒不妨考虑考虑,還得看你請我吃什么。”
司空摘星道:“整只的红烧排翅,再加上两只大肥鸭,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好像還不太愿意,终于勉强点了点头,其实却已几乎忍不住要笑得满地打滚了。
——這小子還是上了我的当。
看见司空摘星恭恭敬敬地把缎带送過来,他更忍不住要笑,不但要笑得打滚,而且還想翻跟斗。
谁知司空摘星忽然又把手缩了回去,摇着头道:“不行,绝不行!”
陆小凤立刻道:“什么事不行?”
司空摘星又叹口气,道:“鸭子太肥,鱼翅太腻,吃多了一定会泻肚子,我們是老朋友,我绝不能害你!”
陆小凤又怔住。
司空摘星眨着眼,道:“何况,我也想通了,假带子总比沒有带子好,你說对不对?”他好像也忍不住要笑,终于還是笑了出来,大笑着翻了三個跟斗,人已掠上屋脊,向陆小凤招了招手,就忽然不见了。
陆小凤却已连肚子都要被气破,咬着牙恨恨道:“這小子是我的克星,遇见他我就倒霉。”
他的话還沒有說完,忽然发现本来在看猴子戏的孩子们都已围了過来,一個個都在仰着脸,看着他,好像觉得他比那会玩把戏的猴子還有趣。
陆小凤苦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到那边去看猴子玩把戏?”
一個孩子摇着头道:“猴子不好看,你好看。”
陆小凤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忍不住问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孩子道:“你跟那老公公是朋友,一定也像他一样会飞。”
陆小凤总算明白了,這些孩子原来是来看飞人的。
孩子们又在央求:“大叔你飞给我們看看好不好?”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又笑道:“我教你们一首歌,你们唱给我听,我就飞给你们看。”
孩子们立刻拍手欢呼:“好,我們唱,我們以后天天都唱。”
陆小凤又开心了,立刻教孩子们一句句地唱:“司空摘星,是個猴精,猴精捣蛋,是個混蛋,混蛋不乖,打他屁股。”
孩子们学得倒真好,一下子就学会了,大声唱了起来,唱個不停。
陆小凤自己听听也觉得好笑,愈听愈好笑,笑得捧着肚子,也接连翻了三個跟斗,翻上了屋脊,向孩子们招了招手,笑道:“你们一有空就唱,我一有空就来飞给你们看。”
肩上的四條缎带果然已少了一條,连陆小凤都不能不承认,那個猴精的确有两手,居然能在他眼前把东西偷走。
刚才他几乎把肚子都气破,后来又几乎把肚子笑破,现在他只觉得肚子裡已空空的,简直饿得要命。幸好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铺裡,刀勺乱响,就算不饿的人,听见了也会饿。若是再不进去大吃一顿,那么他這個既沒有被气破、也沒有被笑破的肚子,只怕很快就要被饿破了。
“来一大碗红烧鱼翅、一只烤鸭、两斤薄饼,外加三斤竹叶青,四样下酒菜。”
他找了家最近的饭馆,找了张最近的桌子,一坐下来就好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要了七八样东西。然后他就坐在那裡等。
七八样吃的东西连一样都沒有来,外面却有七八個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一個人,锦衣华服,顾盼自雄,两鬓虽已斑白,打扮得却還是像個花花公子,腰上的玉带晶莹圆润,上面還镶满了比龙眼還大的珍珠,比拇指還大的翡翠。
就只這一條玉带,已是价值连城,玉带上挂着的一柄剑,却远比玉带還珍贵。
跟在他后面的,也都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年轻人,穿着一個比一個华丽花俏,眼睛好像全都长在头顶上,可是一個個全都脚步轻健,动作灵活,看来又都是武林中身手不弱的少年英雄。
這些人走进来,只打量了陆小凤一眼,就找了张最大的桌子坐下来。
他们虽然沒有将别人看在眼裡,总還算是看了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却连一眼都懒得看他们,但他却還是认出了挂在玉带上的那柄剑。
一柄黑鱼皮鞘,白金吞口,形式奇古的长剑,鲜红的剑穗上,系着個白玉雕成的双鱼。只要认出了這柄剑,就一定能认出佩剑的人。
這個锦衣佩剑的中年人,当然就是江南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的主人,“太平剑客”司马紫衣了。
“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這句话說的正是武林三大世家。
自古以玉为贵,长乐山庄无疑是其中最富贵的一家,司马紫衣除了家传的武功外,還是昔年“铁剑先生”的唯一衣钵弟子,少年英俊,文武双全,再加上显赫的家世,不到二十岁就已名满天下。现在他虽已人到中年,非但少年的骄狂仍在,英俊也不减当年。
能亲眼见到這么样一個人的风采,本是件很荣幸的事。可是陆小凤却宁愿能看到一碗已煨得烂透了的红烧鱼翅。
鱼翅的火候煨得正好,酒也温得恰到好处,陆小凤拿起了筷子,正准备好好地吃一顿,却已看见一個紫衣佩剑、剑上悬着白玉双鱼的年轻人向他走了過来。
他从心裡叹了口气,知道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所以赶快趁這年轻人還沒有走到面前的时候,先用鱼翅塞满了自己的嘴。
紫衣少年扶剑而立,又冷冷地打量了他两眼,才抱了抱拳,道:“阁下想必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点点头。
紫衣少年道:“在下胡青,来自姑苏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那边坐着的就是家师,阁下想必也已知道。”
陆小凤又点点头。
胡青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话,家师特地叫我来借阁下肩上的缎带一用,再請阁下過去用酒。”
這次陆小凤既沒有点头,也沒有摇头,却指了指自己的嘴,他嘴裡的鱼翅還沒有咽下去,当然也沒法子开口說话。
胡青皱了皱眉,虽然显得很不耐烦,却也只有站在那裡等着,好不容易等陆小凤吃完了,立刻又问道:“阁下现在就請将缎带交给我如何?若是阁下自己還想留下一條也无妨。”
他說得轻松极了,好像认为他既然過来开了口,就已经给了陆小凤天大的面子。
陆小凤慢吞吞地咽下鱼翅,慢吞吞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轻轻叹了口气,表示对鱼翅和酒都很满意,然后才微笑着道:“司马庄主的盛名,我已久仰,司马庄主的好意,我也很感激,至于這缎带……”
胡青道:“缎带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缎带不借。”
胡青的脸色变了,反手握住了剑柄。
陆小凤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又夹了块鱼翅放进嘴裡,仔细咀嚼,慢慢欣赏。
胡青瞪着他,手背上青筋颤动,仿佛已忍不住要拔剑,背后却有人咳嗽了两声,道:“你那‘借’字用得不好,這样的东西,谁也不肯借的。”
司马紫衣居然也不惜劳动自己的大驾走過来,却又远远停下,好像在等着陆小凤站起来迎接。
陆小凤沒看见。他对面前這盆鱼翅的兴趣,显然比对任何人都浓厚得多。
司马紫衣只有自己走過来,伸出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朝桌子上点了点。
胡青立刻从怀裡拿出叠银票,放在桌上。
司马紫衣又用那只手摸了摸他修饰洁美的小胡子,道:“玉璧虽好,总不如金银实惠,卜巨不解人意,当然难免碰壁。”
京城裡的消息传得真快,一個时辰前的事,现在居然连他都已知道。
司马紫衣道:“我的意思,阁下想必也定有同感。”
陆小凤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道:“這裡是立刻兑现的银票五万两,普通人有了這笔钱财,已可无忧无虑地過一辈子了。”
陆小凤也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接着又道:“五万两银票,只换两條缎带,总是换得過的。”
陆小凤還是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脸上露出微笑,好像已准备走了,這交易已结束。
谁知陆小凤忽然开了口,道:“阁下为什么不将银票也带走?”
司马紫衣道:“带到哪裡去?”
陆小凤道:“带到绸缎铺去。”
司马紫衣不懂。
陆小凤道:“街上的绸缎铺很多,阁下随便到哪家去换,都方便得很。”
司马紫衣沉下了脸,道:“我要换的是你這缎带。”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這缎带不换。”
司马紫衣看来总是容光焕发的一张脸,已变得铁青,冷冷道:“莫忘记這是五万两银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若再让我安安静静地吃完這碗鱼翅,我情愿给你五万两!”
司马紫衣铁青的脸又涨得通红,旁边桌上已有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刚响起,剑光也飞出,只听“叮”的一响,剑尖已被筷子夹住。
发笑的是個已有了六分酒意的生意人,出手的是胡青,他的手腕一翻,腰畔长剑已毒蛇般刺了出去,谁知陆小凤的出手却更快,突然伸出筷子来轻轻一夹,剑尖立刻被夹住,就好像一條蛇被捏住了七寸。
胡青脸色骤变,吃惊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他醉了。”
胡青咬着牙,用力拔剑,這柄剑却好像已在筷子上生了根。
陆小凤淡淡道:“這裡也沒有不许别人笑的规矩,這地方不是长乐山庄。”
胡青额上已有了汗珠,忽然间,又是剑光一闪,“叮”的一响——他手裡的剑已断成两截
司马紫衣一剑削出,剑已入鞘,冷冷道:“退下去,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用剑。”
胡青垂着头,看着手裡的断剑,一步步往后退,退出去七八步,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司马紫衣道:“可惜?”
陆小凤道:“可惜了這把剑,也可惜了這個年轻人,其实他的剑法已经是很不错,這把剑也是很不错。”
司马紫衣沉着脸,冷冷道:“能被人削断的剑,就不是好剑!”
陆小凤道:“他的剑被削断,也许只不過因为剑尖被夹住。”
司马紫衣道:“能被人夹住的剑,留着也沒有用。”
陆小凤看着他,道:“你一剑出手,就绝不会被夹住?”
司马紫衣道:“绝不会。”
陆小凤笑了,忽然笑道:“我的缎带既不借,也不换,当然更不卖!”
司马紫衣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抢?”
陆小凤道:“你還可以赌。”
司马紫衣道:“怎么赌?”
陆小凤道:“用你的剑赌。”
司马紫衣還是不懂。
陆小凤道:“你一剑刺出,若是真的沒有人能夹住,你就赢了,你非但可以拿走我的缎带,還可以随便拿走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我并不想要你的脑袋。”
陆小凤道:“可是你想要我的缎带!”
司马紫衣瞪着他,道:“除此之外,沒有别的法子?”
陆小凤道:“沒有。”
司马紫衣沉吟着,忽然道:“我要刺你左肩的肩井穴,你准备好。”
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道:“我的衣服不太干净,又已经两天沒洗澡,你的剑若刺进去,最好快些拔出来,免得弄脏了你的剑。”
司马紫衣冷冷道:“只要有血洗,剑脏了也无妨!”
陆小凤道:“却不知我的血干不干净?”
司马紫衣道:“你现在就会知道了。”
“了”字出口,剑已出手,剑光如闪电,直刺陆小凤的左肩。剑很长,本不容易拔出来,但是他却有种独特的方法拔剑,剑一出鞘,就几乎已到陆小凤的肩头。
陆小凤就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這本来是個极简单的动作,可是它的准确和迅速,却沒有人能形容,甚至沒有人能想象。
這动作虽简单,却是经過千锤百炼的,已是铁中的精英,钢中的钢。
司马紫衣的心沉了下去,血也在往下沉,他的剑已被夹住
他四岁时就已用竹练剑,七岁时就有了把纯钢打成的剑。他学剑已经四十年,就只练這拔剑的动作,已研究過一百三十多种方法,他一剑出手,已可贯穿十二枚就地洒落的铜钱。
可是现在他的剑還是被夹住了,在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他看着陆小凤的手,几乎不能相信這真的是只有血有肉的手。
陆小凤也在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道:“你這一剑并沒有使出全力来,看来你的确并不想要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你……”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不是個好人,你却不坏,你不想要我的脑袋,我送你條缎带!”
他解下條缎带,挂在剑尖上,就大步走了出去,连头都沒有回。他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肚子裡虽然還沒有吃饱,陆小凤心裡却很愉快。因为他知道司马紫衣现在一定已明白了两件事:无论谁的剑都可能被夹住,有些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相信司马紫衣受到這個教训后,一定会改改那种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样子。
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完全沒有去想,陆小凤做事本就从来也沒有为自己打算過。
可是他肚子却在抗议了。他的肚子虽不大,两口鱼翅却也填不满。对他来說,想要舒舒服服地吃顿饭,已变成件很困难的事。
只要他還有缎带在身上,无论他到什么地方去,不出片刻,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剩下的這两條缎带应该怎么送出去?应该送给谁?其中有一條他是准备留给木道人的,木道人偏偏人影不见。不该来的人全都来了,该来的人都沒有来。
因为這些人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却偏偏要来。陆小凤好像总是会遇见這种人、這种事的。他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老实和尚正从前面走過来,手裡拿着馒头在啃,看见陆小凤,就像是看见了鬼一样,立刻想溜之大吉。
陆小凤却已赶過去,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想走?往哪裡去?”
老实和尚翻了翻眼,道:“和尚既沒有惹你,又沒有犯法,你拉着和尚干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笑道:“因为我想跟和尚谈個交易。”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跟你谈交易,和尚不想上你的当。”
陆小凤道:“這次我保证你绝不会上当。”
老实和尚看着他,迟疑着,道:“什么交易?你先說說看。”
陆小凤道:“我用這两根缎带,换你手上的這個馒头。”
老实和尚道:“不换。”
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为什么不换?”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知道天下绝沒有這种便宜事。”他又翻了翻白眼,道,“卜巨用三块玉璧跟你换,你不换,司马紫衣用五万两银子跟你换,你也不换,现在你却要来换和尚的馒头,你又沒有疯。”
陆小凤道:“难道你以为我有阴谋?”
老实和尚道:“不管你有沒有阴谋,和尚都不上当。”
陆小凤道:“你一定不换?”
老实和尚道:“一定不换。”
陆小凤道:“你不后悔?”
老实和尚道:“不后悔。”
陆小凤道:“好,不换就不换,可是我要說的时候,你也休想要我不說。”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說什么?”
陆小凤道:“說一個和尚逛妓院的故事。”
老实和尚忽然把馒头塞到他手裡,抽下他肩上的缎带,掉头就走。
陆小凤大声道:“莫忘记其中有一條是木道人的,你一定要去交给他,否则我還是要說。”
老实和尚头也不回,走得比一匹用鞭子抽着的马還快,陆小凤笑了,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从来也沒有這么样轻松愉快過。
他总算已将這些烫山芋全都抛了出去,肩上的一副千斤重担,也总算交给了别人。
馒头還沒有冷透,他咬了一口,只觉得這馒头简直比鱼翅還好吃。他居然忘了把最后一條缎带留给一個人,居然忘得干干净净。
他本来一直都在怀疑老实和尚就是這阴谋的主脑,现在好像也已忘了。你說他究竟是糊涂?還是聪明?
日色已渐渐偏西。现在距离陆小凤把缎带塞给老实和尚的时候,已有一個多时辰,沒有人知道他在這一個多时辰裡是干什么去了。
他好像一直在城裡东游西荡,兜了不少圈子,就算有人在盯他的梢,也早已被他甩脱,他当然不能把任何人带到合芳斋。
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后园裡人声寂寂,风中飘动着菊花和桂子的香气,连石榴树下,大水缸裡养的金鱼,都好像懒得动。
穿過菊花丛,就可以看见有個人正坐在六角小亭裡,倚着栏杆痴痴地出神。
菊花是黄的,栏杆是红的,她却穿着翠绿色的衣裳,柳腰盈盈一摆,苍白的脸上病容未减,新愁又生,仿佛弱不胜衣。
园中的秋色虽美,却還不及她的人美,陆小凤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欧阳情竟是這么样一個美丽的女人,這是不是因为他现在才知道她一直都在偷偷地爱着他?
风吹着栏杆下面的菊花,小径上已有了三两片落叶。他悄悄地走過去,忽然发现欧阳情的一双发亮的眼睛也正在看着他。
他们并沒有见過很多次面,事实上,他们說過的话加起来也许還不到十句。
可是现在陆小凤心裡却有种說不出的微妙感觉,心也跳得快了,居然好像有点手足失措。
她心裡又是什么滋味?至少陆小凤并沒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她看着他时,跟以前并沒有什么两样。看来她若不是很沉得住气,就一定很会装模作样。
世上的女人又有几個是不会装模作样的?
陆小凤在心裡叹了口气,走上小亭,勉强笑了笑,道:“你的病好了?”
欧阳情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石凳,道:“坐。”
陆小凤本来是想坐在她旁边的,可是人家既然表现得很冷淡,他也不能太热情——唉,女人为什么总喜歡装模作样?
這是不是她们都知道,男人喜歡的,就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欧阳情若是表现得很热情,陆小凤只怕早已被吓跑了。
现在他却乖乖地坐在对面的石凳上,心裡虽然有很多话說,却连一句也說不出来,只好搭讪着问道:“西门吹雪呢?”
欧阳情道:“他在屋裡陪着大嫂,我想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說。”
陆小凤站起来,又坐下,他本来是想进去找西门吹雪的,但他却不愿欧阳情把他看成個不知趣的人。
决战已迫在眉睫,生死胜负還未可知,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诀。
他的确也该让他们夫妻安安静静地度過這最后的一個下午,說一些不能让第三者听见的话。
庭院深深,香气浮动,秋色美如梦境,他们岂非也只有两個人,岂非也有很多话要說?
可是他却偏偏想不起该說什么。他好像已变成了個第一次和情人幽会的大孩子。
欧阳情忽然道:“這個人你认得?”
陆小凤道:“哪個人?”
欧阳情往旁边指了指,陆小凤发现栏杆上摆着個蜡像。王总管的蜡像。
陆小凤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对這太监的蜡像如此有兴趣:“难道你认得這個人?”
欧阳情道:“我见過他,他到我們那裡去過。”
“她们那裡”岂非是個妓院?
陆小凤更奇怪,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個太监?”
欧阳情淡淡道:“我們那裡什么样的客人都有,不但有太监,還有和尚。”
她好像還沒有忘记那天的事,還沒有忘记陆小凤得罪過她。
陆小凤却似乎已完全忘了,他心裡确实有很多重要的問題要想。
欧阳情又道:“到我們那裡去的太监,他并不是第一個,那天他也不是一個人去的!”
陆小凤立刻又问道:“還有什么人?”
欧阳情道:“去的时候,他只有一個人,可是后来又有两個海南派的剑客去找他,好像是早就约好了的。”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是海南派的剑客?”
欧阳情道:“我看得出他们的剑。”
海南剑派的门下,用的剑不但特别狭长,而且形式也很特别。
欧阳情道:“我也看出這老头子是個太监,随便他怎么改扮我都看得出。”
陆小凤道:“那天孙老爷也在?”
欧阳情道:“嗯。”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王总管约那两個海南剑派的人在妓院中相见,想必是为了要商量一件很机密的事。
他们发现欧阳情和孙老爷也到了京城,生怕被认出来,所以才要杀了他们灭口,公孙大娘的死,一定也跟這件事有关系。那两個海南剑客,显然就是死在天蚕坛的那两個。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這條线总算已找了出来,现在他只要能将這條线和别的线连在一起,就可以把這秘密揭穿了。刚才他是不是已找到這條线?一個多时辰就可以做很多事的。
欧阳情忽然又道:“只要有太监到我們那裡去,我总是会把他们带回我屋裡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欧阳情道:“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男人。”她冷冷地接着道,“愈是沒有用的男人,愈喜歡表现得有男人气概,我就算要他们睡在地上,他们也不敢說出来,反而会加倍付钱,因为他们生怕别人知道他们的弱点。”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那天晚上,老实和尚在你房裡,也是睡在地上的?”
欧阳情点点头。
陆小凤道:“难道他也是個太监?”
欧阳情道:“虽然不是太监,也不是男人。”
陆小凤又吐出口气,现在他也明白老实和尚为什么要說谎了。
“沒有用”這三個字,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会认为是奇耻大辱,所以有些男人宁可付了钱去睡在女人屋裡的地上,也不愿别人发现他“沒有用”。
老实和尚也是個男人,這点虚荣心连和尚也一样会有的。
欧阳情看着王总管的蜡像,冷笑着道:“那天晚上,這老头子连碰都不敢碰我,生怕我发现他是個太监,他一定想不到,就因为我已看出他不是個真正的男人,所以才会留下他。”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還沒有男人碰過我?”
陆小凤摇摇头。
欧阳情道:“因为我讨厌男人。”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也讨厌我?”
欧阳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沒有承认,也沒有否认,陆小凤笑了。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欧阳情并沒有爱上他,连一点這种意思都沒有。
若不是十三姨再三那么样說,陆小凤自己也绝不会這么样想。只不過那些话全都是十三姨說的,她故意要陆小凤认为欧阳情已爱上他,也许只不過是要陆小凤吃下那碟酥油泡螺。欧阳情自己非但沒有說過一個字,连一点意思都沒有表现過。
发现了這件事,陆小凤心裡虽然也有点酸溜溜的,觉得不是滋味,却又不禁松了口气,就好像又卸下了一副担子,他的态度立刻变得自然了,一见钟情這种事,他本来就不很相信。
欧阳情却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陆小凤道:“我……我在笑老实和尚,我刚把两個烫手的热山芋抛给了他!”
欧阳情道:“热山芋?”
陆小凤道:“热山芋就是缎带。”
欧阳情更不懂:“什么缎带?”
陆小凤立刻就向她解释,說到司空摘星偷他的缎带时,他又不禁要生气,說到老实和尚,他就哈哈大笑,开心得就像是個孩子。
欧阳情看着他,眼睛裡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這個人用两條价值万金的缎带,去换了人家一個馒头,居然還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开心得要命。她实在也沒有见過這种人。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否则我一定替你留一條,让你去开开眼界。”
欧阳情道:“现在你的缎带连一根都沒有了?”
陆小凤道:“连半條都沒有了。”
欧阳情道:“今天晚上你去不去?”
陆小凤道:“当然要去。”
欧阳情道:“你的缎带呢?”
陆小凤怔住。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他居然竟忘了替自己留下條缎带。难道老实和尚就因为生怕他想起這一点,所以缎带一到手,就逃得比马還快。
看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欧阳情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這么糊涂的人,倒還少见得很。
陆小凤愁眉苦脸地坐在那裡发了半天怔,忽然跳起来,冲出去。
西门吹雪和孙秀青正好从花径上走過,吃惊地看着他。陆小凤竟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已从他们面前冲了過去,就好像被人用扫把赶走似的。
孙秀青看着倚在栏杆上的欧阳情,忍不住道:“是不是你把他气走的?”
欧阳情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笑得那么甜,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让人生气的样子。
孙秀青道:“是不是你欺负了他?”
欧阳情嫣然道:“這個人用不着别人欺负,他自己会欺负自己。”
孙秀青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带着笑道:“你对他好像已了解得很快。”
欧阳情道:“我只知道他是個糊涂虫。”
孙秀青道:“但却是最聪明的一個糊涂虫。”
欧阳情道:“他聪明?”
孙秀青道:“对他自己的事,他的确很糊涂,因为他从来也沒有为自己打算過,若有人真的认为他糊涂,想骗骗他,那個人就要倒霉了。”
欧阳情淡淡道:“其实无论他是個聪明人也好,是糊涂虫也好,都跟我一点关系都沒有。”
孙秀青眨了眨眼,道:“你不喜歡他?”
欧阳情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应该喜歡他?”
孙秀青道:“我不是在說所有的女人,我是在說你!”
欧阳情道:“你为什么不說說别的事?”
孙秀青道:“你对他沒兴趣?”
欧阳情道:“沒有。”
孙秀青又笑了,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看得出。”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睛裡闪动着幸福而骄傲的光,微笑着又道,“我不但也是個女人,而且快有孩子了,像你们這种小姑娘,随便什么事都休想能瞒得過我的。”
欧阳情不說话了,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们女人真奇怪。”
孙秀青道:“有什么奇怪?”
西门吹雪道:“你们心裡愈喜歡一個男人,表面上愈要装出冷冰冰的样子,我实在不懂你们這是为什么!”
孙秀青道:“你要我們怎么样?难道要我們一见到喜歡的男人,就跳到他怀裡去?”
西门吹雪道:“你们至少可以对他温柔一点,不要把他吓走。”
孙秀青道:“我刚认得你的时候,对你温不温柔?”
西门吹雪道:“不温柔。”
孙秀青道:“可是你并沒有被我吓走。”
西门吹雪看着她,眼睛裡又露出温暖的笑意,道:“像我這种男人,是谁也吓不走的!”
孙秀青嫣然道:“這就对了,女人喜歡的,就是你這种男人。”
她走過去,握住了西门吹雪的手,柔声道:“因为女人像羚羊一样,是要人去追的,你若沒有勇气去追她,就只有看着她在你面前跑来跑去,永远也休想得到那双宝贵的角。”
西门吹雪微笑道:“现在你已把你的角给了我?”
孙秀青轻轻地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也连皮带骨都给了你。”
他们互相依偎着,静静地站在九月的夕阳下,似已忘记了旁边還有人在看着,似已忘了這整個世界。
夕阳虽好,却已近黄昏。他们還能這么样依偎多久?
欧阳情远远地看着他们,心裡虽然在为他们的幸福而欢愉,却又觉得有种說不出的恐惧,为他们的幸福而恐惧。
因为她早已知道西门吹雪這個人,也早已知道西门吹雪的剑。他的剑,本不是属于凡人的。
一個有血肉、有感情的人,绝对使不出那种锋锐无情的剑法,那种剑法几乎已接近“神”。
西门吹雪本就不是個有情感、有血肉的凡人,他的生命已奉献给他的剑,他的人已与他的剑融为一体,也已接近“神”。
可是现在他已变成了一個平凡的人,已有了血肉,有了感情,他是不是還能使得出他那种无情的剑法?他能不能击败叶孤城?
夕阳虽好,却已将西沉,月亮很快就要升起来,今夜的月亮,势必要被一個人的血映红。那会是谁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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