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缺了半边的人
流浪也是种疾病,就像是癌症一样,你想治好它固然不容易,想染上這种病也同样不容易。
所以无论谁都不会在一夜间变成浪子,假如有人忽然变成浪子,一定有某种特别的原因。
据說陆小凤在十七岁那年,就曾经遇到件让他几乎要去跳河的伤心事,他沒有去跳河,只因为他已变成浪子。
浪子是从来不会去跳河的——除非那天的河水碰巧很温暖,河裡碰巧有個美丽的女孩子在洗澡,他又碰巧是個水性很好的人。
浪子们一向不愿意虐待自己,因为這世上唯一能照顾他们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陆小凤对自己一向照顾得很好,有车坐的时候,他绝不走路,有三两银子一天的客栈可以住,他绝不住二两九的。
天福客栈中“天”字号的几间上房,租金正是三两银子一天。
到天福客栈去住過的人,都认为這三两银子花得并不冤。
宽大舒服的床、干净的被单、柔软的鹅毛枕头,還随时供应洗澡的热水。
陆小凤正躺在床上,刚洗過热水澡,吃了顿舒服的晚饭,還喝了两斤上好的竹叶青。
无论谁在這种情况下,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闭起眼睛来睡一觉。
他已闭上了眼睛,却偏偏睡不着,他有很多事要去想——這件事其中好像還有些漏洞,可是他又偏偏想不出。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两個女人。
一個女人穿着件轻飘飘的、苹果绿色的、柔软的丝袍,美丽的脸上完全不着一点脂粉,神情总是冷冰冰的,就像是座冰山。
另一個女人却像是春天的阳光,阳光下的泉水,又温柔、又妩媚、又撩人。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好像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魂魄勾過去。
陆小凤的魂還沒有被勾過去,只因为她根本沒有正眼看過陆小凤。
可是陆小凤却一直在看着她,而且這两天来,几乎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她。
因为她一直都跟在陆小凤后面,就好像有根看不见的线把她吊住了。
陆小凤盯過别人的梢,也被别人盯過梢,只不過同时居然有三拨人跟他的梢,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
三拨人并不是三個人。
那春水般温柔的女孩子,只不過是其中一個——第一拨只有她一個。
第二拨人就有五個,有高有矮,有老有少,骑着高头大马,佩着快剑长刀,一個個横眉怒眼,好像并不怕陆小凤知道。
陆小凤也只有装作不知道。事实上,他的确也不知道這五個人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盯他的梢?
第三拨人是三個戴着方巾,穿着儒服的老学究,坐着大车,跟着书童,還带着茶具酒壶,好像是特地出来游山玩水的。
陆小凤却知道他们并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无论他们打扮成什么样子,他都认得出。
因为他们虽然能改变自己的穿着打扮,却沒法子改变脸上那种冷漠傲慢,不可一世的表情。
這三個老学究,当然就是今日的西方魔教护法长老,昔日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的“岁寒三友”。
陆小凤并不想避开他们,他们也只不過远远地在后面跟踪,并沒有追上来。
因为蓝胡子已告诉過他们。
“這世上假如有一個人能替你们找回罗刹牌,這個人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投宿在天福客栈,這三拨人是不是也在天福客栈住了下来?
他们对陆小凤究竟有什么打算?是不是准备在今天晚上动手?
陆小凤从心裡叹了口气,他并不怕别人来找他的麻烦,可是就這样眼睁睁地等着别人来找麻烦,滋味却不好受。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来了,总算来了。
——来的是哪一拨,准备干什么?
陆小凤索性躺在床上,非但沒有动,连问都沒有问,就大声道:“进来!”
门一推就开,进来的却是店小二
陆小凤虽然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失望。他非但不怕别人找麻烦,有时甚至很希望别人赶快来找麻烦。
店小二虽然說是来冲茶加水的,看起来却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一面往茶壶裡冲水,一面搭讪着道:“好冷的天气,简直就像是腊月一样!”
陆小凤看着他,早就算准了這小子必定還有下文。
店小二果然又接着道:“這么冷的天气,一個人睡觉实在睡不着!”
陆小凤笑了:“你是不是想替我找個女人来陪我睡觉?”
店小二也笑了:“客官是不是想找個女人?”
陆小凤道:“女人我当然想要的,只不過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女人。”
店小二眯着眼笑道:“别的女人我不敢說,可是這個女人,我保证客官一定满意,因为……”
陆小凤道:“因为什么?”
店小二又笑了笑,笑得很暧昧、很神秘,压住了声音道:“這個女人不是本地货色,本来也不是干這行的,而且,除了客官你之外,她好像還不准备接别的客!”
陆小凤道:“难道還是她要你来找我的?”
店小二居然在点头。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個春水般温柔的女人。
他沒有猜错。
店小二带来的果然是她。
“這位是丁姑娘,丁香姨,這位是陆公子,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
店小二鬼鬼祟祟地笑着,蹑着脚尖溜了出去,還掩上了门。
丁香姨就站在灯下,垂着头,用一双柔白纤秀的手,弄着自己的衣角。
她不开口,陆小凤也不开口。
他决心要看看這個女人究竟想在他面前弄什么花样——他很快就看见了。
灯光朦胧,美人在灯下。
她沒有开口,但陆小凤忽然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拉她的衣带。
衣带松开了,衣襟也松开了,那玉雪般的胸膛和嫣红的两点,就忽然出现在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吓了一跳。
他实在想不到她的衣服只用一根带子系着,更想不到她衣服下面连一根带子都沒有。
這种衣服实在比婴儿的尿布還容易脱下来。
于是刚才那风姿绰约,羞人答答的淑女,现在忽然变得像是個初生的婴儿一样,除了自己的皮肤外,身上几乎什么都沒有。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做别的事是不是也這么干脆?”
丁香姨摇摇头,道:“我捉迷藏的时候就喜歡兜圈子。”她微笑着,用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直视着他,“但你却不是找我来捉迷藏的?”
陆小凤只有承认:“我不是!”
丁香姨嫣然道:“我也不是来陪你捉迷藏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看得出!”
丁香姨柔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我也知道你要的是什么,那么我們为什么還要像捉迷藏一样兜圈子?”
她笑得更妩媚、更迷人,只不過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却绝不是她的微笑,而是一些男人不该去看,却偏偏要去看的地方。
陆小凤是男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已加快,呼吸急促,连嘴裡都在发干。
丁香姨显然已看出他身上這些变化,和另外一些更要命的变化。
“我看得出你已是個大男人,我知道你一定也不喜歡捉迷藏!”
她慢慢地走過去,忽然钻进了他的被窝,就像是一條鱼滑进水裡那么轻巧、灵敏、自然。
可是她的身子却不像鱼。
无论江裡、河裡、海裡,都绝不会有一條鱼像她的身子這么光滑、柔软、温暖。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在心裡骂了句:“他妈的!”
每当他发觉自己已不能抗拒某种诱惑时,他都会先骂自己一句。然后他就已准备接受诱惑。
他的手已伸出去——
忽然间,“噗、噗、噗”三声响,三枚金梭、三柄飞刀、三支袖箭,同时从窗外飞入,往他们身上打了過来,来势又急又快。
丁香姨脸色变了,正准备大叫。
她還沒有叫出来,這九件来势快如闪电的暗器,竟然又凭空落下,每件暗器都断成了两截。
丁香姨刚张开嘴,已怔住,突听“砰”的一声,一個人手挥钢刀,破门而入。
這人劲装急服,不但神情凶猛,动作也极剽悍,显见是外家高手。
谁知他刚冲进来,突然又凌空倒翻了出去,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从后面揪住了他的脖子。
接着,又是“砰”的一响,窗户震开,一個人挥动着双刀,狂吼着从窗外飞入,又狂吼着从对面一扇窗户飞了出去,“吧嗒”一声,重重地摔在窗外石板地上。
丁香姨眼睛都直了,实在看不出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這时,门外又有個人冲了进来,笔直冲到床头,手裡一柄鬼头刀高高扬起,瞪着陆小凤,厉声道:“我宰了你這……”
這句话他只說了一半,手裡的刀也沒有砍下来,他自己反而倒了下去,四肢收缩,脸已发黑,又像是突然中了邪,在地上一弹一跳,忽然滚出门外。
满屋子刀剑暗器飞来飞去,好几個魁梧大汉跳进跳出,陆小凤好像沒看见,居然還是躺在那裡,动也不动。
一阵风吹過,被撞开的门忽又自动关上,被震开的窗户也阖起。
陆小凤還是神色不变,好像早已算准了,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有人替他撑住的。
丁香姨吃惊地看着他,慢慢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角,又摸了摸他的心口。
陆小凤笑笑,道:“我還沒有被吓死!”
丁香姨道:“你也沒有病?”
陆小凤道:“一点病都沒有!”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那么你上辈子一定做了不少好事,所以才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有鬼神在暗中保护你!”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九天十地,诸神诸魔,都在暗中保护我!”
他露出了一口白牙,阴森森地笑着,虽然沒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很阴险,几乎已变得和西方魔教中那些人同样阴险。
丁香姨却笑了,眨着眼笑道:“既然有鬼神保护你,我也不怕了,我們還是……”
她的手在被窝裡伸了出来——
陆小凤就好像忽然触了电一样,吃惊地看着她:“经過了刚才的事,你還有兴趣?”
丁香姨媚笑着,用动作代替了回答。
就在這时,灯忽然灭了,屋子裡一片黑暗。
在這么黑暗的屋子裡,无论什么事都会发生的。
谁知道這屋子裡将要发生什么事?
陆小凤睡得很甜,他已很久沒有睡得這么甜了。
他不是圣人。
她更不是。
等到他醒来时,枕上還留着余香,她的人却已不见了。
陆小凤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痴痴地发了半天怔:“她一路盯着我,难道只不過想跟我……”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很久以前,他就已发誓绝不再自作多情,自我陶醉。
红日满窗,天气好得很。
天气好的时候,他心情总是会特别愉快,可是他一推开窗子,就看见了五件很不愉快的事。
他看见了五口棺材。
十個人,抬着五口崭新的棺材,穿過了外面的院子,抬出了大门。
棺材裡躺着的,当然一定就是那五個骑着高头大马,在后面跟踪他的人。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盯他的梢?为什么想要他的命?
陆小凤完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五個人,一定是死在对面屋檐下那三個“老学究”手裡的。
他也知道他们要保护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要去找的那块罗刹牌。
“這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替你们找回罗刹牌,這個人一定就是陆小凤!”
对面的三個“老学究”正在冷冷地看着他,两個在喝茶,一個在喝酒,三個人的眼睛裡,都带着一种比针還尖锐的讥诮之意,好像在告诉陆小凤:“你要是找不回那块罗刹牌,我們還是一样可以随时杀了你!”
陆小凤关了窗子,才发现昨夜被打落在地上的暗器已不见了,只剩下八九块碎石。
丁香姨却又出现了。
她端着個热气腾腾的汤碗从门外走进来,看见陆小凤,脸上立刻露出天使般的甜笑,柔声道:“我算准了你這时候一定会醒的,特地到厨房去替你煮了碗鸡汤,快趁热喝下去!”
陆小凤完全沒有反应。
丁香姨盯着他看了半天,又笑道:“你看见我好像很吃惊,是不是认为我本来已应该走了?”
陆小凤完全沒有否认。
丁香姨坐了下来,笑得更甜,用眼角瞟着他,道:“可是我還不想走,你說怎么办呢?”
她笑得仿佛很神秘、很奇怪。
陆小凤忽然想起来了,有些事做完了之后,是要付钱的。
她盯了他两天,也许就因为早已看准了他是個出手大方的人,早已准备狠狠地敲他一杠子。
“幸好我沒有自作多情,也沒有自我陶醉!”
陆小凤笑了笑,对自己這种成熟的判断觉得很满意。
一個人对自己觉得满意的时候,对别人也会变得大方些的,何况陆小凤本来就不是個小气的人。
他身上好像還有四五张银票,好像都是一千两的,等他伸手进去时,才发现已只剩下两张,他還是抽出了一张,摆在丁香姨面前。
丁香姨看了看這张银票,又看了看他:“這是给我的?”
陆小凤点点头。
丁香姨笑了,笑得更奇怪。
难道她還嫌少?
陆小凤立刻把最后一张银票也掏出来,這已是他全部财产,用完了之后怎么办?他根本连想都沒有去想過。
丁香姨又看了看這张银票,看了看他,忽然也从怀裡掏出叠银票,每张都是一千两的,至少有四五十张。
陆小凤道:“這是给我的?”
丁香姨道:“全都给你!”
陆小凤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個人在打呵欠的时候,半空中突然落下個肉包子掉在他嘴裡。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過多少凶险诡秘的事,却从来也沒有现在這么样吃惊。
丁香姨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吃软饭的’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摇摇头。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种最古老的赚钱法子?”
陆小凤点点头。
丁香姨道:“用這种法子赚钱的女人,通常都叫作婊子!”
陆小凤道:“用這种法子赚钱的男人,就叫作吃软饭的?”
丁香姨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個聪明人,一点就透!”
陆小凤的脸居然红了,脸上的表情,又好像嘴裡被人强迫塞进了個臭鸭蛋。
丁香姨看着他,吃吃地笑道:“我虽然长得不好看,可是也从来沒有倒贴過小白脸!”
陆小凤现在绝不是小白脸,是大红脸。
丁香姨道:“何况,你虽然把我看成婊子,我却知道你绝不是這种人!”
陆小凤松了口气,心裡居然好像很感激。
丁香姨道:“這五万两银子,并不是我给你的!”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是谁给我的?”
丁香姨道:“是我表姐!”
陆小凤道:“你表姐是谁?”
丁香姨道:“我表姐就是蓝胡子的老婆、方玉飞的妹妹!”
陆小凤失声道:“方玉香?”
丁香姨笑道:“她還有個名字,叫香香!”
陆小凤又怔住。
丁香姨道:“她知道你出手一向大方,生怕你路上沒钱花,又怕你晚上睡不着,所以……”
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陆小凤道:“所以她就要我来陪你!”
陆小凤忽然冷笑,道:“她不是要你来监视我?”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误会她了,她表面上看来,虽然冷冰冰的,其实却是個很热心的人,尤其对你……”
陆小凤道:“对我怎么样?”
丁香姨又笑了笑,笑得更神秘:“你们两個在一辆黑黝黝的马车裡泡了大半夜,她对你怎么样,你心裡难道沒有数?又何必来问我?”
陆小凤板着脸,不停地冷笑,但是也不知为了什么,心裡仿佛有点甜丝丝的,觉得很舒服。
就只這么点甜甜蜜蜜、舒舒服服的感觉,已足够男人心甘情愿地把脖子往绳圈裡套。
所以等到陆小凤走出天福客栈的时候,身上的银票已多了五十张,后面盯梢的人,却已经少了六個——五個进了棺材,一個进了他的怀抱。
這两件事虽然都不是他故意造成的,可是他也沒有想法子避免。
就像我們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对自己有利的事,他总是不太愿意想法子去避免的。
——你有沒有同时被九個人跟踪過?
——假如你有過,等到你发现九個已变成三個时,你就会知道那种感觉是多么轻松了。
只可惜這种轻松的感觉,陆小凤并沒有能保持多久。
到了第二天,他就发现后面跟踪的人,又由三個变成了十個。
为了不想晚上失眠,陆小凤只有尽量不回头,尽量装作沒看见。
丁香姨却一直在不停地回头,从车后的小窗往外面瞧。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后面那些人又是来跟踪你的?”
陆小凤满心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丁香姨道:“他们好像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盯上你了!”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丁香姨关起小窗,忽然钻进陆小凤怀裡,小巧温暖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胸膛,一双手却比冰還冷。
“我怕!”她紧紧抱着他。
“怕什么?”
“后来那七個人裡,有個‘缺了半边’的,样子长得好凶!”
缺了半边是什么意思?
缺了半边的意思,就是這個人的左眼已瞎了,左耳已不见了,左手已变成個铁钩子,左腿也变成木头的。
丁香姨道:“最可怕的,還是他沒有缺的那半边!”
他右边的眼睛、鼻子、嘴,都是歪斜的,而且已扭曲变形。
丁香姨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道:“這個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個缩了水的布娃娃,又被人撕下了左边一半!”
陆小凤道:“布娃娃?”
丁香姨道:“他年纪并不大,個子也很小,一张脸本来一定是圆圆的娃娃脸,可是现在……”
她沒有說下去,她已看出陆小凤眼睛裡露出的憎恶之色,立刻改口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你认得他?”
陆小凤摇摇头。
他好像很不愿意說起這個人,正如他也不愿意一脚踩在毒蛇上。
可是丁香姨却偏偏還要问:“可是你一定知道他是什么人?”
有种女人天生就喜歡追根究底,她若是想知道一件事,你若不告诉她,她甚至会不停地问你三天三夜。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他本来叫作‘阴阳童子’,遇见司空摘星后,才改了名!”
丁香姨道:“改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阴童子!”
丁香姨笑了,眨着眼笑道:“他本来叫阴阳童子,一定是因为他本来是個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可是司空摘星却将他男人那一半毁了,所以他就只能叫阴童子!”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司空摘星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陆小凤道:“因为司空摘星一向很少杀人!”
丁香姨道:“是不是也因为司空摘星觉得他女人那一半并沒有做什么坏事?”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眼波流动,突然道:“有时候我真想找個阴阳人来看看,我一直想不通他们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
陆小凤道:“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丁香姨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从来也不会脸红呢?”
现在丁香姨的脸就很红,却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她刚洗了個热水澡。
吉祥客栈的房间也是三两银子一天,也是不分昼夜都供应热水的。
她一只手挽着发髻,一只手拿着丝巾,从走廊那边的浴室走過来,用屁股撞开了房门,娇笑着,道:“這裡的房间太贵了,生意也不好,外面一個人也沒有,你应该也跟我一起去洗的!”
陆小凤沒有听见。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研究一只木箱子。
這口箱子就摆在他面前的方桌上,上面雕刻着很精致的花纹,還用金箔包着角,就像是富贵人家用来收藏珠宝的那种箱子一样。
丁香姨转回身,立刻也看见了這口箱子:“這是哪裡来的?”
陆小凤道:“店小二送来的!”
丁香姨道:“是谁叫他送来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
丁香姨道:“箱子裡有什么?”
陆小凤也不知道。
丁香姨走過来,道:“你为什么不打开来看看,难道你怕裡面会钻出條毒蛇来?”
陆小凤道:“我只怕裡面会钻出個女人来,像你一样的女人!”
丁香姨瞪了他一眼,又笑道:“我倒希望裡面能有個男人钻出来,最好是像你一样的男人!”
她打开了箱子,脸上的笑容立刻冻结,整個人都吓呆了。
木箱裡装着的,竟是一百多颗白森森的牙齿,還有五根黑带子。
染着血的黑带子。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丁香姨牙齿开始打战之后,才能发出声音:“這……這是人的牙齿?”
陆小凤点点头,脸色看来也有点发白。
丁香姨道:“這五根黑带子又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不知道!”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你好像什么事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丁香姨道:“你說!”
陆小凤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不要多管,也不要多问!”
這次丁香姨居然很听话,居然乖乖地坐下来,而且闭上了嘴。
這只不過因为她的人已吓软了,等她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立刻又說道:“今天在后面盯着你的那七個人,身上系的好像也是黑腰带!”
陆小凤板着脸,心裡却也不能不佩服,她观察得实在很仔细。
女人好像天生就比男人更细心的,尤其是這种喜歡追根究底的女人。
丁香姨道:“今天這七個人,难道跟那天晚上死的五個人是一伙的?”
陆小凤看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决心要管我的事?”
丁香姨嫣然道:“你应该知道,至少我們已不是陌生人!”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该替我去做一件事。”
丁香姨道:“什么事?”
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就像是個刚听见大人要带她去庙会的小女孩。
這是陆小凤第一次看见她脸红,他忽然发现她脸红的时候,那双狡黠迷人的眼睛,就会变得像小女孩般天真无邪。
他盯着她足足看了好半天,才想起现在已轮到他应该說话的时候。
现在他应该扮的是個狠心的角色,不应该盯着女孩子這么样看。
所以他立刻清了清喉咙,用最冷静的声音道:“把這口箱子替我送到对面去!”
丁香姨叫了起来:“你說什么?”
陆小凤道:“我要你把這口箱子送到对面去,因为真正杀死這五個人的凶手,一定住在对面!”
丁香姨吃惊地看着他,脸色又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陆小凤冷冷道:“你若连這点事都不敢做,凭什么去管别人的闲事?”
丁香姨咬了咬牙,跺了跺脚,“砰”的一声,把箱子关上,闭着眼睛提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陆小凤故意连看都不看她,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肠确实比以前硬得多了,对一個像他這样的江湖浪子說来,這无疑是种好现象。只可惜他心裡還是有点难受。
叫一個女孩子提着口装满了死人白牙的木箱,去送给三個冷酷的凶手,毕竟還是件残忍的事。
“但是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這件事!”他在心裡安慰自己,“我只有让她去了,那三個老怪物自恃身份,总不会欺负一個女孩子!”
等到他良心稍微觉得平安一点的时候,他才开始去想一些他早已应该想的事。
——這些人究竟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怨?为什么要這样子苦苦追踪我,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为什么他们每個人身上都系着條黑带子?他们究竟属于哪一個秘密组织?
黑带子,黑腰带。
陆小凤垂下头,想看看自己的腰带是什么颜色,却先看见了脚上穿的一双白袜子。
他立刻就联想到红鞋子、青衣楼。
只不過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现在看起来好像也变得很平淡了。现在最可怕的,還是黑带子。
连阴童子這种人都已投入他们属下,可见他们這组织一定很严密、很可怕。
陆小凤正在搜索记忆,想找出這個组织的来历,丁香姨已回来了,空着手回来的。
“箱子已送過去了?”
“嗯!”
“他们說了些什么?”
“什么都沒有說!”丁香姨還是板着脸,道,“因为他们的人根本不在,我就把箱子交给了他们的书童!”
“书童也不知道他们在哪裡?”
丁香姨摇摇头,忽然冷笑道:“不管你把箱子送到哪裡去,那個阴阳人還是会来找你的!”
陆小凤道:“他绝不会找来!”
丁香姨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了!”
丁香姨吃了一惊,虽然還想作出生气的样子,眼睛裡却已露出关切之色:“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几個人?”
陆小凤道:“七個。”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七個人就有十四只手?”
陆小凤道:“我算得出!”
丁香姨道:“但是你却只有一双手!”
陆小凤笑了笑,道:“是一两金子值钱,還是一斤铁值钱?”
丁香姨道:“当然是金子!”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一双手有时候也同样比十四只手有用!”
丁香姨看着他转身走出去,已走到门口,忽然又问道:“你有沒有把握活着回来?”
陆小凤笑笑。
丁香姨道:“你有几成把握?”
陆小凤忍不住回過头,道:“你为什么要问得這么清楚?”
丁香姨板着脸,冷冷道:“你若连一半的把握都沒有,就不如先把那些银票留下来,我就算要做寡妇,也得做個有钱的寡妇!”
陆小凤看着她,看了半天,慢慢地掏出银票,摆在桌上,忽然笑了笑,道:“你放心,你這辈子都绝不会做寡妇的!”
丁香姨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保证世上绝沒有人敢娶你做老婆。”
陆小凤已走了,就像是去散步一样,连衣襟都沒有拢,就随随便便地走了出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银票留下来?是不是因为他并沒有十分把握能活着回来?
那個阴童子究竟是個多么可怕的人?
丁香姨看着桌上的银票,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若不回来,我虽然不会做寡妇,有人却要做鳏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