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意外中的意外
陆小凤刚才好像還听见那边有女子的调笑歌唱声,现在却已听不见。
他从后面的偏门绕過去,连一個人都沒有看见,這地方的生意看来确实不好。
院子裡虽然還亮着灯,却连一点呼吸咳嗽声都听不见。他们的人难道也不在?
陆小凤脚尖一点,就蹿上了短墙,灯光照着窗户,窗上看不见人影。
院子裡仿佛還留着女人脂粉和酒肉的香气,就在片刻前,這院子裡還有過欢会,有些人无论在干什么的时候,都少不了酒和女人。
可是现在他们的人呢?
一阵风吹過来,陆小凤忽然皱了皱眉,风中除了酒肉和脂粉的香气外,好像還有种很特别的气味。
——一种通常只有在屠宰场才能嗅到的气味。
他故意弄出了一点声音,屋子裡還是沒有动静,他正在迟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闯进去,却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呼。
呼声尖锐刺耳,听来几乎不像是人的声音。
假如你一定要說這呼声是人发出的,那么這個人就一定是個残废的怪物。
陆小凤立刻就想起了那個“缺了半边”的人——难道“岁寒三友”又比他快了一步?
他掠過屋脊,身形如轻烟,呼声是从后面传来的,后面的两间屋子,灯光比前面暗淡,两扇窗户和一扇门却都是虚掩着的。
血腥气更浓了。
陆小凤飞身掠過去,在门外骤然停下,用两根手指轻轻推开了门。
门裡立刻有人狞笑道:“果然来了,我就知道箱子一送去,你就会来的,快請进来。”
陆小凤沒有进去。
他并非不敢进去,而是不忍进去。
屋子裡的情况,远比屠宰场還可怕,更令人作呕。
三個发育還沒有完全成熟的少女,白羊般斜挂在床边,苍白苗條的身子,還在流着血,沿着柔软的双腿滴在地上。
一個缺了半边的人,正恶魔般箕踞在床头,手裡提着把解腕尖刀,刀尖也在滴着血。
“进来!”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夜枭,“我叫你进来,你就得赶快进来,否则我就先把這三個臭丫头大卸八块。”
陆小凤紧紧咬着牙,勉强忍住呕吐,呕吐通常都会令人软弱。
阴童子狞笑道:“這三個臭女人虽然跟你沒有关系,可惜你却偏偏是個怜香惜玉的人,绝不忍看着她们死在你面前的。”
這恶毒的怪物确实抓住了陆小凤的弱点,陆小凤的心已在往下沉。
他的确不忍。
他的心远不如他自己想象中那么硬,就算明知這三個女孩子迟早总难免一死,他也還是不忍眼看着她们死在自己面前。
他只有硬着头皮走进去。
阴童子大笑,道:“我們本来并不想杀你的,但你却不该……”
笑声骤然停顿,三点寒星破窗而入,光芒一闪,已钉入了少女们的咽喉。
阴童子狂吼着飞扑而起,并不是扑向陆小凤,而是要去追窗外那個放暗器的人。
可是陆小凤已不让他走了。
少女们已死,陆小凤已不再有顾忌,他還能往哪裡走?
阴童子凌空翻身,左手的铁钩往梁上一挂,整個人忽然陀螺般旋转起来,一條假腿夹带着凌厉的风声,赫然也是精铁铸造的。
這种怪异奇诡的招式一使出来,无论谁也休想能迫近他的身。
陆小凤也不能,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旋转不停,突然间,铁钩一松,他的人竟借着這旋转之力急箭般射出了窗户。
他不求制人,只求脱身,显然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绝不是陆小凤敌手。
只可惜他還是低估了陆小凤。
他的人飞出,陆小凤的手忽然抬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点。
只听“叮”的一声响,他的人已重重摔在窗外,铁脚着地,火星四溅。
陆小凤并沒有制他于死,只不過以闪电般的手法,点了他的穴道,他正想跟出去,追查他的来历和来意。
院子裡却又有寒芒一闪,钉入了阴童子的咽喉。
“什么人?”
夜色沉沉,星月无光,哪裡看得见人影?既然看不见,又怎么能去追?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他们来了七個人,還剩下六個活口。”
這句话刚說完,他身后就已有人冷冷道:“只可惜现在已连半個活口都沒有了。”
說话的只有一個人,地上却有三條人影,被窗裡的灯光拖得长长的。
“岁寒三友。”
陆小凤慢慢地转過身,苦笑道:“另外的六個已经不是活口?”
老人冷冷道:“他们還活着,你刚才只怕就沒有那么容易走出這屋子。”
另外六個人,想必一定是在四面黑暗中埋伏着,等着陆小凤自投罗網,却想不到无声无息地就在黑暗中送了命,這六個人无疑都是高手,要杀他们也许不难,要无声无息地同时杀了他们六人,就绝不是件容易事了。
岁寒三友武功之高,出手之狠毒准确,实在已骇人听闻。
陆小凤叹了口气,在心裡警告自己,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轻举妄动。
這老人手裡居然還带着個酒杯,杯中居然還有酒,除了岁寒三友中的孤松先生外,只用一只手就能杀人于刹那间的,天下還有几人?
孤松先生浅浅地啜了口酒,冷笑道:“我們本想留下這半個活口的,只可惜你虽有杀人的手段,却沒有救人的本事。”
陆小凤道:“刚才不是你们出手的?”
孤松先生傲然道:“像這样的凡铜废铁,老夫已有多年未曾入手。”
钉在阴童子咽喉上的暗器,是一根打造得极精巧的三棱透骨钉,那些少女们也同样是死在這种钉下的,就在這片刻间,他们的脸已发黑,身子已开始收缩,钉上显然還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陆小凤也知道這些暗器绝不是岁寒三友用的。
一個人若是已有了百步飞花、摘叶伤人的内力,随随便便用几块碎石头,也能凭空击断别人的弩箭飞刀,就绝不会再用這种歹毒的暗器。
他不能不问一问,只因为他实在想不出這是谁下的毒手?
孤松先生冷冷地打量着他,道:“我久闻你是后起一辈的高手中,最精明厉害的人物,但是我却一点也看不出。”
陆小凤忽然笑了,道:“有时我照镜子的时候,也总是对自己觉得很失望。”
孤松先生道:“但是這一路上你最好還是小心谨慎些,多加保重。”
陆小凤道:“因为我還沒有找到你们的罗刹牌,還死不得。”
孤松先生又冷笑了一声,长袖忽然卷起,只听“呼”的一声,院子裡树影婆娑,秋叶飞舞,他们三個人都已不见了。
绝顶高明的轻功,绝顶难缠的脾气,无论谁有了這么样三個对头,心裡都不会太愉快的。
陆小凤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一片落叶,看了看,又放下去,喃喃道:“叶子已枯透了,再往北走两天,就要下雪了,不怕冷的人尽管跟着我来吧!”
屋子裡還有灯。
他刚才临走的时候,灯光本来很亮,现在即已暗淡了很多。
门還是像他刚才走的时候那么样虚掩着,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他从来沒有想到過的問題:“她是不是還在等我?”
他本来只希望丁香姨赶快走的,走得愈远愈好,但是现在她如果真的走了,他心裡一定会觉得不太好受。
不管怎么样,假如你知道有個人在你的屋子裡等着你,那么你心裡总会有种温暖的感觉,這种感觉就好像一個孤独的猎人,在寒冷的冬天回去时,发现家裡已有人为他升起了火,他已不再寒冷和寂寞。
只有陆小凤這样的浪子,才能了解這种感觉是多么珍贵。
所以他推开门的时候,心裡居然有点紧张。
這种时候,這种心情,他实在不愿一個人走入一间冷冰冰的空屋子。
屋子裡有人,人還沒有走。
她背对着门,坐在灯下,乌黑柔软的长发披在肩上。
她正在用一把乌木梳子,慢慢梳着头——女人为什么总喜歡用梳头来打发寂寞的时刻?
看见了她,陆小凤忽然觉得连灯光都亮得多了。
不管怎么样,有個人陪着总是好的,他忽然发现自己年纪愈大,反而愈不能忍受孤独。
可是他并沒有把自己心裡的感觉表现出来,只不過淡淡地說了句:“我总算活着回来了。”
“嗯。”她沒有回头。
陆小凤道:“我還沒有死,你也沒有走,看来我們两個人好像還沒有到分手的时候。”
她還是沒有回头,轻轻道:“你是不是希望我永远也不要跟你分手?”
陆小凤沒有回答。
他忽然发觉這個坐在他屋子裡梳头的女人,并不是丁香姨。
她仿佛在冷笑,拿着梳子的手,白得就像是透明的,指甲留得很长。
她還是在梳着头,愈来愈用力,竟好像要拿自己的头发来出气。
陆小凤眼睛亮了,失声道:“是你?”
她冷笑着道:“你想不到是我?”
陆小凤承认。
“我实在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是個多情种子,见一個就爱一個。”
她终于回過头,苍白的脸,挺直的鼻子,眼睛亮如秋夜的寒星。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這次我并沒有想去爬冰山,冰山难道反而想来爬我?”
假如方玉香真的是座冰山,那么冰山就一定也有脸红的时候。现在她的脸已经红了,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瞪着陆小凤,狠狠道:“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說人话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偶尔也会說两句,却只有在看见人的时候才会說。”
——难道我不是人?
這句话她当然不会說出来,她的眼睛当然瞪得更大。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前两天我還听人說,你的样子看来虽凶,其实却是個很热情的人,只可惜我随便怎么看都看不出。”
方玉香道:“有人說我很热情?”
陆小凤道:“嗯。”
方玉香道:“是谁說的?”
陆小凤道:“你应该知道是谁說的。”
方玉香冷笑道:“是不是我那位多情的小表妹丁香姨?”
陆小凤轻轻咳嗽了两声,算作回答,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脸好像也有点红。
他的心实在沒有他自己想象中那么黑,脸皮也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厚,只要做了一点点亏心事,還是会脸红的。
方玉香冷冷地看着他,又问道:“這两天,她想必都跟你在一起?”
陆小凤只有承认。
方玉香道:“现在她的人呢?”
陆小凤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她的人到哪裡去了?”
方玉香道:“我刚来,我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叹道:“也许她生怕我回来时,也会变成了個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不忍心看到我那种样子,所以只好走了。”
方玉香冷冷道:“她的确是個心肠很软的女人,杀人的时候,眼睛也总是闭着的。”
外面忽然有個人吃吃笑道:“果然還是大表姐了解我,就因为我上次杀人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所以弄得一身都是血。”银铃般的笑声中,丁香姨已像是只轻盈的燕子般飞了进来。她的笑声虽甜美,样子却仿佛有点狼狈,连衣襟都被撕破了,看来又像是刚被猎人弹弓打中尾巴的燕子。
方玉香却板着脸道:“想不到你居然還会回来。”
丁香姨笑道:“知道大表姐在這裡,我当然非回来不可。”
方玉香也笑了,笑得也很甜:“有时候我虽然生你的气,可是我也知道,不管怎么样,你還是我的表妹,還是对我最好的!”
丁香姨道:“只可惜我們见面的机会总是不多,你总是喜歡跟大表哥在一起,总是把我一個人孤孤单单地抛在一边!”
方玉香笑得更甜:“你嘴上說得虽好听,其实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早就把我們忘得干干净净。”
丁香姨道:“谁說的?”
方玉香微笑着瞟了陆小凤一眼,道:“你们两個在一起亲热的时候,难道還会记得我們?”
两個人都笑得那么甜,那么好听,陆小凤却愈看愈不对劲。
就在這银铃般的笑声中,突听“咯”的一声响,方玉香手裡的梳子,竟忽然间变成了一排连珠弩箭——一把梳子至少有四五十根梳齿,就像是四五十根利箭,暴雨般向丁香姨打了過去。
丁香姨手裡,也突然射出了七点寒星,打的是方玉香前胸七处要穴。
两個人這一出手,竟然全都是致命的杀手,都想在這一瞬间就将对方置之于死地。
两個人都沒有闭上眼睛,陆小凤却闭上了眼睛。
等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对面的墙上钉着七点寒星,方玉香的人已倒在床上,丁香姨的人却已远在七八丈外。
只听她的声音远远从黑暗中传来,声音中充满了怨恨:“你记着,我饶不了你的。”
這句话刚說完,她的声音就变成了一声惊呼,惊呼突又断绝,就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秋雾已散开,雾沒有声音,风還在吹,也听不见风声。
大地一片静寂。
方玉香還是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陆小凤坐下来,看着她,看着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成熟而坚挺。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還沒有死。”
死人的胸膛绝不会像她這么诱人,但她却還是像死人般全无反应。
陆小凤盯着她看了半天,忽又站起来,走過去,往她身边一躺。
然后他就像是也变成了個死人,另外一個死人却复活了。
她的手在动,腿也在动。
陆小凤不动。
方玉香忽然扑哧一笑,道:“我知道你也沒有死。”
陆小凤终于有了反应——他抓住了她那只一直在动的手。
方玉香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蓝胡子明媒正娶的老婆,你又不是他的朋友!”
她又笑了笑,道:“难道你怕的是丁香姨?這次我可以保证——她不会回来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知道丁香姨這次如果真還会回来,那才真的有可能已变成個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了。
可是他并不太难受,因为他已看出钉在墙上的那七颗寒星,正是三棱透骨钉。
他忽然问道:“她来找我,是不是你叫她来的?”
方玉香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害你?”
陆小凤道:“害我?”
方玉香道:“现在她就像是座随时会爆炸的火山,无论跟着谁,那個人都会随时可能被她害死。”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我的运气倒真不错,遇见了两個女人,一個是冰山,一個是火山。”
方玉香道:“火山比冰山危险多了,尤其是身上藏着三十万两黄金的火山。”
陆小凤道:“三十万两黄金?”
方玉香道:“偷来的。”
陆小凤道:“哪裡有這么多黄金给她偷?”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财库裡。”
陆小凤长长地吸了口气,喃喃道:“黑虎堂,黑带子……”
方玉香道:“不错,黑虎堂裡的香主舵主们,身上都系着條黑带子。”
黑虎堂虽然是江湖中一個新起的帮派,可是它组织之严密,势力之庞大,据說已超過昔年的青衣楼,财力之雄厚,更连丐帮和点苍派都比不上。
——丐帮一向是江湖中第一大帮,点苍门下都是富家子弟,山中還产金沙,所以這两個帮派,一向是最有钱的。
但是黑虎堂却更有钱。
有钱能使鬼推车,黑虎堂之所以迅速崛起,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陆小凤道:“据說黑虎堂最可怕的就是钱多,财库自然是他们的根本重地,自然防守得很严密。”
方玉香道:“想必是的。”
陆小凤道:“這两天我又发现,黑虎堂網罗的高手,远比我以前想象中還要多,丁香姨有什么本事,能盗空他们的财库?”
方玉香道:“也许她只有一点本事,可是只凭這一点本事就已足够了!”
陆小凤道:“哦?”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堂主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飞天玉虎。”
方玉香道:“她就是‘飞天玉虎’的老婆。”
陆小凤怔住。
方玉香道:“据說‘飞天玉虎’最近都不在本堂,所以丁香姨就乘机席卷了黑虎堂的财库,跟‘飞天玉虎’的一個书童私奔了。”
她笑了笑,又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吃惊,席卷了丈夫的细软,和小白脸私奔的女人,她又不是第一個,也绝不会是最后一個。”
陆小凤终于叹了口气,道:“看来這位小白脸的本事倒真不小,居然能叫她冒這种险。”
方玉香笑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陆小凤板起脸,冷冷道:“我只不過想看看他究竟是個什么样的人而已。”
方玉香道:“只可惜现在你已看不到他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方玉香道:“因为他已被廖氏五雄大卸八块,装进箱子,送回了黑虎堂。”
廖氏五雄当然就是第一次在后面盯梢的那五個人。
陆小凤直到现在才明白,他们跟踪的并不是他,而是丁香姨。
方玉香道:“小白脸死了后,她知道黑虎堂還是追上了她,她才害怕了,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她才找上了我。”
方玉香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长着四條眉毛的陆小凤是千万惹不得的,连皇帝老子都跟他有交情,连‘白云城主’叶孤城和独孤一鹤都栽在他手裡,她有了個這么样的大镖客,黑虎堂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了。”
陆小凤道:“但他们一定還是想不到,還有三位更厉害的大镖客在保护我。”
方玉香道:“所以他们来了十三個人,已死了十二個。”
陆小凤道:“還有一個是谁?”
方玉香道:“飞天玉虎。”
陆小凤动容道:“他也来了?在哪裡?”
方玉香道:“刚才好像還在外面的,现在想必已回去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方玉香道:“因为现在他一定已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做事一向恩怨分明,也知道你只不過是被丁香姨利用的傀儡而已,绝不会来找你的。”
陆小凤冷冷道:“所以我已经可以放心了,因为飞天玉虎的武功太高,本事太大,他若是找上了我,我就死定了。”
方玉香嫣然道:“我知道你当然不怕他,只不過這种麻烦事,能避免总是好的!”
陆小凤转過头,盯着她,忽又问道:“你对黑虎堂的事,好像比丁香姨還清楚。”
方玉香叹了口气,道:“老实說,丁香姨认识他,本来是我介绍的,所以她做了這种对不起人的事,我也觉得脸上无光。”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沒有娶你,却娶了丁香姨,所以你一气之下,才会拼命地去赌,才会嫁给蓝胡子?”
方玉香点了点头,轻轻地說道:“所以我跟蓝胡子之间并沒有感情,我实在很后悔,为什么要嫁给這么样一個开赌场的人!”
无论男人女人,失恋了之后,不是去喝個痛快,就会去赌個痛快,然后再随随便便找個对象,等到清醒时,后悔总是已来不及了。
這是個悲惨的故事,却也是個平凡的故事。
男人在外面太忙,女人守不住寂寞,就会偷汉子,甚至私奔。
這种事也很平常。
丁香姨生怕陆小凤知道真相后会不理她,所以不让阴童子有說话的机会,所以就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
她看见方玉香来了,本来想溜的,可是一走出去,就发现了飞天玉虎的踪迹,所以只好再回来,想不到却又被方玉香逼了出去。
這些問題,也都有了很合理的解释。
但陆小凤却還是觉得不满意,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总是觉得這其中一定還有些他不知道的阴谋和秘密。
据說飞天玉虎也是個很神秘的人,从来也沒有人见過他的真面目。
一個秘密组织的首领,总是要保持他的神秘,才能活得比较长些。
陆小凤道:“只不過你当然是例外,你一定见過他的。”
方玉香承认:“我见過他很多次!”
陆小凤道:“他究竟是個什么样的人?”
方玉香道:“近来有很多人都认为,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两個人,就是西北双玉。”
——西方一玉,北方一玉,遇见双玉,大势已去。
方玉香道:“他既然能跟西方玉罗刹齐名,当然也是個心狠手辣,精明厉害的角色。”
陆小凤道:“他长得什么样子?”
方玉香道:“他虽然已四十多岁了,看来却只有三十六七,個子很矮小,两只眼睛就像是猫头鹰一样!”
陆小凤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方玉香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也不知道?”
方玉香道:“他好像也有段很辛酸的往事,所以从来不愿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姓名来历,连我也不例外。”
她的手忽然又开始在动。
陆小凤不动。
方玉香柔声道:“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你還怕什么?”
陆小凤沒有反应。
方玉香道:“夜已经這么深了,外面的风又那么大,你难道忍心把我赶出去?”
她的声音又娇媚、又动人,她的手更要命。
陆小凤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不会把你赶出去,可是我……”
方玉香道:“你怎么样?”
陆小凤又按住了她的手,道:“我只不過要先弄清楚一件事。”
方玉香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丁香姨到我這裡来,是为了要我做她的挡箭牌,你呢?”
方玉香道:“难道你认为我也想利用你?”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你是因为看上了我才来的,只可惜這种想法,我就算喝了三十斤酒都不会相信。”
方玉香道:“因为你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
陆小凤苦笑道:“我以前是的,所以我能活到现在,实在不容易。”
方玉香也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我說实话,我就說,我到這裡来,本来是为了要跟你谈一件交易。”
陆小凤道:“什么交易?”
方玉香道:“用我的人,换你的罗刹牌,我先把人交给你,你找到罗刹牌,也得交给我。”她笑了笑,又道:“我是蓝胡子的老婆,你把罗刹牌交给我,也算是交了差,所以你一点也不吃亏。”
陆小凤道:“我若找不到呢?”
方玉香道:“那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绝不怪你。”
她的声音更娇媚、更动人:“夜已经這么深了,外面的风又這么大,反正我也不敢出去!”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也曾說過,我绝不会把你赶出去,但是,我至少還可以把我自己赶出去。”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只听“哗啦啦”一声响,那张又宽又大,又结实的木板床,竟忽然塌了下来。
陆小凤笑了。
听见方玉香的大骂声,他笑得更愉快:“你不让我好好睡觉,我也不会让你好好睡的!”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君子。
幸好他是陆小凤,独一无二的陆小凤。
有谁能想得到這一夜他睡在哪裡?
他是睡在屋顶上的,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人几乎已被风吹干了,吹成了一只风鸡。
——看来一個人有时候還是应该自作多情些,日子也会好過些。
他叹息着,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脚活动开,幸好方玉香已走了——谁也沒法子能在一张已被压得七零八碎的床上睡一夜。
谁也不会想到要到屋顶上去找他出气,所以這口冤气只有出在他的衣服上。
他想多穿件衣服时,才发现所有的衣服都被撕得七零八碎,唯一完整的一件长衫上,也被人用丁香姨留下的胭脂写了几行字:“陆小凤,你的胆子简直比小鸡還小,你为什么不改個名字,叫陆小鸡?”
陆小凤笑了。
“我就算是鸡,也绝不是小鸡。”他摸了摸自己已被吹干了的脸,“我至少也应该是只风鸡。”
风鸡的滋味很不错。
除了风鸡外,還有一碟腊肉、一碟炒蛋、一碟用上好酱油泡成的腌黄瓜。
陆小凤足足喝了四大碗又香又热的粳米粥,才肯放下筷子。
现在他的身上虽然還有点酸疼,心裡却愉快极了。
只可惜他的愉快总是不太长久。
他正想再装第五碗粥的时候,外面忽然有個人送了封信来。
信纸很考究,字也写得很秀气:“那骚狐狸子走了沒有?我不敢找你,你敢不敢来找我?不敢来的是龟孙子。”
送信的人,陆小凤认得是店裡的伙计,看這封信的口气,陆小凤当然也看得出是丁香姨的口气。
——她难道還沒有死?
“這封信是谁叫你送来的?”
“是位丁姑娘,就是昨天跟客官你一起来的那位丁姑娘。”
——她居然真的還沒有死?
陆小凤好像已把身子的酸疼全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就像是個忽然听见谭叫天在外面唱戏的戏迷一样,忽然跳了起来:“她的人在哪裡?你快带我去,不去的是龟孙子的孙子。”
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门,就可以嗅到一阵阵比桂花還香的香气。
屋子裡沒有桂花,却有個人,人躺在床上。
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嗅到這种香气,這正是丁香姨身上的香气。
丁香姨的确很香。
躺在床上的人,也正是這個很香的人
阳光照在窗户上,屋子裡幽雅而安静,充满了一种令人从心裡觉得喜悦的温暖。
她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盖着條绣着戏水鸳鸯的棉被。
鲜红的被面,翠绿的鸳鸯,她的脸色嫣红,头发漆黑光亮,显见是刚刚特意修饰過的。
女为悦己者容,她正在等着。
陆小凤心裡忽然又有了那种温暖的感觉,却故意板着脸,道:“你找我来干什么?是不是想把那五万两银子還给我?”
丁香姨也故意闭着眼睛,不理他
陆小凤冷笑道:“一個人若是有了三十万两黄金,還要五万两银子干什么?”
丁香姨還是不理他,可是紧闭着的眼睛,却忽然有两行泪珠流下。
晶莹的泪珠,慢慢地流過她嫣红的面颊,看来就像是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陆小凤的心又软了,慢慢地走過去,正想說几句比较温柔的话。
他沒有說出来,因为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丁香姨的人看来竟像是变得短了些,棉被的下半截竟像是空的。
为什么?
陆小凤连想都不敢想,一把掀起了這张上面绣着戏水鸳鸯的棉被,然后他整個人都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裡,全身上下都已冰冷。
丁香姨還是那么香,那么美,胸膛還是那么丰满柔软,腰肢還是那么柔弱纤细,可是,她的一双手、一双脚却已不见了
阳光依旧照在窗户上,可是這温暖明亮的阳光,却已变得比尖针還刺眼。
陆小凤闭上了眼睛,仿佛立刻就看到了一张尖锐瘦小的脸,一双猫头鹰般的眼睛裡,充满了恶毒和怨恨,正狞笑着对丁香姨道:“我砍断你一双手,看你還敢不敢偷我的黄金,我砍断你一双脚,看你還能跑到哪裡?”
陆小凤握紧了双拳。
每個男人都有权追回自己私奔的妻子,他对飞天玉虎本沒有怀恨過,知道丁香姨被人抓了回去,他心裡最多也只不過有点酸酸的惆怅而已。
但是现在情况却不同了。
谁也沒有权力這么伤害别人,他痛恨暴力,就正如农家痛恨蝗虫一样。
等他再张开眼时,才发现丁香姨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的眼睛裡沒有愤怒,只有悲伤,忽然轻轻說出了两個字:“快走!”
本是她要他来的,为什么又一见面就要他走?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這种狼狈的样子?還是生怕飞天玉虎会突然出现?
也许那短笺本就是飞天玉虎逼着她写的,也许這本就是個陷阱。
陆小凤轻轻地放下棉被,搬了张椅子過来,坐在她床头,虽然连一個字都沒有說,却已无异给了她一個简单而明确的答复:“我不走。”
无论她是为什么要他走,他都已决心要留下来,陪着她。
因为他知道现在一定是她最需要别人陪伴的时候,在他寂寞时,她岂非也同样陪伴過他?
陆小凤绝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别人纵然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很快就会忘记。
他一向只记得别人的好处。
丁香姨当然也明白他的意思,眼睛裡除了悲伤外,又多了种說不出的感激。
“现在你一定已知道我的事了。”她說话的声音很低,仿佛生怕被人听见,“那三十万两金子,我当然沒法子带在身上,为了要逼我把金子交出来,他就把我折磨成這样子。”
——现在你当然已把金子還给了他,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等他這样折磨過你之后,才肯交出来?那本是他的,你本就应该還给他。
陆小凤闭着嘴,并沒有說出這些话,他实在不忍再刺伤她。
风在窗外吹,落叶一片片打在窗户上,就像是一只疲倦的手,拨弄着枯涩的琴弦,虽然有声音,却比无声更沉闷。
现在应该說什么?安慰已是多余的,因为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已安慰不了她。
沉闷了很久,她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偷那三十万两金子?”
陆小凤摇摇头,他只有装作不知道。
丁香姨的解释却令他觉得很意外:“我也是为了那罗刹牌。”
這理由并不好,所以也不像是說谎。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带走了罗刹牌,也知道她已回到了老屋!”
陆小凤道:“老屋?”
丁香姨道:“老屋就是拉哈苏,‘拉哈苏’是当地的土语,意思就是老屋。”
陆小凤道:“你认得李霞?”
丁香姨点点头,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迟疑了很久才轻轻叹道:“她本来就是我的后母。”
這回答令陆小凤觉得更意外,她又解释道:“李霞還沒有嫁给蓝胡子的时候,本来就是跟着我父亲的!”
陆小凤道:“你父亲?……”
丁香姨道:“现在他已经去世了,我跟李霞,倒一直都保持着联系。”
李霞是她后母,方玉香却是她表姐,她表姐居然抢了她后母的丈夫,她的丈夫却是她表姐介绍的。
陆小凤忽然发现她们三個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得很,就算她已說出来,他還是弄不清楚。
丁香姨看出了他的想法,凄然道:“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人的遭遇都很不幸,往往会被逼着做出一些她们本来不愿做的事,男人非但一点都不了解,而且還会看不起她们。”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我了解。”
丁香姨道:“這次李霞的做法虽然很不对,可是我同情她。”
——她偷了她丈夫的罗刹牌,你偷了你丈夫的黄金,你们的做法本来就一样,你当然同情她。
這些话陆小凤当然也沒有說出来,丁香姨却又看了出来。
“我說她不对,并不是因为她偷了罗刹牌。”她第一次露出悲愤,“一個女人若是被丈夫遗弃,无论用什么手段报复都是应该的!”
這是女人的想法,大多数女人都会有這种想法。
丁香姨是女人。
所以陆小凤只有表示同意。
丁香姨道:“我說她做的不对,只因为她本不该答应把罗刹牌卖给贾乐山的!”
陆小凤动容道:“江南贾乐山?”
他知道這個人。
贾乐山是江南著名的豪富,也是当地著名的善士,只有极少数几個人才知道,他昔年本是個横行四海的大海盗,连东洋的倭寇都有一半直接受他统辖。
倭寇一向残暴凶狠,悍不畏死,而且生性反复无常,贾乐山却能把他们制得服服帖帖,从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是個多么厉害的人了。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已经和贾乐山派到中原来的密使谈判過了,连价钱都已谈好了,约好了在‘拉哈苏’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陆小凤道:“他们既然是在中原谈判的,为什么要约在那边疆的小镇上见面?”
丁香姨道:“這也是李霞的條件之一,她知道贾乐山一向心狠手辣,生怕被他吃了,所以才一定坚持要在拉哈苏交货。”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丁香姨道:“因为那裡是我父亲的老家,她也在那裡住了十年,那裡的人头地面,她都很熟悉,在那裡就连贾乐山也不敢对她怎样的。”
陆小凤道:“這么样看来,她一定是個非常精明厉害的女人。”
丁香姨叹息着,道:“她不能不精明一点,因为她实在上過男人不少当。”
陆小凤道:“但是她却将這秘密告诉了你!”
丁香姨道:“因为她拿到了罗刹牌之后,第一個来找的就是我。”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她也答应過我,只要我能在年底之前凑出二十万两金子,她就把那罗刹牌卖给我。”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想要那罗刹牌?”
丁香姨道:“因为我也想报复。”
她咬着牙,又道:“我早已知道飞天玉虎另外又有了女人,早就嫌我惹眼碍事,那女人当然更恨我,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永远休想名正言顺地来做黑虎堂的帮主夫人。”
陆小凤道:“难道他们還想杀了你?”
丁香姨道:“若不是我還算机警,现在只怕早已死在他们的手裡,我若有了罗刹牌,他们就绝不敢对付我了。”
一個女人若肯花二十万两黄金去买一样东西,当然是有原因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丁香姨道:“因为我若有了罗刹牌,我就是罗刹教的教主,就连飞天玉虎,对西方魔教的教主也不得不畏惧三分。”
她疲倦悲伤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又說出一件很惊人的秘密。
西方玉罗刹已死了,就是在他的儿子入关时,忽然暴毙的。
“我百年之后,将罗刹牌传给谁,谁就是本教的继任教主,若有人抗命不服,千刀万段,毒蚁分尸,死后也必将永堕鬼狱,万劫不复。”
西方玉罗刹当然也是個极精明厉害的人,生怕自己死后,门下的弟子为了争夺名位,互相残杀,毁了他一手创立的基业。所以他在开山立宗时,就已亲手订下了這條天魔玉律。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将罗刹牌传给了他的儿子。
只可惜玉天宝也正像那些豪富之家中被宠坏的子弟一样,也是個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丁香姨道:“玉罗刹若知道他那宝贝儿子,已将罗刹牌押了给别人,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被气得吐血的。”
陆小凤长长吐口气,现在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择手段地争夺罗刹牌了。
“为了追悼玉罗刹,也为了朝拜新任教主,他们教中的护法长老和执事弟子们,已决定在明年正月初七‘人日’那一天,将教中所有重要的弟子,聚会于昆仑山的大光明境。”
“你只要能在那一天,带着罗刹牌赶到那裡去,你就是魔教的新教主,从此以后,绝沒有任何人敢对你无礼。”
西方魔教的势力不但已根深蒂固,而且遍布天下,无论谁能继任教主,都立刻可以成为江湖中最有权势的人,有了权势,名利自然也跟着来了。這种诱惑无论对谁来說都几乎是不可抗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忽然发觉這件事已愈来愈复杂,他的任务也愈来愈艰巨。
可是他還有一点想不通:“李霞为什么不自己带着罗刹牌到昆仑去?”
丁香姨道:“因为她怕自己到不了昆仑,就已死在半途上,更怕自己活不到明年正月初七。”
在明年的正月初七之前,這块罗刹牌无论在谁手裡,都像是包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一样,随时都可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丁香姨道:“她一向很精明,她知道最安全的法子,就是把罗刹牌卖给别人。”
她叹息着,又道:“一個女人到了她那种年纪,生活既沒有倚靠,精神也沒有寄托,总是会拼命想去弄点钱的,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她跟你关系虽不同,還是要你拿出二十万两金子来。”
丁香姨黯然道:“只可惜我现在比她更惨,我才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至少還有個朋友。”
丁香姨道:“你?”
陆小凤点点头,心裡忽然涌起一种說不出的滋味——他们本不是“朋友”,他们的关系远比“朋友”更亲密。
可是现在……
丁香姨看着他,眼睛裡也露出种說不出的表情,谁也不知道那是悲伤?是安慰?還是感激?
過了很久,她忽然问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說。”
丁香姨道:“现在就连罗刹牌对我都已沒用了,但我却還是希望能看看它,因为……因为我为它已牺牲了一切,若连一眼都沒有看過,我死也不甘心。”
陆小凤道:“你希望我找回它之后,带来给你看看?”
丁香姨点点头,凝视着他,道:“你答不答应?”
“只不過那至少也是一個月以后的事了,那时候你還会在這裡?”
“我会在的。”丁香姨凄然道,“现在我已只不過是個废物,无论是死是活,他们都已不会放在心上。”
她眼圈发红,泪又流下:“何况,像我這样一個人,還有什么地方可去?”
月影渐渐高了,外面更静,该上路的客人们,都已上了路。
陆小凤用衣袖轻轻拭干丁香姨脸上的泪痕,又坐下来。
又過了很久,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也该走了。”
陆小凤道:“你要我走?”
丁香姨笑了笑,道:“你总不能在這裡陪我一辈子。”
她虽然在笑,笑容看来却比她流泪时還凄凉。
陆小凤想說话,又忍住。
丁香姨道:“你是不是還有话要问我?”
陆小凤点点头,有件事他本不该再问的,他不愿再触及她的伤痕,可是他又不能不问:“飞天玉虎究竟是個什么样的人?”
丁香姨的回答也和方玉香一样,居然连她都不知道飞天玉虎的身世和姓名——他的身世隐秘,行动难测,他身材瘦小,目光如鹰,无论对什么人,他都绝不信任,就连他的妻子亦不例外,但他武功绝高,生平从未遇见過对手——
這几点却已是毫无疑问的。
陆小凤又忍不住问:“拉哈苏是個什么样的地方呢?”
丁香姨道:“那地方也跟飞天玉虎的人一样,神秘而可怕,那裡的人气量偏狭,对陌生的外来客总怀有敌意,除了两個人之外,无论谁說的话你最好都不要相信。”
陆小凤道:“我可以信任的這两個人是谁?”
丁香姨道:“一個叫老山羊,是我父亲的老伙伴;一個叫陈静静,从小就跟我在一起长大的。他们若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一定会尽力帮助你。”
陆小凤记下了這两個名字。
丁香姨道:“一過了中秋,那地方就一天天地冷了,十月不到,就已封江。”
陆小凤也听說過,松花江一结了冰,就像是一條平坦而辽阔的大道。
丁香姨道:“沒有到過那裡的人,永远沒法子想象那裡有多么冷的,最冷的时候,鼻涕一流出来就会结成冰,连呼出的气都会结成冰碴子。”
陆小凤在心裡叹了口气,情不自禁拉了拉衣襟。
丁香姨道:“我知道你通常都在江南,一定很怕冷,所以你最好趁着還不算太冷的时候,尽快赶去,出去后最好先买件可以御寒的皮袄。”
陆小凤忽然又觉得温暖起来,不管怎么样,她毕竟還是关心他的。
知道這世上居然還有人关心自己,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只不過還有件事他也一定要问清楚。
他沉吟着,道:“玉罗刹一死,魔教内部难免有些混乱,为了避免引起别人乘虚而入,所以他的死,至今還是個秘密。”
丁香姨道:“知道這秘密的人确实不多。”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丁香姨道:“黑虎堂下,又分白鸽、灰狼、黄犬三個分堂——”
“黄犬”负责追踪,“灰狼”负责搏杀,“白鸽”的任务,就是负责刺探传递各路的消息。
黑虎堂能够迅速崛起,這三個分堂办事的效率当然很高。
江湖中所有成名人物的身世、形貌、武功门派,以及他的特长与嗜好,白鸽堂中几乎都有一份纪录的资料。
丁香姨接着道:“所以我還沒有见到你之前,就已知道你是個什么样的人了。”
——她是不是早已知道他的弱点是女人,所以才想到要他来做自己的挡箭牌?
陆小凤沒有往這方面去想,别人对不起他的事,他从来不愿多想,所以他心情总能保持明朗愉快。
丁香姨忽又笑了,笑得凄凉而尖酸:“在黑虎堂裡,我本来有两個职位。”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我不但是总堂主的出气筒,也是白鸽堂的堂主。”
陆小凤终于走了。
丁香姨說的不错,他当然不能在這裡陪她一辈子。
天气還是很晴朗,阳光還是同样灿烂,他的心情却已沒有刚才那么愉快了。
想到這件事的复杂与艰巨,想到他所牵涉到的那些麻烦,他简直恨不得去跳河。
满院落叶,秋已深得连锁都锁不住,一個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伶仃仃地站在枯树下,仿佛随时都可能被秋风吹走。
她手裡拿着封信,一双充满了惊惶的眼睛,正在陆小凤身上打转。
陆小凤走過去,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的?”
這女孩子吃了一惊,身子往后面缩得更紧,嗫嚅着道:“你……你……你就是那個长着四條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我就是陆小凤,你呢?”
女孩子道:“我叫秋萍。”
看她单薄的身子、畏缩的神态,她的身世想必也像浮萍一样。
——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孩子的身世都很悲惨,遭遇都很可怜。
——這世界岂非就是属于男人的世界?
陆小凤叹了口气,柔声道:“是不是飞天玉虎叫你来的?”
秋萍点点头。
陆小凤道:“他是不是要你把這封信交给我?”
秋萍又点点头,用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捧着這封信交给了陆小凤。
信纸笔墨都用得很考究,字居然也写得很好。
小凤先生足下:
先生当代之大侠,绝世之奇男,弟慕名已久,只恨缘悭一面,未能识荆,山妻香姨,既蒙先生垂爱,弟唯有割爱以献,以略表寸心,望先生笑纳。他日有缘,当煮酒于青梅之亭,与先生共谋十日之醉。
又及,此间之食宿费用,弟已代付至月底,附上客栈收据一纸,盼查收。另附上休妻书乙纸,以清手续,亦盼查收。
下面的具名,果然是飞天玉虎。
陆小凤总算沉住了气,把這封信看完了,他忽然发觉自己的修养已有了进步,居然還沒有把這封信撕破。
秋萍還站在那裡,一双大眼睛還是不停地在他脸上打转,对這個长着四條眉毛的英俊男人,她好像也很有兴趣。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還在等我的回音?”
秋萍点点头,飞天玉虎一定很想知道陆小凤看過了他的信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什么表情?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回去告诉他,他送我的礼,我很感谢,所以我也有样礼物要送给他。”
秋萍道:“是不是要我带回去?”
陆小凤道:“你沒法子带回去,這样礼物一定要他当面来拿。”
秋萍又露出畏惧之态,道:“可是……”
陆小凤道:“可是我不妨先告诉你,我准备送他的礼物是什么,也好让你回去有個交代。”
秋萍松了口气,道:“你准备送他什么?”
陆小凤道:“送他一個屁眼。”
秋萍怔住。
她不懂,却不敢问,她想笑,又不敢笑。
陆小凤也沒有笑,淡淡道:“我准备在他鼻子上打出一個屁眼来。”
“骂人”当然绝不是件值得向别人推薦的事,却永远有它值得存在的理由。
无论谁痛痛快快地骂過一個自己痛恨的人之后,总是会觉得全身舒畅,心情愉快的,就好像便秘多日忽然肠胃畅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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