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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鬼屋

作者:古龙
四月初五,晴。

  陆小凤正对着一面擦得很亮的铜镜微笑。

  看到镜子裡的人居然不是自己,這种感觉虽然有点怪怪的,却很有趣。

  镜子裡這個老人当然沒有本来那么英俊,看起来却很威严,很有气派,绝不是那种酒色過度,一條腿已进了棺材的糟老头。

  這一点无疑使他觉得很愉快,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洗脸。

  所以他只能用干毛巾象征性在脸上擦了擦,再痛痛快快地漱了口,再转過头看看床上的老太婆。

  他摇着头叹气道:“犬郎君的确应该让你年轻一点的,现在你看来简直像我的妈。”

  柳青青咬着牙,恨恨道:“是不是别人随便把你弄成個什么样的人,你都一样能够自我陶醉的?”

  陆小凤笑了,大笑。

  這时,那條听话的狗已摇着尾巴进来了,孝顺的孩子也已赶来磕头請安。

  陆小凤更愉快,他笑道:“今天你们都很乖,我請你们到‘三六九’去吃火腿干丝和小笼汤包去。”

  “三六九”的汤包小巧玲珑,一笼二十個,一口吃一個,吃上個三五笼也不嫌多。

  连陆大爷的狗都吃了三笼,可是他的管家婆却只能站在后面侍候着。

  在京裡做官的大老爷们,规矩总是比别人大的。

  店裡的跑堂在旁边看着只有摇头,用半生不熟的苏州官话搭讪着道:“看来能在大老爷家裡做條狗也是好福气的,比好些人都强得多了。”

  陆小凤正在用自己带来的银牙签剔着牙,嘴裡啧啧地直响,忽然道:“你既然喜歡它,为什么不带它出去遛遛,随便在外面放泡野屎,回来老爷有赏。”

  跑堂的迟疑着,看看管家和管家婆:“這位管家老爷不去?”

  陆小凤道:“他不喜歡這條狗,所以這條狗就喜歡咬他。”

  跑堂的害怕了:“這位老爷喜不喜歡咬别人的?”

  陆小凤从鼻孔裡哼了一声,道:“别人就算請它咬,它還懒得张口哩。”

  大老爷的夫人也在旁边开了腔:“我們這條狗虽然不咬人,也不啃骨头,可就是有点喜歡吃屎,你最多只能让它舐一舐,千万不能让它真的吃下去,它会闹肚子的。”

  跑堂的只有赔笑着,拉起牵狗的皮带,小心翼翼地带着這位狗老爷散步去了。

  管家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孝子,孝子看看老太太。

  老太太微笑道:“你放心,你老子這條狗是乖宝贝,绝对不会跑的,而且它就算会跑,也跑不了。”

  孝子忍不住问:“为什么?”

  老太太道:“因为你也要跟着它去,它拉屎的时候,你也得在旁边等着。”

  表哥果然听话得很,站起来就走。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道:“看来我們這個儿子倒真是孝子。”

  陆小凤有個毛病,每天吃早点之后,好像都一定要去方便方便。他的酒喝得太多,所以肠胃不太好。

  老太太就算是個特大号的醋坛子,盯人的本事再大,至少老爷在方便的时候,她总不能在旁边盯着的。

  可是一條狗要盯着一個人的时候,就沒有這么多顾忌了,不管你是在方便也好,是不方便也好,它都可以跟着你。

  所以陆小凤每次要方便的时候,犬郎君都会摇着尾巴跟进去。

  今天也不例外。

  陆小凤一蹲下去,他就立刻压低声音道:“那個跑堂的绝不是真的跑堂。”

  沒有反应,陆小凤根本不睬他。

  犬郎君道:“他的轻功一定很高,我从他的脚步声就可以听得出来。”

  還是沒有反应。就像大多数人一样,陆小凤在方便的时候,也是专心一意,全神贯注的。

  犬郎君又道:“而且我看他一定還是易容的高手,甚至比我還高。”

  陆小凤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個什么?你是個妖怪。”

  犬郎君怔了怔:“妖怪?”

  陆小凤道:“一條狗居然会說话,不是妖怪是什么?”

  犬郎君道:“可是……”

  陆小凤不让他說下去,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别人怎么对付妖怪的?”

  犬郎君摇摇头。

  陆小凤冷冷道:“不是活活地烧死,就是活活地打死。”

  犬郎君连一個字都不敢再說,就乖乖地摇着尾巴溜了。

  陆小凤总算轻松了一下,对他来說,能一個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就算是坐在马桶上,也算是种享受,而且是种很难得的享受,因为他忽然有了個会盯人的老婆。

  他出去的时候,才发现柳青青已经在外面等着,而且像已等了很久,地上的蚕豆壳已有一大堆。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是喜歡看男人方便?還是喜歡嗅這裡的臭气?”

  柳青青道:“我只不過有点疑心而已。”

  陆小凤道:“疑心什么?”

  柳青青道:“疑心你并不是真的想方便,只不過想借机避开我,跟你的狗朋友說悄悄话。”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坐在外面听我是不是真的方便了?”

  柳青青笑道:“现在我才知道,這种声音实在不太好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他是條公狗,若是母狗,那還了得?”

  柳青青淡淡道:“若是條母狗,现在他早已是條死狗了。”

  四月初六,时晴多云。

  管家婆的簿子上记着:

  早点在城东奎元馆吃的,其间又令人遛狗一次,来回约半個时辰。

  遛狗的堂倌姓王,当地土生土长,干堂倌已十四年,已娶妻,有子女各一。

  此人已调查确实,绝无疑问。

  這簿子当然是要交给老刀把子看的。

  海奇阔却反对:“不行,不能這么写。”

  管家婆道:“为什么不能?”

  海奇阔道:“我們根本就不该带這條狗来,更不该让他找别人去遛狗,老刀把子看了,一定会认为其中有問題。”

  管家婆道:“你准备怎么办?”

  海奇阔冷笑,道:“這條狗若是條死狗,岂非就沒問題了?”

  管家婆道:“你不怕陆小凤?”

  海奇阔道:“活狗已经变成了死狗,就好像生米已煮成熟饭一样,他能把我怎么样?”

  管家婆吐出口气,道:“却不知這條活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变成死狗?”

  海奇阔道:“快了。”

  管家婆道:“明天你去遛狗?”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這好像還是我生平第一次做這种事。”

  管家婆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海奇阔道:“是的,绝对是的。”

  四月初七,晴。

  海奇阔已牵着狗走了很远,好像沒有回头的意思。

  表哥跟在后面,忍不住道:“你几时变成這样喜歡走路的?”

  海奇阔道:“刚才。”

  表哥道:“现在你准备走到哪裡去?”

  海奇阔道:“出城去。”

  表哥道:“出城去干什么?”

  海奇阔道:“一條狗死在路上,虽然是件很平常的事,狗皮裡若是忽然变出個人来,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

  表哥道:“這种事当然是绝不能让别人看见的。”

  海奇阔道:“所以我要出城去。”

  他紧紧握着牵狗的皮带,表哥的手也握住了衣袂下的剑柄。

  這條狗不但听得懂人话,而且還是個暗器高手,如果狗沒有死在人手裡,人反而死在狗手裡了,那才真的是笑话。

  谁知這條狗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沒有。

  表哥道:“你知不知道狗肚子裡在打什么鬼主意?”

  海奇阔道:“我只知道這附近好像已沒有人了。”

  表哥道:“简直连條人影都沒有。”

  海奇阔忽然停了下来,看着這條狗,叹息着道:“犬兄犬兄,我們也曾在一起吃過饭,喝過酒,总算也是朋友,你若有什么遗言后事,也不妨說出来,只要我們能做的,我們一定替你做。”

  狗在摇尾巴,汪汪地直叫。

  海奇阔道:“你摇尾巴也沒有用,我們還是要杀了你。”

  表哥道:“可是我保证绝不会把你卖到挂着羊头的香肉店去。”

  海奇阔還在叹着气,醋钵般大的拳头已挥出,一拳打在狗头上。

  拳头落下,立刻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這條狗狂吠一声,居然還能撑起来,表哥的剑却已刺入了它的脖子。

  鲜血飞溅,海奇阔凌空掠起,等他落下来时,活狗就已变成了死狗。

  海奇阔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杀狗的确比杀人轻松得多。”

  表哥却沉着脸,忽然冷笑道:“只怕我們杀的真是條狗。”

  海奇阔吃了一惊,立刻俯下身,想剥开狗皮来看看。

  狗皮裡面也是狗,這條狗竟不是犬郎君。

  海奇阔脸色变了,道:“我明明看见的。”

  表哥道:“看见什么?”

  海奇阔道:“看见犬郎君钻进這么样一张狗皮裡去,就变成了這么样一條狗。”

  表哥冷冷道:“狗有很多种,同种的狗样子都差不多的。”

  海奇阔道:“那么犬郎君到哪裡去了?這條狗又是怎么来的?”

  表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陆小凤?”

  厕所外面居然又有人在等着,陆小凤刚走到门口,连裤带都沒有系好,就看见了海奇阔。

  海奇阔的样子,看来就像是已经憋不住了,一泡屎已拉在裤裆裡。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我每次方便的时候,外面都有人在排队,难道大家都吃错了药,都在拉肚子?”

  海奇阔咬着牙,恨恨道:“我倒沒有吃错药,只不過杀错了人。”

  陆小凤好像吃了一惊,道:“你杀了谁?”

  海奇阔道:“我杀了一條狗。”

  陆小凤道:“你杀的究竟是人?還是狗?”

  海奇阔道:“我杀的那條狗本来应该是個人的,谁知它竟真的是條狗,狗皮裡面也沒有人。”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狗就是狗,狗皮裡面当然只有狗肉和狗骨头,当然不会有人!”他叹息着,拍了拍海奇阔的肩,“最近你一定太累了,若是還不好好地去休息休息,說不定真会发疯的。”

  海奇阔看样子好像真的要被气疯了,忽然大叫道:“犬郎君呢?”

  陆小凤淡淡道:“他既不是我儿子,又不是我的管家,我怎么知道他在哪裡?”

  海奇阔道:“可是一定要带他下山来的却是你。”

  陆小凤道:“我只不過說要带條狗下山,并沒有說要带犬郎君。”他又拍了拍海奇阔,微笑道,“现在你虽然杀了我的狗,可是我并不想要你偿命,不管怎么样,一個好管家总比一條狗有用得多,何况,我也不忍让管家婆做寡妇。”

  海奇阔已气得连话都說不出。

  陆小凤终于已系好裤带,施施然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带着笑道:“這件事你一定要告诉老刀把子,他一定会觉得很有趣的,說不定還会重重地赏你一样东西。”

  他笑得实在有点不怀好意:“你想不想得出他会赏你样什么东西呢?”

  海奇阔已想到了。

  不管那是样什么东西,都一定是很重很重的,却不知是重重的一拳,還是重重的一刀。

  海奇阔忽然大笑,道:“我总算想通了。”

  陆小凤道:“想通了什么?”

  海奇阔道:“我杀的既然是條狗,死的当然也是條狗,不管那是條什么样的狗都一样,反正都已是條死狗。”他眨了眨眼,微笑道,“连人死了都是一样的,何况狗?”

  陆小凤也大笑,道:“看来這個人好像真的想通了。”

  四月初八,晴时多云偶阵雨。

  今天管家婆簿子上的记载很简单:“赶路四百裡,狗暴毙。”

  四月初九,阴。

  沒有雨,只有阴云,一层层厚厚的阴云掩住了日色,天就特别黑得早。

  荒僻崎岖的道路上渺无人烟,除了乱石和荒草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們怎么会走到這裡来了?”

  “因为赶车的怕错過宿头,所以要抄近路。”

  “這條是近路?”

  “本来应该是的,可是现在……”管家婆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看来却好像是迷了路。”

  现在本来已到了应该吃饭的时候,他们本来已应该洗過脸,漱過口,换上了干净舒服的衣裳,坐在灯光辉煌的饭馆裡吃正菜前的冷盘。可是现在他们却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迷了路。

  “我饿了,饿得要命。”柳青青显然不是個能吃苦的人,“我一定要吃点东西,我的胃一向不好。”

  “假如你真的一定要吃点东西,就只有像羊一样吃草。”

  柳青青皱起了眉:“车上难道连一点吃的都沒有?”

  “非但沒有吃的,连水都沒有。”

  “那我們怎么办?”

  “只有一個办法。”

  “什么办法?”

  “饿着。”

  柳青青忽然推开门,跳下车:“我就不信沒有别的办法,我去找。”

  “找什么?”

  “无论什么样的地方都有人住的,這附近一定也有人家。”柳青青說得好像很有把握,其实心裡连一点把握都沒有。

  可是她肯去找,她不能不去找。因为她不能吃苦,不能挨饿。

  无论你要找的是什么,只有肯去找的人,才会找得到。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样子的——第一個发明车辆的人,一定是懒得走路的人,就因为人们不愿吃苦,所以人类的生活才会进步。

  她肯去找,所以她找到了。

  山坳后的山坡下,居然真的有户人家,而且是很大的一户人家。

  事实上,你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很难找到這么大一户人家。

  在黑暗中看来,山坡上的屋顶就像是阴云般一层层堆积着,宽阔的大门最少可以容六匹马并驰而入。

  可是门上的朱漆已剥落,门也是紧闭着,最奇怪的是,這么大的一户人家,竟几乎完全看不见灯火。

  据說一些无人的荒野中,经常会有鬼屋出现的,這地方难道就是栋鬼屋?

  “就算真的是鬼屋,我也要进去看看。”柳青青只怕挨饿,不怕鬼。

  她已经在敲门,将门上的铜环敲得比敲锣還响,门裡居然還是完全沒有回应。

  她正准备放弃的时候,门却忽然开了,开了一线,一线灯光照出来,一個人站在那灯光后的黑暗中,冷冷地看着她。

  阴森森的灯光,照花了她的眼睛,等到她看清這個人时,就再也不敢再看第二眼。

  這個人实在不像一個人,却也不像鬼,若說他是人,一定是個泥人,若說他是鬼,也只能算是個用泥塑成的鬼。

  他全身上下都是泥,脸上、鼻子上、眉毛上,甚至连嘴裡都好像被泥塞住。

  幸好他還会笑。

  看见柳青青脸上的表情,他就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的干泥“噗落噗落”往下直掉。

  无论是人是鬼,只要還会笑,看来就比较沒有那么可怕了。

  柳青青终于壮起胆子,勉强笑道:“我們迷了路……”

  她只說了一句,這人就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们迷了路,若不是迷了路的人,怎会跑到這鬼地方来?”他笑得很愉快,“可是老太太你用不着害怕,這裡虽然是個鬼地方,但我却不是鬼,我不但是個人,而且還是個好人。”

  柳青青忍不住问道:“好人身上怎么会有這么多泥?”

  這人道:“无论谁挖了好几天蚯蚓,身上都会有這么多泥的。”

  柳青青怔了怔:“你在挖蚯蚓?”

  這人点点头,道:“我已经挖了七百八十三條大蚯蚓。”

  柳青青更吃惊:“挖這么多蚯蚓干什么?”

  這人道:“這么多還不够,我還得再挖七百一十七條才够数。”

  柳青青道:“为什么?”

  這人道:“因为我跟别人打赌,谁输谁就得挖一千五百條蚯蚓,少一條都不行。”

  柳青青道:“你输了?”

  這人叹了口气,道:“现在虽然還沒有输,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经输定了。”

  柳青青看着他,眼睛已看得发直:“用這种法子来打赌倒是真特别,跟你打赌的那個人,一定是個怪人。”

  這人道:“不但是個怪人,而且是個混蛋,不但是個混蛋,而且是個大混蛋。”

  陆小凤一直远远地站着,忽然抢着道:“不但是個大混蛋,而且是特别大的一個。”

  這人立刻同意:“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道:“他若是混蛋,你呢?”

  這人又叹了口气,道:“我好像也是的。”

  陆小凤還想再說什么,柳青青却已抢着道:“你不是混蛋,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一定肯让我們在這裡借宿一宿的。”

  這人道:“你想在這地方住一晚?”

  柳青青道:“嗯。”

  這人道:“你真的想?”

  柳青青道:“当然是真的。”

  這人吃惊地看着她,就好像比看见一個人在烂泥裡挖蚯蚓還吃惊。

  柳青青忍不住道:“我們迷了路,附近又沒有别的人家,所以我們只有住這裡,這难道是件很奇怪的事?”

  這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他嘴裡虽然在說不奇怪,自己脸上的表情却奇怪得很。

  柳青青又忍不住问:“這地方难道有鬼?”

  這人道:“沒有,一個也沒有。”

  柳青青道:“那么你肯不肯让我們在這裡住一晚?”

  這人又笑了:“只要你们真的愿意,随便要在這裡住多久都沒有关系。”

  他转過身,走入荒凉阴森的庭院,嘴裡喃喃自语,仿佛在說:“怕只怕你们连半個时辰都耽不下去,因为从来也沒有人能在這裡耽得下去。”

  前面的一重院落裡有七间屋子,每间屋子裡都有好几盏灯。灯裡居然還有油。

  這個人居然将每间屋子裡的每盏灯都点亮了,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无论什么样的地方,只要一点起灯,看来好像就会立刻变得好多了。”

  其实這地方本来就不太坏,虽然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可是华丽昂贵的装潢和家私并沒有破烂,依稀還可以想见当年的风采。

  柳青青试探着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在說,从来也沒有人能在這裡耽得下去?”

  這個人承认。

  柳青青当然要问:“为什么?”

  這人道:“因为這裡有样东西从来也沒有人能受得了。”

  柳青青再问道:“是什么东西?在哪裡?”

  這人随手一指,道:“就在這裡。”

  他指着的是個水晶盒子,就摆在大厅正中的神案上。

  磨得非常薄的水晶,几乎完全是透明的,裡面摆着的仿佛是一瓣已枯萎了的花瓣。

  “這是什么花?”

  “這不是花,也不是你所能想象得到的任何东西。”

  “這是什么?”

  “這是一個人的眼睛。”

  柳青青的眼睛张大了,瞳孔却在收缩,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什么人的眼睛?”

  “一個女人,一個很有名的女人,這個女人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

  “为什么有名?”

  “因为她的眼睛是神眼,据說她不但能在黑暗中绣花,而且還能在三十步外用绣花针打穿一只蚊子的头。”

  “你說的是神眼沈三娘?”

  “除了她還有谁?”

  “是谁把她的眼睛摆在這裡的?”

  “除了她的丈夫還有谁?”

  “她的丈夫是不是那個‘玉树剑客’叶凌风?”

  “是的,江湖中也只有這么样一個叶凌风,幸好只有一個。”

  柳青青握紧了双手,手心已湿了。

  她是不是也知道叶凌风和老刀把子之间的恩怨纠缠?他们被带到這裡来,是无意间的巧合?還是冥冥中有人在故意安排?

  挖蚯蚓的人一张脸完全被泥盖着,谁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的声音已有些嘶哑:“這裡一共有九十三间屋子,每间屋子裡都有這样一個水晶盒子。”

  每间屋子裡都有?

  柳青青立刻冲进了第二间屋子,果然又看见了一個完全相同的水晶盒。

  盒子裡摆着的,赫然竟是只干枯了的耳朵。

  挖蚯蚓的人幽灵般跟在她身后:“沈三娘死了后,叶凌风就将她分成了九十三块……”

  柳青青忍不住叫了起来:“他为什么要這样做?”

  挖蚯蚓的人叹了口气,道:“因为他太爱她,时时刻刻都想看到她,无论走到哪裡都想看到她,哪怕只能看见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也好。”

  柳青青咬紧牙,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陆小凤忽然问道:“据說沈三娘的表哥就是武当的名剑客木道人?”

  挖蚯蚓的人点点头。

  陆小凤道:“据說他们成亲,就是木道人做的大媒。”

  挖蚯蚓的人道:“不错。”

  陆小凤道:“叶凌风這么样做,难道不怕木道人对付他?”

  挖蚯蚓的人道:“木道人想对付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沈三娘死了還不到三個月,他自己也发了疯,自己一头撞死在后面的假山上,脑袋撞得稀烂。”

  一個人若是连脑袋都撞得稀烂,当然就沒有人能认得出他的本来面目,也就沒有人能证明死的那個人究竟是谁了。

  柳青青总算已喘過气来,立刻问道:“他死了之后,别人为什么還不把這些盒子搬走?”

  挖蚯蚓的人道:“因为想搬這些盒子的人,现在都已经躺在盒子裡。”

  柳青青道:“什么样的盒子?”

  挖蚯蚓的人道:“一种长长的、用木头做的,专门装死人的盒子,大多数人死了后,都要被装在這种盒子裡。”

  柳青青勉强笑了笑,道:“那至少总比被装在這种水晶盒子裡好得多。”

  挖蚯蚓的人道:“只可惜也好不了太多。”

  柳青青道:“为什么?”

  挖蚯蚓的人道:“因为被一双鬼手活活捏死的滋味并不好受。”

  柳青青道:“可是你刚才還說這地方连一個鬼都沒有的?”

  挖蚯蚓的人道:“這地方一個鬼是沒有的,這地方至少有四十九個鬼,而且都是冤死鬼。”

  柳青青道:“這地方本来一共有多少人?”

  挖蚯蚓的人道:“四十九個。”

  柳青青道:“现在這些人已全都死光了?”

  挖蚯蚓的人道:“假如每天都有只眼睛在水晶匣子裡瞪着你,你受不受得了?”

  柳青青道:“我受不了,我一定会发疯。”

  挖蚯蚓的人道:“你受不了,别人也一样受不了,所以每個人都想把這些盒子搬走,可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碰到這些盒子,舌头立刻就会吐出半尺长,一眨眼的工夫就断了气,就像這样子。”

  他自己也把舌头伸出来!伸得长长的,他脸上全是黑泥,舌头却红如鲜血,只有被活活扼死的人才会变成這样子。

  柳青青立刻转過头,不敢再看他一眼,却還是忍不住问道:“你呢?你沒有动過這些盒子?”

  挖蚯蚓的人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舌头還是伸得长长的,根本沒法子說话。

  柳青青道:“這裡的人岂非已死光了,你怎么還活着?难道你不是人?”

  挖蚯蚓的人忽然从怀裡伸出手,将一條黑黝黝的东西往柳青青抛了過去,這些东西竟是活的,又温又软又滑,竟是活生生的蚯蚓。

  柳青青惊呼一声,几乎吓得晕了過去。

  她并不是那种很容易被吓晕的女人,可是這些又湿又软又滑的蚯蚓,有谁能受得了?

  等她躲過了這些蚯蚓,挖蚯蚓的人竟已不见了,灯光闪了两闪,屋子裡的灯也忽然熄灭。

  她回過头,陆小凤他们居然全都不在這屋子裡。

  幸好隔壁一间屋子裡有灯,她冲過去,這屋裡的灯也灭了。

  再前面的一间屋裡虽然還有灯,可是等她冲過去时,灯光也熄灭。

  這七间灯火明亮的屋子,忽然之间,就已变得一片黑暗。

  忽然之间,她什么都已看不见,连自己伸出去的手都已看不见。

  ——那只眼睛是不是還在水晶盒子裡瞪着她?

  ——那四十九個舌头吐得长长的冤死鬼,是不是也在黑暗中看着她?

  她看不见他们。她不是神眼。

  ——那该死的陆小凤死到哪裡去了?

  “老头子,死老头子,姓陆的,你還不快出来!”她大喊,沒有回应。

  连一個人的回应都沒有,管家婆、钩子、表哥,也全都不知溜到哪裡去了。

  ——难道他们全都被那双看不见的鬼手活活扼死?

  ——难道這根本就是個要命的圈套?

  她想冲出去,三次都撞在墙上,她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最后一次跌倒时,她的腿已软了,几乎连爬都爬不起来。黑暗中却忽然有只手伸過来,拉起了她。

  ——是不是陆小凤?

  不是。冰冷干枯的手,指甲最少有一寸长。

  她忍不住又放声大呼:“你是谁?”

  “你看不见我的,我却能看见你。”黑暗中有人在吃吃地笑,“我是神眼。”

  這是女人的声音。這只手难道是从水晶盒子裡伸出来的?

  笑声還沒有停,她用尽全身力气扑過去。

  她扑了個空,那只冰冷干枯的手,却又从她背后伸了過来,轻抚着她的咽喉。

  她并不是那种很容易就会被吓晕的人,可是现在她已晕了過去。

  四月初十,晴。

  柳青青醒来时,阳光正照在窗户上。

  窗户在动,窗外的树木也在动——就像飞一样地往后退。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自己又到了马车上,陆小凤正坐在她对面,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咬了咬嘴唇,很疼。

  這不是梦。她跳了起来,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早。”

  柳青青道:“早?现在是早上?”

  陆小凤笑道:“其实也不算太早,昨天晚上你睡得简直像死人一样。”

  柳青青咬着牙,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也睡了一下。”

  柳青青忽然跳起来,扑過去,扑在他身上,扼住了他的脖子,狠狠道:“說,快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柳青青道:“昨天晚上的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正想问你,你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什么要一头撞到墙上去,把自己撞昏了?”

  柳青青叫了起来,道:“我沒有疯,为什么要撞自己的头?”

  陆小凤苦笑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柳青青道:“我问你,屋子裡那些灯,怎么会忽然一起灭了的?”

  陆小凤道:“灯裡沒有油了,当然会灭!”

  柳青青道:“那個挖蚯蚓的人呢?”

  陆小凤道:“灯灭了,他当然要去找灯油。”

  柳青青道:“他找到沒有?”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找到了灯油,我們才能找到你。”

  柳青青道:“他真的是個人?”

  陆小凤道:“不但是人,而且還是個好人,不但找到了灯油,還煮了一大锅粥,我們每個人都吃了好几碗。”

  柳青青怔住,怔了半天,才问道:“灯灭的时候,你们在哪裡?”

  陆小凤道:“在后面。”

  柳青青道:“我在前面,你们到后面去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在前面,我們为什么一定也要在前面,我們又不是你的跟屁虫,为什么不能到后面去看看?”

  柳青青忽又大喊:“管家的,管家婆,乖儿子,你们全进来。”

  车子停下,她叫的人也全都過来了,她将刚才问陆小凤的话又问了一遍,他们的回答也一样。

  他们也不懂,她为什么好好的要把自己一头撞晕。

  柳青青几乎又气得快晕過去了,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们全都沒有看见那只手?”

  管家婆道:“什么手?”

  柳青青道:“扼住我脖子的鬼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看见了。”他笑得很神秘,“不但看见了,而且還把它带了回来。”

  柳青青眼睛裡立刻发出了光:“在哪裡?”

  陆小凤道:“就在這裡。”

  他微笑着,从身上拿出一段挂窗帘的绳子,绳子上還带着好几個一寸长的钩子,就像是指甲一样的钩子:“這是不是缠在你脖子上的鬼手?”

  柳青青說不出话来。

  海奇阔忽然大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江南女侠柳青青,居然会被一段绳子吓得晕過去。”

  陆小凤道:“其实你应该想得到的。”

  海奇阔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她是個女人,而且年纪也不算小。”

  他叹息着,苦笑道:“女人到了她這种年纪,总难免会疑神疑鬼的。”

  四月十一日,晴。

  黄昏。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柳青青說的话加起来還沒有她平常一顿饭的时候說得多。

  她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不知道是因为惊魂未定,還是因为行动的时候已经快到了。

  现在他们距离武当已只有半天的行程,老刀把子却一直沒有消息,也沒有给他们最后的指示,所以不但她变了,别的人也难免有点紧张。谁也不知道這次行动他们能有多少成把握?

  石雁、铁肩、王十袋、高行空……這些人几乎已可算是武林中的精英。

  何况,除了這七個人之外,還不知有多少高手也已到了武当山。

  “你想西门吹雪会不会去?”

  “他可能不会去。”

  “为什么?”

  “因为他在找陆小凤,他绝对想不到陆小凤敢上武当。”

  說這句话的人正是陆小凤自己。他這么样說,也许只不過因为他自己心裡希望如此。

  黄昏时的城市总是最热闹的,他们的车马正穿過闹市。

  “就算西门吹雪不会去,木道人却一定会在那裡,近年来他虽然已几乎完全退隐,可是像册立掌门這种大事,他总不能置身事外的。”

  “当然。”

  “木道人若到了,木松居士想必也会去,就只這两個人,已不是容易对付的。”

  “我想老刀把子一定已有了对付他们的法子,否则他为什么一直都沒有把他们列入這個计划裡?”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們都不该想這件事。”陆小凤又开了口。

  “我們应该想什么?”

  “想想应该到哪裡吃饭去。”

  表哥、管家婆、海奇阔,此刻全都在车上,本来好像都想說话的,却忽然同时闭上了嘴,六只眼睛一起盯在对街的一家酒楼门口。车马走得很慢,就在他们经過时,正有三個人走入了酒楼。

  一個人赤面秃顶,目光灼灼如鹰,一個人高如竹竿,瘦也如竹竿,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還有個人扶着這两人的肩,仿佛已有了几分醉态,却是個白发苍苍的道人。

  這三個人陆小凤全认得,表哥、管家婆、海奇阔也全都认得。

  目光如鹰的,正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鹰眼”老七。

  连路都走不稳的,却是以轻功名动大江南北的“雁荡山主”高行空。

  那個已喝得差不多了的老道士,就正是他们刚刚還在谈起的武当名宿木道人。

  表哥的眼睛虽然在盯着他们,心裡却只希望车马快点走過去。

  谁知陆小凤却忽然道:“叫车子停下来。”

  表哥吓了一跳:“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們就要在這家酒楼吃饭。”

  表哥更吃惊:“你不认得那三個人?”

  陆小凤道:“我认得他们,可是他们却不认得我了。”

  表哥道:“万一他们认出来了怎么办?”

  陆小凤道:“他们现在若能认出我們,到了武当也一样认得出。”

  表哥想了想,终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试试他们,是不是能认得出我們来?”

  陆小凤淡淡道:“反正我們总得這么冒一次险的,现在被他们认出来,至少总比到了武当才被认出来的好。”

  這句话刚說完,柳青青已在用力敲着车厢,大声道:“停车。”

  直到這时为止,大家显然都认为陆小凤這想法不错,所以沒有一個人反对。

  因为這时他们還沒有走上酒楼。等他们走上去时,后悔已来不及了,最后悔的一個人,就是陆小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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